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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鸡犬不宁            双击滚屏阅读

第十章 鸡犬不宁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8/29

  茫茫江水千古无语东流。但充满仇恨嫉妒邪恶的人世,却波啸澜涌,永无片刻和平静止。
  江边那幢屋子外表看来很宁恬安静,甚至屋中人也都表现得有情有礼,但事实上……
  马玉仪美丽脸庞泛起红潮,却显得更娇媚更醉人。
  晚饭时她只喝了一杯酒,酒是从前沈神通特地在绍兴府花不少银子和人情买到的“女儿红”,那琥珀色液体溢散着诱人酒香。
  马玉仪虽然只喝了一杯,但直到如今(她已经坐在何同床边,因为何同梦魇哭泣之故),她仍然浑身发热,所以她衣服穿得很少。
  所谓穿得很少并非三点式暴露肉感装束,而是只有一件宽松软薄外衣。这件外衣虽然足以遮掩全身,可是当她坐在床边,又当何同头面揉贴她大腿她怀中时,软薄外衣不但不能产生遮隔作用,反而很容易掀起翻开,以至裸露出雪白丰腴而又香暖温嫩的大腿。
  何同的胡子扎刺于她大腿白嫩皮肤上,使她更感燠热。
  无论如何她本不想发生这种情形,她原是把何同视同子姪或者兄弟,但现在她却只能把他看做男人,完全忘记他应该具有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何同轻而易举地将她“摆平”。当她躺在床上时,甚至还自动脱下外衣,一脚踢落地上。
  大江的风声浪声也遮掩不住他们的叫唤呻吟。何同动作虽是疯狂有力,但看来却很清醒,一点不像刚从梦魇醒过来的人。
  短暂的感官刺激欢乐瞬即消逝。何同裸卧鼾睡,一下子睡得非常酣熟。但马玉仪却刚好相反,她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眼角淌下泪珠。
  就算是明知沈神通已经被杀已经死亡,她也绝不会爱别的男人,更绝不会自动献身。可是为何刚才那么疯狂热烈?为何会做出完全违背自己理智心意之事?
  她痛苦寻想好久,忽然想到那杯酒……

×      ×      ×

  任何人看见沈神通的样子,都会暗暗赞他一声不愧是公门“强人”。
  以他所受刀伤之深之重,别人老早魂归天国,但沈神通仍然活着,甚至看来已经强壮得多。
  他忽然发现这间石室非常宽阔,由他床边走到铁门至少也有二十多步,若论牢房这一间大概是天下最宽敞的了。如果牢房内发生斗殴(当然绝不可能,因为石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事件,最少也可以容纳三二十人混战。
  沈神通潜心推究其中原因,结论是这一间石室根本不是用作囚禁犯人之用,很可能一直是供守卫们休憩歇息之用,否则铁门上怎会没有铁闩?怎能从室内闩住铁门?又怎可能是门上有另一方格得以由内边打开向外窥视?
  横竖无事可做,所以不妨驰骋想像。
  ──为何严温不将他囚禁在别的石室?莫非真有和解之意?
  ──这间石室既可由内闩住,莫非另有秘道可以透出地牢?
  ──眼前我伤势严重是一大危机。我虽然已有反击妙计,但可惜麻雀已被严温俘虏,所以不能付托她,但除了她之外却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谁可以帮忙跑腿呢?
  ──那七个被囚多年的高手,真的精神已经崩溃已经错乱?如果他们仍然正常,毫无疑问可以一举击垮严家的主力,但可惜……
  不过无论沈神通怎么想法,无论他有多少条妙计,但他的肉体却完全无能为力,连坐起来都不行,更别说离床下地奔跑行动了。
  沈神通轻叹一声,第一次神智清醒地小心观察石室。他虽然不能走动,但眼力仍然锐利,再加上机关埋伏之学的素养,经过测算观察,也自有了结论。
  现在他只须用手敲敲几处地方,从声音中就可以断定有没有秘道?如果有,他敢保证连门户开关枢纽都可以马上找到。但这间石室究竟有没有秘道呢?
  他飘忽无羁的思想忽然飞到茫茫大江边。马玉仪那娇柔美丽脸庞,长长乌溜头发,还有真摰深沉而又晶莹的眼睛,当然还有他们共同的小宝贝小沈辛胖嘟嘟红噗噗的小脸蛋……一古脑儿都浮现眼前。
  为何人生中那么多苦难?为何没有快乐幸福时,苦难却不见影踪?但当你得到快乐幸福,苦难不幸却也已到了你身边?
  坚强的男人绝对不会落泪,尤其是天下公门中的“强人”。只是这一剎那沈神通已知道他其实很软弱,那恐怕是因为“命运”太强之故。
  所以他很费力地举手擦拭脸颊。他纵是软弱,却不想被别人发现……

×      ×      ×

  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密室内,洋溢着使人脸红使人心跳的春意。
  麻雀白皙光滑的身体,以及无忧无虑青春四射的笑容,再加上潇洒的严温,竟使秋天变成了春天。
  严温想大声唱歌,可惜他从来都是“听”而从未“唱”过,所以他只能想想而已。
  麻雀抱住他,用温暖柔滑肉体厮磨紧贴他,声音中充满快乐,梦呓似地道:“这么美好日子,我活一天就心满意足了。”
  严温声音中也无限温柔,温柔得近乎尊敬崇拜:“我也是,你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实正常活在世上,难道我真的爱上你?”
  麻雀道:“我也问过自己,如果这就是爱情,我为何不早点爱你?”
  严温柔声道:“别再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们计划一下将来。我决定娶你为妻子,我知道你会愿意,但鸡婆婆呢?”
  麻雀道:“她就算现在不同意,迟早也得同意。但你真的肯娶我么?”她满身满心都塞满甜蜜快乐。她其实并非不相信严温,只不过她想多听一次,以便更加快乐更加甜蜜。
  “我不但娶你,还要一辈子对你很好,比对谁都好。”
  麻雀不像小鸟,却变成一条白白的蛇,缠在严温身上:“我快乐得快要死了,你呢?告诉我你呢?”
  严温没有回答,那是因为他正要回答之时,忽然发觉麻雀全身僵硬冰冷。她何以从白蛇变成朽木?唉,一定是鸡婆婆。
  严温不觉也有点心怵地转头望去,却想不到猜错了,不是鸡婆婆而是哑女人。
  麻雀道:“我知道她是你身边的女人,但她不应该大胆得打扰我们。她呷醋么?她生气么?”
  严温一挥手,一道细长黑影闪电飞出。
  那是搁在床头的一条细长的皮鞭。皮鞭卷起哑女人身体,使她飞越五六尺才摔回地上,还发出清脆鞭子抽中声音。
  任何人也看得出哑女人疼痛非常,何况她宽大轻柔的外衣翻起,露出里面赤裸丰满的躯体,也露出深红色一道鞭痕,由左乳房到腹际,非常夺目。
  她躺在地上疼得全身颤抖,但她眼中竟找不到丝毫害怕恐惧,只有奇异的眼神光芒。
  严温道:“你如果不怕我的鞭子,那么每一回我跟麻雀在床上,你都可以闯进来……”
  他手起鞭落,“拍”一声,哑女人白白肌肤上又多了一道红痕。
  她显然疼得颤抖甚至痉挛。严温嘿嘿而笑,忽又给她一鞭。
  麻雀忽然惊讶道:“你……你干甚么?”
  她不是说严温鞭打哑女人之事,而是严温忽然显露惊人威风,将她压在下面。
  但有哑女人在场,而且正在鞭打她,他难道毫不分心?难道不顾忌?难道可以当着哑女人面前做这种事?
  严温用动作回答她……

×      ×      ×

  晚饭是鸡婆婆和哑女人一齐送给沈神通。
  因为鸡婆婆必须替沈神通换药包扎,而听她的埋怨显然麻雀不知野到甚么地方去了,所以叫哑女帮忙。
  换药之后鸡婆婆说道:“你今晚如果不发烧,就可算是渡过危险期。”
  “但还要多久才可以起身?多久才可以行动出手?”
  “至少要一个月。就算‘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替你医治,最多提早十天八天。”
  哑女人站在一边,她不能说话,所以只好听着。
  鸡婆婆突然想起甚么事,忽然暴躁起来,道:“哑女,你来喂他食饭,我去找严温看看麻雀在不在他那边。”
  哑女人等她出去了,才立刻奔到室角扯动一条红丝带,然后回到沈神通床前,手法稳定温柔地把他扶起一点,用枕头垫住,这样喂沈神通食饭时他较易吞咽下肚。
  沈神通食了不少,也感到气力恢复不少,便道:“我知道你是严温身边的女人(这句话说得跟麻雀一样,但他们却都不知道她是昔年江湖大剑客‘天孙织绵、金刚无敌’易东风的女儿。而她正是为了严北杀父之仇而来到严家,只不过岁月推移而又作茧自缚,以至爱恨界限渐泯俱淡)。你明知麻雀是在严温那儿,如果被鸡婆婆发现,必定有一顿打骂。你可以稍泄心中的不满,但你为甚么还赶快通知他们?”
  哑女人想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忽然把身上那件宽松柔软的外衣拉起来,一直拉高到颈子。于是从颈子以下那具丰满雪白峰峦起伏的诱人裸体,立刻呈现沈神通眼前。
  以沈神通现在情况,纵然最淫荡的女人也知道引诱他完全无用,所以哑女人当然不是对他施以肉诱之计。
  沈神通用欣赏眼光浏览这副肉体,好一会才说道:“好漂亮好诱惑的身体,但可惜有五条鞭痕使人分散注意力,难道是严温留下的痕迹?当然一定是他,但你仍然帮他,为甚么?又为甚么给我看?”
  哑女人放下衣服,于是锁起使男人心旌摇荡春光,她又像一朵彩云般飘滑到门口,向外面瞧一眼,才飘回床边。不过手中却多了一张白纸和一支削得尖细的炭笔。她既已瘖哑不能说话,要交谈当然要靠纸笔才行。
  沈神通却阻止她写字,道:“不必用纸笔,请用手语,我看得懂。如果还表达不出我也会猜,你不妨试试看。”
  哑女人把纸笔放在几上,迅速而又清晰地打了许多手势。
  沈神通道:“你很恨那个吱吱喳喳的小鸟,啊,就是麻雀。你也恨严温,你恨得想杀死他们。”
  哑女人又比手势,软薄外衣下那对高耸挺起的乳房跌宕摇颤,这种景象能使任何有情欲的男人为之目眩神摇。但刚好沈神通现在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他能振得起精神讲话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沈神通没有遗漏她任何手势。
  他读出手势的意义说:“你说严温和麻雀已经成为一体,所以你很气很恨。”
  “你说鸡婆婆发现了也没有用,最多骂几句就没有事,所以你不让鸡婆婆破坏你的计划。”
  “你说你很难杀死他们,所以打算帮我逃走,让我将来对付他们。”
  哑女人停止手势。沈神通沉吟一下,又道:“我不同意,因为我不一定能活下去,但如果鸡婆婆医好我又放我走,我就必须守信用不再找他麻烦。”
  哑女人静静望住他,眼中闪动奇异光芒。
  “你不必动杀我灭口的念头。”沈神通马上察觉了危机,赶快说道:“因为我就算不逃出去,也有办法对付他,甚至比我亲自动手还可靠。”
  “我当然要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须替我送一封信给南京一家绸缎庄,就会有人立刻依照我计划进行。”
  “现在许多江湖一流高手聚集南京,这些人任何一个有银子也请不动,但我却可以使他们纷纷找上门来。他们要找的人当然不是严温也不是找我,但由于我的计划,所以他们决不相信他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地,他们一定会坚持要搜宅。问题就由此而生,因为严家绝对不能准许他们搜宅。”
  “原因是除了面子之外,还有这座地牢。如果被人搜到我已经很不妙,何况这儿还有几个人囚禁了多年,这几个人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泄漏出去武林立刻为之轰动。所以大江堂三香五舵以及其他高手一定奉命硬干,这些党羽若被翦除,严温麻雀鸡婆婆也不能不出手。”
  “就这么简单,大江堂就算不是从此冰消瓦解,也一定实力大为减弱,变成普通江湖上的小帮会,这种结局在公在私都最好不过。你肯往南京走一趟么?”
  “我知道你一定要问那个能使无数一流高手都来找他之人是谁,他就是‘海龙王’雷傲侯。但其实真正对象还不是他,而是‘血剑’严北。”
  哑女人眼中露出奇怪表情。
  沈神通道:“你眼角挤出的浅浅皱纹,以及唇角微微下垂线条,已透露你内心强烈的焦虑惦挂。难道你也是严北的女人?”
  哑女人徐徐俯低头,叹一口气。沈神通道:“你知道严北有双重杀身之险,一是与‘刀王’蒲公望决斗,如果败北当然连命都没有;第二重是‘人面兽心’陶正直的可怕陷阱。因此一提到严北的名字,你就禁不住焦虑惦挂了。”
  哑女人后来在门口把风,让沈神通写信。这封信写了很久才完成,但哑女人拿到手里一看,纸上连一个字都没有。
  事实上不是没有,只不过整张纸都是数字而不是文字。哑女人完全不明白这些数字代表甚么意义,所以等于阅看一张白纸一样。
  沈神通显得筋疲力尽,声音很衰弱,道:“此信就算被鸡婆婆搜到,也不能够证明你有任何图谋。唉,我一定已认为自己无法康复,已经没有亲手收拾严温的机会,才会借助武林同道力量削弱大江堂势力。我如果调集官军大举进攻,虽然也可以重创大江堂,但那‘三香五舵’等首脑人物必定逃掉,然后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哑女人悄然出去了。沈神通觉得越来越疲倦,尤其是信中嘱托南京绸缎庄林掌柜送银子给马玉仪做生活费。顾虑一去,似乎失去支撑求活的力量,四周似乎变得朦胧昏暗。
  “极力苟延残喘实在很累人,我好想就此一觉睡着,我好像已没有放不下的心事,也没有必须抗拒死亡的理由,而事实上我实在太疲倦了……”
  他眼睛缓缓闭上。眼睛闭上并不要紧,任何人都应该借助睡眠以恢复体力。问题是他已办妥后事,好像已经可以放心,因而求生苦撑意志忽然消失。所以他这一闭眼,恐怕永远也不会回醒。
  人类在某些艰危关头,意志和勇气往往变成最重要因素,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肉体渡过难关。
  但沈神通居然没有一瞑不视。他虽然闭上眼睛,思想却仍在活动,他这时想起的是被囚在石室多年的七位高手,他实在不该就这样舍弃他们置诸不理。“血剑”严北非法私囚这些人竟达十余年之久,他如果不知道也还罢了,但既然知道岂能不管?
  “正义”、“公理”等等抽象观念都居然变成血液中的氧气,也变成意志的养份。沈神通沉重地叹口气,忽然跌坠于酣沉睡乡中。

×      ×      ×

  第二天早上,沈神通居然会回醒而没有长眠不起。
  再过两日沈神通身体显然好得多了,当然这只是比较式的说法,所谓好得多只不过比奄奄一息来说。事实上他伤势仍然严重,若是普通人恐怕也已经活不下去了,但沈神通这时居然可以自己挪动身子,而如果他不怕伤口迸裂的话,甚至可以慢慢下床走动。
  鸡婆婆每天来给他换药,哑女人和麻雀则三天来都不曾露面。那封用数字密码写的信,不知有没有送到林掌柜手中?哑女人何故芳踪杳然?
  不过,沈神通并不寂寞,因为那七个被囚者每天三次叫啸哭笑擂墙撞门,使得地牢内一片热闹。虽然每天只是“三次”,但并不是等到吃饭时候才开始,通常是半个时辰前,就有嘶哑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有力,也更为连续紧密,终于汇聚成一片极热闹吵耳的合奏。直到吃饭之后,便没有一点声音,似乎个个都有吃饱就睡的习惯,或者吃饱了都懒得弄出声音?不论是何原因,反正寂然无声就是。
  沈神通却从这种情况里推测出不少奇怪秘密。因为他是沈神通,又恰好有机会有时间观察聆听,所以他知道了不少奇怪秘密。
  第四天中午,哑女人终于出现。她带来丰富的午餐,还有一些只有沈神通才有本事捕捉的表情。
  沈神通靠墙而坐,腰背有枕头垫着。
  哑女人用手势问他:“你已经死不了?你胃口好不好?”
  她得到答覆之后又问:“你先吃药还是先吃饭?”
  吃药?吃甚么药?鸡婆婆早餐时已替他换过药也吃过药。虽然鸡婆婆面色比平日阴沉得多,显然满腹心事,但她包扎手法仍然是第一流的。但现在哑女人叫他吃甚么药?
  沈神通终究是沈神通,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说道:“你刚从南京回来?”
  哑女人点了点头。
  “林掌柜托你带药给我?”
  哑女人又点点头。
  “好,我先服药然后再吃饭。”
  哑女人拿出一个小玉瓶,还有一张摺起的信笺,通通交给沈神通。沈神通慢慢打开瓶塞,一股清香扑鼻透脑,精神为之一爽。
  不可能的事竟然变为可能,少林寺无上刀伤灵药“六度慈悲散”果然已握在手中。这一点却也不得不佩服师父孟知秋的远见,他特地存一份极辛苦求得的“六度慈悲散”在林掌柜那边,以便急需之时,连药带钱以及各种其他支援都咄嗟立办而不至耽误时机。
  在热闹吵耳啸叫擂撞声中,沈神通服过药,其后又吃过饭,然后众声沉寂。沈神通直到此时竟还不打开信笺阅看。
  哑女人用手势问:“你已经知道信上写些甚么?”
  “不知道,但不必急,反正我别的没有,时间却多的是。”
  哑女人问道:“他会不会通知官府派大军来救你?”
  “这样做法并无好处,严温可以早一步杀死我。官兵收回我的尸体,对他们对我都没有意思了。何况我答应过严温不调动官兵对付大江堂。”
  哑女人说:“你有许多太阳月亮(即时间),但我反而没有了。”
  沈神通一点都不惊讶,道:“是不是严温、麻雀东窗事发?鸡婆婆早上面色坏透了,坏得比烂柿子还可怕。但她有权力有本事对付严温么?”
  哑女人说:“她当然有,因为她其实就是严温的母亲。”
  沈神通猛可里感到“悲剧”之可怕意味。因为凭他的观察(他的观察绝少错误),麻雀极可能是鸡婆婆的女儿,故此严温、麻雀就算不是同父母的兄妹,也必是异父同母兄妹──乱伦的悲剧。
  他打个寒噤。他本来可以制止这幕悲剧,不管严温多么该死,但这种可怕之事,还有可爱活泼的麻雀。唉……
  以大江堂势力财富,以严温甚至麻雀本身武功,都不足以抵拒“命运”一击。难道命运力量大得亘古以来无人可以与之匹敌?
  “你说你没有时间?”沈神通回到现实中,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设法使鸡婆婆发现这件事?但鸡婆婆应该不会因此而对付你,她伤脑筋的是善后问题,例如不让他们关系继续下去,也绝对不可让麻雀怀孕等等。至于你有何相干?”
  哑女人眼中露出叹气的表情。
  沈神通忽然明白,道:“原来你怕的是严温而不是鸡婆婆。严温为何会对付你?你另外又坏了他甚么事?”
  哑女人用手语说:“麻雀,我带麻雀偷看严温的秘密,麻雀气得几乎昏倒,麻雀现在很恨他,也很瞧不起他。”
  沈神通心里明明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但仍问她以免免万一出错:“麻雀看见严温甚么秘密呢?”
  哑女人说:“严温跟男人在一起,严温做女的而且还挨打挨鞭子。”
  这等景象当然使麻雀甚是恶心,也当然不再觉得严温潇洒机智温柔。但哑女人用这种方法破坏严温,她自己必定老早就知道也亲眼看过,然而哑女人竟然还可以容忍?竟然还继续爱着严温?
  沈神通稍微想一下道:“你处境的确很不妙,因为麻雀迟早必会跟严温大吵,而在吵骂指责时,也必定会泄露你带她看见的秘密丑态,因此严温一定会非常恨你,恨得足够杀死你甚至使你比死更痛苦可怕。”
  哑女人连连点头,眼中露出骇惧光芒,可见得严温必有极之可怕手段。
  “你其实应该在替我送信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但你却回来了,因为你起码有三点考虑。”沈神通随口侃侃分析和推测,好像他在老早就想好似的。
  “你第一点考虑是你在外面世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加上你不能说话的特征,留下了极易追缉线索。所以天地虽大,但你却有无处容身之苦。”
  哑女人当然连连点头,他分析得太对了,简直是把她心中念头读出来一样。
  “第二点,你仍存有万一希望,你希望麻雀不提到你,也许能够平安无事。”哑女人做出叹气佩服的表情。
  “第三点,你想到我,你希望这瓶药可以救我,你希望我的计划实现。你希望我指点一条更好的路给你走。至少如果我计划实现,无数江湖一流高手前来闹出事来,那时候你趁乱逃走必定稳当得多。”
  哑女人用手语说:“你太对了,你简直是神仙。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叹口气,喃喃细语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因为我毕竟也有失算之时。我十拿九稳出手抓住严温,但何同那一刀却把我打入地狱,使我成为命运的败将……”
  哑女人问:“我怎么办?”
  沈神通道:“暂时还无计可施,我们只能一齐祈祷老天爷保祐你,希望麻雀过两三天才把你扯出来。”
  哑女人说:“两三天时间有甚么用呢?”
  沈神通道:“用处大得很,你尽量与我保持联络。”
  他葫芦到底卖甚么药?哑女人的确无法猜得出来,所以她只好提心吊胆捱熬时间。
  沈神通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因为少林寺镇山之宝“六度慈悲散”虽然功参造化,能够起死人而活白骨,但医疗时间也必须有三天工夫,每一服药必须吃六次,每次相隔六个时辰,一共三十六个时辰(即七十二小时)才发挥得出最高无上疗效。
  虽然他伤势太严重,以致一服“六度慈悲散”还不能使他完全康复如常,尤其是武功方面。但最少可以让他有气力起身有气力说话,这是最要紧的,所以,一切都得第三天之后才有办法才有把握。你岂能期望一个连站也站不稳的人替你消灾挡难?况且“三天”其实很短促,短促得根本很多事情无法完成。以修习武功来说,有时候仅仅要学好一招就得费去三年时间,三天能够做甚么呢?

×      ×      ×

  不过“时间”却很难思议。
  在“笑面虎”何同来说,过去的四天简直是使他窒息使他发疯。
  因为那夜马玉仪和他一度春风半宵缠绵之后,她忽然变成木头人。
  马玉仪光着身子躺在被窝,既不言语也不吃喝,当然更不起身离床,甚至连小沈辛饿的哇哇大哭她也全无反应。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默默流泪。
  泪水不久就枯干,她便变成木头人痴痴呆呆躺着不动。
  所以何同烦恼无比。他得给自己煮饭吃,又得熬些粥水加肉汁给小沈辛吃,又得出去买菜以及洗衣服等等,又得不时抽空跟毫无反应的马玉仪说话,希望她会突然恢复正常。
  何同并非冷血残酷没有情义的人,他为了义父伊贺川而弒刺沈神通(他本来就是奉伊贺川之命混入公门接近沈神通,以便有机会刺杀他),但沈神通像师父一样传授他不少技艺,因此何同心中有一份愧疚,所以他藉照顾小沈辛而当作报答沈神通。
  至于对马玉仪的感情,回溯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何同自己马上知道已经暗暗爱上她。此后爱慕之心与日俱增,所以就算马玉仪永远变成痴呆也不会弃她不顾。
  马玉仪眼睛深陷面容憔悴,如果她继续水米不沾不言不动,一定很快就会枯萎死亡。
  因此何同熬了一锅鸡粥,粥里还有人参以及补中益气宁神药材。他把马玉仪抱起来硬是喂她吃,硬是灌了一大碗到她肚子里。如果每天硬喂她喝一碗鸡粥,保证任何人都饿不死。
  马玉仪似乎忽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她赤裸白皙身躯回到被窝里时,她眼珠开始会转动,也开始表现感情。
  何同发现她用憎恨仇视的眼光注视自己,不觉大喜道:“你终于醒啦?”不论她憎恨也好仇视也好,总之只要她不再是白痴状态,就有办法可想。
  马玉仪第一句话问道:“是不是那一杯酒里你放了药?”
  何同坦白道:“是的。”
  马玉仪声音显出体力疲弱:“沈哥是不是死了?”
  何同道:“大概是吧,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尸体。”
  “沈哥失踪死亡,而你却生龙活虎回来,为甚么?你出卖他?为甚么出卖他?他对你还不够好?”
  “我千方百计跟随他身边,本来就是为了要对付他。”
  马玉仪歇歇气,道:“人生为何尽是不幸呢?”
  “我只感到对不起你,真的。但我也真的爱你,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开始爱上你。”
  “沈哥真的永远不会回来?”
  “我想他一定不会回来了。”
  因为那一刀深深刺入体内,必定伤毁内脏,所以他能活着的机会很微。况且严府就算有大国手,但严温肯替沈神通医治么?
  “唉,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挣扎活下去了。”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照顾你,还有小沈辛。”
  “但是如果我永远不跟你上床,永远不让你碰呢?”
  “我不相信你能够坚持很久,我们走着瞧。”何同心里想,口中说道:“你绝不敢勉强你。如果你一定要惩罚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至少现在你应该起床,因为小沈辛已经快饿坏了。”
  马玉仪一起床,何同的烦恼就烟消云散。
  但事实上何同的烦恼是不是当真消失了?如果不是,马玉仪用甚么办法对付他呢?
  马玉仪喂过孩子,便拿了一篮子衣服到江边洗濯。
  她仍然不时抬头观望茫茫大江,但她已经不是等候沈神通的归帆,而是默默盘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法。
  江上不远处有一艘巨舫顺流疾驶,她居然看得见船身漆着“明月”两个巨大金字。
  她只漠然看了一眼,而那艘“明月舫”也就随着滔滔东逝江水霎时去远。

×      ×      ×

  假如马玉仪知道“明月舫”正载着严温向镇江航驶,她绝对不会只投以漠然一瞥。
  虽然她对疾驶如奔马的“明月舫”完全无可奈何,但她至少也会睁眼怒视甚至跺脚大叫,决不会仅仅冷漠地遥望一下而已。
  “明月舫”上的严温心情非常恶劣,故此已经摔破六个定窑的白瓷酒杯(一个小小杯子价值不少于一幢房子)。
  两个面目姣好的侍女赶快收拾酒杯碎片并且尽力拭抹地毡上的酒渍。她们连一眼也不敢瞧看严温,生怕他一怒之下把她们当作酒杯摔向坚厚舱壁,那时就算不死也至少断手折足。又如果刚好从窗口飞出去,那就保证必定溺死在大江中变成鱼鳖的美味饲料。
  幸而严温还没有拿她们出气的打算,仅仅是嘴巴里唸唸有词地咒骂,却也不知他究竟咒骂甚么人?
  “明月舫”忽然震动一下,同时有人惊叫悲呼之声传入来。不用说必定是有船舶不知死活拦阻“明月舫”去路,所以被这艘特制专门撞毁任何船舶的巨舫撞沉,落水或负伤的人当然会惊骇大叫。但任你如何呼救如何惊叫,却也不过徒然增加严温的乐趣。
  严温侧耳听了一阵,面色渐渐变得开朗愉快,有些时候他也会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的快乐竟需建筑于别人痛苦上?
  最近几天没有见到麻雀,所以他乘坐明月舫直放南京,到秦淮河玩乐以消心中闷气。
  他从来不曾对任何美女动过真感情,不是理智得不想动感情,而是天生凉薄无情,想动也动不了。
  但麻雀却使他整个人改变,使他日也想夜也想。除了她苗条其实丰满白皙滑腻的肉体之外,连她的一颦一笑也历历如在目前。
  这种情形很糟糕,我怎能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迷住?那不是变成天大笑话?
  但我为何老是想她?是不是因为鸡婆婆不许我们相见之故?是不是她忽然神态有异好像移情别恋之故?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还有温暖充满弹性柔滑的肉体,敢是这些使我不能忘记?
  不对,不少青春玉女都具有这些条件,但我何以却不屑一顾,轻轻淡淡就送给那些“野兽”享受?
  她为何表现得好像不愿意再接近我?这个原因我一定要找出来。如果她是移情别恋,我定要把她和那人一齐杀死。哼,或者也把她赏赐给“野兽”。
  他们真是世上最淫野凶悍的人,称之为“野兽”非常贴切。如果麻雀落在他们手中,保证她虽然痛苦也必会得到莫大满足,但满足中又会非常痛苦。哈……哈……
  明月舫在大江中顺流而下,加上风帆之力,当真是疾如奔马。尤其是途中虽然撞翻撞毁一些船只,不少人跌坠滔滔江流中,但明月舫全不为了施救而停滞片刻,根本任得那些不幸的人葬身鱼腹。
  明月舫终于在镇江码头靠泊停住。严温独自缓步走上私用码头,四下很清静没有闲杂之人,忙碌繁嚣只属于数丈外的公众码头,那也彷彿已是一个世界。
  大江堂老板私用码头跟隔邻公众码头之间有一排高大树木像栏栅一样隔开。深秋寒风已经吹落大半树叶,尤其是银杏树简直全部光秃秃,只賸下刺向天空的枝桠。
  但其中有一截粗大横枝忽然掉下来,落在地上居然是竖直的而且没有声响。
  当然你也想得到掉下来的决不会真是树枝,那只不过是穿上像树皮颜色一样衣服的人。
  像树枝的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剑。剑还在鞘中,却已杀气腾腾森厉迫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脸长而有很多深长皱纹,眼睛黑亮射出冷澈的光芒。
  严温微笑道:“你看来很自信也很冷静。你一定是那种下了决心就永不动摇不妥协的人。我也看得出你剑法很好。”
  他运用从沈神通处学来的粗浅观测之术,加上自己聪明和博杂见闻(大江堂当然有天下各地人物资料),趁这机会卖弄一下。
  那人只点点头,一声不响。
  严温又道:“我当然应该猜得出你是谁,因为此地是我大江堂势力最强的重要地方。你若不是江湖上成名高手,就一定是武林大门大派精锐人物,否则你决不敢视我大江堂势力如无物。何况你能变成树枝,我大江堂负责安全的人居然不曾发现,可见得你必有真才实学无疑。你还要我猜下去么?”
  那人冷冷道:“你是不是严温?”
  严温笑道:“我不像么?”
  那人道:“听说严温不喜欢讲话,但你比老太婆还囉囌……”
  他一定看见严温生气的表情,便又道:“但是凭良心说,你的话使任何人都感兴趣。你费这么大心机,莫非施缓兵之计?”
  严温不再生气了,因为对方已承认他的话能使任何人感兴趣,显然已证明他天聪过人,从沈神通处偷学这一点点就已经很令人惊讶。
  “你一定忘记此地是我大江堂的势力范围?我为何要施展缓兵之计呢?”
  那人喃喃道:“你明明是严温,但现在却一点不像他的作风……”
  “让我猜下去。你一定是武当派高手,一来你的剑告诉我,二来除了武当少林这些大家派之外,谁能查得到我的行踪?同时也证实我刚才的话,武当派自然不怕我大江堂寻仇报复,对不对?”
  那人只用锐利目光注视他观察他,好像正在审视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
  严温又道:“既然你是武当派高手,那么在武当派三大派系之中你属于那一派系呢?当然我马上有了答案。”
  那人第一次微微皱起眉头,道:“本派有三大派系之事外面很少人知道,所以你一定是严温无疑,大江堂当然应该知道这些秘密。”
  “你一定是鹰系人物,几十年前‘武当之鹰’英凌风威震天下,千里诛仇除暴来去如风,江湖上没有人能不闻句丧胆。”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但的确属于鹰系。”
  “你只是不愿招摇不愿出名而已,但事实上知道你们的人不少。‘你们’就是武当鹰系近些年的三大高手,你是不是司马无影?”
  那人又皱一下眉头,道:“我是。”
  严温道:“你能在光天化日下变成一截谁也瞧不出的树桠,所以你每每能突然出现而事先无影无踪,也所以你必是司马无影。”
  司马无影面上皱纹忽然深了很多,无疑这是“忧虑”而不是不耐烦。他知道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好奇”竟压倒了“速战速决”的初衷。现在起码在心理上在精神上严温已胜了一仗。
  但时机一溜走只怕很难追回,此所以古之智者会感叹“时兮时兮不再来”。
  一点都不错,时机稍纵即逝,因为“明月舫”中已出来三个人,很快就来到严温身后。现在无论司马无影出剑多快,也无法撇开这三个人一举攻杀严温。
  严温道:“我替你们介绍,这位是武当鹰系三大高手之一司马无影。我这边第一位是李宽人……”
  司马无影深深注视李宽人一眼,道:“原来是大江堂虎头香主李前辈。”
  李宽人肥头胖耳红光满面,看来很和气像是大店铺的掌柜,年纪大概不超过四十。他连连拱手,呵呵笑道:“不敢当前辈之称,在下只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司马无影道:“你成名四十年,但外表看来如此年轻,可见得江湖盛传你服过千年何首乌的传说有点根据。当年你纵横江湖之时,在下还不知道在那里,所以尊称一声前辈实是应该的。李前辈你到底有没有服过千年何首乌?”
  又是好奇心太强烈了,人家有没有服食千年何首乌又有甚么关系?我应该赶快观察另两个人才对。严温既然带着他们在身边,看来地位并不如何低于虎头香主李宽人,这两个家伙必定也是危险人物。
  他果真立即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另两个佩着长剑三十来岁的汉子身上。他必须在这瞬间洞悉这两人的剑术造诣,否则意外地伤亡于这两名剑手剑下,不但十分不值得,还使武当派盛誉蒙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李宽人随着司马无影目光流注而介绍道:“这一位是何自如,那一位是程道一,他们都是敝堂主贴身护卫。”
  原来他们是严温的护卫,怪不得连“虎头香主”也对他们很客气。这一瞬间司马无影却也观测得知了不少资料。
  严温忽然道:“李香主,究竟你有没有服食过千年何首乌?你看来如此年轻,满头找不出一根白发,是不是千年何首乌的功效?”
  李宽人苦笑道:“千年何首乌只是传说罢了,但我的确服食过不少何首乌,我的头发不白可能真是何首乌的功效。”
  严温道:“以后我也要服食一些何首乌了。”他退后几步又道:“司马无影,你先击败他们三个,我们才可以谈下去。”
  笑话之至,如果李宽人何自如程道一三个人都败北,当然可以谈下去,但只怕到那时我司马无影却又不愿谈了。
  肥肥胖胖的李宽人不但不迟钝,简直像魔术师一样右手忽然多出一支金光闪闪的令箭,比起真正的令箭宽些厚些,也略为长些。
  这支金色令箭名字很好听,叫做“拂花令”。但江湖上称得上高手的人很少不知道“拂花令”是十二种最可怕的外门兵刃之一,也都知道拂花令重达四十二斤,用来拂花一定很不顺手。万一掉在脚上,大有砸碎趾骨的危险。
  任何高手面对“拂花令”,绝对不敢不全神贯注,司马无影自也不能例外。所以,当他凝目盯住金光灿烂的拂花令时,可就不能同时盯紧何自如和程道一了。
  虽然司马无影眼角余光仍然能发现两支长剑一左一右闪电刺到,仍然能拔剑招架,但事业上必定慢了一线(约十分之一秒),而这一线之微对方就足以抢占先手,至少可以连续猛攻三剑而司马无影却无法反击。
  何自如程道一长剑双出之际,严温泛起冷酷笑容,而李宽人却皱眉不悦。
  可是司马无影却一点不慢,也没有被突袭(虽然不是背后抽冷子刺他,但趁他眼神一拢便忽然双剑齐出,严格说来不但可称突袭,而且还是群殴),双剑迫得手忙脚乱后退不迭。
  他的身子甚至还稍稍前倾,通常只有攻击者身体向前倾伸,事实上司马无影居然真的是攻击者,他根本就是和何自如程道一他们同时拔剑出鞘,所以他并没有吃“时间”上的亏。
  只见司马无影的剑像毒蛇舌头探出,程道一的剑便自滑开,而喉咙上却多了一个深洞,鲜血喷溅。
  司马无影的剑当然不能闲着,但也更不能回鞘,因为他剑鞘有剑,他剑鞘的剑却是何自如的。敢情何自如那一剑没有落空,可惜那是司马无影的剑鞘而已。
  但剑鞘上却已蕴聚着武当派正宗内家真力,故此何自如好像忽然被蜘蛛网黏住的虫子一点不自如了,他的动作只不过阻滞一下,便被对方剑鞘传来的内力震退四步。
  但何自如并非脱离困境,他右胁骨要害已中了很深一剑,所以双膝一软“叭哒”倒地。
  严温不知是惊骇抑或是愤怒,面色煞白。司马无影又快又要命的剑法,使他记起十多年前遇见闽南连家高手的旧事。那一次人家一拔刀,就杀死他六名护卫。
  现在所不同的是那时有“血剑”严北,而现在没有。
  他居然忍不住道:“我见过闽南连家拔刀诀,司马无影你拔剑速度已可以相比了。”
  司马无影长长的面孔没有表情,道:“我们绝对不同。”
  严温讶道:“为甚么?”
  司马无影道:“你问血剑严北就知道了,你不至于不认识严北吧?”
  严温摇头道:“不认识,只听过他的名气,江湖上大概很少人没有听过。”
  李宽人也道:“虽然都姓严,但没有瓜葛亦不相识。”
  司马无影皱眉道:“那么‘海龙王’雷傲侯呢?他为何躲到严温你家里?”
  严温摇头道:“没有这回事。”
  李宽人强调道:“我可以保证没这回事。司马兄,道听涂说之言不可相信。”
  司马无影道:“我们截获雷傲侯亲笔信,我们不但核对过笔迹,而且是用当铺特别字体写的。你们可曾见过当票?那种字体普通人绝对不会写。”
  李宽人真不愧是老江湖,立刻问道:“你们?除了你还有别人?”
  司马无影道:“好像还有不少人,不过我只认识两个,一是神枪门赵五,一是‘拨云踏雪’李逍遥。”
  这两个人已经很令人头大了,神枪门赵五就是“镜里移花”赵任重。李逍遥是四川名家,他们都只有卅来岁,但十年来纵横江湖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年龄来说又正是一生最锋锐的时候。
  司马无影又道:“就算没有雷傲侯,也应该有悲魔之刀吧?难道两样都没有?”
  严温摇摇头道:“没有,我也想瞧瞧悲魔之刀。从前呼延香主没有亮出过这把刀。”
  李宽人道:“司马兄,我们暂时不必莫名其妙大战一场,我希望你再调查一下,我们也需要几天时间弄清楚这件事,看看究竟是谁施展嫁祸东吴之计。你不会认为我们害怕求饶吧?”
  司马无影很认真考虑一下,才道:“凭前辈手中的拂花令,当然不会害怕任何人,更不会求饶,我们糊里糊涂干下去也不是办法。本来咱们并非非闹出人命不可,可惜他们(他指指地上两具尸体)的剑太快太毒,这笔账……”
  李宽人居然自作主张,大声道:“这笔账不必提。”
  严温不高兴地瞅李宽人一眼,这笔账竟然不必提?白白死了两个精选好手竟然算了?
  但他没有驳回李宽人的话,只道:“司马无影,你和连家拔刀诀有何不同?”
  司马无影道:“他们身体重心都移到前脚,手指不停地有节奏地点动计时,虽然动作很细微,却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严温道:“这些话是甚么意思?”
  司马无影道:“他们已显示出是专练杀人剑法的杀手,所以我也用杀手剑法对付他们。我只不过能和他们同时拔剑而已,并不算很快,但连家拔刀诀却是千锤百炼的绝艺,连家的刀由拔出以至劈出,虽是又迅快又急猛,但可以砍开你鼻尖上的苍蝇而不伤一点油皮。我刚才那一剑却非杀人不可。”
  他忽然转身走了,连一句话都不多讲。
  李宽人直到看不见他身形,才叹口气道:“大少爷,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讲得那么详细?”
  严温纳闷摇头。
  李宽人道:“那是因为我说过不算账,所以他把无上湛深武功道理告诉你,作为报答。你又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很危险?”
  严温皱眉不开心道:“很危险?在这里?在我们势力最强的地方?”
  李宽人道:“‘镜里移花’赵五和‘拨云踏雪’李逍遥固然已不易对付,但他们还只是出身名门正派,所以司马无影认识也肯提及。其实一定还有不少邪门外道高手,而且一定每一个都十分难惹的。”
  严温觉得他有点渲染夸大,所以眉头皱得更深:“你怎么知道?”
  李宽人道:“因为罗翠衣也来了。她本应坐镇总坛,如果不是打听到严重可怕消息,她不会赶来接应,更不会把五舵舵主召集三个同行。”
  罗翠衣就是大江堂三大香主之一,除了龙牙香主呼延逐客已死之外,賸下来两个就是虎头香主李宽人和凤尾香主罗翠衣了。
  大江堂最厉害的高手除了“三香”之外,尚有“五舵”。因此凤尾香主罗翠衣亲率三位舵主(当然还有许多精锐好手)前来接应,情况自是万分严重。
  严温的确粗心得没有注意隔邻码头船舶升起的旗号,否则他当然也会知道本堂有那些人马赶到。
  升平横行的日子过得久了,像他这种大少爷的确不免大意粗疏。他耸耸肩头,道:“那怎么办?”
  李宽人道:“我们一举步,罗翠衣会先带些人手走在前头开路,三舵也带些人夹护两侧,我殿后。我们先回府才商量应付方法。”
  严温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从未尝过极度危险形成的气氛,连大江堂也从未试过排出这种阵容,目的却不是进攻强敌,只不过是“保护”严温回家。
  严温虽是江湖一派帮会之主,但他其实更像富贵之家末代不成材的公子少爷,每天只找些淫靡骄奢刺激感官之事来做。
  “刺激”本身并无好坏,但任何人若是染上追求刺激的瘾头,就必然会陷溺下去。甲种刺激随着时间变得麻木乏味,就一定要找乙种刺激加强或代替。于是绝大部份追求刺激者迟早身心完全腐蚀,完全麻木而变成人类社会人类历史的“垃圾”了。
  严温忽然变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眼中也射出异常神采。当他举步时李宽人最后看他一眼,却不禁暗自摇头叹气。
  这种生死大事应当以庄严尊贵心情迎接,尤其每一个投入“危险”中的人,无不是千锤百炼的武林精英。每个人的技艺都刻苦锻练而成,因此都值得尊敬,纵然落败身亡亦同样值得尊敬。所以如果利用他们毕生修养苦练的技艺胆勇,利用他们的荣辱生死,作为一种“刺激”的话,任何领袖迟早会被部下唾骂背弃。
  罗翠衣是个看来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其实她五十有多了),淡绿色的布衣裙,平板的脸孔,走在街上时简直溶化在行人中,完全不惹人注目。
  她左手挽住一个小竹篮子,篮子里装甚么东西不得而知,但常人眼中篮子里不外是些果子、糕饼之类的东西。
  罗翠衣忽然停步,这一剎那间她全身以及平板面孔都放射出奇异魅力光采。
  现在绝对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市井平凡妇人,只要有眼睛甚至只要还有感觉的人,都必定知道她是超乎常人的人。
  罗翠衣停步的地方,正好是距严府尚有一个街口的一片矌场,左边有七八棵老树,右边是古老祠堂。祠堂前面的空地本来常有不少儿童追逐玩耍,也有些老人拿着旱烟管坐在阴影中悠闲地消磨余生。但现在儿童老人甚至连路人都没有,只有身穿淡翠衣裙的罗翠衣独自站在空地中心。当然在树下和墙壁边阴影中也有人,只不过还未现身而已。
  罗翠衣从一个极平凡常见的妇女,忽然变成任何场合都可以成为熠熠明星一般的主角。这种变化,简直比魔术师的大魔术还惊人,所以四下里一片静寂。
  罗翠衣脸孔不但不平板,甚至有一种眩人眼目的冷艳。男人应该很艳羡很爱慕这种女人,但却也不免会害怕会自卑。
  树影下终于走出三个人,在最后面却又最惹人注目的是个峨冠宽袍老道,雪白的拂尘在秋风中飘拂。另两人却是四十左右的壮年人,一个腋下挟着一支丈二钢叉,面貌丑陋凶悍。另一个衣服神情都像乡下人,如果用不客气的形容词,简直可称为蠢俗。
  阴影中还有十二个人,分别靠近两头通路。他们都刀剑出鞘,神情悍恶,怪不得那些老人儿童全都避开,连路人也赶紧绕路而行。
  罗翠衣冷冷瞧着走到前面的三个人,面上既无表情,亦不言语。她这种奇异冷艳居然也变成奇异力量,使那三人露出庄重神情,并且距她丈半左右就停步。
  老道人柔声道:“罗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挟叉悍汉声音粗犷,道:“罗翠衣二十年前遨游天下,武林大为倾倒,何以居然沦为鹰犬?她真是昔年的罗翠衣?”
  老道人道:“她是。如果你不相信,她的玉篮翠带三招之内就可以证明。”
  原来罗翠衣手中的竹篮子只不过“看”起来像竹制,其实却是“玉篮”。当然更令人想不到这个小篮子是武林中有名的兵器之一。
  老道人又柔声道:“罗姑娘,我们曾经见过面。可是,那已经是十八年以前的事了。我希望你还记得。”
  罗翠衣冰冷眼光凝注在他面上,却没有作声。
  老道人干咳一声,又道:“当然那时候你还年轻,而我也是没有像现在这么老,所以你不认得我也不希奇。”
  任何男人都会替老道人耽心和难过,因为男人最怕最没有面子就是碰到这种情况。
  你以为那漂亮的女孩子认得你?但她居然完全不认得,如果你自尊心太强的话,非跳楼不可。
  罗翠衣眼中忽然露出些许温柔,唇角扯动几下,才轻轻道:“哦?你是‘多愁羽客’吕顽石?五年前听说你已名列恶人谱中,是不是真的?”
  多愁羽客吕顽石道:“真的。”
  罗翠衣声音中含有讽刺意思,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贺之事,但我认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却早已经死了。”
  大家都明白她的真正意思。吕顽石露出尴尬神色,他其实大可以驳她说:你投身大江堂,当上大江堂三大香主之一的凤尾香主。你难道就是好人?如果你不是好人,你又何以用不屑以及鄙夷的口吻提到“恶人谱”?
  最重要的是天下武林能挤入“恶人谱”之人并不多,在武功成就方面来说,必须属于顶尖阶层才行。你难道对此也不屑一顾么?
  罗翠衣又用清清冷冷声音道:“和你一齐的两位,无疑也是恶人谱上名人了。要不然你们岂能走在一块儿?”
  丑陋凶悍壮汉厉声道:“不错,老子顾天义是也。”
  罗翠衣道:“吕顽石,我觉得他的外号比名字好听。你认为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苦笑道:“他外号好听?居然比名字好听?我不明白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罗翠衣道:“你是男人当然不同。你们男人很少会想到这种事,但我却是女人。”
  讲到女人,她自然而然从篮子里摸出一面镜子,照照面孔。这些动作非常女性化,因此在她冷艳中又加添了不少温柔。
  多愁羽客吕顽石显得很认真,说道:“你当真这样想么?但顾天义这个名字好响亮好有味道,比起他的外号‘两头蛇’我认为名字好听得多了。”
  连“两头蛇”顾天义也点点头,道:“对,我从来未曾喜欢过我的外号。”
  罗翠衣道:“我听说世上千百种毒蛇之中,最毒就是两头蛇。俗语也说‘无毒不丈夫’,所以我觉得这个外号很有味道很有气派。但既然连顾天义自己都不喜欢,那就不必再提了。”
  她目光投向那乡巴佬似的壮年人,又道:“这一位大智若愚深藏若虚的却是谁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道:“假如你没有听过陈归农的名字,相信也听过十八路大刁刀这门武林绝学?”
  陈归农躬身道:“在下见过罗姑娘。”
  罗翠衣叹口气道:“看你外表看你样子,我敢用人头打赌,天下绝对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你精擅十八路大刁刀法。”
  陈归农微笑道:“我也敢打赌吕兄和顾兄绝对没有想到你利用镜子打出讯号。我们男人对漂亮女人都不忍心往不好的地方想,但你为何要使我们失望?”
  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一齐微微变色,显然他们的确不曾发觉。
  罗翠衣的微笑消失,因此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温柔也消失了,也因此她那种冷艳可以使人冷僵冻死。
  “我不希望以一对三,当然更不希望背上忽然中一支冷箭。你们换作我的地位,想必也跟我想法一样。所以我只不过找两个人来帮忙,另外又找了六十个神箭手伺候你们十二个手下。我只希望他们五个人伺候一个还应付得来,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公公平平打一架。”
  她冷笑一声,又道:“如果你们不满意,我立刻可以再召来六十个神箭手的。”
  就算是最狂傲最自信的高手,也一定不喜欢当自己出手拚命时,四周有六十支强弓硬箭瞄准自己。无论你武功多么高明,但如果碰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在激战过程中你一定时时会露出完全没有武功的状态。那是因为你每一分气力恰好和对手的力量对消,所以会出现一剎那的“软弱”“空虚”。
  对手这时亦和你一样,所以他无法利用这瞬间机会。但如果一支箭忽然射到,你当然很难躲闪,因而非死即伤不可了。
  “两头蛇”顾天义忙道:“虽然我怀疑你大江堂有没有可能训练成功这许多神箭手(箭术要达到称得上‘神箭’境界,比其他武功困难得多。因为其他的武功还可以凭藉凶悍或奸狡等因素助长威力,但箭术却绝对不能取巧),但我仍然宁可你不要发出召集更多箭手的命令。”他这个人就算非得承认事实不可,但也要嘴硬也要扳回一点。
  罗翠衣四顾一眼,道:“你们选择这个地方拦截敝堂主,我不得不承认你们很有眼光很有胆色。眼力是选择得好,胆色却是敝堂主府邸距此地很近,是谁都想得到堂主府邸必有武功不错的人手。但你们居然不怕,可见得胆色也是第一流的。”
  多愁羽客吕顽石皱起眉头道:“你何故忽然称赞我们?”
  外型忠厚朴实的陈归农竟然代罗翠衣回答,道:“因为她也早已看中这个地方,所以我们根本不是被称赞。”
  罗翠衣向他笑笑,道:“陈兄真是心窍玲珑的智士,怪不得天下最刁钻阴损的大刁刀在你手中发扬光大。”
  陈归农缓缓道:“其实我已经提醒过吕兄顾兄,可惜他们根本不考虑大江堂早已埋伏人手设下陷阱的可能性。”
  罗翠衣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陈归农仍然平淡缓慢地道:“因为另外还有三几个一流专家已经早一步查勘以及清理过这块地方。听说有些人躲在地洞中,他们都配备着可怕长兵器,例如长矛钩、枪之类,随时可以从地底伸出来。这种武器本来很平凡,但在某些时候就变得非常可怕。假如你想跃起之时,双脚忽然被利钩钩住,你会变成甚么样子呢?我猜一定很可笑也很可怜吧!”
  所以罗翠衣面色变坏很有道理,这个陈归农每句话都像利箭射入她心中。
  陈归农那可憎的声音可厌的慢吞吞语调又开始烦扰罗翠衣:“罗翠衣,我又听说有一位专家清理出不少会爆炸、威力也不小的火器。他们都一致认为大江堂的布置很杰出很可怕,所以这一点我必须特别向你提及。”
  把人家的埋伏破去,事后“特别提及”是甚么意思?傻子也能感觉得出讽刺讥笑意味,罗翠衣岂能不知?
  不过罗翠衣没有再针对此事谈论下去。她只淡淡道:“你们现在即管出手,还有你们那些专家们也不妨一齐出手。”
  “两头蛇”顾天义口中嘻嘻冷笑,道:“我们当然要出手,大江堂若是没有了罗翠衣,没有了李宽人,再又没有五位舵主的话,我很想看看那时严温能不能挺立像个男子汉?或是匍伏尘埃之中变成龟儿子?”
  严温其实已经来到空地边缘,相距只有十余丈,所以双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白皙英俊的面上闪过既愤怒又恐惧的神情。他不明白这些麻烦(足以覆没丧命的麻烦)竟是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这些人奇异奥妙的高强手段,以及咄咄迫人的气势的确使他暗自心胆俱寒。
  他左边有个六旬老者,满头白发却满面红光,手中拿着一支长长钓竿,柔软的末端不断向空气中摇颤。
  这个看来很像江边(任何地方的江边)的钓叟,脚下着的是一双高屐,所以一路行来之时走得蹒跚迟缓,不过任何人只要看见他那对闪动慑人精光的眼睛,一定立刻知道他绝对不是为了消遣或者为了生计而蹲在江边芦苇间的钓叟。
  不错,他不是普通的钓叟,甚至不是普通的武林人物。
  他姓包名无恙,外号“五湖钓叟”──很雅致的外号,但江湖上宁愿叫他另一个外号“有死无生”,因为碰上和他作对的人,多少年来的确是个个有死无生。
  廿五年来他是大江堂三香五舵之中的“五舵”首座。他很少露面,但名气却越来越响亮,当然死在他钓竿下的人亦作正比例增加。
  这个人是武林人物,为何却又不是“普通”的武林人物?
  在严温右边也有两个形貌不凡的人,都是四十余岁大汉,一个豹头环眼手绰丈八蛇矛,宛然便是汉末猛将张飞张翼德。另一个大汉外貌也很凶悍,左手倒握一支黝黑粗大铁锏,此人在江湖上是出了名剽悍凶恶外家高手,姓秦名迪,手中铁锏重达卅七斤,所以行家都称他为秦三七而忘记他的真正名字。
  “恕属下无礼。”长长摇颤的钓竿忽然阻止严温想向前冲去的身形,五湖钓叟包无恙用和蔼的声音和很礼貌的字眼对严温说。不过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其实强自捺压心中怒火,他可能比严温更想冲上去。
  “我们这一回合虽然输了,但并非没有翻本机会。堂主您是万金之躯,既不宜涉险,更不可扰乱罗香主步骤。”
  这个人跟普通武林人不同之处原来如此,他口齿清楚言语斯文,却具有极强说服力。
  他外表一望而知是喜欢垂钓的老者,但又一望而知他绝对不是真正的钓叟。他身上似乎蕴藏而又表现出种种矛盾。他看来听来和蔼仁慈,但你又会觉得他严苛残酷。他似乎斯文有礼饱读诗书,但你又会感到他其实完全不是读书明理之人……
  严温道:“这些人都在恶人谱上有名字的么?”
  五湖钓叟包无恙应道:“正是。属下最想不通的是这些着名恶棍何以能够聚在一块儿?何以能够同心协力对付我们?”
  他又叹口气道:“这些恶棍随便来一个我们都会觉得头痛,却想不到一来就是三个。他们不但率领好些人手助阵,还找来几个深谙机关埋伏的专家,所以我们埋伏在地底的十八个精明能干的好手,已经被他们去掉,就像捺蚂蚁一样全部清除,他们想要甚么?”
  那边的“多愁羽客”吕顽石拂尘轻摇,说道:“我们对贵堂并无仇怨,我们不是找上你们,我们只要一个人。”
  罗翠衣道:“你们要谁?”
  吕顽石道:“海龙王雷傲侯,他躲在贵堂主府上。当然啦,天下虽大,但他除了躲在严府之外还能躲到甚么地方?”
  罗翠衣冷冷道:“我打算召两位舵主过来,咱们三个对三个,混战也好,单打独斗也好,总之要杀出一个是非就对了。”
  她看来根本不想多说,看来好像很生气,这是受到冤枉受到委屈之人才会有的反应。
  莫非她真的很为此而生气?因而不惜决一死战?
  那豹头环眼手绰长矛大汉以及另一位舵主秦三七,忽然大步奔出。罗翠衣道:“这两位都是敝堂舵主。”
  她指住豹头环眼大汉,又道:“他是东舵燕人张慕飞,另一位是西舵秦三七。”
  三香五舵是大江堂八大高手,个个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所以不必详细介绍。
  陈归农道:“是与非并不是乱杀一通就杀得出来的,我看最好单打独斗,至少先来这么一场规规矩矩的印证武功,也好让旁人将来谈论起来,心里多少觉得我们还算是武林高手,而不是地痞流氓。”
  他撤出长刀,又道:“笨鸟儿先飞,打旗儿先上。你们那一位指教我?”
  秦三七得到暗示,提锏而出,洪声道:“秦某先来领教。”
  他手中乌黑无光的铁锏与对方精芒如雪的长刀恰成强烈对照。若论武功路数双方也截然不同,秦三七施展出震惊江湖的威猛沉重锏法,“崩打扫砸”招招都有千钧之势霹雳之威。他这支方形黑锏重达卅七斤,舞将开来自是勇不可当,就算是铜皮铁骨之人挨上一记,铁定非死即伤,绝无折扣可打。
  那陈归农刀光霍霍,一味避重就轻,又一味从极奇怪诡异角度攻入。乍看他似乎比较不费气力,久战之下必占便宜。可是却又使人担心他能不能“久战”?因为不论他的人也好,刀也好,只要稍稍被秦三七方锏碰了一下,战事便马上结束了。
  但这一点陈归农本人却似乎并不担心。虽然秦三七锏招攻势有如排山倒海,有如狂风骤雨,陈归农样子仍然像平凡乡下人,面上没有甚么表情,例如“吃力”或“紧张”,又或者要反击而像鹰隼虎豹凌厉锐利盯住对方。
  其实陈归农不但只没有表情,根本他连身形也没有被对方强大可怕攻势迫退。这并不是说陈归农双脚一直钉在原地,事实正相反,他们一开始拚斗陈归农就不停退后,只不过陈归农是绕着一个直径大约十五尺的圈子而退。换言之,陈归农不是能够站在原地坚守硬拒,而是循曲线后退。所以秦三七猛攻第廿四招之时,他们恰好绕回原地。
  但身在局中的秦三七却没有发觉这一点,他一直采取凶猛攻势迫得对手连连后退。他的黑色沉重铁锏越发舞得顺手,威势有增无减,任何人以为这样能够消耗他气力的话便大错特错了。至少秦三七试验过无数次,可以连续不断猛攻两百招而毫不疲乏。
  所有的人心中都泛起这场拚搏一时三刻难分胜负,难以停止感觉。
  当然秦三七也一定是这样想法,所以他锏势决不肯有丝毫松懈,他希望强大猛烈攻势继续保持下去。这样起码他有无数机会可以一锏扫裂陈归农头颅,或者扫断他几根骨头。
  总之他必须尽力保持攻势,只要有攻势,每一剎那都有机会杀死陈归农而结束战争。但如果他稍一疏懈而至于攻势大弱或者简直消失的话,情势当然立刻相反变得恶劣危险了。
  这种想法这种战略非常正确。老实说以陈归农的名气(能够列入恶人谱不但要够“恶”,最要紧还是任何能够大大济恶的本领。武功自是基本条件之一,但成为恶人谱上的恶人,只有武功一样恐怕还是不行),秦三七能够一直打得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这就已经很成名露脸了。如果能够杀死陈归农,当然更是了不起的事。
  陈归农平凡面孔忽然出现一点点表情,可惜此时锏影刀光斗得正急,而且他的表情一现即隐,所以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发觉。
  事实上恐怕就算有人发现也没有甚么用,谁知道他这一抹冷笑代表甚么意思?
  陈归农自己却知道得很,对付秦三七这类“猛将”型高手,陈归农极有经验。本来他并非没有硬碰强撼秦三七的本钱,但如果能用比较省气力又比较有效的方法,陈归农为甚么不用呢?
  他的冷笑是因为看见秦三七第一次使出重复招式而发出的。
  他本来估计秦三七已到了应该使出曾经用过的招式的时候,他果然没有估计错误,所以忍不住露出含有残忍意味的冷笑。
  任何兵刃任何武功都没有不许使出曾经用过的招式的规定。相反的有人来来去去不外那十招八招,却也可以跻身高手之林。
  但如果你的对手是极厉害的高手,当然你能奇招叠出永不炒冷饭最好。就算非炒炒冷饭不可,最好也别让对方猜中几时使出来。
  陈归农既能猜中秦三七几时炒冷饭使出旧招数,第一次只是测验,第二次也是再度证实自己眼光,但到第三次便不客气了。
  只见陈归农忽然低俯身子贴地冲去,这一剎那正好秦三七铁锏扬起欲砸之时。由于陈归农已经知道他会出这一招,反攻时拿捏时间恰到好处。所以旁人看来竟像那秦三七开门揖盗,竟像恭请敌人杀入。
  陈归农长刀清楚俐落刺入秦三七小腹,然后纵开寻丈,人站定时长刀竟已归鞘。
  罗翠衣叹一口气,眼见秦三七铁锏掉在地上,又见他双膝一软跪倒了,双手掩住小腹,但鲜血仍然喷溅迸流,最后这个铜浇铁打的大汉向前栽倒,面孔贴地不再动弹。
  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不管你身体多强壮武功多高明。但只要你人在江湖,最后总不外是血溅黄沙的下场。
  罗翠衣又叹口气,这种下场跟病死老死其实没有分别。只不过未死的伙伴们亲眼看见之时,不免感到凄凉寂寞,不免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
  不过罗翠衣第二次叹气除了伤悼秦三七死亡之外,却又另有原因。
  她看见陈归农退到别人后面,而高冠宽袍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却飘然行出。显然第二阵是吕顽石上场,所以目前就算极想剁那陈归农二十刀出口气也办不到了。
  再者那吕顽石总算是旧相识(可能十八年前爱慕过她追求过她),所以这一阵派谁应战比较好些?
  这一阵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输,可是以吕顽石身为“恶人谱”高手,就算她自己甚至虎头香主李宽人出手,也未必能够扳回这一阵。
  一个人摇摆蹒跚走过来,穿越空地时屐声踢塌。罗翠衣当然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五舵”首座“有死无生,五湖钓叟”包无恙了。
  她常常觉得这位中舵舵主名字很怪很可笑。他既然外号是“有死无生”,但姓名却叫做包无恙,无恙就是没病没痛、情况还好的意思。但刚说有死无生,又怎能同时没病没痛,还担保人家很好呢?(包就是担保之意。)
  包无恙道:“罗香主,我跟吕真人从前也见过面,所以就跑出来了。”
  罗翠衣轻轻道:“包舵主务须小心。”
  包无恙忽然厉声道:“燕人张慕飞,替我宰了这个假牛鼻子杂毛老道!”
  燕人张慕飞就是东舵舵主。他一定多年来跟包无恙搭档惯熟。所以他暴雷也似的喝声起时,丈八蛇矛已经奔雷掣电般刺到吕顽石面前了。
  换言之张慕飞根本就已经早一步冲出,只不过人人注意力都放在“有死无生”包无恙身上,所以他冲出之后别人才发觉。
  燕人张慕飞使的是丈八蛇矛,那是长得不能再长的兵器,本应是战阵上并且骑在马上施展才对。如果是步战这种兵器有去无回,一下攻敌落空反被敌人欺入的话,就等如赤手空拳了。
  不过人人都看得见燕人张慕飞背后斜系一把长大古剑。这种剑其实也是战阵武将常用的大剑,剑把特长,可以双手握持挥斫。所以如果你迫近张慕飞使他长矛失势的话,他还可以拔出大剑迎战。这也是战阵交锋时大将们的标准装备。
  总之那多愁羽客吕顽石已忽然陷入非常狼狈情况中,因为最主要的是他被燕人张慕飞抢占了先机。故此他一时之间被张慕飞矛影裹住,一连被人猛攻几十招竟无还手之力,也一连退了卅多步还不能停住。
  当然,这一次吕顽石并不是像陈归农绕圈而退。吕顽石是真的不支败退,所以一直退到将近祠堂门口,神情甚是狼狈。
  “有死无生”包无恙居然能忍得住不去瞧看吕张两大高手的激烈战况。他第一步是悄悄移动身形,尽量接近陈归农。奇怪的是他脚下的高屐好像已变成他脚板一部份,根本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很俐落方便。
  包无恙第二步是突然发难出手,长达十五尺的钓竿也是无声无息破空刺出。
  像包无恙这种高手就算用一根茅草戳在任何人身上,也一定可以造成可怕严重后果。何况这支钓竿本来就是他数十年精工苦练过的武器,软颤摇摆的竿尖即使刺中石头,大概也可以刺出一个深洞无疑。
  不过包无恙这时又令人(如果有人发觉的话)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因为他悄然接近陈归农,但钓竿出手刺的却是相距较远数尺的“两头蛇”顾天义,而不是陈归农。
  不论是顾天义或者陈归农,都是成了精的厉害人物。老实说他们没有暗算你已经很客气了,你想暗算他们自然是难之又难的事。
  所以包无恙的钓竿虽然迅疾凶毒,但“两头蛇”顾天义竟然不慌不忙挥钢叉封住也就不足为怪了。
  情形变得有些古怪,有点不正常,因为包无恙忽然像吃错药疯狂亡命进攻。这种打法除了有深仇大恨之外,还必须是初入江湖浮躁气盛的年轻小伙子才行。
  包无恙已经须发皆白,已经在江湖上享有盛誉好多年,也似乎跟“两头蛇”顾天义没有深仇大恨。无论从何角度来看,包无恙都不应该变成毛躁小伙子,不应该施展这种疯狂不要命的打法。所以他不是吃错药是甚么?
  顾天义惊讶得忘记了忿怒,同时亦禁不住连退十步八步,才稳得住阵脚。他自然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所以百忙中还瞥视全场一眼。
  似乎没有不妥,罗翠衣虽然已迫近陈归农,却仍未出手。另外吕顽石和张慕飞那一对斗得正急,虽然激烈无比,但吕顽石却好像也略略改善劣势,已没有起初那么狼狈。不过由于吕顽石兵器是一支拂尘,既短而又有一半是软的,所以既然他仍然距张慕飞十几步那么远,他暂时也无法予对方太大的威胁。
  还有就是严温,他站在十几丈外来路处,身边除了六名年轻精悍佩剑汉子之外,还有十六个持枪握刀的骠悍大汉护拥两旁。
  严温竟需要这么多人护卫,是很奇怪很费解的事。大江堂严家“大江流剑法”的威名武林剑道中人无不知道,严温难道未得其真传?
  此外在树影下两边十二名大汉,却都被六十把强弓六十支硬箭瞄准威胁着。
  他们当然不敢乱动,因为六十支硬箭已经万分可怕,更何况大江堂还有上百精锐人马从祠堂从树后等处渗出来?
  大江堂应该采取群殴混战策略绝对正确。不过若是立刻发动而变成“速战速决”,形势则反而不利。
  速战速决只对吕顽石、陈归农、顾天义他们有利,以他们武功造诣以他们阅历机智,能赢则赢,如果不顺利甚至有危险的话,当然撒腿就跑赶紧突围而去,至于带来的人手,那就只好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了。
  大江堂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利弊,但为何故意做成速战速决的局面?
  大江堂虎头香主李宽人出现在陈归农面前,把疑团解答了一半──大江堂决心要留下陈归农,因为西舵舵主秦三七死于他刀下。
  显然大江堂决心不惜代价要留下陈归农。所以就算李宽人罗翠衣两大高手合力攻击陈归农之事传出江湖,使大江堂很丢面子,但都不管了。
  陈归农马上感觉出他处境之危殆,但他心神不乱,还能够判断得出大江堂四方八面的人手,注意力全部集中他身上。
  换言之,大江堂宁可让任何人逃个干净清光,但大江堂每个人必定全力堵截拦击陈归农。
  罗翠衣面庞上露出残忍无情神色,右手一扬,绿影矫夭盘旋飞绕,那是她腰间一条绿色衣带,解开来长达三丈。不过由于在空中屈曲盘绕之故,所以只能攻击及十二三尺外的敌人。
  她的“玉篮翠带”号称武林一绝,但对手既是陈归农,便使得她的“翠带”变成不怎么可怕了。
  陈归农觉得难以抗拒的不是“翠带”,甚至不是李宽人的“拂花令”,而是大江堂在场一众精选高手那种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压力。
  大江堂每个人显然都因舵主秦三七之死而激起强大无比斗志,每个人都想得要命想要斩开陈归农身体割下他的肉。
  陈归农从未遇见过这种特殊性格的帮会,通常任何帮会就算帮主当场被杀也不至于激起如此惊人可怕的斗志。所以饶他天性刁钻狡猾机智无比,却也不禁微微一愣,心中掠过一阵迷惘。
  他忽又发现“翠带”“拂花令”两般兵刃已经攻入要害。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说陈归农由于一瞬间迷惘,所以失去机会而被罗翠衣李宽人杀入最后防线。
  陈归农刀势已经施展不开,他被击败倒下已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结论。所以他感到敌人已经攻入要害,已经无可挽救。
  他又发觉自己一辈子竟以今日之战最是老实,老实得任何人都猜出他用那一招应付“翠带”,那一招应付“拂花令”。
  在以往日子里,不论那一次战役,他刀招的方向路数从来无人猜中过,故此十八路大刁刀名震江湖,所向无敌。既然现在招招被人猜中,所谓“失其所强者──弱”。既然失去了优点,賸出来当然只有弱点了。
  陈归农最后仍然听到“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呼啸突围飞遁远逝的声音。
  他自己身体也飞上半空,那是因为在胸口中了一记拂花令又被翠带卷住抛高之故。
  他摔在地上时已经像一只死狗,没有人再向他投以一瞥,因为四周已经完全是大江堂的人,而大江堂的人眼睛却全部投注于秦三七尸身上。
  人人面上都现出淡淡却真切的悲哀。看来秦三七这个舵主当了几十年,在大江堂一定很得人心。所以这一刻的生离死别,才有如此简单却极之隆重的哀悼场面。
  任何人都不免一死,然而有些人之死像蚊虫像苍蝇。有些人却令人真心悲悼而且记怀不忘。
  只不知后者能不能称为“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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