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_驰星周《漂流街》

　　非常狭窄的一房一厅。八个榻榻米大小的餐厅只有一张圆桌、一张沙发。我稍微瞄了一下里面的房间——放了一张双人床。
　　“我们睡里面的房间，你睡这张沙发。”
　　我和卡拉坐在沙发上。卡拉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
　　“马利欧要睡我们家？”
　　很高兴的声音。我实在如坐针毡。露西雅凝视卡拉的眼神——不禁让我想起母亲；紧黏着我的卡拉——则让我想起弟弟诺纳德。他们两人早就已经死了。诺纳德是被我杀死的。
　　“我有问题要问。”
　　“什么问题？”
　　“你说要我做的事——”
　　“只要有时间的时候，希望你能当卡拉的玩伴。”
　　如我所预想的答案。我摇头站起来。
　　“抱歉！露西雅！我——”
　　如果住旅馆的话，警察会立刻找上门的。”
　　露西雅投出冷冷的视线。总好过温柔的眼神。
　　“我没有时间当小鬼的玩伴。”
　　“我没有说整天都要在一起。只要有点空，就看看卡拉的情况如何。”
　　“她母亲怎么了？”
　　母亲这个词引发卡拉激烈的反应，她的指甲陷入我的手掌。
　　“乔安娜要离开东京一阵子。”
　　所有的想像在我的脑海中飞过。不过我没有说出来。我手掌中卡拉的手稍微在颤抖。
　　“露西雅——”
　　“找不到其他房间了。”
　　“我没有资格当小鬼的保姆。”我甩开卡拉的手。“抱歉！卡拉，马利欧要回家了。”
　　卡拉以看不见的眼睛仰望着我。
　　“马利欧，你讨厌我？”
　　我的呼吸快要停止了。我想起让我杀死诺纳德的争吵原因了。和附近小鬼想出奸计，所以不能带诺纳德去。老实的诺纳德人见人爱，不会对别人说谎的。我如果带诺纳德去的话，小鬼们会和诺纳德一起背叛我。
　　——带我去嘛！
　　诺纳德哭着说。我知道他害怕和太一两个人在家。
　　——我不是你的守护者。
　　我大声喊叫。我已经厌倦和太一的生活了。
　　——哥哥！你讨厌我？
　　诺纳德说。
　　——是啊！非常讨厌。
　　我说。一说出口就大事不妙了，那时诺纳德的脸迄今我仍可清楚地想起，就跟眼前的卡拉是相同的一张脸。
　　——哥哥和爷爷一样。
　　诺纳德怒吼。我觉得莫名其妙。
　　“卡拉是乖小孩吗？”
　　等我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我连忙问她。
　　“嗯。”
　　“是吗……那么，没有人会讨厌卡拉啊。”
　　卡拉的脸又恢复了光彩。
　　“马利欧也是个好人吧？我也不会讨厌马利欧的。”
　　诺纳德死时也在诅咒我吧？我实在很想知道，却已无从得知。
　　“我投降了。”我对露西雅说。“不过，如果我是个喜欢小鬼的变态狂，那该怎么办？”
　　最后的挣扎。惹得露西雅噗嗤笑了出来。
　　“你是很安全的。因为像你这样的男人只会喜欢像我这样的女人。”
　　我无法提出反驳。感觉就像被蜘蛛网黏住的苍蝇。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往沙发一坐。
　　“这是备份钥匙。”露西雅从钥匙圈里卸下钥匙丢给我。“那么，我要出去了。有什么事的话，请打我的手机，号码卡拉知道。”
　　“小心慢走，露西雅。”
　　“要好好听马利欧的话。”
　　卡拉对露西雅挥手。露西雅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走出房间。
　　我要把门关上时，不由得仔细地看了一下屋子。这是一种习惯，一种值钱的东西，有某种助益的东西。是强盗的眼睛——逃亡者的眼睛。家具很少。冰箱、代替餐橱的彩色盒子，以及厨房周遭的收藏柜。里面的房间有个旧衣橱。要进去里面查看的话，卡拉在旁边会很碍事的。
　　卡拉不停地说话，我适当地回答。我不打算一直应付露西雅的家家酒游戏。在警察找上门之前，我必须抓住钱逃离这个国家。钱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关西流氓松本和中国黑道高的大交易。不过，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够把它弄到手。
　　一个人要办到是相当困难的。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可信赖的人。脑海里突然浮现凯的脸，凯也对这笔钱深感兴趣。不过，一切都只是想法而已。
　　“马利欧！你很无聊吗？”
　　卡拉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
　　“不会。卡拉很无聊吗？”
　　“完全不会。我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今天有马利欧在。”
　　卡拉的笑脸像小狗的笑脸，为了讨好主人的欢心，正拚命地献殷勤。
　　“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唱歌。”
　　“唱给我听吧。”
　　“可以吗？”
　　“可以啊，我想听卡拉唱歌。”
　　卡拉吸了一口气，两手交叉摆在腹部。她开始唱起来，我全身无法动弹。
　　是透明的声音，是美妙的声音，是天使的声音。掳获了我污秽的心。
　　我默默地聆听卡拉的歌声。
　　未曾听过的旋律配上不知道的歌词，不过，我知道那是首摇篮曲。母亲也经常唱摇篮曲给我听，我听着歌声进入梦乡。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够忘记太一带给我的恐惧。
　　旋律换了，卡拉唱着不同的歌，也是未曾听过的旋律，歌词也跟前一首不同。唯一相同的，两首都是摇篮曲。
　　“现在所唱的歌是哪一国的歌？”
　　等卡拉唱完后我问她。
　　“嗯，第一首是泰国歌，现在的是韩国歌。”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外国歌？”
　　“我还很小的时候，大家经常唱歌给我听，自然而然就记得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阻街女郎的社会，有谁怀孕，大家都照顾她。与国籍无关，与肤色也无关。哥伦比亚人、泰国人、韩国人、菲律宾人、中国人。卡拉的母亲与露西雅接客时，其他有空的阻街女郎就负责照顾卡拉。然后，幼小的卡拉听到耳里，自然就会吟唱各国的摇篮曲。
　　“我是第一次唱歌给妈妈和露西雅以外的人听，所以心里有点紧张。”
　　“卡拉的歌唱得真好听。”
　　“真的吗？”
　　卡拉抱紧我。我感觉缠绕在脑海里、始终不离去的两具尸体，在瞬间影像似乎越来越淡。
　　“除了唱歌外，你还做什么？”
　　“看电视！”
　　“那么，你也会说日语啰？”
　　我用日语问她。
　　“是啊。比露西雅好哦。”
　　对面的小鬼和我依然用日语交谈。
　　“你的眼睛为什么——”
　　无法看见？当我想问时，电话铃响了。是我的手机。
　　“喂！”
　　“是我。混血儿！”是伏见的声音，我不由得吞了一口气。
　　“有坂有跟你联络吗？丨
　　“没有。”
　　——今天傍晚要腾出空来。
　　伏见确实这么说过，我竟然忘记了。
　　“说谎的话我是不会饶你的。”
　　“我没有说谎。我……”
　　“我知道，你是胆小鬼嘛。”
　　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笑声。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得冒冷汗。有个黑色物体在我的脑海中正昂头摆首，像弯曲的镰刀。
　　“伏见先生！店长会怎么样？”
　　“怎么样？你帮他买保险，在菲律宾附近做掉他。本来就是这样，你要不要在之前就打垮他，我想，打垮他的功劳就会算在你的头上。你要不要一起动手啊？”
　　伏见的口吻与流氓在跟自己的弟弟讲话一样。
　　“请饶了我。”
　　“什么？你讨厌和我一起动手？”
　　“不是这样……”
　　“好了！好了！那就先告诉我那个女人的联络电话。”
　　“哪个女人？”
　　“表现出一副很践的那个女人啊。老公进监狱，却在小叔那里卖屁股——”
　　凯！
　　“你是指凯小姐吗？我不知道。”
　　我听到他皱眉咋舌的声音。
　　“那可真是奇事啊。混帐！到上次的那家咖啡屋。你不要忘记！我会在那里等你。你去调查那个女人的手机号码。
　　五反田——打死我也不想再去。
　　“伏见先生，我现在要去工作。”
　　“你这家伙。”伏见的声音变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乌黑的东西再也无法抑止，不断地膨胀。
　　“去死吧！”
　　我只说这么一句话就挂断电话。电话铃声立刻响起，我连忙关掉电源。
　　“马利欧，你怎么了？”
　　卡拉的声音。我赶紧抱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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