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误解_江户川乱步《矮子》

　　小林纹三按照明智侦探的授意，打开外面的一扇窗户，大声叫喊。当他看见在下面监视的刑警纷纷跑了过去，一时间竟呆立在那里。到底应该紧随明智爬上屋顶，还是留在这里照顾山野夫人？纹三有点犹豫不决。夫人趴在他的脚底下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仔细一看，才能发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明显是在哭。夫人的衣襟已经变得十分零乱，从白晰的脖颈到背部都露在外面，上面散乱着许多拢不上的短发。
　　屋顶上的喧闹声已日趋平静，楼下的老太婆不知何故也不见了踪影。一股异样的寂静，犹如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的感觉。
　　“夫人。”纹三把手放在夫人的肩头低声喊道。
　　突然，夫人坐起身叫道：“是我，杀死三千子的就是我！请你跟警察说，小林，请你把我带到警察那里去！”
　　只见夫人脸色苍白，泪水涟涟，嘴唇很不雅观地痉挛着。
　　“不，你先把我带回家。我必须回家！喂，快点！小林。”
　　她抓住纹三的胳膊嚷嚷着，充血的眼睹里满是恐惧。因为害怕此时有人来，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
　　纹三因为兴奋，连脸色都变了，背部不停地颤抖，虽然不住地拚命舔嘴唇，还是感到嘴里干得要命。
　　“夫人，我们一起逃吧。”他扯着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说。
　　“快点，快点带我回家！”
　　“和我，和我一起逃吧。”
　　百合枝由于过分激动，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颓然地靠在纹三的肩头。纹三抱住夫人瘦削的前胸，好不容易才下了楼梯。刚走下楼梯，耳背的老太婆就呆呆地站了起来。她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刚来到这里。
　　纹三一把把老太婆推开，朝入口处跑去，踱拉着木屐出了门。监视的刑警全都去了矮子那里，纹三踉踉跄跄地奔跑着。这时候，街上巳经暗下来了，行人也渐渐地少了。幸好，并没有人盘问他。
　　他们顺利地越过电车道，不知不觉来到隔田川大堤。他们已经没有其它逃路。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力不可支。夫人的手放在纹三的肩上，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凉丝丝的乱发蹭着他的耳朵。一会儿，他们终于到达一条通向山野家的路口。
　　“不能朝那边走。现在回去，只有等着被抓。喂，继续向前跑吧。”
　　“不行，我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一趟。放开，放开我！”夫人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想朝通往自己家的方向拐去。可是纹三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
　　“没有必要担心，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的。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快逃吧，逃到最远的地方去。”纹三拽着夫人，尖声说道。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纹三的手中挣扎了许久，直到最后精疲力竭。纹三感觉到夫人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绵绵沉甸甸的，她实在是太累了，失去了抗争的能力。
　　纹三几乎是拖着夫人沿着堤岸一直朝北跑。人烟变得越来越少了，暮色越加浓重地袭来。他们不知跑了多远，纹三突然发现正对着大堤的右边，黑暗中隐约可见一大片茂密的森林。
　　由于两个人的重量，纹三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他气喘吁吁，胸口几乎要炸裂开来。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发现了一片可以休息的森林。他打着趔趄钻了进去，让奄奄一息的夫人躺在一棵大树的后面，自己回到大堤，爬到河边，捧起肮脏的河水一饮而尽。等到喉咙稍微好受一点，便用手帕捧起一点水，拿到森林里。
　　百合枝还是以原来的姿势仰卧在那里，只有脸部淸晰地露在外面。那种略带婬荡的、心慌意乱的神情融入暮色中，勾勒出一种梦幻般的美。
　　纹三一只手拿着湿漉漉的手帕，呆呆地望着夫人美丽的睡姿。在昨天之前，自己甚至连爱都不敢爱的人，今天竞然和她私奔。一想到这里，纹三就有一种悲壮的、不可名状的让他心痛的感觉。
　　纹三坐下来，抱起百合枝的头。他并没有用手帕，而是猛地将自已的嘴唇靠近百合枝的嘴唇。他就像小时候对待睡在旁边的表妹一样，偷偷地吻了夫人。
　　“唉呀，我这是怎么了？”热吻如雨点般落向百合枝的嘴唇。不一会儿，夫人吃惊地说道。
　　是他的激情把她弄醒，还是她明明知道却故意装出一副刚刚发现的样子？这不能不引起纹三的怀疑。让纹三感到奇怪的是，百合枝醒来时的样子很不自然，醒来后也没有把抱住她头的纹三的胳膊推开。一想到这并不是自己的精神原因，纹三的眼睛一热。
　　“怎么样，能走吗？”他把手帕靠在百合枝的嘴边，说道，“再坚持一下。从这里向右拐是曳般车站，我们可在那里坐火车（注：当时只有火车〉。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
　　“不，不行，逃也没有用。那家伙肯定把一切都坦白了。”
　　“你这是在说什么呀？我们不是在逃吗？还是你认为我们不能逃出去？”纹三的目光炯炯有神，就像是在背诵戏剧台词。“我的生命毫不足惜，你可以和我一起死吗？”
　　“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死这样的话？”
　　“可是，你不怕上绞刑架吗？当然，我认为只要能逃出去还是要逃的。可是，如果真的逃不出去，难道不是只有一死吗？”
　　“话虽如此……”
　　话未说完，百合枝坐在黑暗中许久一言不发。纹三握住她的一只手，也是默不作声。
　　“无论何时，你都能站在我一边吗？”
　　“你为什么问这些话？难道你不明白吗？”
　　“当然明白。可是，即使我还像过去一样，是山野大五郎的妻子？”
　　“还是一样。”
　　“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可以发誓。”
　　“那我告诉你，杀死三千子的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
　　“啊？那人到底是谁？”纹三吃惊地问道。
　　“是山野，我的丈夫山野。所以，我必须早点回去，让他快点逃走。”
　　“可是，山野不是三千子的亲身父亲吗？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话说回来，即便如此，他重病在身，又怎么能逃得了？而且，您府上现在一定已经被警方包围了。”
　　“啊，还是不行。不过，说不定那个残疾人已经逃出去了。倘若如此，秘密就不会泄露出去了。”
　　“原来是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手里握着你的把柄，因此你对他才言听计从的。当然，这都是为了你给你丈夫开脱罪责。”
　　“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百合枝哭诉道，“自从我知进事情的真相，便决心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扞卫山野家的荣誉和我丈夫的安全。这也是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纹三木然地看着对方充满激情的面容。
　　“你不知道丈夫和我家的关系。对我们家来说，山野可是个大恩人。我嫁给年龄相差悬殊的丈夫，还有决心为丈夫牺牲自己，这都是我亡故的父母的遗愿。我的脾气也让我必须这样做。”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纹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说道，“你认为已经烧掉了，可是你收到的那封奇怪的来信落到了明智的手里。就是残疾人为了让你去Ｏ町而写的那封信。信中确实有委托他把三千子的尸体埋掉的事，还有什么这件事只有某某某、写信的那人和莳屋三个人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名宇被你烧掉了，不知道是谁。可是，那个人不是你这收信人又能是谁呢？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证据。譬如当天三千子带走的披肩、手提包等物品，不是藏在你房间的壁橱里吗？还有，据推断：连被用来砸坏三千子头部的石膏像也在你的房间里。我怀疑你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纹三搬出了各种证据。
　　“不过，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我房间里，是明智发现的吗？”
　　“不，是女佣小雪，她早已被明智收买了。”
　　“是吗？不过我全然不知。您刚才说的那封信我倒是记得。连这封信都已落到明智手里了……我第一次知道真正的凶手也是通过这封信。残疾人说是受山野的委托将尸体处理掉，并以此戚胁我。他非常了解我和我丈夫的关系以及我的脾气，企图乘虚而入以便随心所欲地控制我。那封信最初收到是在明智到来之后，在此之前，就连三千子是否是真的死了，我都半信半疑的。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为什么要委托明智调査三千子呢？”
　　由于事情太出乎意料了，加上自己可笑的误解，纹三竟然说出要与夫人同归于尽的话来。此时，他确实感到羞愧难当，不知道如何收拾残局。
　　百合枝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之后，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颓丧地垂下头来。纹三也从美丽的梦境回到了现实世界。由于羞愧和自觉自己的愚蠢，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呆坐在那里。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那么，信中所写的三个人中的另外一个人是谁？”纹三好不容易打破沉默，以纯粹事务性的口气问道，“是不是山野？就是说，那个残疾人接受山野的委托，将尸体埋掉了。”
　　“是的。”夫人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答道。
　　“不会有假。就在三千子失踪之后，我丈夫拿走了店里的大量现金。店老板担心，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丈夫不可能需要那么多的钱，我看到信，立即联想到了这件事。而且，说不定有一半是给了司机。我丈夫之所以特意到大阪找那位司机，嘴上说是为找回被诱拐的三千子，可是事后我发现他是为了堵住对方的嘴特意送钱去的。可是，我从未流露出哪怕是一点点怀疑丈夫的表情。看见丈夫竟至于病成这个样子，我真是于心不忍啊。”
　　“藉屋是怎么知道秘密的？”
　　“嗯，这我很难说清楚。不过我想拉垃圾车的正是藉屋。因为，山野自己绝对不可能那样做，养源寺的和尚是残疾人，不会有其它人运走三千子的尸体。可是，现在即使知进了也是无济于事的。小林，我该怎么办？”
　　“暂且回去一下怎么样？我不会再说让你和我一起私奔了。”纹三红者脸尴尬地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知那家伙是否顺利脱逃？要是那家伙从屋顶上掉下去摔死，还要考虑进行善后处理的对策。不过倘若如此，你可要有思想准备。今后，我也会成为你的朋友，尽量帮助你。你答应吗？”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
　　看见夫人并无恶意地依靠自己，愚蠹的纹三情绪又好了许多。
　　一会儿，两人出了森林，沿着大堤朝山野家走去。
　　“可是，真不知道山野心里是怎么想的。究竞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起杀心呢？”
　　“山野这个人非常严格，与他的商人身份似乎并不相称。而且，发起脾气容易走极端。大概他发觉三千子品行不端，准备好好教训她，可是由于情绪过分激动，竞至于酿成惨祸。而且，还有许多情况。这件事我连女佣都一直瞒着。那个逃走的女佣小松实际上是我的丈夫的私生女。虽然他这个人平时一脸的严肃，可是年轻时也曾经风流过。要是一般人，肯定会认领这个女儿，可是丈夫非常固执，说什么女儿的教育不好办啦，亲戚生活贫困需要救济啦等等。寻找各种借口，然而暗地里却又对她另眼相看，虽然表面上仍然把她当作女佣。”
　　“那么，三千子和小松是姐妹吗？”纹三非常意外地问道。
　　“是的，虽然是姐妹，可是两人的性格却完全不同。三千子是个疯丫头，而小松却很文静，与她商人的出身似乎并不相称。”
　　大堤上已经漆黑一片，两人慢腾腾地走者。一方面是因为两人都已身心疲惫，另一方面，也是害怕回去要面对的事实，步伐便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而且，两人要是不说点什么，也显得过于冷清了。
　　“两个亲身女儿之间，”夫人继续说道，“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也不管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司机。山野又是那样的脾气，不发火才怪呢。我非常了解山野的心情，都是因为自已放荡才生下这样的孽子，一想到这些他就受不了。想一想，山野也是怪可怜的。”
　　“那他为什么不去自首？只是过失杀人，不会判他重罪。”
　　“因为毕竟是他杀了人，即使是从轻处罚，他也会无颜见人的。因为我丈夫比别人更在乎别人的评价，他想方设法隐瞒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担心的不只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山野家的名誉。因为事情一且败露，那么山野的不检点和女儿之间的丢人的争风吃醋都会传出来。”
　　“那他为什么只惩罚三千子一个人呢？”
　　“因为三千子是他明正言顺的女儿，我丈夫就连这些事情都考虑得非常周到。而且，必须看到我丈夫是偏爱不幸的小松的。他不喜欢女孩子疯疯颠颠的。”
　　“夫人，别出声。”突然，纹三制止道，“后面有人跟踪！”
　　他们打住话题，仔细一听，后面确实有人。一定是跟踪者，因为他们停下脚步，对方便也立即停下来。透过黑夜看去，就在不远处的树丛中，躲着一个人。
　　“谁？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纹三虚张声势地臧道。
　　“小林，是我。”一个男人从暗处走出来，若无其事地答道。
　　“终于找到你们了。从Ｏ町我就一直跟踪你们，你们也太兴奋了，一点也没有察觉。你问我是谁吗？我是明智的助手平田。我们在菊水旅馆曾经见过一、二次，还记得吗？”
　　听对方这么一说，纹三越发为自己刚才的丑态感到无地自容。如果这个平田把刚才森林中的事告诉明智，那自己真是丢尽了脸。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扑向对方。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很抱歉，这是明智的吩咐。我的任务就是在Ｏ町那户人家前等候你们出来。”
　　“那么你是事先就知道我们要逃跑吗？”
　　“是的，我尾随其后。如果你们回山野家，那还好说，伹是如果不回山野家，明智让我一直尾随你们，仔细听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而且，如果你们二人有什么不测的话，他吩咐我要救你们……”
　　“这么说，明智早已知道夫人在那户人家，故意把我带进去的？而且，派人偷听我们逃跑时都说了些什么？”
　　“万一，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他命令我应该如何如何。因为夫人总是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明智吩咐我，让我悄悄尾随，绝对不能让夫人发生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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