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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 双击滚屏阅读

序幕

作者:江户川乱步    来源:江户川乱步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3/17
  虽说是走过多次的熟路,但毕竟不同于都市里的宽敞大道,伊势省吾不得不集中精力去驾驶汽车。坐在身旁的晴美随车晃动着的温暖身躯、情人间无拘无束的亲密碰触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特有的体香,与悄悄潜入车内的山野的气息完美地调和在一起,令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可此刻他只敢分出一半的注意力去体味这一切。
  “你来过很多次了吧。在山里兜风,我可是头一回!真怪吓人的哟!这边就是峡谷啦!总觉得汽车就像要冲出山道一样,吓得我心一个劲儿地乱跳。没问题吧,要出事儿就完了。还没到么?”
  今天,晴美的身上可看不出半点儿社长秘书的样子。因为没有外人,所以说起话来很随便,一点也不客气。伊势饶有兴趣地感受着她的这种变化。
  “嗯,还没有。就算我们一块儿死了也值得吧。在这样的美景中。瞧,你快瞧,那水多美!还有那块岩石的样子。
  那肯定就是人们说的‘礼帽岩’。不过,可惜的是,现在听不到,告诉你,春夏两季的鸟鸣声真是棒极啦!”
  “哎呀,危险!你还是小心点吧。这里可尽是弯道哦!”
  与晴美肌肤相亲已快有一年的时间了,可奇怪的是,他对她竟然一点腻烦的感觉也没有。比起家里徒有夫妻名分的妻子那个狂热的信教徒,他倒觉得晴美更像是自己的另一半。晴美确实让人有这种感觉。她并不像一般的秘书小姐,只是个做摆设用的漂亮花瓶,而是个能对他体贴入微的好女人。
  虽然,时下已进入了十二月,但天空依旧很晴朗。就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星期天,伊势如约带着晴美来藤濑看采石场的旧址。晴美就像一个要去郊游的女学生一样乐得又蹦又跳,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汽车在青梅公路上,沿着多摩川驶出了谷泽镇,随即攀上了弯弯曲曲的山道。他们将途经藤濑水库工地,到达目的地——藤濑部落。
  不久,汽车离开了峡谷,驶上了通往山顶的坡道。顿时,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他们透过高大的杉树林叶间的缝隙向下眺望开去。
  “瞧,那里就是水库。大得惊人吧。它有八十米高,虽然只能算是个中型水库,但也相当于两座半楼房那么高。这得用多少混凝土呀。现在它基本上已建成了。不过离蓄水还有一段时间。要是蓄满水的话,站在这里望下去,湖光粼粼,肯定非常壮观。”
  “啊,这工程太伟大了!这和我去看大佛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今天来这儿真是来对啦!山里太好了!我要把东京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
  “嗯,忘了的好。今天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
  不久,汽车偏离了大道,驶入了下山的坡路,直奔目的地——即将沉入人工湖底的藤濑部落。他们脚下的车道就是用伊势曾经经营过的采石场开采出的藤濑石铺成的。
  “这里真的将变成一个大水库吗?啊,那里还有房子呢!那也会迁走吗?”
  “嗯,是的。他们想尽量推迟搬迁的日子吧。这个部落总共只有五十几户人家,大部分都搬了,有的连房子都拆走啦。但好像还有四五处房子没动。不过,搬迁已成定局了。
  这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土地呀!而且祖坟是迁不走的,当然舍不得啦!唉,没办法呀!……来,咱们就在这儿下车走一走吧。”
  “带上便当吧。”
  “好,你拿上那盒三明治就行了,我口袋里有威士忌。
  咱们找个地方野餐。”
  伊势虽然刚过四十,但看起来比实际显老。虽说这样反倒与他伊势商事社长的身份很相称,但是与很显年轻的二十五岁的晴美在一起时,常常会被人误认为是两父女,这使他多少感到有一些自卑。因此,当晴美不顾年龄差距,疯狂地爱上他时,他不禁感到由衷的喜悦和快慰。
  沿着坑洼不平的山道步行两百米左右,就能看到大面积袒露的大山的地表。这是座美丽的铜绿色的石山。
  “那就是我以前的采石场。那种绿色的岩石是蛇纹岩的一种,叫做藤濑石。采石场的建筑都被拆走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要知道,这曾经是我的副业,生意兴旺得很呢!你瞧,采下来的绿色石料还堆在那边呢。它们可是建筑用的好材料呀。”
  “你也是这水库的受害者呢。”
  “嗯,是受了不少损失。虽然与东京都谈判之后,得到了一笔很可观的收购费,但与继续这份事业相比,实在是相差得太远啦。”
  路右边是一大片碎石滩,一条宽阔的河流从眼前奔流而过。藤濑部落就位于峡谷最深处的山谷中。眼前的河流并不像一般的山间小溪,它与平原上的河流别无二致。河滩上的碎石大部分都带着这里特有的、美丽的铜绿色。
  “怎么样?就在这河边用餐吧。”
  “行,不错。那块大石头挺好,就在那上面休息一下吧。”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虽然山里的冷空气使人感到凉飕飕的,但在阳光的照耀下还是很温暖。两人坐着的铜绿色的大石头已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了。
  他们从饭盒中取出三明治,分而食之,其乐融融。伊势从口袋里掏出银质的威士忌酒瓶,一点点的喝了起来。
  “你不来点儿吗?”
  晴美并不擅长喝酒,但她说过喜欢威士忌滑过嗓尖儿时那种辣辣的感觉。
  河水清澈透明,从小碎石上流过时发出“哗啦”、“哗啦”清脆的响声。偶尔,还能看见一条条小鱼在水中敏捷地嬉戏。
  鹰巢山耸立在正前方,平缓的山体在阳光的笼罩下显得有些朦胧,使得原本碧绿色的山体呈现出浓重的墨绿色。山麓在从河滩上升起的阳光中轻轻舞动。
  “您太太几时回来?”
  晴美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山峦,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别谈这些,好吗?”
  伊势很不愿意回到现实中。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明媚的阳光似乎也随之猛地黯淡了下来。
  “可我是坏女人吗?您太太给我寄来那样的一封信。可悲的是,她这么做竟然是理所应当的。”
  “好了,你什么都别去想了。让我一个人考虑就行了。
  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吧。”
  伊势的妻子友子也不是个坏女人,但是却是个让人爱不起来的女人。她比伊势小五岁,今年三十六岁,终日少言寡语,性格像个男人,所以看上去很显老相。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比丈夫伊势更有钱。伊势商事的资金始终在很紧张的周转中,急需用的、稍微可观一点的高额现金都须向银行借贷。然而友子却拥有父母遗留下来的大笔的存款、股票和土地。至今为止,她一直紧攥着随时可以兑换成大笔现金的宝贝,拒绝为伊势的事业提供任何帮助,注入半点资金。
  “那个女人认为太阳教的太阳神比我更重要,她把一切都献给了她的太阳神,独独把我丢在一边。她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四处奔走,为太阳神传道布教,现在人正在静冈呢。
  说是要在静冈设个分部,忙得热火朝天的,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虽然说了别谈这些,却忍不住将心中的激愤一古脑地宣泄了出来,仿佛不吐不快似的。
  “可是,这也许是你不爱她造成的吧。您太太迷上太阳教也许是因为想弥补心中的失落。可是,如今看来,她的怨恨终究难平,所以才会给你和我寄来那样的信。您太太一定很恨我,她也一定恨着把爱给了我的你。我想她就要来报复了。”
  晴美说得一点儿都不假。友子在旅途中寄来的信中通篇都是狂热的信教徒的诅咒,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的将来,你们就会受到伟大的太阳神的惩罚。神的旨谕在我心中。你们一定会自食恶果!罪人们,万劫不复的罪人……”
  伊势也曾向妻子提出过一两次离婚的要求,但都遭到了友子的断然拒绝。她甚至疯了似的叫喊道:“你若敢跟我分手,我就让你有好瞧的!”自此,特别爱面子的伊势再难开口说出想要离婚的话了。
  “你们大概都以为我是养子,其实我不是。怎么说好呢?我还未成年时,在亲戚们喋喋不休的劝说下,联系了一户愿意资助我的人家。那就是友子的父亲,他为我提供了所有的学费。他想收我为养子,我死活不同意。后来,他又提出对等联姻的条件,我不得不勉强答应了下来。现在想来,那正是我一生当中最失败的决定。”
  “因此,社长。啊,对不起。因此,你才和我约定,我俩单独在一起时,不要称呼你为‘社长’,对吧?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正是你不幸的标志。我终于明白啦。”
  “谢谢,谢谢你如此了解我。”
  “哦,亲爱的,可我真的是爱你爱得要命啊!”
  晴美说着将身子倚了过来,伊势赶忙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腰,紧紧地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嘴唇。晴美光洁细腻的面颊在酒精的作用下,透出微微的红晕,阵阵清幽的体香向伊势袭来。晴空、高山、流水……美妙的大自然仿佛化成了一间偌大的闺房,房内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这一切对于城市人伊势来说是那么的弥足珍贵。在这一瞬间,他抛开了所有俗世的羁绊,满心欢喜地投入到大自然那充满神奇魅力的怀抱中。
  不久,他们两人并肩向采石场走去。
  “虽说并不是什么景色优美的地方,但是很让我留恋。
  因此总想带你来看看。毕竟我的工厂在这里存在了六七年哪。”
  “我也好想看一看你经营的工厂的遗址。”
  小碎石道旁,有一丛小树林。树林后面似乎有物体在移动。正当他们疑惑的时候,树林后面窜出一只脏兮兮的白毛狗,紧接着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直以为四周无人的两个人一下子呆住了。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四五岁左右,上着一件褐色的夹克,下穿一条土黄色的长裤,顶着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这副模样若是在城里,肯定会被人当作是流浪汉,但在偏僻的山野这或许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子。这是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庄稼汉。
  高个子男人笑嘻嘻地向这边走来,还突然点了一下头,行了个礼。
  “天气真不错啊……”
  虽是个庄稼汉,却出奇地能说会道,表情也很轻松自然,但总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你是这个部落的人么?”
  “是啊,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因此,这里将被水库淹没使我很难过。”
  他收住了笑容,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
  “可不,真太可惜了。不过,觉得可惜的不光是你一个人。这个采石场就是我的,我不也把它拆掉了嘛。这个部落的人都觉得舍不得,但是他们也都认命了,已经搬到别处安家落户去了。”
  “但是,我没法认命呀。我要一直呆在这儿,直到这里被淹没的那一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这些祖先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我要守着祖坟,呆在这儿陪着他们,直到大水淹没。”
  大个子男人蹲在地上,抚摸着白毛狗,低着头忧郁地说道。
  “是吗?你那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真的没有父母,没有妻子吗?当真是孤单单一个人吗?那真的很难离开这些祖辈身边呢。但是,没有办法呀。大家都已放弃了呀!你除了认命以外也没别的办法了。还是带上祖宗的灵位搬到别处去吧。你大概也领到拆迁费了吧?”
  “这是用钱就能换走的吗?我求过他们几百遍了,我说我一分钱也不要,只求让我留在这里。可是他们却不答应。”
  “不答应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很遗憾,你还是放弃吧。换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吧。请多保重。”
  伊势截住了话头,走开了。晴美眼眶都湿了。
  “那个人好可怜啊。”
  “人挺迟钝。所以才会认死理啊。这大概也是建水库引发的悲剧之一吧。”
  大个子男人见他们两人向前走去,又冲着他们的背影行了个礼,领着他那条白毛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虽然决定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奋战到底,但还是想要有人作伴吧。
  一走进采石场的旧址,晴美便发现那里的风景真的很壮观。高耸的峻山像被用神斧劈凿过一般,露出铜绿色的岩体。开凿过的痕迹很有层次感。前方有个水池般大小的圆形深坑,被人为地打开了几处缺口。那里也有一层层被开凿过的痕迹。
  “啊,太美啦!多像古罗马的废墟呀。那一层层的岩石多像野外剧场的观众席呀。”
  “你是说椭圆形竞技场?确实,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说起这藤濑石可真是关东一宝啊。让它们沉睡湖底真是太可惜了……啊,危险。这里有口废井!”
  “什么?这地方有井……是工地上用的吗?”
  晴美望着那口老井。井口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用藤濑石简单地围了一圈。井深三米左右,井底堆满了小碎石块,一点儿水都没有。
  “是建工地时挖的。但是水老早就干了,没派上什么用场。”
  “啊,好多石头呀。这些都是从那边山上采下来的吧。
  扔在这里好像太可惜吧。”面前堆了一堆藤濑石。
  “这只是些碎石料。质地好的都已运走了,就剩下这些碎料了。让它们和采石场建筑的基石一起留在这儿吧。”
  就这么干站在那里也没意思,于是两个人决定回到汽车上去。小碎石道比较难走,所以伊势想起该牵着晴美的手,但为时已晚。晴美已“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摔倒在地上。
  他慌忙上前扶她起来,所幸的是晴美并未受伤。
  “鞋跟断了。”
  晴美皱着眉头,懊恼地站了起来。左边高跟鞋的鞋跟已经扭断了。在这种碎石道上穿高跟鞋走路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你要是穿双低跟的就好了。”
  “是呀,我忘记了。”
  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的大个子笑嘻嘻地靠了上来。那只白毛狗一直跟在他身旁。“夫人,没受伤吧。哎呀,鞋子坏啦!那可不好走哟。要不要我来背您?”
  晴美有点害怕,赶忙谢绝道:“不,不用了。谢谢你。”
  她捉住伊势的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起来。虽然离汽车只有两百米远,但他们却花了很长时间。
  从东京出发时还亮铮铮的车身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尘。晴美依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山道上颠簸着驶向前去。
  “还不到两点呢。在天黑前肯定能赶回东京了。”
  “这么早呀,真舍不得走。你明天又要变回社长了。”
  “我还带你出来兜风吧。如果你愿意,我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带你出来兜风。”
  晴美知道社长太太在家的话,是不可能远游的,所以并没有搭话。她恋恋不舍似的回头张望着。
  “喂,那个人还站在那儿呢。笑嘻嘻的。不过那笑容好凄凉哟。”
  伊势也回头去看。果然,大个子就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他们身后三十多米远的地方,目送着他们离去。那条白毛狗老老实实地坐在主人身旁看着他们。正如晴美说的,大个子呆板木讷的脸上现出的笑容让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
  (我还会再见到这个人。一定会再见到他。)
  伊势忽然有种预感。一种幽暗、寂寞的预感,使他不由得联想到寒冷的秋风。
  同一天傍晚,商业美术家真下幸彦在银座一家名叫“蓝色”的咖啡馆里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着等人。夕阳西下的余辉照在大街上,使街景变得朦胧而不真实。
  马路对面有一家很有名的鞋店。紧挨着的是一家专卖高档货的礼品店。再过来则是一家有名的西饼店。西饼店旁边的小胡同开了个小门。西饼店楼上的水泥墙上挂着一张小小的“南侦探事务所”的招牌。
  (侦探事务所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还弄了这么个又脏又难看的破招牌。这侦探所到底租的是西饼店的二楼还是三楼呢?难不成就在那个小胡同里吗?)
  幸彦对银座一带可谓是了如指掌,竟也有看漏的地方。
  于是,他又盯着这块招牌研究了一会儿。
  一辆豪华的大型轿车驶入了他的视线,停在了街对面。
  (这车真棒。是卡迪拉克呢!不过,怎么灰扑扑的?这么好的车不会瞎糟蹋吧。莫非是刚去远处兜风回来?)
  只见一个穿着银灰色大衣的、老板模样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绿色宽摆大衣的年轻女子从车里钻了出来,走进了鞋店。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而女人则完全倚在男人的身上。看那女人的样子倒并不像是在撒娇,而像是腿脚受了伤,离开男人的搀扶就走不了路的样子。
  两人下车后,驾驶座上是空的。
  (是自己开的车,应该是一家人去兜风了。嘿嘿,那女人长得好漂亮,那男人真够有福气的。)
  商业美术家幸彦虽然过得挺富裕,但离拥有卡迪拉克的生活还有相当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叹息着自己不能给恋人芳江带来和这个女人享受到的、同等的幸福。
  (怎么搞的?这么慢!她在忙什么呢?)
  幸彦正想着的时候,就看到了芳江走在街对面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多褶的大衣,也是宽摆的。因为走路赶得急,所以脸看上去有些微微发红。她走路的姿势有种特有的跃动感,带动着大衣也随着她左右摇摆着。
  (比起刚才的女人,还是芳江更有活力呀!多可爱啊!不过,不能给她好脸色看,害得我等了这么半天。我要装出生气的样子。)
  他一口气喝干了已经凉掉的咖啡,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根烟。
  “让你久等了。”
  可爱的朝天鼻,双唇微启,露出一排贝壳般的皓齿。
  “等了三十分钟啦!我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约你出来了!”
  “哎呀,真对不起。我是给哥哥挑生日礼物去了。你看这个怎么样?”
  芳江和幸彦并肩坐下,拿出一个包装好的四方盒,递给他看。
  “你哥哥很重要哟!”
  “嗯,当然。”
  “所以,让我等半天也没关系?”
  “哎呀,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是我不好。不过我已经说对不起了。都是‘大赏堂’给耽搁了。明明说好了的,却忘了帮我刻字。他们说一会儿就能弄好,所以我就等了会儿啦……好啦,消消气啦!”
  说着,芳江顽皮地看着幸彦,用肩膀轻轻地蹭着他。
  “好啦,好啦,我怎么会和你生气呢?刚才那都是虚张声势。我觉得不该总给你笑脸看,所以才……哈哈哈……”
  他也用肩膀亲密地回应了她一下。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还是吓了一跳。”
  芳江猛得松了口气,撒着娇说道:“你真好!”便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幸彦打开包装纸,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个香烟盒?”
  “嗯,我下狠心买了个银制的。”
  香烟盒闪闪发光,像面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幸彦拿在手上,“啪”的一声把它打开,看刻在里面的字。
  “‘送给亲爱的哥哥。Y。’芳江的开头字母是Y,幸彦也是哦!”
  “哎呀,真的呢。那就当作我们两人合赠的吧。”
  “我也叫他哥哥?”
  “嗯,当然,就这么着。”
  两人四目相视,笑了起来。
  多么灿烂的两张笑脸啊!
  芳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陷入了沉思。终于她又说起了老话题。
  “你什么时候跟我哥哥说?”
  “再过些时候。现在你哥哥心情不好,对吧。我想等到你哥哥在报上受到好评,或者卖出画作之后……”
  “可是,我们不是打算来年春天就结婚,租个公寓,搬出去住么?再磨磨蹭蹭的就来不及了。哥哥可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他很不好对付,你也是知道的呀!”
  幸彦被说中要害,闷闷不乐。
  “确实是啊。良介君是个真正的画家。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个天才。虽然我也是个画家,但是是在靠商业美术挣钱的人。我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所以我对他一直心怀尊敬。可是,你哥哥却看不起我。就算是天才,光画些抽象派的画也没人肯买呀。他心里嫉妒我能赚到钱,所以就越发做出一副蔑视我的样子。说真的,我很怕开口和你哥哥说。因为一旦他说出‘不行’,我就没辙了。而且我还担心会和你哥哥吵起来。”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也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呀。你还是赶紧跟他说说吧。”
  幸彦抱头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的语气变得开朗起来。“你什么也没提过吧。你哥哥或许早察觉到了吧。”
  “唉,也许吧。不过,我哥哥就像个小孩子,除了画画和喝酒,其它的事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也许根本就觉察不到。我当上了服装设计师,挣钱攒嫁妆,二十五岁该结婚了,等等,这些事他都一点也不过问。他自己的单身生活过得优哉悠哉的,似乎就认为妹妹也不需要嫁人。真是个不懂道理的哥哥呀。而且,他还爱酗酒,喝了酒就和街上的痞子、流氓打架……有时候,我真恨我这个唯一的哥哥。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你,幸彦。”
  “可是,你们兄妹的感情那么好,真让人羡慕呀!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你哥哥了。所以,我认为,为了可爱的妹妹的幸福,做哥哥的一定会让步的。不过,话真不好说呀。正如你说的,他确实挺难缠的。”
  “所以,必须拿出勇气来呀。我先去跟哥哥吹吹风,但你自己也一定要在一周之内亲自找他谈谈。咱们就这么定了。再这样磨磨蹭蹭的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行,就这么说定了。确实,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就这么定了。下周之内我一定和他说。……不过,若我说了之后,你哥哥他不同意怎么办?”
  “我会求他的。如果那样也不行,我就只有下定决心,离开他了。虽然他会很可怜,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爱你,我一定要嫁给幸彦,做幸彦你的新娘。”
  幸彦深深地低下头,因为他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芳江也是眼含热泪。
  不一会儿,幸彦猛地抬起头,用开朗的声音说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今天别再提它了。我们去吃饭吧。去吃兰兰亭的铁扒牛肉,怎么样?我记得你说过很爱吃的。然后,我们去看这个。”
  幸彦从口袋中掏出钱包,取出两张票,摆到了芳江的面前。
  “啊,帝国剧院的立体声电影!嘉宾席!哇!太棒啦!”
  芳江又露出了常有的可爱的笑容,一个劲儿地拍着手,高兴得直蹦。不久,两个人离开了咖啡店,肩并肩地走在银座的大街上。
  前面的街角,新近开了一家银座画廊。画廊临街的一面是玻璃橱窗,所以看得到室内的情景。画廊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装饰精美的油画。由于已近黄昏,店内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两三个美术家打扮的人。
  幸彦和芳江并没有留意这间画廊。但巧的是,芳江的哥哥正好就是画廊里两三个人当中的一个。他发现了从玻璃橱窗前经过的妹妹芳江和幸彦的身影。
  良介留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前面的长发遮盖住了前额、眉心,脸庞苍白而清瘦。上身穿着一件走了形的黑灯芯绒上衣,下身穿着一条相同质地的肥大长裤,已洗得有些发白了。一双眼睛锐利而有神。
  良介发现他们的身影后,吃了一惊。赶紧走到窗前,贴着玻璃窗,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妒火,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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