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一直听卡拉唱歌。卡拉所唱的是世界各地的摇篮曲,深深打动我的心弦,不过心情还是无法释怀。
每次打开手机的电源,铃声就会响,液晶板上所显示的数字始终如一,除了是伏见外别无第二人。那双放出紧迫盯人视线的眼睛变成通红,不停按我手机号码的样子浮现脑海。只要铃声一响,我就关掉电源。一直等时间的流逝是很痛苦的事。每当伏见或警察的事浮现脑海,我就恐惧不已。我想出去活动一下来减轻恐惧。
“你的晚饭都是怎么处理的?”
我问卡拉。卡拉看起来很疲倦。
“等露西雅回来再吃。”
“肚子不饿吗?”
“没有关系的。露西雅都做便当给我吃,我就吃那个便当。”
闭上眼睛的话,会有正和日本小孩交谈的错觉。等一睁开眼睛,红发、满脸雀斑的脸庞出现眼帘。卡拉大概没有国籍。她应该是不存在这个世上,哥伦比亚娼妇的女儿。
“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吗?卡拉?”
“马利欧,你要去哪里?”
卡拉噘起嘴。我恐惧的成分大过于胸痛。
“大人都在工作吧?我也必须工作。”
“如果是工作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
“卡拉真是个乖小孩。”
我抚摸卡拉的头,把她拦腰抱起。
“你要回来哦。马利欧!”
“好,我会回来。因为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 × ×
从露西雅的高级公寓到中国黑道的高级公寓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平常走路不到五分钟,我却无法正常走路。总觉得被别人看见的感觉。妄想使神经紧绷,每走几步路必然回头一看。一下子走进巷子,一会儿又走出来。到达高的公寓时已筋疲力竭了。
我按了一下门前的对讲机,对方用中国话回答。
“我是马利欧,巴西人。”
一会儿门才打开。在屋台村遇见的林直立眼前抿嘴一笑。
“马利欧!尸体,是个很棒的女人。你是干了好几次才杀她的吗?”
林的腰部猥亵地摇动。
“尸体到哪里去了?”
“丢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不用担心。”
我走进屋内。客厅里有两个男人,两人都是新面孔。高不在。
“高先生呢?”
林指了指里面房间的门。男人的脸上浮现下流的表情。我仔细一听,听见女人发出仿佛被杀似的悲鸣。
“今天来了个女人,是老板的老相好。你懂吗?”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高想做什么事,我只想知道交易与活动的金额。
“韩先生和陆先生!”
林告诉我两个男人的姓氏。陆是微胖、露出不知其心里在想些什么表情的男人。韩是消瘦、一副冷酷的神情。
“我叫马利欧,受高先生照顾,请多多指教。”
我向他们两人低头行礼。两人没有要从沙发站起来的意思。
屋内传来女人的悲鸣益发高亢。男人们都笑颜逐开。韩用中国话说了一句话,林和陆都放声大笑。
房门打开了,男人们一起站起来。只在腰部包条毛巾的高懒洋洋地走进客厅。林用中国话向他报告事情,高对他视而不见,穿过我的眼前,我看到他的背部有条青龙的剌青。他正中坐在韩和陆刚刚坐着的沙发。香烟是万宝路。就在高含在嘴里的瞬间,韩和陆同时为他送上打火机的火。
高的视线正对着我。我不由得伸直背脊。
高用中国话交待几句话,林点点头后就消失在里面的房间。不过又立刻走出来,拉着一个全裸的女人。女人的嘴角有被殴打的青斑,从阴毛覆盖的两腿间流下白色的液体,沾湿了大腿内侧。
“我听林说你是个小白脸,对吧?”高用英语问。“你觉得这个女人如何?”
我转向女人。呜咽的女人。林抓住她的头发让她抬起脸庞,一张土气的脸,不过肌肤的光泽和身材比例是一流的。
“身材很棒。如果好好化妆的话,我想大多数的男人都会垂涎。”
高满足似地点头。筋疲力尽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大陆方面拜托我,把很多女人弄到这里。都是不知要如何处置是好的女人。不过,这个女人是上等玉,好好训练的话,可以赚大钱——”
女人的呜咽盖住了高的轻声英语。高用中国话怒斥她。这次的意思我明白——你给我住嘴。林出手殴打女人。
“大陆仔都是蠢蛋,来日本就想立刻赚到钱,这个女人也是。不只是没有学问,也不是商业人材。尽管如此,却说不要出卖肉 體。我嘛!马利欧!我必须从一开始就教育那些家伙。你知道我的辛苦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暧昧地点点头。
“女人还算好。头脑不好也惹人怜爱。至于男人,头脑不好就全盘皆输。如果跟那种家伙来往,只会给自己苦头吃。所以,不是甩掉他就是杀了他。马利欧,你的头脑好吗?”
“没有人说我头脑不好。”
“是吗?那么,只要好好工作就可赚钱。”
高笑着说。其他三人也好像受到高的传染似地笑了起来,不过大家看起来都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 × ×
林把女人带走。被强迫穿上衣服的女人像从战争中逃出来的难民,身体的每个地方都脏兮兮的,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
“你喜欢杀死女人吗?”
我正盯着女人走出的门。等过了一会儿才发觉高的话是针对我说的。
“我讨厌杀人。”
“不要辩解,以前也曾经杀过人吧。”
高的眼睛——正在评估的眼睛。
“我没有这样的胆量。”
“好了!我们来谈工作的事。我要和日本流氓交易,我说过了吧?”
“是什么样的交易?”
“麻药。我们准备麻药,流氓准备钱。”只有麻药这个词高用日语说。我的脉搏加速。是麻药的交易,到底动用了多少钱?
“什么时候交易?”
我的心情很亢奋,只会用乱七八糟的英语说。
“还不能告诉你。”
高撇一撇嘴。我拚命想使情绪安稳下来,不要着急!不要兴奋!中国黑道会因些微的理由而杀人。
“对不起!”
“虽然你是充当翻译员,但真正的任务不是翻译员。虽然我的日语很破,但也还能讲。你懂我说的意思?”
我点点头。
“我的任务是当高先生的耳朵。”
外国话是听比说困难。在交易的现场,流氓们和自己人之间会以快速的日语交谈,我要一直聆听他们谈话,一有危险时,就提醒高注意。
“你的确很聪明。”高笑着说。“日本的流氓不讲信用,比中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去年,我们和流氓交易,是卖枪支。我们是心里有数,不过头脑不太好。由于对方是买卖多年的流氓,于是打从心里就相信他们。等我们把枪塞入车后的行李箱,吹着口哨要出发……却浮现在东京湾。”高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眨下。“相信同胞以外的人,就落得如此的下场;而同胞在没有钱、饿肚子时是无法信任的。”
“我不是高先生的同胞,既没钱,肚子也挨饿。”
“你是没有问题的。你的眼睛是狗的眼睛,一直讨主人的欢心,对比自己能力强的人心存畏惧。这种人的恐惧心胜过欲望。”
高有所不知——我继承了太一的血。留意他人眼神的生存方式是我来到日本后才学会的。
“总之,日本流氓无法信赖。如果一开始就无法变成交易的对象,那就更糟糕了。你装作听不懂日语的样子,把你的耳朵竖尖。”
“高先生——”
“是老板!”高发出尖锐的声音阻止我的话。“大家都是这么称呼我。这是简单的中国话,你说看看。”
“老板!”高点点头。“对方那个流氓是东京的流氓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是东京以外的流氓,或许会有口音。如果是不知道的口音,或许就无法理解。”
“是关西的流氓。”
“那就没有问题。”
我抑止心脏的噗通急跳。关西的流氓——松本。一定是他没错。和高交易的流氓就是经常指名找凯的关西流氓松本。
“不用太担心。关西流氓的确比东京流氓多事,不过,和我们交易的是新兴的组织,还很小,还不成气候。我用你是别有用心的。”
我的脸颊一定通红,高把它认为是恐惧心。
看来我走运了。如果好好抓住这次的机会——妄想不断地扩大。
“从明天开始,每晚都来这个公寓。我不在的话,他们也会在。”
韩和陆站在高的两侧。从两人的表情上可以读出他们对高的忠心,以及畏惧心。只要一看到他们两人,就像传染病似地,我对高的恐惧心也逐渐扩大。
“老板,我有事要拜托。”
“什么事?”
“我的手机……”我口干舌燥,舌头在口中不听指挥。“我有一阵子没缴钱了,即将被停机。可以借我新的手机吗?”
“这是中国人没有的毛病。向我做这样要求的你可是头一个。”
高大口吐出香烟的烟雾。
“对不起!”
“你不懂我们的作风,而且英语也很破。不过,从明天开始,和我说话时,要注意你的措辞。你说你很聪明。那就证明给我看。”
高把烟头指向我。我看到烟雾后面的那双眼睛,告诉我绝不是威胁而已。
× × ×
会面结束了。高被带进里面的房间,而我被赶出室外。韩随我走到电梯。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我恭敬地敬礼。我的视线突然停留在韩的右手上,他的手上握着手机。
“手机。老板借给你的。”
很破的日语。而且,我很惊讶于韩竟然能理解我和高的英语会话。
“不用还。”我接过手机,电池的背后贴着一张写有数字的纸。“这是号码,你知道吗?如果不会使用,再重新设定。”
“谢谢!”
我勉强说出所知道的中国话,然后点头行礼。在门关起来以前,韩的眼睛眨也没眨一下。
我打开手机的电源,按了脑海中凯的手机号码。我告诉伏见说我不知道,当然是胡扯的。
“喂?”
听起来是小心谨慎的声音。
“凯?我是马利欧!”
“你在哪里?刚刚奈美打来电话……”
凯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那个流氓来我们店里,问我和马利欧在哪里?”
那个流氓就是伏见,没有必要去确认。一无所知的女人们照平常一样到店里,结果有坂不在。怎么一回事?就在她们七嘴八舌时,伏见出现了。
“然后呢?”
“大家好像都说不知道。只有奈美被带出去了,她被殴打、被侵犯了。因为已告诉对方我的手机号码,叫我快逃。”
“你在逃避中吗?”
“他有打电话给我。”
她的声音令人想起有裂痕的玻璃杯。背脊有种不舒服的麻痹感。
“他说了些什么?”
“他要找你,马利欧,说是要找到你把你痛宰。”
麻痹感越来越剧烈。伏见那双紧迫盯人的眼睛、口吻,就像无底沼泽,把我吸了进去。
“其他还有说什么吗?”
“我把电话挂断了。你在哪里?你对那个流氓做了什么?”
“我只说‘去死吧’。”
叹息声。凯的声音不再冰冷。堆积在心里的东西从电话溜出来。
“托你的福,我也被那个心情坏透的流氓盯上。马利欧!”
“现在你在哪里?”
“在朋友家。我无法回公寓;那个流氓很没有品。他会不择手段调查我的住处。”
“对不起!凯!”
“事到如今才道歉已经于事无补了……嗯!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把欲脱口而出的话吞下去。背脊的麻痹感已经消失了。今后要如何?无法再待在日本了,要逃亡就需要钱。归根究底,问题还是回到钱上。高和松本交易动用的钱。
“我告诉过你中国人高的事吧?你记得吗?”
“是啊。”
“我就在高这里。最近有交易。”
“和关西的松本先生?”
“还不太确定。不过,高说要和关西新成立的组交易。松本的组是新成立的吧?”
一阵沉默。凯的脸映在我的脑海,她细长而清秀的眼睫毛下垂,整个人陷入沉思中。
“你想干什么?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的,也知道光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的。”
我相信凯吗?我大声地否定了我整个人生。我想相信凯——在我心底的某个声音说。
“马利欧……”
“凯应该也需要钱。”
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我要睡觉了。因为寄居别人家,不能只凭自己高兴。”
“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要跟哪里联络?”
我告诉她手机里面纸条上所写的号码。
“我没有和你约定什么哦。马利欧!”
“我知道。不过,我也只想到凯。”
“因为你朋友很少。马利欧很差劲啊。”
她把电话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