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的厅堂不能使用了,逍遥公子请店伙弄来一张茶几放在走廊上,面对院子由小孤伺候他喝茶。“快近午了,甘锋怎么还没回来?”他向坐在一旁的小孤说,眉心紧锁:“我有点不放心。”
“公子爷,甘叔是成了精的老江湖,请不要替他担心。”小孤脸上有无邪的笑意,她本来就是一个小美人,文静无邪的微笑十分超脱:“地方蛇鼠恐怕都躲起来了,打听消息委实不易呢。”
“我要亲自到各处走走。”逍遥公子脸上仍有不安的神情。
“小孤期期以为不可。”
“唷!你学掉文还真有点文味呢。”逍遥公子笑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小孤嫣然微笑:“公子爷文才武功佼佼出群,侍女岂是弱者?”
“小妖怪,我什么时候把你当作侍女的?”
“是小孤自己要做公子爷的侍女。”小孤脸上出现阴霾:“小孤处身在九幽地狱,是公子爷用血汗把小孤救出生天的。小孤这条命,一生一世……”
“有一天,我会把你们全赶走。”逍遥公子苦笑:“都是你们这些人,尤其是甘锋夫妻俩,偏偏搞什么以奴婢自居的把戏,把我捧出来当主人。这一来可好,花花公子的坏名声落在我头上了。有你们这些人跟着,我逍遥不起来,我真怀念当年孤家寡人逍遥自在的日子。”
“除非公子爷厌倦了游戏风尘的生涯,否则赶小孤不走的。”小姑娘细心地替他斟了一小杯茶:“也许甘叔伉俪希望有一天能重建藏剑山庄;卓叔尚未快意恩仇心愿末了。也许他们会离开公子爷,必须完成未竟之志。而小孤和小羽命运多舛,已经是孤零零孑然一身,公子爷要赶我们到那儿去呢?”
她脸上有安详的微笑,但灵秀的明胖已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拚命的忍着,不让泪水挂下来。
“小孤,你长大了,你知道吗?”他微喟:“三年,一千多个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一直把你当小妹妹看待,跟着我读书练武,你知道为什么?”
“公子爷……”
“不要流泪,小孤。”他拍拍小姑娘的肩膀:“我希望有一天,你能重建孤云别墅,重震你爹孤云申家的门风与威望,别让那些曾经谋害申家的鬼魂,在泉下快意,这是你的责任。哦!听说你爹生前,还有一些亲友……”
“孤云别墅在得到群魔即将前来血洗别墅时,那些可敬的亲友们都走得远远的。”小孤以袖拭泪,脸上又涌现冷森的表情:“唯一与先父共患难同生死的人,是那位声誉最差的项伯伯,绝魂龙刀项伯伯。”
“我知道,我就是追踪绝魂龙刀,想探他的底细,而鬼使神差赶上那场惨案的。可惜,我来晚了一步,你家……”
“只剩下小孤一个遍体鳞伤的孤女。”
“其实我并不了解那些人,假使不是他们不问青红皂白,见面就群起而攻下毒手,我也不会大开杀戒歼除他们。所以,救你是无意的,你并不欠我什么……”
“公子爷,小孤不要听。”小姑娘以手掩面:“小孤欠你的,不仅是一条命的恩情……”
“好了好了,又来了。”他挽住小姑娘的肩膀轻拍:“我们不谈这些。喂!你忘了你侍女的职责了,客人来啦!是不是该奉茶待客呢?”
小姑娘一蹦而起,泪眼朦胧中,看到月洞门站着一位风华绝代,艳光四射的美姑娘,临门俏立,巧笑倩兮,华丽的碧蓝色衣裙,代表深闺少女的三丫髻饰以三个珠花环,美得令人目眩,真有点不沾人间烟火味的神韵。
最吸引人处,是她那双水汪汪似乎会说话的明眸,里面似乎隐藏了些什么,想表露些什么。
迎着微风,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一种品流极高的幽香,令人嗅到心为之醉的幽香。
小姑娘朦胧的泪眼,回到主人脸上,发现主人逍遥公子的明亮虎目中,出现一种她一直不曾见过的异采,那种她从没发现过的热切光芒,她感到陌生。这一瞥之下,她突然觉得她十分憎恨这个美得令人心动的女人。
她只有十五岁,还不知愁滋味。追随逍遥公子三载,以侍女自居,主人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带着她遨游天下,教她读书,教她学剑,教她将她父亲遗留下来的拳剑、内功、暗器,加上了主人的一些可传武功。疼爱中有严厉;督责中有鼓励;严肃中有轻松;谆谆善诱中有真诚的关切。
她就在这种关爱中逐渐长大,一千个日子中,她随主人经历了人生百态,经历过无数狂风巨浪。
最重要的是,主人是从刀光血影中将她从死神手中抢救出生天的;那根深蒂固的感恩之心,是任何情感所难以取代的。
主人的爱好,她应该尽心力去取得。
可是,一瞥之下,她看到了些什么。
凶险!对,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充满了危险气息。这种气息,只有冷静的旁观者与局外人,才能发现其中的征兆。
也许,她以另一种感觉感受出来的。
也许,这女人眩目的美给与她一种压迫感,让她本能地感觉出潜在的威胁。
凭女性的直觉,与及对主人的忠诚,她从这个女人的绝代高贵风华中,看到了隐藏在里面的妖氛和邪气,与及所受到的心灵震撼。
“我打扰了你们吗?”美丽的女人嫣然微笑,语音悦耳极了。
“姑娘请过来坐。”逍遥公子平时玩世不恭的神情消失了,站起肃容:“客厅被人捣毁了,廊下待客,不恭之处,姑娘海涵。”
“消息是传得很快的,无极元君来过的事,片刻就可以传遍全城。”碧衣姑娘落落大方地走近就座:“何况,我就住在店中的三进容院。”
“芳邻,同一座屋顶下的天涯客。”逍遥公子坐下,热切的目光中,重新流露出他特有的风趣神情:“难怪昨晚姑娘敢登堂入室造访,原来同是旅客。”
“哦!乔公子就看出是我了?”
“姑娘换了千金名门闺秀打扮,并没和那些人一样化装易容。夏姑娘,无情花怎样了?”
小孤奉茶毕,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原来这美如天仙的女人,就是昨晚入侵的女人之一。昨晚她与小羽在外面戒备,并不知道房内的变故,直至铁臂熊八个人入室行凶,她才和小羽从外面杀入,不曾看清夏姑娘的面貌。
任何对主人有不利企图的人,都是她小孤的死仇大敌,她先前本能发生的敌意,有了正当的理由。
“她逃走的轻功不错。”夏姑娘水汪汪的美眸中杀机一闪即没:“黑夜中追逐不易。你得小心,这无情的鬼女人会再来的。”
“夏姑娘,我不会在无情的人身上浪费工夫。江湖盛传三朵花,称她们是武林奇葩。而姑娘的武功修为,尤其是迅疾如电的剑术,都比无情花高明,你的名头,该不在三朵花之下。唔!我想起一个人……”
“我是特地来和你商量的。”夏姑娘打断他的话:“我是诚意的。”
“昨晚姑娘表示……”
“昨晚的事,请别介意好不好?”夏姑娘娇媚地用笑来表示歉意:“即使无情花不闯来施放无情浮香打扰,我也不会动武逼你的。”
“姑娘的来意,是为了阎知县?”他早已不介意夏姑娘表示谁胜谁带他走的话,尤其是现在夏姑娘用这种友好的态度来见他的时候,一切的不快,已在一瞥之下一扫而空。夏姑娘今天的打扮,的确博得他十分好感。
一个美如天仙,风华绝代的女人,表现魅力时,的确让绝大多数的异性无法抗拒的。
“是的,阎知县。”夏姑娘直率地承认。
“我正在打听这件事。”
“可以说,凡是赶来真定的人,都为了这件事,你还要打听?”
“不瞒你说,我是凑巧路经此地的,本来打算再到京都天子脚下游玩一番,恰好碰上这档子事。”
“真的呀?”
“半点不假,在你这位美丽女英雄面前,我没有假装局内人的必要。”他诚恳地说:“我正感到诧异,还以为有人打我逍遥公子金珠财宝的主意呢!看来,是我会错意了。夏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总算拨云见日,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来骚扰他,来示威行凶,并不是冲他在山西道龟背岭道上,所得来的那批金珠而来,而是为了阎知县。
“你听说山东马阎王的事吧?”
“税监马堂,谁不知道呀!”
“二君一王,是阎王马堂的帮凶,暗的帮凶。”
“该说二君一王的靠山是阎王马堂。”
“对,对极了。这几天,将有一位被撤职的阎知县,从京都南下返乡,宦囊赃银之丰,据说多得无以数计,而且以金珠宝玩为多。二君一王看上了这笔价值惊人的珍宝,不许任何人染指。可以说,来的人都是利字当头,谁也不肯相让的高手,不在乎二君一王的威吓,各显神通说动各路人马,另组成实力足以抗衡的打击群,志在必得,即将有一场惨烈的龙争虎斗。”
“哦!原来如此。夏姑娘……”
“本来我希望你放手不参与的,因为你是有名的富豪子弟。”
“呵呵!你对我声誉不佳有戒心。”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的价码已陡增百倍,我们可以公平地商量。”
小孤忍不住哼了一声,晶亮的大眼中冷电四射。
“原来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并不打算公平对待我家公子爷。”小孤寒着脸说:“打算劫持公子爷听你使唤,接受你的驱策,是吗?”
“唷!小丫头。”夏姑娘媚笑,水汪汪的明眸中,冷电再次一闪即没:“你的主人在此,那有你插嘴过问的余地?”
“你……”小孤无限委屈地语塞。
“夏姑娘,她姓申,自己取名为孤。”他总算不会被当前的美色所迷,赶忙替小孤解围:“她也不是我的侍女,我当然不是她的主人。”
“咦!那她……”
“我们是朋友、师徒,或者兄妹,甚至父女。”他郑重地说:“夏姑娘,她的身分地位,和你是相等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我还不太明白……”
“我所有的随从,都不是奴仆。我乔家四代豪门,家中只有雇请的人,没买过任何一个奴婢。我这些人中,名义上他们自称随从,其实是有过命交情的朋友,小孤也是其中之一。”
“这……”
“夏姑娘,如果你想获得我的友谊和帮助,务必尊重我的朋友,当然包括小孤。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几个人共过患难,共过生死,闯过无数剑海刀山。我逍遥公子为人也许很坏,但珍惜友情,绝不会为了获得新朋友,而放弃旧交情,虽刀剑加颈,情义不渝。”他这番义正辞严的严正表白,把小孤感动得热泪盈眶,几乎站立不牢,有跪下来的冲动。
“小孤姑娘,我很抱歉。”夏姑娘情绪改变得好快,含笑伸手想将小孤拉近加以抚慰。小孤扔开她的手,急急转身奔入房内去了。“疏不问亲,我错了。”夏姑娘转向逍遥公子媚笑:“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情义朋友。”
“你已经获得我的友情。”他热切地说:“我在听你的意见,阎知县……”
“我们联手抗拒二君一王。”
“我已经与他们势不两立了。”
“那我们第一目标是相同的了。阎知县的珍宝,据说分为明暗启运,可能分成三或四批。所以,必须先将狗官弄到手,才能把暗运的珍宝找出来,假使失手把狗官弄死了,或者被别的人所弄走,咱们将毫无所获,冒了万千风险,到头来两头落空。”他低头沉思,久久,久久。
“乔兄,怎么啦?”夏姑娘不着痕迹地改变了称呼,乔兄两字叫得又俏又甜又腻。
“我要考虑。”他眉心紧锁,显得委决不下,心情有点混乱迷惘。
“考虑什么?”
“我从来没做过掳人劫掠的勾当。”
“那是一个赃官……”
“即使是赃官,并不是每个赃官都该被劫的。我逍遥公子虽是黑吃黑的专家,但吃之有道。至于抢劫掳人,不是我这一行的行当。隔行如隔山,改行是十分郑重的事,岂能仓卒决定?”
“我多么希望能和你联手并肩,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必定会增加你我的威望,这是闯道者扬名立万最佳的机会。”夏姑娘有几许失望:“错过了十分可惜,我希望你赶快拿定主意。”
“我想,多半我不会参与。”他似乎已经明白,这位令他倾心的美丽姑娘,正在逐渐离开他:“我衷心的希望,你能改变主意。”
“你反而要我改变主意?”夏姑娘大感惊讶。
难怪夏姑娘惊讶,事先已知道他是花花公子,声誉不佳,所以盛装而来,尽量把自己的美和风华展露,那一个花花公子能拒绝一个美女的要求?
“是的。”他眼中热切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淡。
“怎么改变?”
“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帮你把金珠从二君一王手中,黑吃黑弄到手。这一来,你能得到金珠,我不至于改行做强盗,岂不两全其美?”
“这靠不住,乔兄。”夏姑娘一点也不满意:“二君一王人多势众,珍宝到手之后,咱们恐怕永远不知落在何处了,四面一走,如何追查?”
“我的随从是很能干的……”
“只怕未必。”
“请相信我的能耐,我是诚意帮助你的,而且珍宝到手之后,全部给你,我一文不沾。”
“这样吧!你说过要考虑,我等你的消息,希望你能放弃主见。乔兄,我相信今后,你我将是江湖上最佳的搭档,并肩行道为江湖大放异彩。”
撤出了诱惑之网,早晚会把鱼儿网上的,目前不能操之过急,这位花花公子的定力有限得很,从他热切的眼神中,绝对无法逃过网罗。
这强烈的露骨暗示,别说一个花花公子,连英雄豪杰也难过美人关,甘心赴汤蹈火也是意料中事。
“我会给你答覆。”偏偏逍遥公子把持得住,没一头撞入网罗:“当然我会优先考虑你的建议。快近午了,夏姑娘请赏脸,在下作东,在客院午膳。”
“谢了。”夏姑娘盈盈离座,嫣然一笑:“还有些琐事需要处理,少陪。乔兄,我鹄候回音。”
“我会尽快给你答覆。”
× × ×
午膳设在客房的外间,仍由小孤一个人张罗。
所有的人,都派遣出去活动打听消息,连小羽也到城内各处走动,客院里只有逍遥公子和小孤两个人,不许店伙逗留,整进客院显得冷清清。
菜肴很丰盛,备有两壶酒。
小孤替他斟上酒,在一旁侍立,眼眶仍然红红地,但小嘴噘得老高。
“小孤,你觉得这位夏姑娘怎样?”他心中好笑,这个小丫头强烈地憎恨夏姑娘,气到现在还没消呢。
“公子爷,什么怎样的怎样?”小孤气呼呼地说。
“呵呵!你知道我说的怎样。”
“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也是很坏很坏的女人。”
“你的批评公平吗?”
“凡是教唆、引诱、存心不良拖人下水做强盗的人,都是坏人中最坏的人。”
“各人对强盗的看法不同……”
“哼!在公子爷来说,强盗是一样的。这女人存心恶毒。”
“恶毒?不批评过分吗?”
“她要勾销公子爷逍遥公子的身分。只要公子爷沾上这件事,日后还能公然在江湖逍遥?”
“我真有点佩服她了。”他喝干了杯中酒得意地大笑:“她真的有点与众不同,我同样有点对她存心不良。呵呵?她这次错得太厉害。”
“她本来就错。”
“她应该知道我这种男人惹不得,我也知道她这种女人惹上了后患无穷。”
“公子爷就不该让她惹。”
“不惹她,我就无法找到黑吃黑的最好时机了。小孤,不要再像吃错药似的生气好不好?谁叫你扮侍女扮得不称职呢?侍女本来不该在主人面前向客人乱发议论的,这叫做自讨苦吃。”
“只要公子爷舍得,把她交给小孤处理。”小孤终于展颜笑了:“就不会有后患。”
主人不上当,她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大人的事不许管。”他指指房外:“风雨又来了,你去看看。要有礼貌,知道吗?”
小孤一个箭步到了房门口,一个黑衣的美丽少女,正莲步轻移踏进月洞门。
× × ×
三进客院夏姑娘的上房外间,她正和一位相貌清癯颇有气概,年约半百出头的青衫客进食。
两人都小饮,中午喝酒不是好习惯,尤其是美丽的少女,不宜午间喝几杯。
“真控制不了他?”中年青衫客问。
“似乎不易。”她有点心神不宁:“奇怪,他到底一种人?”
“花花公子,错不了。”
“但这种花花公子,我还没碰见过。”
“他该不会对你无动于衷吧?”
“这倒是难以估料,他眼中确曾涌现情欲之火,可是……天杀的!我不相信我会失败。唔!不知怎地……”
“怎么啦?”
“我……我好像……”
“该不是你真的喜欢他吧?”中年人脸色一沉:“他真的十分出色,人才一表,财大名气不小,年轻英俊而多金,正是你这种魔道浪女心目中的好情人。我警告你,你必须成功,千万不要误事。”
“你少管,天下间没有必须保证成功的事。”
“那赃官的珍宝,据估计足值十万两银子。乔小辈的实力,足以帮助咱们成事,你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将他争取到手,但可不能动真感情。”
“那是我的事,我这种女人从不动真感情,比无情花更无情。”她的话僵硬得连自己也感到不安,因为她并不想这样说。
以往,她确是这种女人。但现在,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逍遥公子的气概、人才、武功,确是姑娘们心目中的好情人好伴侣,尤其是捉摸不定的性格,更易引起浪女们的好奇和占有欲,与及强烈的好胜欲望。
不易到手的东西都是好的,得不到的更是珍贵。男人对女人的看法也差不多,太容易到手的女人最不值钱。
天上的星星最美最珍贵,因为星星是摘不到的,无人能拥有的。
“但你似乎有点反常。”中年人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失败过。”她不胜烦恼地丢下箸,感到食不甘味:“动武没有把握,色诱如果也……也……难道……难道我真的……”
“真的反而被他迷住你了,难怪你一而再劳而无功。你这朵欲海奇花已经靠不住了,我得赶快通知李老哥另行设法,不能坐失良机。”
中年人不再进食,丢下杯离座,匆匆向房门走。不等他伸手拉开房门,身后已无声无息出现夏姑娘。身形疾转,中年人警觉地亮出防守姿势。
“你想干什么?”中年人沉声问。
“我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失败。”她美丽的面庞不冉可爱了,布满了浓浓的杀机。
“你……你真的承认失败了?”中年人脸色一变。
“我承认我心乱了。”
“那表示……”
“我不甘心的。”
“动了真情,你……”
“所以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她语气奇冷,杀机已浓得快要凝结了。
“你知道你奈何不了我,我是你在世间唯一了解你的男人,唯一能替你安排与策划一切的男人……”
“我会找到另十个能取代你的男人,甚至比你更能干的一百个男人……”
中年人倏然双掌齐推,一记劲道十足的凶猛狠招推山填海突下杀手,随即身形暴退,凶猛地以背飞撞上了闩的房门。
以进为退,这一着相当高明。除非对方不对招化招,不然绝对拦不住破门而出的人。
碧蓝色的身影,毫无阻滞地切掌劲而入,几乎随掌后收,高耸的酥胸似乎贴在掌上移动。
背部刚要撞上房门,纤纤玉手恰好扣住了中年人的双肘,面对面四手相接,双脚随即立地生根。
“砰”一声轻响,中年人的背部贴上了房门,而不是用劲撞上的,撞的力道已消失无踪。
中年人不甘心,反应奇快地抬膝猛顶她的下阴致命要害。纤手向下一沉,扣牢的肘部突然传出骨折声。
中年人被按得向下俯,膝盖的恶毒一击自然瓦解,而姑娘的膝盖却乘势上抬。
“哎……呃……”中年人骇极闷声叫,叫声最后走了样,像泄了气的球。
肘骨碎了,下颚也破裂。
纤手一扬,倏然疾下。
“你死吧!因为你该死!”她咬着银牙说,手抓住中年人的脑袋一扭,喀一声颈骨应手而断。
下手冷酷无情,几乎把中年人的头扭断,将尸体塞在床下,立即着手整理,清除打斗所遗留的痕迹,这才泰然从容进食。
最后一张烙饼食毕,门外突然传出三声轻叩声。
她脸上涌起得意的胜利笑容,拭净手整理一下衣裙,款步到了门旁,欣然拉开房门。
脸上的得意胜利笑容,突然消失无踪,换上了失望揉合着惊讶的神情。
门外站着的人不是逍遥公子,而是一个气度雍容、相貌堂堂的中年蓝衫客,胁下挟了一个四尺长的黑色怪长布囊。
“呵呵!怎么啦?你像是见了鬼。”蓝衫客的笑容邪邪地:“秋姬,你一定进行得不顺利。”
“你怎么来了?”
“呵呵!我不能来?”
“你会落在眼线眼中的,过早泄露行藏……”
“客店人多,不要紧。”蓝衫客举步入室:“老怪和鬼王找到了我,所以我要和你商量。假使你能把逍遥公子拉到咱们一边,就用不着老怪和鬼王了。哦!你那位跟班神机军师陆元呢?”
“吃饱了他就走了。”她掩上房门,神情恢复镇定:“他说要去找你,你却来了,半途一定错过啦!坐,吃过了没有?”
“和老怪鬼王喝了几杯。你这里情形如何?”
“的确不顺利……”
“咦!那花花公子难对付?”
“出乎意外的难对付。”她苦笑:“你最好回避一下,我在等他来回话。”
“哦!难怪你看到我,脸色怪怪的。”蓝衫客审视她的神情变化:“我已经打听出他赶走了无极元君,看来这小辈比咱们所估料的实力,要雄厚多多。秋姬,真得好好控制住他。”
“我正在尽力,而且正打算和他上床。”她所说的话,距离高贵淑女身分有十万八千里:“尚先,你不会感到不舒服吧?”
“我的女人多的是。”蓝衫客脸不改色:“我既然不介意你和神机军师上床,又怎会介意你和那小辈偷情?秋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咱们这些江湖妖魔鬼怪千万不可认真。弄到十万银子,咱们可以快活好几年,值得的。你不介意我床上有女人,我当然不介意你床上有男人。呵呵!唔!你好像有点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即便是妖魔鬼怪也会变。”
“说得也是……唔!房外有人……”
“也许是他来了,你走吧!从后窗走。”
“好吧!看我还得四处走走。”
× × ×
走廊尽头是花径,花径不远处,是进入独院的月洞门,独院里住着逍遥公子一群人。
月洞门平时看起来颇为雅致美观,有点诗情画意。
可是,在张蕙芳姑娘眼中,这鬼月洞门不但没有诗情画意,简直又丑恶又可怕,像是怪兽的吃人巨嘴。
所以,看到这鬼门她就感到身上发冷,两腿发软不听控制,而发冷之外,还感到心跳不正常。
她可以不进去,但却又非进去不可。
她脸色发青,双脚不争气不住颤抖。盯着那可怕的月洞门,她几次想转身回头,却又无法转身一走了之。
真希望这里有个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躲起来,躲过这次灾难,或者躲一辈子。
这里没有地洞,院子里面倒有一只大荷缸,缸里的荷花正在盛开,不能让她躲进去。
也许,她可以拔剑闯进去,气势汹汹用剑架在逍遥公子的脖子上,然后……
然后,她深深吸入一口气,把心一横,挺了挺酥胸,把剑挪开拔剑的位置,迈动发抖不争气的腿,一步步挪动不听话的脚,终于走进了月洞门。
似乎,在感觉上她已经被怪兽吞噬了。
廊上,站着明眸皓齿的小孤,看到了她,明眸中有困惑的表情。她一身黑衣裙,表情畏畏缩缩,与那晚闯来求见的气势汹汹表情,判若两人。
“你怎么啦?”小孤不胜诧异:“你像个送葬的,更像一头落水的小猫。”
“我一定要见逍遥公子。”她硬着头皮说,她知道自己的嗓音走了样,变得怪怪的,不像是她的声音。
“你一个人?”
“是的。”
“你的来意……”
“昨晚甘爷夫妇答应了的。”
“好吧!随我来。”
“谢谢。”
逍遥公子仍在进食,样子好可怕。似乎,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食物。
其实逍遥公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怕,脸上有平和的笑意。
当然,人进食时,样子的确很难看,一万个人中,找不出一个进食时令人产生美感的人。
她的心境让她觉得逍遥公子可怕,甚至任何事物都十分可怕。感觉中,她的心快要跳出口腔了,胃抽动得难受,身躯抖得更厉害了。
“请进。镇定些,张姑娘,我的菜肴不是人肉做的。”逍遥公子向她笑笑说:“没有害怕的必要。你是客人,作客期间你是安全的,除非你自己故意制造不安全的情势,我是一个好客的主人。”
她觉得咽喉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话来,木然地迈步入房,脚沉重得迈步困难吃力。
“请坐。”逍遥公子食毕离座,在壁下的环椅主位前伸手肃客就客座。
中间隔着茶几,她脱力地坐下,再不坐,她真要支撑不住倒下了。
“昨晚姑娘与令兄来过,在下就寝了,未能接待,十分抱歉。”逍遥公子见对方一直不开口,只好尽主人之谊找话说。
“我不……不得不来。”她总算能把话说出了。
“以令兄黑衫客的名头、声望、履历来说,在下该算是后进,贤兄妹造访赐教,在下不胜荣幸。”
“昨晚我……我兄妹鲁……鲁莽了些。”
“咱们道上的朋友,都是夜间活动的特殊族类。贤兄妹昨晚夤夜前来,乃是极为正常的事。张姑娘的来意……”
“我希望与公子谈谈,单独的谈。”她努力克制不安的情绪,说话恢复逐渐正常了。她的目光,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小孤身上。
“婢仆前无秘密。”逍遥公子委婉地拒绝:“小孤是我的亲信,有什么话姑娘尽管说。”
“这……”她的脸色更苍白了。
“你有难言之隐?”
“小妹妹……”她向小孤用恳求的声调说:“可否请……请回避一下?谢谢你。”
小孤表面上心硬如铁,手上手下都不饶人,其实内心并不真的硬冷。由于张姑娘神色凄惶,态度也客气,小丫头油然生出同情心,不等逍遥公子示意,淡淡一笑向门外走,在门口转头再瞥了张姑娘一眼,默默地走了。
“张姑娘,你面对的不是一头吃人的老虎。”逍遥公子惑然说:“你到底有何见教?要谈些什么?”
“我……”她觉得心脏要停止跳动了,身上在冒冷汗,咽喉卡得更紧了。
“谈阎知县的事?”逍遥公子单刀直入。
“是……是的。”
“你打算……”
“和……和你谈……谈条件……”
“谈条件?”逍遥公子一愣。
她从腰间的荷包内,掏出一张银票,用抖索的手展开在茶几上。
是宝泉局的官票,河南府宝泉局开出的,天下各地宝泉局皆可十足兑换,不抽厘金,折色银与出票款已先付的官票。
面额是一千五百两纹银,算是高额官票了。
“家兄虽然是邪道人物。”她的情绪逐渐稳定,可以面对事实了:“但从不做丧心病狂的事,不滥取不义之财。这是我家仅有的财产,在公子爷来说当然不屑一顾,但我兄妹已是罄其所有了。”
“张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逍遥公子一头雾水,不胜迷惑。
“另一样……另一……”
“什么另一样?”
“我。”她勇敢地说,但原本苍白泛青的脸,突然出现奇怪的红潮。
“你?”逍遥公子更糊涂了。
“公子爷不向颜知县下手,请收下这张银票。公子爷如果肯鼎力保全颜知县,颜知县所有的财物都是公子爷的,外加这张银票,和我。”
“咦!你的意思……”
“为奴为婢为侍,我甘心情愿跟你一辈子。”
逍遥公子剑眉深锁,虎目神光炯炯,逼视着这位提出过分要求的美丽女英雄。
所有的人聚会真定城,除了他是适逢其会之外,都是为抢劫阎知县而来。
阎知县是所谓赃官,被革职的赃官。
而这位张姑娘,却为了保全赃官,提出这种痛苦的条件,为了什么?
“一生一世,我都感激你的恩德。”张姑娘一字一吐,脸上的红潮已退,重新恢复苍白。
“张姑娘,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事吗?”逍遥公子神色凛然,一字一吐。
“我知道我做的事,我等你的回答。”
“我要知道为什么。”
“请不要问。”
“这……”
“我知道公子爷是花花公子,我知道我今后的处境和结局,我绝不会后悔,绝无怨尤。”
“我的天!我的口碑这么坏?”
“我不介意,是我命该如此。”
“我一定要知道原因。”他坚决地说。
“抱歉,我不会说。”
“令兄怎么说?”
“家兄已是走投无路,他同意我的作法。”
“不说明原因,我不能答应你。日下真定城内城外群魔乱舞,目标全在阎知县,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而且,我的身分地位、名号声誉、为人道义、财富声势,都不许可我这么做,我岂能冒大不韪保护一个可恶的众矢之的?”
“公子爷……”
“不要说了。”他沉声说。
“你……”
“我不能答应你。”
“我只好走最后一条路了。”张姑娘拾起银票离座,挺起胸膛向外走,在房门口止步回身,脸上有漠然的神情:“我们在院子里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