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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湖烽烟         ★★★ 双击滚屏阅读

第一章 太湖烽烟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7/10/10

  二月天,春雨绵绵。
  江南,即将春回大地草长莺飞。而山东北部,仍然天寒地冻,罡风刺骨,草木还没有抽芽。
  卫河(运河)的水位,正日渐升高,往来两京师船只,也日渐增加。
  德州,是运河在山东地境最后一处大埠头,山东西北境最大的一座城。往北流四十里,便流入京师地境,不但是市面最繁荣的一座城,也是两大练兵站之一。
  城东的德州卫与德州左卫所居住的卫城,比州城还要大些,因为要容纳在此地集训,以便前往京都接受校阅的军队。
  州城本身周约九里,外城则周约二十里。
  加上卫城,以及北面的皇帝行宫,总面积之大,可想而知。
  如果槽船在此地停泊过夜,城南的安德驿码头,可能有两百艘大小船只停泊,真够热闹的。
  这里,也是济南至京都的陆路中枢,名实相副的水陆交二远大埠,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繁荣城市,流动人口最多的龙蛇混杂猎食场,社会治安复杂混乱理所当然。
  午后不久,天色尚早,码头停泊的船只不多,大部分是附近县市的代步舟。
  新丰村霍家的代步小船,静悄悄地停泊在河神庙的南面不远处。河神庙一带,是商业区的中心。
  这种小船用桨,通常一个人部可使用,两个人操作更好,可乘坐十个人。中间加篷成舱,前后透风,可以蔽雨而已,不能住宿。
  霍文恭是早晨将舟驶来的,何时回村,得看他的情绪而定,也很可能在城里住一两天。
  新丰村距城不足二十里,位于运河东岸。如果不用船只代步,脚程快一个时辰便可到家。
  他已经二十岁出头,生活已可自主。在新丰村,霍家不算是大户。
  他老爹有三百余亩地,只能算是小康的农户。但在新丰,甚至德州,霍家可是有名气的人家,身分地位与众不同。
  老爹霍占魁,曾经中了乡试的举人。
  他,五年前便在县试中了秀才,那时他才十六岁。之后,父子俩便不再进一步参加考试,不再求取功名。
  父是举人,子是秀才,所以他已经是士人之家,从此不再受官府派徭役,打官司上衙不必跪下来磕头听任宰割,而且有座位。
  读书参加考试中举,只是纯粹为了提高身分地位,不受官府压迫的处世手段而已,根本不想进一步求官逐利。
  由于不再参加考试,所以霍家的大门外,没挂有进士第匾额,没竖立旗杆,也避免招摇。
  名义上,霍文恭是本城的秀才,而且是不再就学,不再参加乡试的老秀才。其实,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哪能算老?
  他更不像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更不像眉清目秀的秀才,人高马大,手长脚长,猿臂鸢肩,浑身活力充沛蹦蹦跳跳,粗眉大眼鼻直口方,毫无秀才的娘娘腔味道,标准的山东大汉,一餐可吃两三斤肉,十个大馒头。
  在北门的州学舍就读,他是所谓廪生(公费生),成绩中等,礼乐射御书数都不怎么出色,每次考试都在十名以下(州学舍名额二十)。
  但在码头上,与地方的泼棍打架,他却是最出色的一个,一点也没有文味,拳打脚踢慓悍狂野,三五个泼棍,绝不敢和他动拳脚舞刀子。
  他在州学舍读书的三年中,本城的城狐社鼠,谁也不敢到州学舍,找那七八十个学生的麻烦(学舍另有私费附读生六十名)。
  他提了一个柳条篮,出了码头区,沿河堤向南走,折入一条小径,百十步有一座土瓦屋。
  屋前的小广场,有一位满头白发,身材高瘦,装了一条木腿的老人,坐在门外的棚架下整理钓竿,看到了他,老眼中流露出笑意。
  他三步作两步抢入棚下,取下雨笠丢在一旁。
  “管伯伯,给你老人家送来十斤肉脯,二十张烙饼,一坛酒。”他笑吟吟地打开篮盖指指点点,“还有一条羊腿呢!准备去钓鱼?”
  “下雨鲤鱼那出来觅食?天快黑再去。”
  白发老人放下钓具往堂屋里走,右脚的木腿似乎没有多少不便:“听你爹说,你准备往京都去见见世面?”
  “没有决定往北还是往南。”
  他领先往内间的厨房走:“我到厨下替你老人家沏壶茶,带来的茶叶,是从江南来的货船伙计,七请八求才弄到的西湖龙井茶。三包,每包要二两银子,天杀的混蛋!简直就像打劫。”
  “哈哈!二两银子买一斤西湖龙井茶,你还嫌贵?开玩笑。真正的西湖龙井本山茶,二两银子你能买到一两,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只怕你上了当,买的是假龙井,沏出来你就知道是否受骗啦?”
  白发老人管伯伯大笑:“二十年前我在杭州,已经买不到本山茶了。”
  那位杭州知府,每天都派人坐镇茶园,一两也不许外流。谁偷摘茶叶,一律五大十板枷铐三天示众。
  “总有一天,我会把茶场所制好的茶叶,全部弄出来。”
  “蠢才,你做事是这样烂的?”
  “我又怎么烂啦?”他在厨房大声问。
  “你这一来,岂不坑了茶场那些苦哈哈?”
  白发老人说:“我虽然曾经是一代老邪怪,但自问一生行事,不曾坑害过无辜的可怜虫,专与强梁作对。武功不如我的人,我都不会做得太绝。”
  “伯伯的意思……”
  “你不会等茶叶进了府衙,且收进知府大人的官舍,再把茶叶弄出来吗?凡是用强梁手段强行霸占那些茶的知府大人,十之八九是用来巴结权贵的,你懂吗?”
  白发老人的话,不折不扣的邪怪口吻。
  其实多少年来,也许几百年都是如此,凡是出任杭州的一郡令尹,谁不把龙井本山茶当作禁脔?即使这位令尹自己不喝茶,他的上司权贵,也会命令他把茶当供品奉献。
  龙井本山茶生产的茶园,只有那么十几亩地,一年出产不了三两百斤,其他都是杭州附近几县的产品,冒充龙井本山茶出售而已。
  这并不代表强行霸占龙井本山茶的知府大人,都是巴结权贵的坏知府。
  某一地方的的稀少特产,普通平民百姓怎么可能享受得了?作为奉献给朝廷的贡品也不够呢!
  沏来一壶茶,一嗅到茶香,老人大摇其头。
  “这是京都凤阳人喜饮的六安茶。”
  老人指指紫砂茶壶:“你看看里面的茶叶,一定是一旗一枪,与龙并的雨前一样,但要粗大些。
  “不过,已经是不错的六安茶了,正式的茶名叫贡尖,也叫皇尖。六安茶的第二品,已经接近贡品的品质了。
  “真正的贡品,产于仙人冲、黄溪涧、乌梅尖、蒙潼湾几处山区,每年四月八日,官府上贡之后,才能开始贩卖。”
  “你老人家跑到山东来喝茶,已经被人看成怪物了。”他揭开空壶瞄了一眼,然后斟茶,“我也跟着你老人家喝了几年茶,也成了怪物啦!”
  山东人喝酒,罕见有人喝茶。
  在山东,如果想找茶坊,走遍全城,恐怕也不见足迹,酒坊却一家连一家,喝三五碗酒脸不改色平常得很。
  “谈喝茶,和你谈有如对牛弹琴,呵呵!”老人喝了一口茶,转过话锋,“也许,我比你先离开。”
  “管伯伯要走?”他一怔。
  “是的,在这里一躲就是六个年头,得重回江湖了断是非了,我不想把债带入坟墓。你师父要我把太上神罡传给你,你已经有了七成火候,求精求纯,得看你日后是否用大恒心大恒力苦练了。”
  “也许我该去找我师父。”
  “你找不到他,恐怕他已经找到三神山,或者上了西昆仑,得到了不死药,修成大罗金仙,像徐福一样在世间消失啦!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到城里来。”
  “怎么啦?”
  “城里来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可能是些不是好路数的牛鬼蛇神。你年轻气盛,弄不好会生是非。”老人的口气平静,但掩不住脸上的警戒神情,“我居住在城市,用意就是留心江湖动静,那些人是些什么路数,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他们。红尘邪怪管元魁并没脱离红尘,最终必定了断在红尘的人欠下的债务。”
  “可不可以让小侄也承担一些责任?
  “开玩笑。”老人正色说,“大丈夫恩怨道义一肩挑。而且,你自愿相助承担的心态也错了。”
  “这……”他愣住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债务是何性质,更不了解其中是非黑白。如果我欠的债,是丧尽天良杀人放火所造成的债务,你能昧着良心承担吗?”
  “你老人家在说笑话。”他展颜笑了,“至少,我知道你老人家,不是能做出伤天害理,丧尽天良恶毒坏事的人,所以……”
  “所以,就认为理一定在我的一方?”
  老人红尘邪怪摇头苦笑:“胳膊往里弯,感情用事。日后你得在天下各地游历磨练,在必要的范围内,为苍生做一些有益的事,你这种感情用事的性格相当危险。你今天回去?”
  “明天。今晚在孔家住一宵。孔石生今天晚上宴客,好像是替他的郎舅接风。”
  “哦!你们那一群落第的纨絝子弟,聚在一起沆瀣一气,还能做出什么好事?除了声色犬马之外,一无是处。呵呵!少喝些,别经常和这些人鬼混。”
  “知道啦!春雨绵绵,想胡闹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呀!”
  喝完一壶茶,他告辞往城里走。

×       ×       ×

  州城新建不足百年,当年规划得颇为完善,城墙都是从老县城拆来新建的,老城在东南数十里的陵县。街道方方正正,区域划分界限分明,但比起老城的气魄,却又差了许多。
  故城制出于颜鲁公,城门内起真城,前障掩蔽内外,其尾相连,周二十余里,壁堑高深极为雄伟。拆除后迁建今址,缩小了一倍,目下的城址,原称长河故城或小胡城。
  城外码头区,则显得有点零乱,河仓排列不一,店铺的门面也参差不齐。漕船如果在此停泊,满街都是人,彻夜灯火通明,喧哗嘈杂盛况空前。
  本来他该从南门进城,但看到河上有不少船只下航至码头,一时兴起,改道走水西门。
  人哪能不好奇?尤其是好动的精力充沛的年轻小伙子。
  老人红尘邪怪告诉他。城里来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牛鬼蛇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逛逛街也许可以碰上这些人呢?看这些人到底有何可疑的征候。
  将接近安德驿码头,突然看到河心有一艘单桅快船,正将帆降下,一看便知这艘船正准备靠岸。
  快船,指那种仅载人的单桅单舱小型轻舟。
  运河自杭州北抵京师,沿途的河流流向不定,本身并非一条直通南北的河流,而是连贯各地河流的航行水系而已,所以有些河段向北流,有些河段流向南。
  北航的船只,如果碰上逆风,或者逆水,大型的船只便动弹不得,必须靠大桨行驶,极为辛苦,碰上大逆风只好停航等候。
  而这种轻便快舟,自备有八至十二只长桨,不需张帆也可行驶,所以称快船,也称蜈蚣快艇。
  舱顶的桅杆中段,那面小小的七星黑旗,引起他的注意,心中一动。
  十二支长桨急速划动,整齐画一,劲道雄猛,向码头的北端民用泊船处破水飞驶。
  “那面黑旗代表什么?”他心中纳闷,喃喃自语。
  他一直就生于斯活于斯,足迹不曾超越州城百里以外的地域,上学在城内,放假就回新丰村老家,少与州城以外的人接触,所以有出外游历磨练的打算。读书人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当作希望和目标,他也不例外。
  他不懂的事多着呢!小黑旗仅引起他的注意而已,并没有进一步了解的打算,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了解,不再多想,泰然继续行程,心目中对这艘快船,留下些少印象与疑问。
  雨已经停了,他将雨笠挂放在提篮上,露出没戴儒巾的头部。码头停泊的船只不多,大街上不再拥挤。
  后面脚步声一紧,有三个人跟上来了,左右一挟,鼻中嗅入淡淡的幽香。
  是三个人,两女一男,肩胁下挂了包裹,手中各持有一把收拢的油纸大伞,一个长布卷。
  三人都穿了羔皮短袄,布帕包头。
  两位女的脸蛋红润,五官灵秀,年纪轻轻似乎稚容未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具有强烈的吸引异性魅力,那只晶亮的秋水明眸灵活得很。
  男的是身材壮实雄伟的中年人,虬须泛黄根根戟立,一双怪眼精光四射,有慑人的威力。
  “小兄弟,请问贵地有一位姓黄的黄世仲黄大爷,他的家在何处?”中年人宏亮的大嗓门扭头向他询问,“他是德州的粮商。”
  “哦!黄世仲?他不是粮商。”
  他对本城的知名人物相当熟悉,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人:“他们家开当铺与荐头店,兼收印子钱,不是什么大爷。”
  “哦!”中年咧嘴一笑,“某些人的眼中,大爷的称呼与世俗不同的。他家在何处?”
  “你们往前走,街中段有一座河神庙,向庙北的店铺一问便知,他们家的店面就在那附近。”他一面走,一面伸手向北面指指点点,热心地解说。
  傍在他右首并肩而行的两位少女,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捕捉他脸上的神情变化。
  他对黄世仲并无成见,虽则黄家在本城,是人见人厌的问题人物,那与他无关。他是实话实说,黄世仲哪配在本城称大爷?
  “你带我们去好不好?”中年人进一步要求协助。
  “抱歉,我要从水西门进城,就在前面,不顺路。街只有一条,错不了,往前走便是啦!其实没多远。”
  他歉然拒绝,也确实不顺路,水西门就在前面不远,他必须赶着进城。
  谈说间,已并走了百十步。
  左前方的码头泊了一艘船,船头有几个人向上眺望,早就看到他们四个人,有说有笑并肩向北走。
  有两个人沿跳板登上码头,有意无意地走向街心,挡在他们四人必经的进路上。
  而且,挡路的意图明显,双手叉腰并肩一站,两双神光似电的大眼,目迎他们接近,脸上也有冷笑的表情。
  街上行人往来不绝,谁也懒得留意不相干的人。
  远在二十步上,中年人终于发现两个有意挡路的人,脸色突然一变,向两位少女打手势示意,脚下迟疑。
  两个少女一怔,也脸色一变。
  “嘿嘿嘿……”
  那位留了大八字胡的中年人阴笑:“山与山不会碰头,人与人早晚会碰面的。陈老兄,你往北跑得太远了吧!飞象过河捞过界?嗯?”
  “嘿嘿嘿……”
  虬须中年人也阴笑:“对,人与人总有一天会碰面的。你中州双奇走在一起,所以神气起来了。”
  “呵呵呵……你的人比我们多一倍呢!”另一位留了三绺须的中年人怪笑,扫了霍文恭与两女一眼。
  “陈某忙得很,无暇和阁下计较。”
  虬须中年人陈老哥,息事宁人的态度有示弱成分:“在大庭广众问挑衅,你们中州双奇先天上就占了天大便宜,一亮名号,地方上的可敬的公人们,首先就与你们沆瀣一气,甚且狼狈为奸,陈某哪斗得过你们呀?以后再说,早晚有一天会狭路相逢的,现在该你们神气,嘿嘿嘿……”
  侧方不远处,站着一个荆钗布裙,并不出色的少妇型村妇,五官匀称,但脸色蜡黄带有病容。
  “在大街上拦路挑衅,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少妇笑吟吟地说,“德州的可敬巡捕们,并不知道中州双奇是老几,会按当街行凶现行犯逮捕法办,我就是现场目击的证人。动手啦!可敬的中州双奇。”
  “这泼妇厉害。”留八字胡中年人向同伴说。
  “你现在才知道呀?毒娘子的绰号岂是白叫的?”留三绺须的中年人苦笑:“如果你见识过她的花蕊毒针,恐怕连命都要丢呢!”
  “你要见识吗?”毒娘子问,笑容依旧。
  “你敢当街行凶?”
  “谁能指证我行凶呀?”
  “他可以。”留三绺须的人向南面一指。
  往来的人匆匆而过,街道也宽阔,几个人围在一起斗嘴,并没引起行人的注意。
  街南十余步外,有一个身材修长,穿了皮袍背着双手的中年人,远远地驻足向这一面注视,脸上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大眼神光湛湛,有一股慑人的气势流露。
  皮袍不宽大,但梳了道士髻,如果皮袍换成青道袍,就像一位方外老道了。
  “炼魂修士詹清尘。”毒娘子脱口轻呼,惊容可见,“两位居然带了保镖呢!这算什么呀!”
  话未完,人已远避而走。
  虬须中年人陈老兄,已先两步偕两女从另一侧绕走了。
  霍文恭后一步动身,泰然自若离去,这些人的过节与他无关,所以走得心安理得。
  但在中州双奇眼中,却认为他是夷然无惧,昂然阔步示威性地离去的。他总算知道什么叫做牛鬼蛇神了。什么中州双奇、毒娘子、炼魂修士,一听绰号便知不是好路数。
  那位钓鱼的老人管伯伯,是他恩师的好友,绰号叫红尘邪怪,听绰号便知道也不是好路数。

×       ×       ×

  一早他就到了泊舟的码头,偶然扭头向半里外的驿站码头瞥了一眼,看到在一排红色的驿舟中,泊了一艘中型怪船。
  驿船是红色的,俗称传驿快船,在河上航行,任何船只皆必须回避让出航道。
  这艘怪船比驿船大一倍有余,双桅,三舱,装饰华丽,船壳上部漆了一条两尺宽的红边线。船两侧建有高舷墙,两边共开了二十个设桨架的小门,可使用二十支大桨行驶。
  前舱插了几面旗帜,最大的一面旗上黑下黄,中有金色的团龙图案。
  玄黄天子龙旗,大明皇室人员所使用的旗帜,玄黄代表天,龙表示是天之子。
  另一面大的是走蠢三角旗,赤红如血,中间是黄黑丝绣的飞虎图案,是军旗。
  当然,这并非是制式的军旗。他对这种怪船不陌生,最近几年,偶或可见这种飞驶而过的船只,权威比驿船更高。
  “咦?”快马船怎么在此地停泊?该在行宫码头停泊才对呀!出了什么事?”他自问。
  行驶运河的船只,以及沿途各埠的人,都知道这种称为快马船的皇家快船,专门行走两京,是所有的船只中,速度最快的名副其实快舟,有时必须夜航,任何船只皆需回避。这种船的前身,是锦衣卫的制式军用卫风快船。
  沿途的各府州官员,皆奉命全力保护这种快马船。
  德州城北的河岸旁,建了一座皇家行宫,是本城最豪华最美仑美奂的建筑,由德州卫派兵警卫,仅供皇帝出京都往南京巡幸时的宿处,警卫森严,闲人不许接近。
  皇帝很少出京,仅有永乐大帝生前曾经在这里驻跸,之后便供应皇子皇孙过往时歇宿。专用的码头,也只有皇家或各地王府的船只可以停泊。
  往来两京的快马船,也在行宫码头停泊。
  十年前,曾经失火焚毁了偏殿,德州的知州大人被撤职查办,以下的大小官吏跟着倒霉。
  今天快马船停泊在驿站码头,所以他感到诧异。
  看船上静悄悄仅有两名警卫的光景,估计这艘快马船可能是昨晚赶到的,而且必定从南面上游下放的,从北面上航的话,一定会在行宫码头停泊。
  那面军旗,也是以往没有的。
  事不关己不劳心,他不再多想,上了自己的小船,立即解缆架桨驶离码头。
  北风劲烈,细雨霏霏,河水奇寒澈骨,一个人架舟相当吃力,好在是顺流而下,他应付裕如。
  驶出四五里外,河堤已尽。河堤在这里转向东延伸,直伸至数百里外的大海。
  许久许久以前,黄河夺卫河从这里向东入海,堤本来是扞卫古黄河的。后来黄河又改道,河堤便废了。
  河面辽阔,两岸不再有堤,全是密密麻麻的凋林衰草,干枯的芦苇一片焦黄,偶或可以看到村落的形影,罕见有人在河岸活动。
  河上船只往来不绝,他的小船悠然下放,轻灵地滑水逆风疾驶,浪花溅湿了他的蓑衣。
  前面有一艘速度时快时慢的八桨快船,后面半里左右,也有一艘破浪急驶。
  他哪有闲工夫留意其他的船只?反正谁也不妨碍谁的航行。返家的水程二十里,他也不急于赶路。
  后面隐隐传来金锣声,引起他的注意,转首回望,看到了快逾奔马的快马船,正张帆鼓风疾驶。
  锣声是警告挡在航道上的船只让出航道,有几艘船只纷向岸边闪避,乖乖让出航道。
  “驾舟的舟子高明极了,居然能张帆逆风行驶。”他心中暗暗喝采。
  河面宽,船身构造特殊,就可以张帆逆风行驶。利用帆的阻风角度控舵,用之字形航线就可驶八面风。但一般船只,根本不可能像快马船一样张帆逆风航行,风大些就得停航。
  海舟可驶八面风,没有风就可能光瞪眼任由船只漂浮,除非有大桨可用,不然就成了死鸭子。
  他的小船本来就靠东岸行驶,不在航道上无需回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前面,突然大感惊疑。
  这一带前后百里河面,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两岸的村落和景物,他一清二楚。
  东岸有一条大道,贯通山东京师,绕过四十里外的桑园口,便进入京师的沧州南境。大道在这一段,距河岸约有四五里,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有人在河岸出现,附近没有傍河的村落。
  前面两三里的河岸高坡凋林前,隐隐约约可看到有灰黑色的人影走动。
  河湾的枯苇丛中,连续驶出五艘八桨蜈蚣快舟。舟上人与舟子,皆穿了附近不可能看到的油绸水靠,背上系有隐约可辨的兵刃。
  “这是什么玩意?水贼?”他自问。
  据他所知,这一带根本不可能有水贼。
  德州有官兵巡逻,官道附近有一座十二连城,(距城十里)也派有官兵驻守。
  十年前山东响马造反,占据了十二连城,剿寇总指挥马中锡,在这里招降巨魁刘六,之后一直由德州左卫派兵驻守。
  更远些,四十里外的桑园口,是安陵废县的故城,也有官兵驻守,有大水驿良店官驿,有储粟的河仓。所以这以北四十里河上河下,绝不可能有水贼窝藏。
  前面那艘快船,不但不让出航道,反而往外移,有意阻挡航道。
  后面那艘大船,也故意阻挡飞驶而来的快马船。
  “怎么一回事?”他已看出不寻常的警兆。
  金锣声狂鸣,渐来渐近。
  “这些人竟然准备下水。”他惊呼。
  三艘蜈蚣快艇上的人,皆爬伏在两舷外准备滑下水。
  水冷刺骨,即使穿了水靠,也支持不了片刻,人必定会冻僵下沉。如要支持稍久些,一是喝几口高粱烧,或者吃少量的砒霜。
  发现警兆已嫌晚了些,缺乏经验因此反应也慢了些。船轻水急,所有的船只,除了他这一艘小艇之外,全部卯足了劲飞驶,冲浪回旋。
  他陷入船阵中,脱不了身。
  “他们在计算快马船。”他终于明白原因了,奋力操桨向河岸冲。
  罡风凛冽,河广云低,激浪如涛,船跃雨急,这一冲船首疾转,狂风掀走了他的雨笠,露出面孔。他双手操两桨,本能地想放左桨护帽,船猛然转侧,跳跃。
  一艘蜈蚣快舟从斜刺里冲来,舟上的人看清了他的面孔。
  这瞬间,他也看清了舟上的人。
  “是这个人,他认识我们,毙了他!”有人大叫。
  后面那艘快船,也破浪冲到。
  快马船上的人,已发觉有变,纷纷持刀抢出,船速增剧,已势如奔马接近左后方不远处,与前面斜撞而出的快船即将接触。
  他看清的人,正是在码头,向他询问黄大爷住处的虬须中年人陈老兄,以及两位美丽的少女。
  尤其是两位少女的身影,留给他的印象颇为深刻,所穿的柔软贴身水靠,把胴体暴露得凹凸分明,曲线玲珑动人心魄。
  他哪曾见过这种养眼的奇景?一怔之下险象立现,左桨坠水,船首下插。
  这瞬间,足有五把飞刀,从四五个穿水靠的人手中发出,其中一位少女也掷出一把。
  两艘船斜向相错,船跳动激烈。数量多的飞刀,才能有机会将目标击中,所以有五个人不约而同发射,五把飞刀像纲般破空汇聚。
  呐喊声与杀声同时传到,快马船已被第一艘蜈蚣快艇撞及,穿水靠的人包括舟子,跃上快马船的右舷,刀斧钩叉纷纷与船上的警卫接触。
  他欠缺搏斗的经验,无法应付突然发生的多种危急状况,大事休矣。
  笠飞,桨掉,船起即落,侧转斜倾并向下钻,飞刀齐至,身形不稳。
  生死关头,激发他的求生本能,丢掉了右桨,双手外张,猛然像抱柱一样一合,身躯像是突然缩小了一倍,沉重厚硬的蓑衣像大而无当的外壳,他缩小了身躯藏在壳内像乌龟遇敌缩头藏脚。
  有两把飞刀贯入蓑衣,三把落空。
  同一瞬间,小船尾部一升,船头扭转入水。
  他没入水中,蓑衣向上漂浮。
  蜈蚣快舟斜冲而过,冲向杀声震天的快马船。

×       ×       ×

  德州城沸沸扬扬,闹翻了天,官兵,丁勇,捕快……大批出动,人仰马翻。
  快马船在西岸的河湾被寻获,东岸就是驻有一些卫军的十二连城。
  在兵马云集的德州附近作案,水贼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这一带的治安,自从山东响马白衣军造反被剿没之后,治安日渐恢复安静,这两三年从没发生过大案,根本不可能有水贼滋生潜伏。
  皇家的快马船被劫,那还了得?
  快马船半搁在岸上,破坏得不堪使用了。船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留下二十一具护船官兵的尸体。财是什么?没有活口可以调查。
  经调查结果,由经过的船只船夫口中,知道当时共有五艘蜈蚣快舟,四艘中小型快船,向快马船围攻,水上水下厮杀,无法估计到底有多少人打劫快马船。
  被其波及来不及脱出的过往船只,被撞翻的也有七艘之多。
  其中包括了新丰村霍家二少爷,被谑为老秀才霍文恭的代步小船,二少爷不曾返家,可能已遭没顶,凶多吉少。
  消息瞒不了人的,事后州人知道的是:快马船确是皇家的,没错。
  但船上所留下的证物,却是“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的。
  那面军旗,是威武副将军朱彬的。
  只有官方的高阶层人士,才知道这位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是荒淫无道的当今皇上正德皇帝。
  威武副将军朱彬,就是众手所指,人人皆曰可杀的国贼江彬,赐姓朱,是正德皇帝的干儿子。
  去年六月,江西宁王举兵造反,天下骚然。
  七月二十六,宁王兵败新建,被王阳明先生活捉。
  八月二十日,正德皇御驾亲征,在出京四天到达涿州时,接到王阳明先生的捷报,立即下圣旨不许发布,他要下江南自己去捉,捉已经被囚禁了的堂祖叔宁王宸濠。
  叛乱已经平定了四个月,正德皇帝目下仍在南京“御驾亲征”,征得南京的人怨天恨地,征得江南的漂亮大闺女人人自危。
  整个江南与江西水深火热,迄今仍然是军管戒严期,没颁布叛乱已经平定的圣旨。
  这艘快马船到底运送了些什么进京,成了各方瞩目的话题。
  打劫的水贼,毫无疑问是外地来的。这批数量庞大,组织周详严密的水贼,也成了众所注目的目标,谣言满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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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天,红尘邪怪的屋中一灯荧然。老少两人在堂屋品茗,外面漆黑的夜空大雨如注,风雨声震撼着大地,两三里外的州城在风雨中沉睡。
  霍文恭不胜愤懑地,将昨天进城以后所发生的事,以及今早在河上所经历的凶险,有系统地说出。
  河上所发生的一连串急剧变化,像是在同一瞬间发生,处理凶险事故毫无经验的他,手忙脚乱哪应付得了?
  仅雨笠被突然吹掉的最简单事故,他也慌了手脚,怎么放手丢桨去抢抓吹掉的雨笠?一顶雨笠所值几何?一根桨的价值,足可买二十顶雨笠而有余。可知这完全是反射性的动作,与物品的价值无关。
  总算他不是笨蛋,飞刀将及体,船即将覆沉的生死关头,他丢开一切,神功骤发全力自保,救了自己的命,大难不死。
  桌上摆着一把单刃八寸飞刀,一个设有油绸衬里的百宝革囊,以及从囊中取出的钢镖、小刀,附有火石火刀纸煤卷的火折子,盛药瓶……
  飞刀是他落水之前,透过蓑衣击中他的右肋,被护体神功反震,落在他手中的。
  百宝囊是他从一个由水中向快马船接近,恰好刚从他身旁经过的人身上摘取的。
  那个身穿水靠,背上有一把分水钩的人,水性超凡,但并没发现百宝囊被人近身摘走,可知他的水性,比那个水性高明的水贼更高明。
  “你所说的人,我没有印象。”
  红尘邪怪老眉深锁:“中州双奇,好像听说过这种绰号。我很少与一些后生晚辈打交道,在这里也一躲就是六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些人凭你的口述,我实在无法揣测他们的底细来历。”
  “那个称陈老哥的人年纪也不小了呀?”
  “年纪不小,并不表示他闯道的时日长远呀!”
  老人家拨弄着桌上的物品:“这些杂物,都是极为普通平常,随处可以买得到的常用品,飞刀钢镖都没刻有信记,一般的铁器店都可以订制,兵器店也可以买得到。劫船的水贼,不可能使用特殊的,或者能够追查的有信记武器,以免被行家追查。那姓陈的与两个女人,用飞刀杀你,用意就是灭口,因为你认识他们。”
  “管伯伯,你是说……”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没死,这……”
  “日后有麻烦?”
  “那是一定的。”
  “我不会密告他们呀!”
  “他们即使真的知道你不曾告密,也不会相信,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高枕无忧。你爹办丧事,这件事做对了。”
  红尘邪怪摇头苦笑:“至少在一年半载之内,你家附近都会有眼线潜伏侦伺。”
  “他们不相信我死了?”
  “他们组织庞大,派人侦伺并无困难,一年半载内你家如果没有其他异样活动,他们才能放心。今后,你……你得到亲友家避风头……”
  “不,我去找那个姓陈的。”他咬牙说:“如果我的太上神罡晚发一刹那,我的尸体已经沉落江底了。反正我打算外出游历磨练,晚走不如早走。”
  “你的姓名面貌……”
  “我改用小名。”
  “那必定一查便着。”
  “那就改名。唔!我觉得霍然这个名字不错!”
  “连籍贯也得改。我告诉你用何种手段,又从何处获得可乱真的伪路引……”
  破晓之前,他乘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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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世仲在德州名声很臭,本城的稍有身分人士,对这个恶棍深恶痛绝,把他看成瘟神,把他当成教育子弟的活榜样。
  但在河上下游的泼棍痞氓口中,却是不得不敬畏的大爷。在其他各地的英雄好汉心目中,他五爪蛟黄世仲的名号颇有分量。
  河下游十余里,出了惊世的大劫案,皇船被劫,死了许多不幸被波及的无辜。外来的水贼作案,本来与他无关,但他却躲到城里的私宅享福,与外界隔绝。
  在行家看来,这是心虚的表现,他应该出面更加活跃,派一群牛鬼蛇神替官府找线索。
  内神通外鬼,本地的龙蛇,绝对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因为劫船水贼人手众多,组织庞大,出动了众多人手和船只,布置周详绝非临时起意作案,本地的牛鬼蛇神,事先怎么可能完全蒙在鼓里,得不到任何风声?
  他的私宅在城西南的信义坊,是一座三进四院的大宅,但家中人丁少,子女据说都到外地成家置产了,留在家中照料的,只是些奴婢,平时他也很少在家住宿,因为他的一妻一妾,已在三年前先后逝世了。
  其实,那些名义上的奴仆,都是他的保镖打手,而且几乎都是在外地背了案的男女,改名换姓以奴仆的身分,安顿在家中以掩人耳目。
  白天,这些外表温驯的奴仆,都在家规规矩矩处理家务,左邻右舍都觉得他们是好人,称职的奴仆,没有任何异处。夜间……左邻右舍哪知道邻居夜间的事?
  寒风彻骨,细雨绵绵,天一黑家家闭户,街道上已罕见有人行走。
  黑影像无形质的幽灵,飘入似乎空阒无人的黄宅。
  各处灯火全无,整座宅院黑沉沉。
  内院的大院子门廓上,唯一的警卫藏身在廊柱后,目光监视着院子、两厢、屋顶。
  檐水滴落的声音,扰乱了听觉。像这种天气,根本不可能有人入侵,鼠窃也偷风不偷雨暂停作案,在寒雨中走动滋味确是不好受。
  警卫并不因天气恶劣,而大意疏忽,显然曾经受到主人警告,这几天可能有事,必须特别当心,所有的人都必须提高警觉。
  可是,这位警卫不想被雨淋湿,守在门廊上不到院子走动,监视得到远处各角落,却看不到近的处所。廊前有五级石阶,表示房屋的底基,高出地面三尺以上。
  黑影沿墙根伏地滑行,体积小得与正常的人不成比例,真像一条可以变形的无壳蜗牛,潜抵廊下无声无息。
  站在门廊上的警卫,做梦也没料到所站处的壁根下有人,知道也看不见。
  黑影暴起,闪电似的抱住了警卫,抱住之前,右掌已先一刹那按上了警卫的顶门,应手昏厥。
  警卫毫无发出警讯的机会,仅感到眼一花便失去知觉,既没看到人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迷的。
  黑影将人拖下廊,塞在壁根下。推开可供警卫出入的侧堂门,消失在内院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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