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非人之恋_江户川乱步《二钱铜币》

　　你们大概知道门野这个人吧。他是阿先的丈夫，于十年前去世。岁月无情，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说起门野，也完全像个陌生人似的，那件事似乎也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我是因为什么缘份嫁到门野家的呢？其实，在嫁他之前，说什么喜欢对方，倒还没有到这么婬荡的地步。媒人先说服我母亲，然后母亲把这件事告诉我。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我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呢？我一边用手在草席上胡乱地画着，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可我该怎么说那个后来成为我丈夫的人呢？在小镇上，对方也算得上是出身名门了。虽然我也见过他，可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倒确实没有仔细打量过。听说这人长得一表人才，很难伺候。唉，或许你知道门野这个人真是十足的美男子，我并非在讲自己和爱人的无聊事情。说他漂亮，可因为他有病在身，显得非常忧郁。他的脸色苍白，双目清澈透明，看起来似乎比正常人要漂亮得多。我对丈夫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感觉决非是用美丽可以形容的。
　　我想既然家里有他这么一位美男子，那一定会有漂亮女人爱他。即便如此，我这样一个有福气的人，一定也能让他好好地疼爱我。我整日杞人忧天地想着这些事，为此，我还曾从朋友和佣人那里听到过关于他的传言。
　　因此，集中不断听到的所有关于他的传言，我不仅弄清了让我一直非常担心的他的婬荡，除此之外，还明白了一个非常难伺候的人为何如此地非同一般。
　　可以说，他是一个怪人。朋友很少，经常独自一个人闷在家里。他的最大的毛病听说就是不喜欢女人。
　　当然，如果说他是因为不愿意结交玩伴而不喜欢女人，那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他似乎是真的不喜欢女人。和我相亲，本来也是他父母的想法，媒人说服他比说服我要费力得多。
　　当然，并没有人向我证实这些谣言。大概谁说漏了嘴，我作为出嫁前的一个小女孩子，又非常MG，也就自以为是地相信这些谣传了。不过我也确实乐观地认为，但愿出嫁以后，过去的那些谣传只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我尽量把好事往自己身上想，以期得到安慰。当然，我这样想，或许是有点太自负了。
　　想起当时的孩子气，连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爱。心中忐忑不安，同时又有所期盼。我到邻村的布庄挑选面料，买回来以后，全家人赶着缝制，其他各种家庭生活用具以及零零碎碎的日用品，事无巨细，皆精心准备。此时，对方的豪华的订婚彩礼也已送到。朋友中间有的祝福，有的羡慕，有的冷嘲热讽。在这种场合，虽然这些做法都已是习以为常的了，可我还是羞涩地喜不自禁。家中充满着喜气，让我这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子得意洋洋的。
　　另外，不管他是个怪人也罢，难以伺候也罢，我都迷恋于他那非凡的相貌。而且，只有像他这样有个性的人，才会对我一往情深，呵护我，把他所有的爱倾注在我的身上。也许我这个人心地太善良了吧，我也会把别人想得同样好。
　　开始时，屈指算着日期，似乎遥遥无期，可就在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日期却一天天地临近了。随之，甜蜜的梦想被现实的恐惧所代替。如果当天婚礼的行列聚集在门前，那会有多可怕。而且，不是说大话，这样的行列对于我们这个巴掌大的小镇来说，的确壮观。谁能体会到夹杂其间，坐在车上的心情呢？我那时几乎要昏厥过去，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羊。不但精神上恐惧，而且浑身一跳一跳地痛，那种感觉简直难以言述。
　　总之，我着了迷似的把婚礼操办完毕。有一两天时间，是睡着还是没有睡着，公公婆婆是什么模样，有几个佣人，自己有没有向别人打招呼，别人有没有向自己打招呼，脑子里几乎没有一点印象。
　　后来就是回娘家。坐在车上，望着丈夫的背影，不知道这到底是梦想还是现实……我一味地讲这些无聊的话，实在抱歉。故事的核心在哪里呢？
　　乱七八糟的婚礼告一段落，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难，门野也并非像传言所说的怪人，反倒是比一般人更温和，对我也很温柔体贴。
　　我终于放下心来，近乎痛苦的紧张情绪终于慢慢地变得平静了。我常常想，人生是多么幸福啊。
　　入嫁前，母亲叮嘱我要留心公公婆婆，可实际上完全是白操心。他们人都很好，门野是他们的独子，又没有其他小姑什么的，反而让人觉得有点扫兴。我想，原来做媳妇并不需要怎么劳神。
　　关于门野的相貌，过去只是听别人说过。和远远地偷看不同，一起过日子之后，我觉得他就是我今生今世唯一值得我爱的男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觉得他越来越优秀。他的非凡的相貌真是无与伦比。
　　门野不光是脸蛋长得漂亮，大概是因为爱的魔力吧，我总觉得门野的超凡脱俗虽然称不上古怪，但总是显得很忧郁。常常一味地爱钻牛角尖，有话装在肚子里。论容貌，正如刚才所说，他是一个清纯的美男子，有着难以言喻的魅力，实在把我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折磨得好惨。
　　世界好像突然改变了似的。虽然我在父母身边生活了十九年，婚后只有不幸的半年时间，但是这半年时光却仿佛是生活在梦中或童话世界中一样。夸张点说，就像生活在浦岛太郎受仙女宠爱的龙宫世界。
　　世间的人都认为出嫁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我却认为正相反。或者换句话说，在痛苦还未来临之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潜藏着破裂。
　　你要问我这半年里是如何生活的，我只知道自己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之中，其他琐碎的事情早就忘记了。而且，这些琐碎事与故事本身关系不大，关于自己的恋爱故事的回忆就此打住。总之，门野对我的疼爱，是世间任何一个爱老婆的丈夫所无法企及的。
　　为此，我总是心存感激，陶醉其中，没有丝毫怀疑他的余地。后来想想，门野对我的过分疼爱，其实就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里面。
　　当然，我并非说门野的过分疼爱我是招致我们之间关系破裂的原因。他只不过是努力地想要疼爱我，绝对没有想要骗我的意思。他越是努力地爱我，我越是真心地接受、依恋他，全身心地投靠他。
　　那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爱我呢？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是因为有一个可怕的理由。
　　我的怀疑产生在婚后半年左右。现在想想，可能那时门野试图爱我的努力，一定是已经耗费殆尽了，因此，另一种魅力很快便把他拉过去了。
　　男人的爱究竟为何物，我作为一个小姑娘，根本就没有能力弄懂。我一直坚信，只有门野的爱的方式，是胜过所有男人的。然而，就连如此深信不疑的我也慢慢地开始察觉到门野的爱中包含着某种虚伪的成份。
　　每天夜里，卧室里的XH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他的心里其实在追逐着遥不可及的东西，感觉着一种特殊的冰冷的空虚。一双冰冷的眼睛凝望着远方，根本无视我的爱怜的眼神，兀自喃喃地说着爱语，连声音都变得很空虚，让人疑心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不真实的。我终于产生怀疑，这是否是他移情别恋的信号。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征兆，就会像积雨云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对方的一举一动，连细小点滴的事情都成为浓重的疑云，占满我的心中。
　　他的话里一定包含着什么特别的意思，他不在家时，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如此等等，怀疑起来没完没了的。就像人们常说的，脚底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猛然感觉到自己被吸到了深不可测的地狱里。
　　尽管我疑心重重，可是我从来没有抓到过一丝确凿的证据。门野每次出门，时间都很短，而且我也大概知道他的行踪。我曾经偷偷地查看过他的日记、信件还有照片，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他心思的痕迹。
　　说不定是我浅薄的女儿之心，捕风捉影的怀疑在作怪，因此白白受辛苦吧。虽然我如此三番五次地反省，可一旦怀疑根深蒂固，就无法解开。他常常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神情木然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沉思着。一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想，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毫无疑问，一定是有什么事。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正如上面所说，门野的个性忧郁，大多数的时间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书。他说在书房里不会分心，常去建在屋后仓库的二楼，那里堆了许多他家祖传的旧书。在昏暗的房间，夜里点着从前的纸罩蜡灯，独自一人读书，这是他从年轻时就有的乐趣。自从我到这里后的半年内，他似乎忘掉了似的，从未去过仓库。但是就在最近，他又开始频频出入仓库。不知他的这种行为又意味着什么。
　　在仓库的二楼看书，虽说有些与众不同，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责难的，一点也不奇怪。我又想，虽然我尽量细心地监视门野的一举一动，也查过他的东西，可是没有一点异常。因此，他的失魂落魄、空虚的眼神，还有他旁若无人的沉思，除了怀疑仓库的二楼，几乎没有别的解释。
　　奇怪的是，他总是深夜去仓库。有时趁我熟睡，悄悄地钻出被窝，装着出去小便的样子，就此长时间不回来。我到走廊上一看，只见仓库的窗口有一丝模糊的亮光透出来。一种恐怖的说不出来的感觉，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当初结婚时，我让他带我到仓库里转过一圈。此外，换季时也进去过一两次。即使是门野呆在仓库里，我也绝对想不到那里会隐藏着什么让他疏远我的原因，也没有跟踪过。
　　所以，只有仓库的二楼一直在我的监视范围之外。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将怀疑的目光转向那里。
　　我嫁过去是在深春，开始怀疑他是在中秋时节。很奇怪，这我至今还记得。门野面对着走廊伫立在那里，青白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长时间地陷入了沉思。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什么，我被深深地打动了。这几乎成为我怀疑他的契机。
　　后来，这种怀疑日益加深。到秋末的时候，我竟卑鄙地尾随着门野到仓库里。
　　人的缘份是多么的不可靠啊。丈夫的深爱曾经那么的让我兴高采烈(如前所述，那决不是真正的爱情)，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就如梦方醒。我就像打开百宝箱的浦岛太郎从平生第一次让他陶醉的仙境中清醒过来一样，那里正有可怕的怀疑与嫉妒的无底深渊在张着大嘴等着我。
　　开始，我并不认为仓库有什么奇怪的。由于疑心所致，我想偷看一下丈夫独自一人时究竟是什么样子，以解除疑虑。我一边祈祷着室内有什么让我放下心的东西，一边对自己的小偷似的行为感到害怕。可既然决心要做的事情，中途停止又觉得很可惜。那天晚上我只穿了件夹衣，略有寒意，连在庭院里鸣叫的秋虫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悄无声息了。我穿着高齿木屐走在通往土地庙的路上，边走边仰望夜空。美丽的星斗在空中闪烁着，让人觉得是那么的遥远。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寂寞的夜晚。我终于下定决心潜入仓库，企图偷看应该在二楼的丈夫。
　　在正房，父母及佣人都已经上床睡了。乡下小镇，房屋非常的宽大，虽然才是十点钟，已经是万籁俱寂了。去仓库的途中，要经过一处黑暗而茂密的草丛，让人有点胆战心惊。
　　通往仓库的道路即便是在晴天，地上也是湿漉漉的，草丛里趴着一只癞蛤蟆，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好不容易耐着性子走到仓库，可这里同样是一片漆黑，一股冰冷的仓库特有的恶臭，夹杂着淡淡的樟脑味扑面而来，我不禁有点毛骨悚然。
　　如果心中不是妒火中烧的话，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怎么敢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真是没有比爱情更让人恐怖的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地靠近通往二楼的楼梯。向上一看，当然是一片漆黑，位于梯子处的活板门紧锁着。
　　我屏住呼吸，小心地一级一级向上爬，好不容易爬到梯子顶部。我试着轻轻推了推活板门。还是门野小心，从上面把门锁上了，这样从下面就无法把门打开了。如果只是看看书，哪里需要上什么锁呀。这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
　　怎么办？敲门让他打开吗？不能，深更半夜的来敲门，当然会让他看出我的肮脏的内心，他会越发地疏远我。可是如果把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持续下去，我可受不了。不如干脆豁出去了让他把门打开，在远离正室的仓库里，就在今晚，把平日里自己的怀疑向丈夫和盘托出，听听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左思右想，摇摆不定。正当我站在活板门下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去仓库呢？深更半夜在仓库二楼，按照一般的常识性的考虑，应该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的。可是我竟然傻乎乎地因为疑心生暗鬼，还是去了仓库。是不是有某种解释不清的感应呢？还是俗话说的预感呢？在这个世界上，是经常会发生一些常识无法判断的意外的。
　　此时，我从仓库的二楼听到了一对男女的窃窃私语声。
　　男的当然是门野的声音，可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看到我的猜测竟然变成了明摆着的事实，涉世未深的我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恐惧和不顾一切的悲伤。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还是拚命忍住了。我像患了疟疾似地一边打哆嗦一边竖着耳朵听上面的说话声。
　　“再这样继续幽会下去，我，真是对不住你夫人啊。”
　　女人细细的声音因为太低几乎听不清。听不到的地方就只能用想像来补充了，所以还是能把意思搞清楚的。根据声音判断，女人比我要年轻三四岁，不像我这么胖，身材苗条，应该就像泉镜苑的小说中的那个如梦似幻的美丽的女人。
　　“我也认为如此。”
　　是门野的声音。
　　“正如我常讲给你听的，我已经竭尽全力去爱京子了。
　　但是，还是不行。一想起自小与你青梅竹马，我就难以割舍。虽然我明知自己非常对不起京子，可每天晚上我还是不能不看到你。请你体谅我痛苦的心情。”
　　门野的声音直侵入我的心底。清晰而郑重，就像背台词一样。
　　“我好高兴。你这样一个美男子，置那么好的妻子于不顾，如此深爱着我，我真的是一个有福气的人。真的好高兴。”
　　我的极度敏锐的耳朵似乎已经感觉到那个女人偎依在门野膝盖上的情形，还有讨厌的脱衣服和接吻的声音。
　　可以想像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要是现在这样的年龄，我会毫无顾虑地敲开房门跑到那二个人面前，道出自己的所有怨恨与痛苦。可是怎么说呢？当时我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不可能有那样的勇气。我用衣袖的一角拚命地捂住嘴强忍着悲伤，呜呜咽咽地哭，也不想着要离开，那滋味真是比死还要难受。
　　一会儿，我惊奇地发现，地板上响起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有人朝活板门这边走了过来。如果此时见面，对我来说也太丢人了。我急忙下了楼梯，跑出仓库，悄悄地躲在附近的黑暗处。我要看看那女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我瞪大了燃烧着仇恨的眼睛。
　　只听见咯哒咯哒开门的声音。突然一丝光亮照出来，一只手拿纸罩蜡灯、蹑手蹑脚下楼的那位，没错，就是我的丈夫。跟在后面的那位，我气呼呼地左等右等也不见踪影，我丈夫已经嘎啦一声关上了仓库的大门。经过我藏身的地方的时候，我听到木屐渐渐远去的声音。但是丝毫也看不出女人下楼的样子。
　　仓库只有一个出口，窗户上又用铁丝箍住。我一直等在那里，竟然没有看见有人开门。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首先，门野不会把那样一个重要的女人扔在那里独自离去的。
　　或者是他们长期以来的阴谋，在仓库的什么地方开了一个秘密的洞口？
　　在黑暗的洞穴里，为爱疯狂的女人，因为一心想见到那个男人，忘记了恐怖，鬼鬼祟祟地在洞穴里爬行的情景，如梦如幻般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想到这里，躲在黑暗中的我不禁害怕起来。而且，想到丈夫见我不在时那副诧异的样子，也实在放心不下。总之，那天晚上也只能如此了。我只好回到正屋。
　　此后，在夜里我不止一次地潜入仓库，站在门外听丈夫和那个女人的各种SF话，我的心里乱极了。
　　每次我煞费苦心地想见到那个女人，可每一次都像最初的那天晚上一样。从仓库里出来的只有门野一个人，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过。
　　有时，我会准备好火柴。看到丈夫离开以后，我轻轻地爬到仓库二楼，借助火柴的光亮四处寻找。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躲藏的时间，可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有时，我趁着丈夫不在家，中午潜入仓库，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角落，看会不会有什么暗道之类的，或者会不会割破窗户上的铁丝。然而，哪怕连一只老鼠可以逃跑的缝隙也没有找到过。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为了查明真相，与其说我感到难过委曲，倒不如说我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第二天晚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又听到那熟悉的娇滴滴的耳语声和丈夫重复的SF话。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又像幽灵一样地消失了。
　　或者是什么生灵被门野迷惑住了吧？门野天生忧郁，与众不同，像一条蛇一样。(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也被他深深地吸引了)这种被称作生灵的异形难道不也容易使人着魔吗？想到这里，我再看门野的时候，就觉得他本身就有某种魔性。我的情绪变得十分怪异，几乎是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感觉。
　　究竟是干脆回娘家，把事情说个究竟呢，还是告诉门野的父母？我虽然由于害怕与恐惧三番五次地下决心，但是讲出这种不着边际的类似讲鬼的故事，简直会被人笑破肚皮的，反倒丢人现眼。因此我还是忍住了，把自己的决心再推迟一两天。想想当时，自己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当时，已经过了门野平时出去幽会的时间了。门野正欲下楼时，在仓库二楼传来轻轻的盖什么东西的声音，接着咔嚓咔嚓的，像是在上锁的样子。虽然声音很轻微，但是就像每晚必然听到的声音一样。
　　仓库二楼发出声响的无非是几个衣箱。那么，那个女人会不会藏在衣箱里呢？活人必须要吃饭，而且在使人透不过气来的衣箱里，不可能长时间地呆在里面。可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然认为这就是事实。
　　自从有所察觉之后，我便沉不住气了。我一定要设法偷到衣箱的钥匙，打开盖子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否则我实在是心有不甘，就是和她撕咬在一起我也不想输给对方。我似乎确信女人真的就藏在衣箱里，因此咬牙切齿地等着天亮。
　　第二天，在门野的文件盒中，我竟然意外地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钥匙。当时我简直有点不顾一切，可这么大的事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来说，还是有一点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前，我整夜地睡不着，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幸好我们的起居室远离父母的房间，门野又只顾自己的事情，过去的半个月里并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仓库在白天也显得很昏暗，散发出一股寒冷的泥土气息。我拿着钥匙钻进去，那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啊。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干出那种事呢？
　　可就在我偷钥匙之前，一次在我爬上二楼的仓库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滑稽的事。反正也无所谓了，我顺便在这里说说。我怀疑从前的说话声说不定就是门野一个人发出的。这种想像简直就像是一个童话故事，例如写小说或演戏时，在别人听不见的仓库二楼，悄悄进行的台词的排练。我甚至异想天开地怀疑衣箱里藏着的不是女人而且戏服什么的。
　　唉，我这人真是昏头昏脑的，神志不清的时候尽胡思乱想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我的大脑混乱极了。为什么呢？
　　考虑一下那些SF话的意思，世上哪有如此自说自演的蠢人呢？
　　门野家是镇上有名的世家，仓库二楼堆满了祖上传下来的各种旧物，就像古董房似的。
　　三面墙的墙根，涂着红漆的衣箱一字排开，角落里还有五六个古色古香的大书箱。书箱上堆放着未装完的黄色封面和蓝色封面的书，背面已被虫蚀，积满了灰尘。架子上有陈旧的轴画箱，雕有大花纹的双层衣架。藤编、古色古香的陶器，夹杂其中的还有染黑牙齿用的形似大木碗的漆器、漆盆等都十分的惹眼。由于上了年头，都成了红色，一条条金纹成了泥金画。
　　让人感到最害怕的是楼板口，有两尊装饰铠甲，像活人似的坐在基座上。其中一尊是黑色缀绳的铠甲，显得威风凛凛。另一尊是绯红色缀绳的铠甲，虽然已经变黑，有的地方已经断线，但是当年，想必绯红如火，非常的气派。它们都戴着头盔，还有一直压到鼻子下面的恐怖的铁面。
　　在白天也显得十分昏暗的仓库里，似乎护臂具、护胫具就要动起来索取悬挂在头顶上的长刃矛似的。我突然尖叫一声，吓得想要逃出来。
　　从小窗口透过铁丝，映照着淡淡的秋阳。因为窗口太小，仓库拐角处黑如暗夜，泥金画及金属器件就像妖魔鬼怪的眼睛似的散发出怪异、混沌的光。一个女人置身其中，要是再妄想着什么生灵，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我强忍住害怕与恐惧，好歹把衣箱打开，还是因为有爱情这个魔力。
　　虽然心想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可还是忍不住害怕。
　　当我打开一个个衣箱盖时，全身都渗出了冷汗，吓得近乎窒息。当我掀开盖子时，就像是在看棺材似的。下决心猛地把头伸进去一看，和预期的相反，里面装的尽是些旧衣服、被褥、精美的文集等，没有一件值得怀疑的东西。那么经常听到的关上什么东西和上锁的声音，又意味着什么呢？正当我觉得纳闷的时候，我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最后打开的衣箱里。
　　衣箱里叠着几个白色木盒，装有偶人的木盒。表面温文尔雅地标有“偶人”“五人伴奏”“三个酒鬼”的字样。我确定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之后，稍稍放下心来。此时，我完全是出于女人的好奇心，把这些盒子打开来看看的。
　　我将盒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有偶人、紫宸殿正面台阶前东侧的樱花两侧的柑桔树，一件一件地往下看。弥漫着樟脑的气味和一种古老怀旧的情绪，昔日偶人纤细的肌理，不知不觉中就将我带入到梦想的天地里。
　　我一时为偶人而着迷，突然我发现在衣箱的一侧，放着一个与众不同的长方形白色木箱，足有三尺以上，似乎是件贵重物品，表面同样文雅地标着“拜领”二字。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取出来一看，我不禁大吃一惊，转过脸去。
　　瞬间，所谓的灵感就是指这种场合吧。几天来的疑团终于完全解开了。
　　如果我说让我吃惊不小的只是一个偶人的话，你一定会笑我的。不过，我要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个偶人是昔日偶人师名家殚精竭虑完成的艺术品。
　　如果你在博物院的一角，突然看见一个古老的偶人，那种栩栩如生会让你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战栗。当那些偶人是女儿人偶或幼儿人偶时，你会为它的恍若隔世的梦一样的魅力而惊奇。你知道一种被称作礼品的人偶有多么可怕吗？或者你还知道过去流行男色时，好色之徒让人雕刻与自己喜欢的男色脸形相似的偶人，日夜爱抚的那种变态行为吗？
　　远的不说，如果你知道有关木偶净琉璃戏的传说，和近代木偶名家安本龟八的生人偶，我想你就会完全理解我看见一个偶人时的吃惊心情了。
　　我在衣箱里看到的偶人，后来我悄悄地向门野的父亲打听过，得知那是天皇赐的。听说是安政时期偶人师名人立木的佳作。
　　这种偶人俗称京偶人，实际上为浮世偶人，身长三尺有余，大小有十来岁的小孩子那么大，手脚完整，梳着过去岛田式的发髻，穿着过去的大友禅绸。
　　后来才得知，听说这就是立木那个偶人师的风格。虽然是古代的制作，然而奇怪的是，女儿偶人竟有一张现代人的脸。
　　厚厚的嘴唇红彤彤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红唇两边是丰盈的面颊、双眼皮、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落落大方、似在微笑的两条浓眉。最微妙的是它耳朵的魅力，像红棉包住了两片羽毛一样，颜色若有若无。那张艳丽的充满QY的脸，由于年代久远，已经略显褪色。除了嘴唇，其他的部位非常苍白。大概是粘上手垢的缘故吧，光滑的肌肤汗涔涔的，看起来越发显得幽怨、妖冶。
　　仓库里光线昏暗，散发着樟脑的气味。在我看偶人时，长得恰到好处的偶人的丰满的RF上下起伏着，嘴唇似乎就要绽开微笑。看着这栩栩如生的样子，我不禁吃惊地颤抖起来。
　　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我丈夫爱着的竟然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冰冷的偶人。看到这具有非凡魅力的偶人，就知道不会再有其他的谜底了。丈夫讨厌与人交往的个性、仓库里的SF话，关上衣箱的声响、不见踪影的女人等等，把这几点综合起来考虑，只能解释为那个女人实际上就是这个偶人。
　　后来，又集中了两三方的意见，可以推测出门野天生就有胡思乱想的怪癖。在和人世间的女人恋爱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衣箱里的偶人，被偶人所具的非凡的魅力夺去了魂魄。
　　那个人一开始就不是在仓库里读书。听说人与偶人或者佛像恋爱的例子自古以来就不在少数。不幸的是我丈夫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更为不幸的是我丈夫家里正好就保存了稀世的偶人名作。
　　非人之恋，此世之外的恋情。一方面人们因为这种活人无法体会的如噩梦般或童话般的奇妙的欢乐而灵魂麻木，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受到罪恶的呵责。这样的人，总是为了设法逃离那地狱般的困境而苦苦地挣扎。门野娶我，努力地拚命地爱我，其实只不过是那虚幻的苦闷留下的痕迹。
　　这样想来，说什么对不起京子的SF话也就迎刃而解了。毫无疑问，丈夫让偶人使用了女人的声音。啊，上天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一个女人呢？
　　那么，我的忏悔的话实际上是有关后来发生的可怕的事情。说了一大通无聊的话，还要继续说下去，大家或许会厌烦，请大家不必担心，我讲要点，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可以说完。
　　请大家不要惊慌，我所说的可怕的事，实际上是关于我杀人的事。
　　要问我犯了这么大的罪行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还过着安稳的日子，那是因为并不是我亲手杀的人。换句话说，我犯的是间接罪，即便当时我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也不会给我定罪的。
　　虽说我在法律上是无罪的，可是很明显我是把那个人引向死亡的罪魁祸首。一个浅薄的小女孩，被一时的恐惧吓得头昏脑胀的，终于未能坦白，我真是万分的内疚。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没有好好地睡过一次觉，今天在这里忏悔，权且当作对于亡夫的赎罪吧。
　　可是，当时我被爱情迷住了双眼，况且我的情敌也并非是活人，即便是名家的作品，也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偶人而已。所以当我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没有生命的泥人代替，感到了万分委曲。与其说委曲，不如说是为丈夫沦为畜生之心而感到耻辱。如果没有偶人，也不会成为这个样子，结果连立木这个偶人师，我也觉得可恨。
　　唉，要是把偶人那张妖艳的讨厌的脸痛打一顿，把它的手脚扯掉，门野就不会再进行没有对手的恋爱了。想到这里，我一刻也不能犹豫了。那天晚上，为了保险起见，我再次核准了丈夫和偶人幽会的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二楼仓库，把偶人撕得七零八落砸得稀巴烂，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之后，我观察丈夫的举动，以为他会结束与偶人之恋，然而我却大错特错。
　　偶人就像被车轧过一样，头、身体、手、脚四分五裂。
　　把变成气囊的内脏拿出来一看，我终于可以摩挲胸脯了。
　　当天夜里，还蒙在鼓里的门野趁着我熟睡的时候又点着纸罩蜡灯消失在走廊外的夜色之中。不用说，他又是急着去和偶人幽会了。我假装睡着，偷偷地望着他的背影，体会到了既害怕又悲伤的复杂的感情。
　　当他发现偶人的尸体时，该是怎么样的表现呢？是为这变态的恋情感到羞耻，将偶人的身体悄悄地收拾起来，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还是找出下手的人，气得大喊大叫大打出手呢？要真是这样的话，我该会有多高兴呀。既然门野生气，就证明他和偶人没有恋情，我不由得一动不动地仔细地倾听，观察仓库里的动静。
　　后来，左等右等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丈夫还没有回来。
　　他在里面除了看着被毁的偶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其他事，已经过了平常的时间，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难道说对方不是偶人而是活人吗？想到这里，我吓得魂不守舍，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一盏纸罩蜡灯，踩着夜色中的草丛，奔向仓库。
　　顺着仓库的梯子迅速地往上爬，只见活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上面看起来点着灯，红褐色的灯光模糊地照在楼梯上。我被某种不祥的预感吓了一跳，猛地飞快地爬了上去，大喊一声“老爷”，透过灯光，我发现我的预感应验了。
　　只见丈夫和偶人的身体摞在一起，地板上血流成河，两个人的身体横卧在沾满血迹的家传的名刀上。人与泥块的情杀，在我看来，一点也不滑稽，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严肃，让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我无声无泪地站在那里。
　　仔细一看，被我砸碎的只剩下一半的偶人的嘴唇上有一滴血痕，似乎是偶人自己吐出的血一样。偶人无力地垂在抱着她头的丈夫的手臂上，露出临死前的可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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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非人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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