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超静静的听他讲完,侧着头沉思了一会,笑道,“此时范高头写的一张条子,必非无因而止,也许他知道你早已明白他从前的把戏,对你毋须隐瞒,或者他对于千手观音也有交情,出头来做和事佬也未可知。我看他条子上的话,很想你到他住的所在去一趟,其中必另有用意。” 黄九龙道:“不管他善意恶意,我想今天晚上,我们两人先到柳庄暗地探听一番。倘能探出一点真相来,再冠冕堂皇的去拜访他,言谈之间,似乎较有把握。” 王元超道:“这样办法未始不可,不过此公也是行家,双凤也是剔透玲珑的人,听师兄说过,此公一女一婿也是不凡,虽不惧怕他们,万一被他们窥破行藏,倒显得不大合适。” 黄九龙笑道:“此层可以无虑,我们此去能够不露脸最好,万一被他们察觉,就随机应变作为暗地拜访,免得被外人知道,于他们埋名隐姓的一节上不大稳便。这样一遮饰,反而显得我们周到哩。” 王元超听得似乎也有道理,并不反对,于是两人商量停当,也不通知别人。等到掌灯时候,痴虎儿已睡醒起来,走到前面,同两人一见面,问他白天的事,痴虎儿迷迷糊糊的仿佛做了一场梦,黄九龙略微对他一说,才明白过来。大嘴一咧,舌头一吐,摇头说:“好厉害的女子。”立时向黄九龙面前一跪,咚咚咚磕起响头来。黄九龙莫名其妙,赶忙从地上拉他起来,笑道:“兄弟你才睡醒,怎么又发了痴呢?” 痴虎儿而孔一整道:“谁发痴?我从今天起,非用苦功学武艺不可,我此刻已拜你为师,你非天天教我不可。”说罢,又向王元超叩下头去,傻头傻脑的说道:“你也是我的师父,你也得教给我。横竖你们两位师父,我是拜定的了。” 他这一拜师,弄得两人大笑不止,黄九龙笑道:“这倒好,别人拜师先要问问师父肯收不肯收,你是一厢情愿,不认也得认,不教也得教。兄弟,老实对你说,本门收徒弟没有这样容易的。我们弟兄没有本门师尊的命令,不能擅自收徒,以后兄弟你千万不要说拜师的话。至于你想学武艺,你倘能认真吃苦,我们两人一定尽心教你。” 痴虎儿一听师父拜不着,武艺一样可学,咧着大嘴,乐得不得了。三人一桌吃过饭,两人嘱咐痴虎儿守在屋内,不要出去乱走,我们到外面办一点事就回来,外边头目书记等,如有事报告,你只说我们两人一同出去了,明天再办好了。嘱咐已毕,两人都换了夜行衣服,各把长袍束在腰间,黄九龙带了白虹剑,王元超仍然赤手空拳。因为免除湖勇猜疑,不由正门走,都由窗户飞上屋顶,霎时窜房越脊,飞出堡外。 一到堡外,房屋稀少,两人落下地来,施展轻身功夫,又从一层层峭壁绝巘上面,越过碉堡,穿出市屋,到了渡口。一想到湖东柳庄去,非船不行,只好现身出来,走到山脚看守渡船的湖勇棚内,挑选了两个善于驾舟的精壮湖勇,一齐跳下一只飞划船,两个湖勇一先一后抡浆如飞,向湖东进发。恰好这时天空挂着一轮皓月,万颗明星,映着浩浩荡荡的湖水,上下一色,纤洁无声。尤其是湖中银光闪闪,随渡隐耀,四周渔庄蟹舍,荻浩蓼陂,都涵罩在一片清光之中,有说不出的一种静穆幽丽之概。 王元超昂首四瞩,披襟当风,不觉兴致勃然,向黄九龙道:“他日有暇,同吾兄载酒湖上,赏此夜月,方算不负此山色湖光。” 黄九龙笑道:“这种雅趣,范公当已领略不少,双凤也非俗客,或者此时也自容与中流哩。”两人在舟中随意谈谈说说,不觉已近湖东,驾舟的湖勇请示堡主在湖东何处登岸?黄九龙道:“柳庄在何处?” 那湖勇遥指道:“那边叉港里面,沿岸密布着柳树老根桩,孤零零盖着十几间瓦房的就是柳庄,那房子是姓范的。”黄九龙道:“既然已近柳庄,我们就离柳庄里把将船靠岸好了。”湖勇遵令,摇入曲曲折折的芦苇内港,一忽儿船已靠岸,一个湖勇先跳上,把船系在一株白杨根上,然后黄九龙、王元超跳上岸去。 黄九龙四面一看,前面柳庄隐隐在望,此处恰满岸芦苇,船藏其中,最为稳妥,就嘱咐驾舟的湖勇道:“你们就在此地,候我们回来,不得擅自离开。”嘱咐已毕,即同王元超迎着月光,大踏步向柳庄走去。走了一程,迎面一片树林,这时秋深天气,只剩得轮囷盘曲的柳桩,间有几株老枝上还挂着疏疏的几根柳丝,随风披拂。穿过柳林,露出一片广场,这片广场就是范家门前的空地。广场正面靠湖,左右两面编着半人高竹篱,中间窄窄的开了一个小门。 黄九龙、王元超先不进去,从篱外向内一望,只见范家中间一座石库墙门面湖而立,广场靠湖地方,盖着一座不大不小的茶亭,亭畔堆着捉鱼的钓竿扳网之类,岸下锁着三四只小艇,景象幽寂,静静的听不到一点人声。正想从篱笆门进去,忽听得远远湖心水波上起了一种异样声音,宛如沙鸥野鹜,其行如驶,同陆地上施展飞行术一般无二。因为在水波上走得飞快,脚底拍着水波,相激成声,声声清澈,而且此人一路摄波飞行,显出身后一条很长的水漪,映着月光,好象汪洋浩渺之间,画成一条举目无尽的银线。 此人渐走渐近,已看清楚是个高颧大鼻,躯干伟岸的老头,光着头,跣着足,披一领宽薄短衫,长与膝齐,胸前一部银烂似的长髯,迎风飞舞,连两条浓眉也是纯白如雪。惟独头上牛山濯濯,秃而且亮,最奇秃顶上隆然高耸,颇象老寿星一般,手内还提了一个大鱼筐,直向柳庄飞来。在这涵虚一碧之中,突然现出一个凌波异人,气概又是异常,差不多都是作海神湖仙,可是黄九龙、王元超早已明白波上人就是范高头,只看他那个寿星秃顶也就明白其实了。 两人悄悄的看他作何举动,只见那人到了离岸丈许的时候,轻轻在水波上一晃,就象一只大水鸟掠波而起,一眨眼,已见他纹风不动的立在茅亭面前,似乎自己非常得意。昂头顾盼,神采飞扬,那庞眉底下,一双虎目一开一合,便如闪电一般。忽听他喃喃自语了几句,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起来,一回身,提着鱼筐,大踏步趋向石库,只听得呀的一声,已自推门而入。 王元超笑道:“此老偌大年纪,还有如此兴致,想见当年叱咤绿林,不可一世之概。” 黄九龙道:“就是这一路登萍渡水的功夫,也是现在几辈豪侠当中不可多得的,但是究竟年岁已高,轻身提气的功夫还差一点。” 王元超笑道:“何以见得呢?”黄九龙道:“你看广场上,此公留下的一路水淋淋的脚印就可知道。此公飞行水波上,两足尚在水平线以下,水波必定没及脚背,所以非赤足不可,跃上岸又留着淋淋漓满的足印了。” 王元超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我自己没有游行水面过,没有十分把握,师兄的功夫我相信得过,但也没看见在水而上走过,哪一天,我们也来步一步此老后尘。” 黄九龙笑笑道:“且莫闲谈,我们作何进止呢?”王元超道:“既已到此,说不得做一次梁上君子了。”两人一笑,从篱门走进广场,毫不犹豫,一齐跃上范家墙头。向下一看,黑暗无光,只隐隐听得后院有男女谈笑之声,前院似乎是个敞厅,没有住人。 两人又从墙头跃过一座天井,爬在敞厅屋脊上。只见对面盖着五开间一排平屋,中堂双门敞露,透出灯火,又听得范高头的笑声中,杂着几个女人声音。不过厅屋较高,爬在屋脊上看不出堂内情形。恰巧下面天井里左右分列着两株丹桂,巨千杈枝,高出房檐,正值木樨犹有余香,枝叶非常茂盛,瓦上树影参差,正可隐蔽身子。 两人悄悄跨过房脊,全身贴着瓦背,蛇行到树影浓厚处,隐住身子,仔细向堂屋内窥探。 只见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上头坐着范老头子,两旁坐的正是舜华、瑶华两姊妹,下面坐着一个妇人,只见一个苗条的背影,大约就是范高头的女儿了。四人一桌,正在传杯递盏,高谈阔论,但是不见范高头的女婿金昆秀,其余进进出出的几个老媪,想必是范家的仆妇了。两人虽然把屋内情形一览无遗,可是距离尚远,堂内谈话的声音依然听不真切。两人悄悄咬了一回耳朵,得了一个主意,趁微风起处,树影摇摆时候,身子微动,一提气,就势平着身,象飞鱼一般,分向两株桂树窜去。这一手,非有真实功夫办不到,真比狸猫还轻,猿猴还快。一到树上,轻轻踏住老干,从叶缝里窥探堂内。此时相离也不过一二丈远,看也看得分明,听也听得真切,这一来,大得其势。可是屋内说话声音,头一句入耳,就大吃一惊。 你道为何,原来听得舜华向那范高头问道:“范老伯不是说两位贵客已在门外吗,怎么还不见光降呢?” 范老头子笑道:“也许是无意中经过,我当作纡尊降贵光临贱地了。可是我在门外时候看得月光湖光涵照可爱,偶然兴发,在水面游行了一程,偏偏被那两位贵客瞧见。这真应了一句俗话,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了,到此刻我还觉得老面皮上热烘烘呢。” 又听得坐在下面的少妇冷笑道:“你们枉自生了一双眼珠,我虽没有背后眼,但是我已明明看见两位贵客早已光降了!不过这两位贵客有点鬼鬼祟祟,而且还爱闻木樨香味,一进门便抱了两株桂树不肯放手呢。” 双凤听她说到木樨香味,知道她一语双关,又刁钻,又刻薄,只笑得花枝乱颤,用手乱指着少妇笑道:“你一天不耍贫嘴,不能过日子的。”范老头子忍住笑,喝道:“休得胡说!” 少妇又抢着说道:“吕家妹妹明知故问,故意用话挤兑我,还说我贫嘴薄舌呢。老头子怪我得罪了贵客,倒真有点后悔了,现在怎么办呢!嘿,有了,我来学一学古人倒屣迎宾,拥筛迓客的礼节,来一个飞箸迎宾客,就此将功折罪好了。”说了这,把手上两根箸子很迅速的两手一分,也不回头,只把两手手背朝上向肩后一扬,只听得嗤嗤两声,两只筷子“二龙出水”势,飞镖似的脱手向门外飞去,嘴上还轻轻娇喝道:“贵客仔细!” 不料喝声未绝,灯影一晃,突然屋内现出两个英姿飒飒的人来。两人一现身,立时向上座的范高头一躬到地,口内说道:“晚辈久仰老前辈雄名,万不料近在咫尺,幸承庞召,否则真要失之交臂了!又因为素知老前辈高蹈隐迹,不愿俗人知晓,所以特地夤夜轻装,秘密进谒。不恭之处,还希多多原谅。” 此时范高头同双风以及少妇,虽明知两人隐身树上,万不料飞箸刚刚出手,人已飞进屋内,身法之快,实也少见,不由得各自一愣!范老头子同黄九龙、王元超原也初次会面,抬头仔细一打量,一个是瘦小精悍,气概非凡,一个是温文俊伟,丰采轶群,虽都穿着一身夜行衣服,毫无江湖习气,不觉暗暗敬慕。又一眼看见两人手上,都捏着一只筷子,知道这一双筷子就是自己姑奶奶当镖发出去被他们接住的,倒显出不大合适,赶忙离座肃客,极力周旋。 那位少妇刚刚把筷子出手,喊了一句“贵客仔细”,怎么两人不先不后,就在此时飞进屋内呢?原来两人在树上听得屋内几人一吹一唱,嘲笑一阵,挤兑得下不了台。明知隐身门外篱边时,已被范高头窥破,等到翻屋进来,众人得到范老头子关照,自然早留了神,两人一举一动,屋内早已看得明明白白,可是事已至此,万难再呆在树上,好在动身当口,早已料到此着,两人暗地做个手势,打个招呼,就想飘身下去。忽见屋内坐在下首的少妇,举动有异,接着嗤嗤两声,飞出形似镖箭的东西来。幸而两人功夫深到,目光如炬,又从暗处窥明处,格外真切。未待暗器近前,先自双足一点,一齐飞身进屋,半途中顺手牵羊,各把迎面飞来的东西接在手中。等到飞进屋内,脚踏实地,先来个礼多人不怪,即向范高头一躬到地,顺眼一看手上,原来是只筷子,不觉暗暗好笑。 这时主客寒暄之间,那位少妇目光如电,早已看出来客手上,各捏着自己用的一只筷子,兀自不肯放手,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偏偏双凤姐妹从旁也看出破绽,舜华尤其捉挟,故意悄悄打趣道:“你这飞箸迎宾倒不错,不过变了个飞宾迎箸了。” 少妇暗暗的啐了一口,正想还嘴,黄九龙、王元超已掉身向双凤施礼,嘴上说道:“原来两位女英雄鱼轩驻此,愚兄弟正想打听两位尊寓,恐怕远道光临,起居多有不便,受了委屈。二则也想稍尽地主之谊,再请两位驾临敝堡,指教一切呢!” 舜华、瑶华一齐恭立笑道,“白天承堡主厚待’已是十分不安,怎敢再扰?倒是愚姐妹奉命向堡主磋商的那桩事,关系海上众好汉的生路。倘承堡主商个两便之法,愚姐妹已是感激不浅了。” 黄九龙还未答话,范老头子已呵呵大笑,抢着说道:“老夫托大,说句不知进退的话,黄堡主同这位王居士,虽然都是今天初会,可是一见就知道都是肝胆照人、胸襟阔大的豪杰,双方又都有很深的渊源,万事没有不可商着办的。不过也不是一句半句可以说得妥当的,现在姑且从缓商议。难得我这蜗居,承诸位看得起,英雄聚于一堂,又难得这样好的月色,古人说得好,人生几见月当头,老夫蛰伏十余年,再没有比此刻痛快的了。来,来,来,贵堡主、王居士,咱们从此扫除客套,先同老夫痛饮一场。”一面说一面把双袖一卷,露出蒲扇般的大手,把胸前银丝般的长须一理,侧着头静等两人回话。 黄九龙一看他这样神气,就知道他是个豪迈爽利的角色,对待这种人不能谦虚的,也就昂然笑道:“愚兄弟既然承老前辈抬爱,怎敢不遵?而且现在既然知道老前辈高隐于此,且喜近在咫尺,将来时时要向老前辈请教,还要求老前辈指导才好呢。” 大凡年老的人都爱戴高帽子,尤其是江湖上的老英雄,范老头子自然不能例外。当时被黄九龙一阵恭维,左一个老前辈,右一个老前辈,只乐得范高头咧着大嘴,满脸堆起笑纹,又把带着汉玉扳指似的一个大拇指,向两人一竖,大声道:“嘿,这才是谦恭虚己的大豪杰,从此老夫又多了两个好友了。”说罢,兀自大笑不止。 这时少妇倏的抬身而起,向范老头子笑道:“老爷子今天乐兴大发了,您不是请客吃酒吗,怎么一个劲儿大乐,还不让客坐地呢?”范老头子双手脆生生一拍,大笑道:“可真是的,我真乐糊涂了,怪不得我们姑奶奶又挑眼哩,当真我还没有向贵客介绍这位姑奶奶哩。喏喏,两位不要见笑,她就是我唯一无二的小女,年纪也快三十了,早年跟我在江湖上混饭吃,也有点小名气,称为红娘子的便是。现在我年迈无用,全仗她料理家务,也不让她出去了。可惜这几天小婿有事出门去了,否则也同两位亲近亲近。好在不久就回来,将来遇事两位看在老夫薄面,多多指导他才好。” 于是主客又谦逊了一阵,范高头亲自掇过两把椅子,硬把黄九龙、王元超纳在上首椅上,自己移在下首,同红娘子并座相陪。红娘子也指挥几个老妪添杯箸,亲自捧起酒壶,向各人面前斟了一巡,很殷勤的满台张罗。 两人细看红娘子蛾眉淡扫,脂粉不施,眉目之间隐含着一种英刚之气,比较双凤宜喜宜嗔之面,又自不同。两人又一看红娘子面前没有筷子,猛想到还在自己手上,赶忙各把手上筷子,送到红娘子面前,笑道:“姑奶奶这一扬手飞镖,真了不得,倘然真个用起飞镖来,愚兄弟休想接得住!” 红娘子面孔一红,格格笑道:“两位不要见罪,倘然知道是两位光临,怎敢献丑呢?” 范老头子大笑道:“算了吧,横竖今天我们父女都献过丑了。” 王元超笑道:“老前辈何必这样谦虚?象老前辈在这茫茫无边的湖面上,施展登萍渡水,恐非后辈所能及的。想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海,人人都以为佛法无边,其实也是登萍渡水的功夫。但是照晚辈的愚见,海水性咸质重,比湖水淡而质轻的大不相同,似乎在海面施展登萍渡水,比较容易些。象老前辈在轻飘飘的淡水湖面上,连一苇都不用,功夫何等高深!” 这时双凤同那位红娘子听他拿海水湖水比较,议论非常确当,都各暗暗佩服。可是范老头子似乎一脸诚惶诚恐之色,很诚挚的答道:“王居士话虽有理,但是老朽怎敢同祖师爷相提并论?这位祖师爷,非但我们少林的开山祖师,也是我们家礼至尊无上的鼻祖,这且不说。王居士虽然看到湖水淡,与海水咸性质不同,可是海上汹涛万丈,风波险恶,恐比湖面上施展登萍渡水,要难十倍。”此时双凤也插言道:“范老伯这话也有相当理由,倒不易轩轾呢。” 王元超又微微笑道:“晚辈对于这手功夫,未曾实地研究,原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平日跟随敝业师同几位师兄讨论些水面功夫,也曾谈到此点。据晚辈愚见,无论海水淡水,倘然施展登萍渡水时有了风涛,似乎反比一平如镜的水面来得容易,而且波涛愈高愈险,施展功夫也愈觉容易,愈显出巧妙。” 此言一出,一桌上只有黄九龙暗暗点头,双凤同红娘子露着疑讶之色,个个妙睐凝注,急待下文。尤其是范老头子,把手上酒杯一放,两手一扶桌沿,上身向前一探,急急问道:“王居士定有高见,快请赐教吧。” 王元超笑道:“无非晚辈一孔之见,说出来恐怕贻笑大方。因为晚辈愚见,登萍渡水这手功夫,内仗丹田上提之气,外借天地自然之力。人在水波上提着气,可以稳住重心,不使下沉,借着力可以向前飞行。波涛排空的时候,正是天地自然之力最厚的时候,浪波一起一伏,其力至宏,我们就可乘这股力量,借劲使劲,向前推行,似乎比较一平如镜的水面,反较省力些。这是晚辈乱谈,尚乞老前辈指教才是。” 范老头听到此处,呵呵大笑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了不得!王居士这番议论,足见功夫深奥,不愧陆地神仙的高徒。老夫在湖面起了风波的时候,曾也试验过,果然与王居士说的话相同。但是功夫练到能够借用天地自然之力,谈何容易?老夫年迈,恐怕望尘莫及的了。”此时双凤同那红娘子都各暗暗佩服,尤其双凤芳心格外垂青。 范老头子此时精神奕奕,豪气大发,把面前一大杯酒用手一举,脖子一仰,咯的一声喝下肚去,大声道:“老朽痛快已极!请黄堡主、王居士也要放量痛饮几杯。吕家两位贤侄女量虽不宏,也要陪饮几杯,不要忸忸怩怩作那淑女子态才好。” 双凤低嬛一笑,居然也举杯相照。于是彼此一阵畅叙,只把红娘子斟酒布菜,忙得不亦乐乎,百忙里还要诙谐逗笑,议论风生。 畅饮中间,黄九龙忽然想到了一事,停杯向范老头子笑道:“晚辈有桩事不大明白,要请教老前辈。先头老前辈不是说贵帮祖师爷也是达摩祖师?这样说起来,贵帮似乎从佛教而来。但是常听到帮里人自己称在家里,别人称帮中人又称为家里人。可是此刻听老前辈又自称为家里,音同字不同,其中想必有讲究的?” 范老头子听他问到此处,忽然把手中酒杯一放,长叹了一声,很严肃的说道:“想不到黄堡主心细如发,问到这筋节上去。要说到‘家礼’两字,恐怕现在安清后辈,能够对答得出来,还真不多见呢。讲到敝帮起源,从梁武帝好佛时代始,始祖达摩禅师降临中国,三度神光以后,由鹅头禅师口占二十四字,代代依字定名,一直传到翁、钱、潘三祖。于是吾道大兴,支派繁衍,分为一百二十八帮半,七十二个半码头。 “但是三祖以前几位祖师爷,差不多都是得道高僧,修成正果。三祖以后,为国出力,从事天庾,从此带发传道,在家礼佛,所以叫作家礼,现在帮内人,称为家里,又称家理,真所谓溯典忘祖了。而且其中还有一层最要紧的关系,自从满清入主中华,明室忠臣义士屡起屡仆,终难得志,只有敝帮卧薪尝胆,到底不懈,一天比一天势力宏厚起来。 “从前贵老师陆地神仙,同少林寺有志的大师,都同老朽推心剖腹的结过密约,不过时机不熟,留以有待罢了。就是贵老师差黄堡主整理太湖,同千手观音乘着吕老先生遗言,结交海上英雄,都有最大的用意在内,无非殊途同归罢了。在老朽这几年暗地留心,不出廿年天下定要大乱,那时全仗诸位少年英豪,为含恨地下的忠臣义士扬眉吐气哩。”说到此处,一阵凄惶,不觉掉下几滴老泪来。慌忙把面前一杯酒向嘴上一倾,勉强笑道:“老朽狂奴故态,诸位休得扫兴。” 话声未绝,忽听得砰然一声,只见黄九龙倏的立起身来,以拳抵桌,睁着两只睛光炯炯的眸子,大声道:“晚辈平日所受敝业师的熏陶,和平生所抱的志愿,都被老前辈一语道破,老前辈真是快人。晚辈此番奉师命除掉常杰,为江南英雄预备一席立足之地,不料师母千手观音不谅苦衷,偏要兴师问罪,真难索解?倘如海上英雄真有胸襟磊落、统率群英的人物,俺黄某情愿率领堡内好汉拱手听命,免得同室操戈。”言罢,两眼直注双凤。 舜华柳腰一挺,正想发言,范老头子已双手一摇,呵呵大笑道:“黄堡主这番话,老朽知道完全从肺腑中流露出来,可是其中还有曲折,诸位稍安毋躁,听老朽一言。说到此番纠葛,在座只有老朽肚内雪亮。如为杀常杰而起,老实说,象常杰这种人,死有余辜,千手观音何至于为这种人报仇?如为海上英雄立足地设法,千手观音也知道黄堡主是个义气深重的汉子,尽可双方婉商,这两桩都不是主要原因。说来说去,全在贵老师陆地神仙一人身上。诸位都知道双方老师,原是一对患难夫妻,而且都是武艺绝伦举世无双的人杰。讲到岁数,两人都修养到握固葆元,返老还童的地步,偏偏年轻的时候,种了一点孽因,到现在还芥蒂在心,事事掣肘,解不开这层恶果,你说奇不奇呢?” 红娘子从旁插言道:“究竟从前有什么海样深仇呢?” 范老头子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其中还关系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也是同他们两位差不多的一个神通广大的奇人。陆地神仙这几年忽东忽西,倏隐倏现,一半是物色豪杰,恢复河山,一半也因为专找这个人,想解脱自身的怨孽。据老朽旁观,象陆地神仙那副本领,何求不得?也许就在目前,可以把那层怨孽弄个水落石出了,诸位到了那时,自然会恍然大悟的。至于现在黄堡主身上,无端出了这个岔儿,在老朽看来,千手观音无非取瑟而歌,并非真同黄堡主为难。稍停几天,由老朽出头,从中做个和事佬,陪同吕侄女亲去见那千手观音疏通一下,定个折衷办法,大约总可赏个薄面。黄堡主同吕家两位贤侄女,都不必挂在心上,凭老朽是问好了。” 黄九龙听得喜出望外,赶忙离座向范老头兜头一揖,说道:“难得老前辈这样维护,使晚辈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可先代全堡湖勇,向老前辈致谢。”说罢又是深深一揖。范老头子也是谦逊不迭,连称不敢。 此时舜华也盈盈起立,春风满面的说道:“侄女初会黄堡主同王居士,就非常敬佩,无奈师命在身,又不测师尊真意所在,弄得左右为难。现在蒙老伯成全,免得双方意气从事,实在最好没有的了,就是侄女们也感恩不浅的。”说罢这句,似乎心有所触,不由向王元超飞了一眼,霎时红霞泛颊,依然默默的坐下来。 同时正襟端坐的王元超,耳朵里听得舜华一番话,目中看得舜华这番形态,也象触电似的,无缘无故微觉心内一动,情不自禁的双目一抬,眼光直射到双凤面上去。偏偏舜华也在此时妙睐遥注,眼光一碰,各人心头立刻突突一阵乱跳。赶忙收回眼光,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坐得象泥塑木雕一般。 这一幕活剧,黄九龙、范老头子满不理会,唯有红娘子剔透玲珑,暗暗瞧料几分,故意笑道:“老爷子这样一做和事佬,黄堡主、王居士同吕家姐妹都是一家人了,格外可以放怀畅饮几杯哩。”说罢,又一伸手提起酒壶,在各人面前满满斟了一巡。可是双凤姐妹听她说出一家人三字,非常刺心,幸而其中还夹着黄堡主,心里似乎略略宽松一点。忽然听得黄九龙向范老头子告辞道:“今天冒昧晋谒,蒙老前辈垂青招待,诸事关照,真真感激万分。但是此刻鱼更三跃,时已不早,晚辈等暂且别过,明天晚辈想请老前辈、姑奶奶同两位女英雄,一齐光降敝堡,彼此再畅叙一番,晚辈还有许多事要向前辈请教。明日就着舟勇迎迓,务请诸位不却为幸。” 范老头子笑道:“我们这姑奶奶最喜热闹,吕家两位贤侄女也是巾帼英雄,老朽爱的就是英雄美酒,一定叨扰就是。”于是两人离座,向诸人长揖告别,范老头子领着双风、红娘子一齐送至大门外。 忽然舜华咦的一声笑道:“两位且请留步,还有那册秘笈就请两位带回,几乎把这事忘掉了。”说罢,就要退身进内去取,两人一听大喜。无奈范老头儿用手一拦,止住舜华道:“何必心急,明天贤侄女带去,岂不格外显得郑重,何必此刻叫两个累赘的带在身边呢?” 舜华听得果然有理,也就嫣然笑道:“那就明天趋阶献上吧。”两人也只好拱手告别。正在穿过柳林的时候,微风起处,瞥见侧面几株衰柳上面,一个黑影翩然而逝。两人以为是夜猫子一类的禽鸟被两人足声惊起,也不在意。寻着系船所在,那两个驾舟湖勇正蹲在船上,在月光底下打盹。两人跳下船去,才把他们惊醒,赶忙揉揉眼,解开绳缆,拿起双桨,摇出苇港,疾驾而回。 两人回到堡内,已是夜静无声,仍从窗户跃入自己屋内。可笑痴虎儿抱着头,趴在桌上,呼呼的鼾声如雷。大约两人走的时候,嘱咐他看守屋内,他就不敢回到自己屋内去,实行坐夜了。 黄九龙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向他背上一拍,兀自沉睡如故。黄九龙笑着轻舒猿臂,挈着他的衣领,猛的向上一提,提得他挥手舞脚的怪嚷起来。两人大笑,他才睁开双眼,认清两人己径自归来,黄九龙放手笑问道:“我们走后有事么?” 痴虎儿眯着眼,思索了一回,猛的把自己的脑袋击了一下,道:“似乎有个头目进来,我回他明天再说,他就出去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黄九龙笑道:“兄弟,你去安睡吧,时候已是不早,我们也要休息休息了。”痴虎儿道:“你们究竟上哪儿去了,怎么去了这久才回来呢?” 王元超笑道:“一时对你也说不清,反正明天你自会明白。”说着把他一推,催他快回房去睡。痴虎儿也不寻根掘底,呵欠连连的出房去了。 黄九龙道:“我们今晚总算不虚此行,明天倒要好好接待他们才是。”王元超道:“可惜那册秘笈,今天没有带回来,好在明天总可快读的了。” 黄九龙道:“我对于那册秘笈,倒不十分注意,并不是自己满足的意思。因为纸上无论如何说得透彻奥妙,总须名师在旁指点,和自己肯用苦功。讲到我们老师所传这一派功夫,据我猜想,定与秘笈上大同小异,没有十分差别。不过在少林派同内家以外各派,看得这册秘笈,自然当作终南捷径,贵重异常。” 王元超道:“师兄的话,自是正理。但是这册秘笈万一落在匪人巨盗手上,大可助长恶焰,混淆内家的名头。这样看起来,这册小小秘笈,关系也非同小可呢!至于我们还夹着重视先辈手泽的一番意思在内,一半也因为单天爵无理取闹,又生出赤城山醉菩提一番纠葛,愈觉得要保全这册秘笈了。” 黄九龙笑道:“可是此刻书在双凤手上,毋须杞人忧天,我此刻正想着明天如何接待柳庄方面的人,那位范老英雄,将来也是一条好臂膀呢!” 王元超道:“我们明天何妨找几只大船,把酒席移上船去,容与中流,赏些湖光山色,岂不大妙。”黄九龙拍手道:“太妙太妙,准定如此,想必范老英雄同那吕家双凤也是赞同的。”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一阵,各自归寝。可是王元超回到自己房内,惦记着范家席上一番旖旎风光,仔细回味,未免略存遐想,胡乱睡了一宵。 次日一早起来,听得窗外黄九龙吆喝声音,赶忙披衣出户,走到屋外,靠在台基朱红栏干向下一看。只见柏树底下围着一堆人,黄九龙正在连声吆喝。对面一个穿着军营号衣,满脸黑麻的兵勇,绑在一株柏树上,垂头搭脑,已是生气毫无。两旁立着几个湖勇,手上拿着藤鞭,两只眼望着黄九龙,似乎等待命令用刑。王元超看得有点不解,慢慢的走下台阶,挨进人丛,向黄九龙问道:“此人何来?” 黄九龙怒气勃勃道:“我们上赤城山的一幕趣剧,就是此人作的祟。此人就是从太湖堡逃走投入单天爵营内,献出那封书信,才有醉菩提自告奋勇,到宝幢铁佛寺盗走秘笈的一段纠葛。在他以为投入单天爵军营里,我奈何他不得,不料我硬要把他弄回来。昨天白天在厅上时候,我派去的人已有报告到来,遵照我的吩咐,已把他从荡湖军营里暗地捉来,不日解到此地。那时双凤突然到来,无暇对你细说。等到晚上我们从柳家庄回来,虎弟不是说有人进来报告吗?那就是解到此人的报告,所以我一早起来发落他。” 王元超听罢,这才明白前后情节,就袖手旁边一站,静看他们如何发落。只听得黄九龙厉声喝道:“泄漏秘密,暗地潜逃,按照我们太湖堡的定律,哪一桩也是死刑!你倘然从此立誓悔过,把单某最近举动从实招来,本堡主念你初犯,尚可从轻发落。” 说罢,两旁湖勇也和声喝道:“堡主的话听清楚没有?你也不想想堡主待我们何等仁爱,哪一桩事亏待过我们,偏你丧心病狂似的暗地逃走了。逃走不算,还要把堡主的信泄露到外边去,这不是找死吗?现在难得堡主天佛似的宽容你,你还不觉悟,等待何时呢?” 那几个湖勇一吹一唱的把话说完,只见树上绑着的兵勇,勉强把头一抬,两只眼眶里眼泪,象泉水一般流下来,呜咽着喊道:“众位老哥,我悔已来不及了。堡主啊,你赶快把我宰了吧,把我做个榜样,待我来生变牛变马,再来报答堡主的恩义。” 黄九龙喝道:“废话少说,单某究竟现在作何举动,快说。” 那兵勇垂泪道:“单天爵现在野心极大,各处天地会,哥老会,和各水陆码头绿林黑道都有来往,宛然是个坐地分赃的山大王。一面借着总兵的势力,手下爪牙到处鱼肉乡民,弄得芜湖一般百姓怨气冲天,偏那朝廷抬举他,说他才堪大任,新从总兵署了提督衔。又传说两江总督风闻太湖名气很大,长江会匪又闹得很凶,想调他到江苏去镇慑,不日就可真补提督实缺。据他几个亲随说出来,他自己也上了一本条陈,很吹一气,恐怕这个消息,不久就要实现的。至于内中细情,单天爵向来心计刻毒,不是心腹,不易知道,小的实在无法探听了。” 说到此处,已竟有声无气,大约一路捆绑,受罪不轻,已折磨得奄奄一息了。黄九龙看他这副狼狈神气,倒减去了几分怒气,厉声喝道:“暂时把他监禁起来,待他确实悔悟以后,再定处分。”说毕,把手一挥,左右几个湖勇把树上逃勇解下来,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