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县,大江边的一座小小城池,西北俯大江,南面临大湖,城周仅四里地,居民不足两万,说小还真小。
只有码头区有一条城外商业街,全靠大江往来的客货船光顾这座城,带来一些财源,本身仅生产鱼米,小工业的基础薄弱,毫无竞争力。
小城民风纯朴,往来江上的旅客也甚少逗留,因此这座城的人,没引起外界的注意,也没产生惊世的风云人物,可说是江湖朋友心目毫无价值的一座小城,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浪费时间。
在县的等级区分上,它是古往今来,再三废而又复的城镇,聊可列名三等县而已。
西门近码头区的小街尾,有一座制琴的乐器店。
街东北,衔接北门码头大街。
在武昌府城,提起嘉鱼的大吕琴社,还真有不小的名气,当然知道的人以伶人或会玩琴的儒士为主。
该社所制的琴最为精致,二胡与三弦也颇为有名,另有寄售管乐器箫、笛,也有托售的渔鼓简板。
该社的七名制琴师,名气都不小,可惜产量有限,下江慕名而至订制的人,经常一等就是一年半载也取不到琴,必须提前一年半载下订金。
制琴师生活最自由,可以经常至各地选购或亲自采伐琴材,可以领取路引穿州过县,一年半载返乡不受管制,很少常年呆在店中工作。
尤其是那位年轻的制琴师文斌文老三,根本不在店中的作坊工作,从店东手中接到订单的规格,便准备出门至外地购材,说定了半年交货,一定会准时交出。
他有独到的手艺,在店中的作坊他不能工作,以免绝艺被人偷学;他有自己的家,家在对面的鱼岳山下。
那时,鱼岳山还不曾与陆地衔接,位于江中心,北面是扬子洲,山西削壁高耸,有许多岩穴。
往返须乘坐小船或竹排,所以真正到过他那间土瓦屋的人并不多。
这天午后,他正好在店堂和伙计聊天,也在等候店东主将订单交给他。
上次他交琴是在十天前,休息了一旬,应该继续工作了,人必须有一份正当职业辛勤工作。
店堂不大,后面是三进的作坊。
店面有两间,左一间是试乐室。
他身材修长,猿背鸢肩,人才一表,剑眉虎目眸正神清,为人随和。
店中的人都喜欢他,二十三、四岁正壮年,在店中干活已有五年资历,迄今仍不想成家,经常在外地奔波,深入丛山寻找古老的桐木,天知道哪一天会膏了虎狼之吻?不成家理直气壮。
正倚在长柜上,与兼调音师的伙计丁大山穷聊,店门人影入目,首先便嗅到品流极高的醉人幽香。
那是大户人家爱美小姐们的专利品,来人也的确是高贵的大户人家淑女,有一位侍女一位中年仆妇随行,一看便知是外地的旅客。
说是高贵淑女并非夸张,至少所穿的碎花绸质连身长裙,外加小坎肩的淑女装,除了儒士世家或官宦世家的千金之外,其他的人穿了就成了违禁品。
农户世家的女流也够资格穿,但哪一家农户的妇女能穿?
穿这种衣裙,绝对不可能操持家务或下田。
女郎不但年轻,而且眉目如画,三个髻不加珠翠装饰,天然国色美得令人目眩。
美丽的少女很难看出真实的年龄,十四五含苞待放,与双十花样年华,只要在穿着打扮上稍加点缀,看上去都差不多。
所谓高贵,必定有高贵的条件,不仅指衣饰,虽则高贵的穿着也是条件之一,只重衣冠不重人是世俗的通病。
最重要的是气质,穿得再高贵无气质陪衬,只能算是暴发户,会被行家耻笑。
富贵三代,才知道衣食住行的礼仪气质如何表现。
但俗语说:富贵不出三代。
这位女郎脸上所流露的英气,正是高贵所必备的条件之一,让男人们一见心动,却不敢亵渎,即使这个男人一见便联想到床,也不敢表现在神色上。
“我们从下江来。”颇为秀气的中年仆妇向掌柜的说,态度倒还和蔼:“要在贵店买一张琴,我们是慕名而至的,请把最好的琴让我家小姐看看。”
店门外,又踱入两名顾客,是两位挂剑游学的年轻儒生,青衫飘飘神采飞扬。
女郎任由仆妇打交道,凤目扫过店堂所有的伙计,在文斌的脸上略一停顿,目光转投入隔邻的试乐室。
试琴的矮案上,放置着一具古色古香的七弦琴。
室内无人,那具琴想必是等候订琴人前来试音的。
女郎感觉出另有顾客入店,本能地扭头回顾。
“咦!”了一声,眼神一变。
“哦!真巧。”那位佩剑靶缠有龙纹的书生笑吟吟颔首为礼:“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年初扬州琼花观一别,居然在这小地方相遇,确是难得。柏小姐要买琴?”
柏小姐淡淡一笑,凤目中有怪怪的表情。
“你四海游龙龙天奇出现在这小地方,绝不是冒充斯文风雅,来买箫购笛的。如果我所以不差,你跟踪我的船,已有一段时日了。”
“厉害。”四海游龙笑容更爽朗了:“我这点伎俩,哪逃得过柏小姐的法眼?无双灵凤柏无双名列武林三凤之首,名不虚传。不瞒你说,途经黄州,受朋友所托,朋友说柏小姐在各地寻踪觅迹,需有人暗中策应协助。在下与柏小姐也算是有一面之缘的朋友,所以慨然答应了,在下替两位引见。无双灵凤柏无双柏小姐。这位是五湖狂生余士雄,天下七书生之一。”
都是江湖名人,当代的风云人物,一提名道姓,便产生亲切感。
这一代年轻的后起之秀中,成为风云人物的高手名家并不多。
武林三凤与天下七书生,以及四海游龙,都是其中佼佼出群,幸运地闯出一片天的风云人物。
绝大多数的雄心万丈年轻俊彦,混了十年八年,依然在二三流混世者丛中浮沉;有些不幸的倒霉鬼,出道混不了几天,便被人打入地狱送掉性命,雄心委地壮志成空。
“呵呵!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柏小姐面前更不宜说谎。”五湖狂生大笑着说:“在下途经武昌碰上天奇兄,便自告奋勇愿为柏小姐效劳,多一把剑在旁替小姐助威驱策,多一个人办事也方便些,是吗?”
“两位热心相助,我很感激。”无双灵凤对五湖狂生的话颇感受用,凤目中的疑惑神情消失了:“追查线索不易,真需要两位拔剑相助呢!”
“咱们俩义不容辞,打听消息咱们的门路广。”四海游龙欣然道:“咱们在旁留意,有事情柏小姐招呼一声。哦!柏小姐要买琴?”
“是的,这家乐器店颇为有名,所制的琴誉满南都,所以顺便前来选购。”
三人寒暄打招呼,打断了仆妇与掌柜的打交道。
“诸位客官明鉴。”掌柜的终于有机会表达意见了:“敝店的琴,都是预行订制的,供不应求,交货通常须在半年以后,没有现成的货品出售,请原谅!”
“什么?你敢不卖?”四海游龙大为光火,气大声粗:“把财神爷往外撵,你这家店是这样开的?该死的东西!你再说一声试试?”
“龙兄,犯不着生气。”无双灵凤倒还冷静,目光落在邻室案上琴台,举步向邻室走:“那边有一具琴,我先看看,看是否名不虚传,值不值得买。”
掌柜的招子雪亮,这些人惹不得,尤其不能得罪佩有杀人剑的英雄好汉,赶忙用手势制止店伙阻挡。
一旁的文斌,却沉静地跟入。
确是琴中精品,古色古香,琴长是标准的尺寸,三尺六寸六分,十三徽似木非木,似金非金。看纹路,的确是古桐木的精制品。
所有的目光,全聚集在琴上。
无双灵凤的凤目中,涌现惊喜的神情,第一眼便被琴的古朴外型所震撼,便已看出是一具琴中精品。
她略整衣裙,有风度地盘膝坐下,伸纤纤玉指,逐弦轻扣,室中传出悦耳的音符,令人入耳便戾气全消。
“音调得正好。”她抬头注视在对面坐下的文斌:“是贵店哪一位大师的杰作?”
“我。”文斌泰然自若:“这段桐材,足足陈放五年之久。制作时间,也花去一年另两月。”
“第一弦像是天蚕丝所制呢!”无双灵凤轻扣文弦,雄浑、悲壮的音符充满全室。
“不是,只是曾经加工精制而已,一百零八股丝,每一股皆经精密测定。”
“倍羽是标准的九十六股丝?”无双灵凤轻扣第二弦,慷慨激昂的音符令人精神一振。
“一点不错。倍羽也叫变羽,也有人叫武弦。这根弦绝不可有丝毫差错,稍有差错就七音难全。据我所知,古人就曾经弄错了这两根弦。”
“哦!古人弄错了?”
“对。”
“你是说……”
“古代只有五音:官商角征羽。琴原有五弦,周代尚征,以火德王,火在南方;征在音位上也在南方。文武二王加了两弦,把征弦加倍放在第一,原来的五音便往下推移两位,因此这根变征事实上成了第一弦宫弦;原来的征羽,成了少宫、少商。第二弦变羽,取代了商弦。荆坷刺秦王之前,所弹的琴发出变征之声,其声浑雄悲壮,行刺失败,据说变征不吉已有预兆。其实如果没有这两根变征变羽弦,由五音变七音,世间恐怕根本不会产生名家了,凭五音是弹不出什么好曲调的。所以,这两根弦最为重要,错不得,一切变化皆由这两根主导。”
“你奏一阕让我们开开眼界,名家高论,震聋起聩,我恭聆绝艺。”无双灵凤整衣而起。
“抱歉,我会制琴,不懂弹奏。”文斌一口拒绝:“如想领教名家抚琴,可到洞庭君山,去找当代名家琴痴杜如晦。他是谱曲的一代奇才,名曲洞庭烟雨就是他写的,他的指法号称天下无双。”
“小子,你不要推三阻四。”四海游龙又冒火了,讨好无双灵凤的意图明显:“那是看得起你,知道吗?坐下来,弹。”
“咦!你……”
“小子,你听清了。其一,我们要买这具琴;其二,为证实这具琴的品质,你必须弹奏一曲让我们品评。”四海游龙神气地大声说,威风凛凛气势慑人。
“公子爷,不要为难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文斌一脸苦相,无奈的神情表示出一个弱者的悲哀:“我只是一个会制琴的工匠,懂音而不懂律。郎中知医不知药,制刀剑的工匠不会刀法剑法,这是无可奈何的规矩和事实。就算我想学音律抚琴,哪有钱和时间?每一个会抚琴的大师,写谱的记号每个人都不一样,外人绝难看得懂,想自学势不可能。所以,我根本不会抚琴。”
“真的吗?”无双灵凤笑问。
“每个人都想表现自己的才华,每个人都千方百计抬高自己的身价,我没有理由贬低自己,如果我会,我一定尽量卖弄钓名沽誉。哦!那具琴的订主,是来自河南的某一位豪门大爷,约定好了今天来取琴。”
“我来自南京。”无双灵凤显然不在乎河南来的豪门。
“那不关我的事。”
“卖不卖在你,是吗?”
“不,那是店东的事,我只是制琴的工匠伙计。店东也无权卖给你,生意人信誉第一,今天如果货物转卖,如何向买主交代?订主肯吗?他等了一年半载。”
“不肯也得肯,叫他到码头找我。”四海游龙声震店堂,扫了赶来的几名店伙一眼:“我叫龙天奇,船泊在码头上,明天启航。说,多少钱?”
“不关我的事。”文斌摇头苦笑,举步离去。
“你敢走?”四海游龙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厉声说。
五湖狂生冷笑了一声,堵住了要上前干预的四名伙计,手按上了剑靶,要拔剑威吓了。
“公子爷,强买对谁都没有好处……”文斌的身分是工匠,怎敢和佩剑的公子爷反抗?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半点也不假。
耳光声暴起,四海游龙给了他两耳光,把他的话打断了,信手将他推倒出丈外,下手甚重。
“混蛋!你说我强买?”四海游龙从荷包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锭往案上一丢,抓起琴虎目杀机怒涌:“再多说一个字,我要你后悔八辈子。”
“龙兄,不要做得过分了。”
无双灵凤总算有点过意不去,赶忙伸手相拦,阻止四海游龙再向文斌出手或出脚:“算了吧!他说的很可能是实情,会制琴的工匠,不会抚琴是正常的事;即使会,也奏不出什么名曲。”
“我非把这具琴买给你不可。”四海游龙乖戾地大吼大叫:“这家鬼店胆敢不卖,我就拆了这家鬼店。”
四位店伙本来已被五湖狂生吓坏了,再一触及四海游龙凶狠的目光,全都打一冷战,见鬼似的退出琴室,躲到店堂幽暗的角落藏身,不敢抢出店门向街坊求救。
如果求救惊动街坊,很可能激怒暴客会出人命。
文斌被打倒在地,狼狈地爬起乖乖退在一旁。
“柏小姐,咱们走。”四海游龙挟了琴,领先出室大踏步出店扬长而去。
无双灵凤出一口长气,瞥了文斌一眼,随四海游龙走了,临行再放了一锭银子在桌案上。
那年头,银子已可半公开使用,一两银子可兑换制钱千余文,买一斗米也不过二十制钱左右,物价相当便宜,工资也不多。
二十两银子买一具名贵的琴,价格已相差不远。四海游龙丢下十两银子,比强盗还要恶劣,一旦闹进官府,罪名相当重。
店伙连街坊也不敢惊动,可知已看出事情如果闹大,很可能灾祸更严重,干脆任由暴客行凶不敢声张,四海游龙那些人的气势有如豪霸,惹上了后果可怕。
文斌跟出店堂,用怪怪的眼神目送暴客离去。
“文师傅,怎办?”一名店伙铁青着脸问:“简直是无法无天。要不要呜锣告警?”
“你知道要有多少街坊遭殃?”文斌苦笑:“那些混蛋是江湖亡命,一怒拔剑血流五步,犯了案天涯海角一走了之,被杀的人怎办?”
“那些人……”
“闯道扬名立万的英雄好汉,玩命亡命的江湖杂碎。算了。”
“但……订主会找我们呀!这……”
“订主会去找你们,你们只要据实相告便可。”
“他们一上船,可能就离境了,怎么找?”
“订主包大爷会去找他们的。这三个男女都通了名,而且都是大有来头的当代成名人物。包大爷的名头,比他们大得多,会找到他们的,不会连累我们。”
“也只有如此了。哦,你不要紧吧?气色不太好……”
“我受得了,认了。”文斌向店外走:“打不还手不是好德行,但有时候不得不识时务。忍字心头一把刀,但不得不忍。罢了,今天算我霉运当头。”
他沿街尾小径奔向江边,江边泊有他的小船,返回鱼岳山的家,必须有船代步。
惹了一场是非,挨了揍,他并不介意,用不着他出头。在嘉鱼县城,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一个很少在家干活,也少在大吕乐器店作坊工作的制琴师,任何争强斗胜的事皆与他无关,有事也犯不着强出头。
江边没有码头,附近有几户人家,他的船系在一株大柳树下,将篙寄放在一家民宅中。
泊船的大柳树下,有一个村夫在等他。
“天灯亮了。”中年村夫向他打手势,口中淡然说出四个字。
“哦!有几盏?”他问。
“三盏。”
“谢啦!辛苦你了。”他将一块二两的碎银递入村夫手中。
“应该的,还有事吗?”
“没有,你请便。”
“好的,再见。”村夫抱拳一礼,匆匆走了。
“三盏天灯,表示十万火急。”他喃喃自语:“奇怪,怎么就轮到我出动?我办完事没几天呀!其他的人呢?非要我参加不可?费解费解。”
取来篙桨,他的船急驶对面江心的鱼岳山。
× × ×
码头范围不大,平时本来没有多少船只停泊,尤其罕见远道外地的船只光临,大多数是附近村镇的船只暂时停靠,上下游往来的客船同样稀少。
今天却极为反常,午后便陆续驶来好几艘外地客船,而且都是私有的包租船只,所载的旅客都不同凡响。
无双灵凤的船乘客不多,在舱面出现的男性乘客三两个而已。
四海游龙的船稍大些,而且内部装饰也显得高级些。
但乘客却复杂,有男有女,都是些矫健慓悍的人物,有一股令人莫测高深、望之生畏的气势流露。
申牌初,驶来两艘更大型的客船,一艘泊靠在码头上游,一艘则在距码头三十余步下碇,以篙定位泊舟。
在舱面走动的人,同样流露出慑人的气势,令码头的人心中檩檩,对船上的人怀有戒心,不敢打听来历,更不敢招惹下船在码头活动的陌生乘客。
下碇的那艘船,利用所拖带的小舟作为交通船,船上人往来船只与码头之间,难免有点不便。
但好处是船上的情景,码头上的人无法看到,舱内的活动,可以完全守秘。
傍晚时分,靠泊码头的那艘大船,登岸活动的人陆续返回,有几个人的凌厉目光,不时落在四海游龙与无双灵凤的两艘船上。
其中一位留了大八字胡的魁梧中年人,注视船上人时,虎目中所散发出的凌厉杀气,远在三十步的人,也可以感受到杀气所形成无俦压力。
四海游龙的船上有不少的人,显然已感觉出中年人的敌意和杀气,暗中准备了应变的心态。
从派出船头舱警戒的人神色中,可以料到已作了周详的准备,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严阵已待的气势昭然若揭。
无双灵凤的船上,也可以看出警戒的气氛。
当留着大八字胡的中年人,偕同一位英伟的年轻书生,以及一位五官出奇灵秀的少女,出现在四海游龙的船头时,立即引起一些好奇男女旁观。
四海游龙带了四名慓悍大汉,及时出现在舱面,脸上傲世的英风豪气,比在出现大吕琴社时强烈了许多,那不可一世气傲天苍的气概,已明白的表示他是目空一切的勇敢无畏强豪。
无双灵凤也出现在所乘船只的舱面,用颇感意外和惊讶的目光,留意饱含敌意且逼近四海游龙船只的三位气概非凡的男女。
她的船与四海游龙的船泊靠处,中间另泊有四艘客货船,距离不远,看得真切。
中年人站在码头上,举起了右手,伸出的食中二指,挟住一张简单朴素的名刺,一尺长,六寸宽,红笺洒金,红光刺目。
使用这种名刺的人,身分地位都不低,身分地位再高些,很可能使用红绫,字用赤金织丝。
手一扬,先示意打招呼,然后一沉肘,名刺一沉一拂,蓦地幻化为赤虹,挟风雷飞旋而出。
四海游龙神色一变,冷叱一声一掌斜挥,风雷随掌而起,斜拍飞来的赤虹。
两股风雷相遇,罡风乍迸。
名刺仅向下略沉,偏了些少角度,一声怪响,名刺的一角楔入舱壁寸余。
名刺是双层加浆,硬度相当的纸制品,纸楔入木并非怪事,在力学上有此可能,问题是劲道与速度,是否能达到某一极限。
四海游龙脸色一变再变,似乎无法接受一掌无功的事实,这表示双方御发的劲道相差颇远。
对方事先已经示意促使他准备,他这一掌并非猝然急发,用上了神功绝学,依然无法截住名刺,优劣已判。
不等他有任何的表示,中年人三男女已冷哼一声,转身走了,返回数十步外所泊的大船。
一名大汉伸手默运神功,猛地拔出名刺。
名刺居然不曾断角,完整地滑出舱室。
洒金具名十分醒目,名刺写的是:中州包凌云拜。
“邪剑孤星包凌云。”大汉抽口凉气低呼,脸色骤然大变,先前不可一世的傲态一扫而空。
四海游龙也脸色一变,但却冷哼一声,伸手夺过名刺,愤然撕成碎片丢出船外。
“这种示威手段,毫无一代至尊人物的风度。”他盯着飞舞飘落水面的红纸片,喃喃地诅咒:“算什么玩意儿?我不在乎你的威吓,哼!”
身侧左颊有一条三寸长刀疤的大汉,碰碰他的手肘,伸手向码头一指,用手势提醒他注意。
跳板搭在码头上的末端,两锭银元宝反射出晚霞的光芒,本身的银色变了样,红芒闪烁但并不强烈。
看热闹的人,正议论纷纷逐渐散去。
船上的人并没有留意看热闹的一群男女中,是否有岔眼的人物;都是些普通的水夫船伙计,确也看不出任何可疑的人或事。
邪剑孤星三男女,并没有接近跳板,所立处距跳板远在两丈外,根本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神不知鬼不觉将两锭银子放置在跳板上。
四海游龙飞跃而至,指上用了劲,抓起两锭银子,银锭隐入跳板近寸,像是嵌在坚硬的跳板中的。
没错,是买琴的两锭银子。
他与无双灵凤来自不同的府州,天下东西南北各地,偷偷流行使用的银锭,型式各异价值也不同,即使是宝泉局官铸的银锭,也各地不一样,不能天下通行的,各有其流通的范围。
属于他的那一锭,是元宝型的,流通地区在大河以北,以淮安为分界。
另一锭是无双灵凤的,呈马蹄型,流行于江南一带,俗称马蹄金,因为与金锭的型式相同。
毫无疑问,这两锭银子,是从大吕琴社取得的。邪剑孤星将它留下,已明白表示来意了:为琴而来。
订琴的人,是邪剑孤星。
邪剑孤星包凌云,“据说”家住河南中州。
“据说”两字就具有争议性,谁也无法肯定或否定,而且中州的地名,也没有确定的位置。
老实说,大多数河南老乡,弄不清真正的“中州”位于何处,哪一处才能代表真正的中州。
上一代的十大江湖风云人物中,邪剑孤星排名第三,属于天下级的高手名宿,声威惊世的大豪巨擘。
上一届的十大风云人物,江湖朋友公认他们是三邪四正三妖魔。这是说,真正的正道人士不到一半。可知十大风云人物属性,包含了各行各道,并不以声誉排名,而是以声威列名的。
邪剑孤星是三邪之一,名列十大风云人物的第三名。
目下在江湖闯道的后生晚辈,在这位老邪面前,不仅是地位低了一级,在声威上更是望尘莫及。
四海游龙就是后生晚辈,如果他能打倒邪剑孤星这位前辈名宿,铁定有资格逐鹿当代十大风云人物宝座。
向高手名宿挑战,本来就是年轻闯道者,梦寐以求的成名捷径,除非没有追逐名利的野心。
四海游龙就是一个有野心的闯道者,虽则对高手名宿的声威有所顾忌,但内心英风豪气却奔腾澎湃,挑战的勇气不断提升。
所以在初期看到名刺的震惊消失后,挑战的勇气便急剧涌升勃发,胆气愈来愈旺,不在乎邪剑孤星的威吓。
银锭是如何出现在跳板上的?
他居然一无所觉,对邪剑孤星置银示威的技巧和意图,感到有点悚然而惊。凭他的能耐,还真无法在丈外,将银锭嵌入坚硬的跳板近寸的深度。
银子性软,底部平坦,怎么可能嵌入?
就是用大铁槌敲击也绝难如愿呢!
“把琴还给他算了。”跟上码头的同伴低声说:“犯不着为了意外事故,而耽误了咱们的正事。那老邪不好惹,今天他居然示威而不冒火,已经不像他的为人了。”
“不,绝不。”四海游龙断然拒绝:“出了事绝不可怕事,愈怕愈倒霉,一霉就是三年。”
“你打算……”
“我去找他。”
“你……”同伴吃了一惊。
“而且,我另有打算。”
“你的意思……”
“取他的地位而代之。”
“哎呀!这……”
“没你的事,一切有我负责。”
“罗爷肯吗?”同伴指指泊在码头外的神秘大船。
“他为何不?这与他的声威有关呀!回船准备,势在必行。”他大踏步往船上走:“如果咱们一听到高手名宿的名号便畏缩,日后还能在江湖抬头挺胸吗?”
× × ×
无双灵凤不能置身事外,也不能退缩,因为四海游龙所招惹的事与她有关。四海游龙至邻船找邪剑孤星,她能袖手旁观?
四海游龙带了四位同伴,已到了邪剑孤星泊舟的码头上。
邪剑孤星示威的手段,也的确过于托大。而且,她也不怕面对高手名宿。另一个她必须参与的原因,是舍不得把已到手的精制七弦琴放手。
所以,当四海游龙带了同伴,出现在邪剑孤星泊船的码头时,她也带了一位侍女随后跟到,并肩站的态度表露得清晰明确。
邪剑孤星出现在舱面,背着手神色冷森,目光如利镞,冷然扫过七男女的面孔,对七男女投来的不友好目光,反感油然从心底涌升。
“看来,你们是不打算把琴归还了。”邪剑孤星的脸色森冷,说话的声调也冷:“如果老夫所料不差,你们这群江湖后起之秀,已获得傲世的成就,名震江湖即将成为风云人物,哪将我这种过气的老朽放在眼下?”
“包前辈,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四海游龙嗓门大得很,口气并无多少敬意:“晚辈深感奇怪,你该向大吕琴社讨取的,对不对?”
“哦!原来如此。”邪剑孤星一怔,没料到四海游龙会用这种赖皮的态度应付。
“什么原来如此?”
“老夫的确不宜用正常的手段处理的。”
“前辈的意思……”
“呵呵!你知道老夫的意思。”邪剑孤星举手一挥:“那就各展神通,各用自己的手段处理了。”
舱门开处,踱出英伟的年轻书生,和五官出奇灵秀的少女。
这次,两人都佩了剑。
四海游龙七男女,也全都佩了剑。
“四海游龙,你这混蛋在江湖颇有名气,我也小有成就,正好旗鼓相当。”年轻书生说的话毫无文味,上了码头就大声嚷嚷比气势:“处事的手段,也同样唯力是尚。听说过霸剑书生吗?那就是我,霸剑书生包志刚。”
在江湖称雄道霸的人,很少暴露真正的家世渊源,因此除了一些颇负时誉的武林世家之外,其他的人,通常不公然将家世抖露出来。
称雄道霸的人,十之九以武犯禁,甚至为非作歹,一旦暴露家世,后患无穷,即使没有仇家对头找上门来,早晚也会被官府所抄没。
邪剑孤星是邪道大豪,上一届的十大风云人物之一,他的家真正所在地,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有多少子女,同样知者有限,子女们在江湖扬名立万,也不打出乃父的家世旗号以博取成就。
霸剑书生如果不与乃父同时出现在一地,外人真不知道他们是父子,他露了名号,等于是公布真正的身分了。
“我叫包琴韵。”美丽少女盯着无双灵凤怪笑,挑战的神情明显:“还没混到绰号,正好利用你这头凤扬名立万。看你的所谓无双,到底是什么牛黄马宝。”
四海游龙有意向邪剑孤星挑战,气傲天苍神采飞扬,哪受得了霸剑书生的嘲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他暗中默运神功,一声怒叱,踏出一步虎掌疾吐,毫无风度地攻出一记小鬼拍门,无俦掌劲涌发,掌一现风雷骤起。
“混蛋……”霸剑书生不悦地怒叱,左手拂出化招,削向对方的手腕。
一声暴响,掌劲虚空击中霸剑书生左胯;霸剑书生飞退丈外,几乎仰面摔倒。
霸剑书生上了大当,怎么对方突然用外发的内家掌力下毒手?
双方打交道,情急在愤怒中,出手示威动拳头出于急怒的反应,但不可能下毒手突然用绝学攻击;即使在正式交手中,如非死仇大敌,也不可随意用绝学下杀手,这是武林朋友不成文的规矩。
四海游龙这一掌,真有意将霸剑书生置于死地,可是霸剑书生居然没有被击倒。
“你真不要脸。”
包琴韵怒骂,斜冲而上:“你也接我一记绝魂掌。”
纤掌将吐未吐的瞬间,无双灵凤也斜冲截出。
“冲我来!”无双灵风冷叱,掌吐出了。
“有何不可?”包琴韵身转掌随,不得不临时转移攻击目标。
叭一声暴响,双掌接实,凶猛的劲道爆发中,两人同时飞退丈外,同时砰然摔倒,狼狈地滚动、爬起。
半斤八两,棋逢敌手谁也没占便宜。
邪剑孤星出现在码头,身后跟来两位威猛的中年随从。
“难怪你们敢猖狂,果然有几手鬼画符。”邪剑孤星虎目中杀机怒涌:“你们年轻人辈份相当,名头相等,老夫做见证,让你们公平地对决,然后再理论夺琴的是非,看谁是最后的强者。”
人的名,树的影。
邪剑孤星发起威来,气势具有慑人的威力。
四海游龙一记突下毒手的绝招无功,心中已有点不安,真要公平对决,胜算并不大,而且打了小的,老的哪能不出头?
这老邪的真才实学,不可能比儿子差,如果老邪拔剑发威,可就难以收拾了。
“呵呵呵……”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传出震耳的怪笑声。
人群的左侧,琴师文斌扮成码头的脚夫,夹杂在人群中,留意一切动静,他是返回鱼岳山往处安顿一些琐事之后,重新划船返回县城的。
出了事,必须作应付事故的准备,返家先处理琐务,便是应变的措施之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像他这种玩世玩命的冒险家,不但有远虑,也有近忧,必须防范意外,任何风吹草动,皆必须作应变的打算。
他最先看出那位发笑人的形迹可疑,果然这人在紧要关头出面干预了。
这人年约花甲,所梳的道士髻已泛灰白,身材修伟,红光满面不现老态,那双火眼金睛异光闪烁,有慑人心魄的威力。
笑声也慑人心魄,看热闹的人纷纷惊悸地掩耳而走,声浪入耳直钻脑门,令人心悸头脑昏眩。
邪剑孤星是邪道大豪,不是省油灯,口说出面主持公平对决,这种人口中的公平定义不可能明确。
何况对决的一方是自己的子女,哪能指望真正的公平?一看情势不对,必定大发邪威石破天惊。
因此这老人及时出面干预,首先便用可怕的笑声示威。
果然激怒了邪剑孤星,转移目标立起激烈反应。
红脸老人笑声未落,蓦地大袖疾挥,风雷乍起,左右侧走避不及旁观者,被乍起的罡风迸劲所波及,惊恐地尖叫抛掷而起。
人影如汪涛涌扑而至,冲入迸发的狂猛袖风中,身形略顿,双手一分,更劲烈的气旋虎虎怒啸,再次全速冲进,要贴身行雷霆一击。
是邪剑孤星,在内功劲的缠斗中略胜一筹。
“晚上咱们龙王庙见。”红脸老人斜退三丈外,巧妙地避免与邪剑孤星正面接触:“他娘的!你撒野撒过江来了,呵呵呵……”
狂笑声中,红脸老人向城门口如飞而去。
邪剑孤星追上十步,乖乖放弃追逐。
码头上,四海游龙几个人,已经乘乱撤走,反正示威性的行动,已经达到目的,没有留下硬碰硬的必要。
霸剑书生兄妹与两名随从,也无意拦阻他们离去。
文斌已避至一旁冷眼旁观,不久也进城走了。
第一次正式冲突,双方谁也没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