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_江户川乱步《顶阁里的散步者》

　　东荣馆像其他的公寓常有的布局，中央是庭园，四周整齐地排着房子呈方框型。由于这种布局，顶阁也呈框型，没有尽头。从他房间的天花板出发，转上一圈，就又可以回到他房间的上方。
　　下面的各间房屋都有厚重的墙壁相隔，门口有金属锁牢牢地把着门。可是一旦上到顶阁，下面就成了毫无设防的开放空间，想到谁的房间上转转，就可以到谁的房间上转转，自由自在。而且，随处都能见到同三郎房间一样的那被重石头压住的地方，所以只要三郎愿意，他就可以潜入别人的房间进行偷窃。如果通过走廊行窃的话，刚刚说过，这是座框型的建筑，因此不但各个方向都会置于人的注视之下，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会有其他的房客或女佣经过，所以是非常危险的，若是从顶阁经过的话，就不必担心了。
　　另外，在顶阁里，还可以轻易地偷窥到他人的秘密。虽说这是新房子，可是由于公寓节省费用，天花板缝隙随处可见，在房间里察觉不到，来到昏暗的顶阁中，就会对缝隙之多大吃一惊，偶尔还能见到节孔。
　　自从发现顶阁里这个强劲的舞台后，那不知何时早已忘却的嗜好犯罪癖又呼呼地涌上了三郎的心头。在这个舞台模仿犯罪肯定比先前尝试的那些要刺激百倍。三郎想到这儿，就喜不自禁。自己原来怎么就没有发现在身边还有如此有趣的事情呢？三郎像魔鬼一样在昏暗的世界里徘徊，一个接一个地窥探东荣馆二楼近二十多名房客的隐私，仅此一项就让他欣喜不已。时间一长，三郎甚至感到了生命的价值。
　　三郎为进一步加深顶阁里散步的乐趣，首先在自己的打扮上，他没有忘记装扮成书中描写的罪犯模样。深褐色紧身衬衫，相同色系和质地的衬裤。三郎本打算，若有可能就穿曾经在电影里看过的女贼所穿的全黑衣服，不过碰巧手头没有，只好将就了。穿上袜子，戴上手套，虽说顶阁里全是加工粗糙的木头，几乎没有必要担心会留下指纹，但三郎还是小心翼翼。然后，手里握着手枪，想是想，可是没有，就改拿手电筒了。
　　夜里同白天不同，外面几乎没有光线射到顶阁里，因此里面已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黑暗中，三郎一边小心地尽量别弄出声响，一边轻轻地在顶阁里爬行。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条蛇，想到这儿，连自己都不由得感到?人。不过，这种恐惧，不知是何原因又让三郎亢奋得发抖。
　　三郎就这样欣喜若狂地持续了数天“顶阁里的散步”。
　　在此期间，出现了许多预想不到的让三郎兴奋的事情。仅把这些事记录下来就足以凑够一部长篇小说了，不过这些同本故事没有直接的联系，只好忍痛割爱，在这里只简单地介绍两三个例子。
　　没有亲身体验过从天花板偷窥的人恐怕不能体会到这其中有何种魅力。即使下面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单偷窥那些自认为旁边没有别人而暴露出本性的人也饶有趣味。三郎发现，某些人在旁边有人时和自己独处时，其行为举止不用说，就连表情神态都截然不同。这使他着实吃了一惊。现在是从正上方俯视，同以往从一旁平视不同。由于视角产生了差异，平平常常的座垫也成了非常奇异的景观，另外，只能看到人的头顶和两肩，书架、桌子、柜子、火盆等等，也都主要以其上面部分映入眼帘。而且几乎看不见墙壁，取而代之的是榻榻米，它成了所有物品的背景。
　　在充满好奇的三郎眼中，即便没什么事也总能展现出一幕幕滑稽、悲惨，或是可怕的情景。平日，张口闭口都是激烈的反资本主义言论的公司职员，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一遍遍地从公文包里抽出刚刚收到的升职命令，美滋滋地看了又看，不知厌烦的情景；还有把华贵的丝绸衣服当便装穿，尽显无比奢华的某一投机商，一旦要上床，就像女人一样把白天漫不经心穿着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叠好，压在座垫底下的情景；更有甚者，当他发现和服上沾有污渍，用嘴把它舔净（据说丝绸上的污渍最好用嘴舔）了的情景；一个长满粉刺的某大学棒球选手，竟然有同运动员身份不符的臆病，他一会把自己写给女佣的情书放到吃光晚饭的托盘上，一会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把它拿了下来，一会又放上去……这种扭扭捏捏地重复一件事的情景；其中甚至还有胆大的招来妓女，上演无法在此描述的不堪入目丑态的情景。这种事只要你不忌讳，想看多少有多少。
　　接着，三郎对研究房客与房客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兴趣。
　　有的人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的人一换房间，就把刚才还笑脸相向的对象，骂得体无完肤，好像具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有的人像蝙蝠一样不管到哪都说漂亮话套近乎，而背地里却对人报以嗤笑。要说到那女房客（东荣馆二楼住着一个学画的女学生）就更有意思了，她就不只是“三角恋爱”了。情敌们都蒙在鼓里，对这种“五角”“六角”般的关系全然不知，而顶阁里的散步者，乡田三郎却明白她的真心。童话里有一种隐身衣的东西，现在顶阁里的三郎同穿着隐身衣没什么区别。
　　如果掀开别人的天花板，潜入其中，搞点什么恶作剧，不就更有趣了吗？三郎心想。可惜他没有那种勇气。顶阁内平均每三间屋子就有一处同三郎房间一样的被石块压住的通路。因此，潜到别人的房间并不费事，不过，房间的主人随时可能会回来。即便碰不上主人，由于房间的窗户是由透明的玻璃拉门构成的，所以被外面的人发现的危险性也很大。
　　另外，揭开天花板进入壁橱，再打开壁橱的拉门溜进房间，接着再返回壁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过程中难免不弄出声响，若是被走廊上的人或是邻居听见了就彻底完了。
　　下面，讲一下发生在某一夜晚的事。三郎刚散完一圈“步”，正在梁木之间匍匐行进着，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突然，在隔着庭院同自己房间正对着的那间房子的天花板上的一角，发现了一个过去从未注意到的一个细微的缝隙。此缝隙围成了一个直径两寸左右的云朵形状，从中泻进了点点如丝般的光线。三郎觉得奇怪，麻利地打开电筒，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木节，其一半以上已同周围的木板脱离，另外一半也仅勉强同木板相接，将就着避免成为节孔的命运，它看上去好像用手轻轻一抠就会脱离。于是，三郎从其它的缝隙向下望了望，在确信房间的主人已经睡熟之后，他决定把它抠掉。三郎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为此，他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终于抠下这块木节。巧的是，这个节孔呈漏斗状，下细上粗，把抠下的木节放回原处，它决不会掉下去。因此没有人会发现这里有如此大的一个窥视口。
　　这个形状真是太棒了，三郎一边这么琢磨一边从这个节空向下望去。其他的缝隙虽纵向很长，但横向也只有一分左右，很不适合窥探，而这个节孔不像它们，下面虽小，但最窄的地方直径也有一寸以上。因此，通过它可以轻松自如地看到屋子的全景。三郎忍不住停下来仔细观察这间屋子。说来也巧，这间屋子住的是在东荣馆的住客中最令三郎讨厌的一个叫远藤的男人。他毕业于牙科专业，眼下正在某个牙医手下当助手。这个远藤现在就在三郎眼睛的正下方睡得正香，他那令人反感的平板脸看上去显得更加扁平。
　　远藤是一个过于呆板的人，其房间总是收拾得一丝不苟，令所有其他的房客都无法与之相比：书桌上文具的位置，书架中书籍的摆放，坐垫的搁法，那贴着枕边摆着的看似舶来品的极令人看不习惯的闹钟，还有放香烟的漆器盒子，以及彩色的玻璃烟灰缸，所有这一切都让见到它们的人懂得其主人是世上少有的喜好整洁的人。不过远藤正张着大嘴发出雷鸣般的呼噜声，同这场景很不相配。
　　三郎看看远藤的睡相，皱了皱眉头，好像在看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远藤的脸要说干净还是干净的，也许正如他所吹嘘的那样，这是一张对女人有吸引力的脸。不过这张脸细长的又是多么离谱啊！浓密的头发，与整体细长的脸面不成比例的显得过分狭窄的富士额①，短小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让脸好像始终小的鱼尾纹，长长的鼻子，再加上异常大的嘴。三郎怎么也看不惯这张嘴，远藤的上下颚都向前微微突出，嘴角就成了鼻子下部的分水岭，他尽力张着那厚大的紫嘴唇同苍白的脸形成异样的对照。并且，也许是患了肥大性鼻炎之类的病吧，远藤的鼻子总是堵着，他始终敞着大嘴进行呼吸。震耳的呼声也可能是因为鼻炎的原因吧。
　　○1指额头的发沿状似富士山，这是古代日本美女的标准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三郎望见远藤那张脸，他就不由得手心发痒，想朝他那张平板式的脸狠狠地打上几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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