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哗啦一声碎了,接着就听到像燃烧弹在爆炸:
轰隆隆……
露西放下了麦克风。楼下出什么事了。她提起一支枪,赶忙往楼下跑。
起居室着了火,只见地板上一只破罐子里在冒火。亨利用汽车上的汽油做成了类似炸弹的东西,汤姆的地毯绒毛本来就磨光了,那火舌已越过底板舔到了三件古老的家具质地疏松的表面。火烧着了一个羽毛垫子,正在向天花板上蹿。
露西抬起垫子,从破碎的窗户向外扔,还烧伤了手。她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毯上,用脚踏着来扑火,然后又拾起来顺手搭在绣花的靠椅上。
又听到玻璃哗啦一声响。
响声来自楼上。
露西一声尖叫:“小乔!”
她丢下了外衣,赶忙冲上楼,进了前面的卧室。
费伯正坐在床上,把小乔抱在膝上。孩子已经醒了,在舔着拇指,睁着大眼睛,正如每天早上一样。费伯抚摩着孩子蓬松的头发。
“露西,把枪放到床上吧。”
她双肩松了下来,按他说的做了,木然地说:“你翻了墙,从窗子钻进屋的。”
费伯放下小乔。“到妈妈那儿去吧。”
小乔跑过来,她抱起了他。
费伯把两支枪都收拾好,往发报机那儿走。他的右手夹在左腋下,外衣上露出大片的血渍。他坐了下来,说道:“你伤了我。”然后,他就把精力集中在发报机上。
发报机里突然传来了人声:“‘风暴岛’,请说话。”
费伯拿起麦克风:“喂!”
“请稍等。”
稍停片刻以后,出现了另一个声音。露西听出来就是伦敦那人,他曾要她毁掉发报机。他会对她感到失望了。只听他在说:“喂,我是戈德利曼。能听到我说话吗?请回话。”
费伯回答:“听到,教授,我听到你在说话。最近可见到什么漂亮的大教堂?”
“什么?你是——”
“是我呀,”费伯笑着说,“你好哇。”话音一落,那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就好像演戏收了场一样。然后他动作熟练地调拨着发报机的频率。
露西转身离开了房问。一切都完了。她无精打采地下了楼,走进厨房。现在她无事可干,只等他来把她杀死。她跑不了——他显然明白她已精疲力竭。
她看看窗外,风暴已经停息。狂风呼啸变成了和风劲吹。雨也停了,东边天很亮,这将是阳光普照的一天。大海呢——
她眉头一皱,又认真看看。
呀,不好,海上有一艘潜艇。
把发报机毁掉——这是那人说的。
昨天晚上,亨利咒骂时用的是外国语……他还说过:“我这么做是为了我的祖国。”
另外,他处于昏迷状态时,还说过什么:在加来那里等待的是一支影子部队……
把发报机毁掉。
一个人待在渔船上,带一筒胶卷底片干什么?
她一直认为:他的神志始终清醒。
潜艇是德国的潜艇,亨利是德国的特工人员……间谍?此时此刻,他肯定是通过发报机与那艘潜艇联系……
把发报机毁掉。
她没有权利放弃斗争,现在她既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就更不能放弃斗争。她知道该干些什么。她很想把小乔放到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清楚,这将使她忍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可是要那么做时间不允许。亨利随时会找到他的频率,那就为时已晚——
她一定得毁掉发报机,可是那机子在楼上,亨利待在那儿。他有两支枪,准会送掉她的命。
她知道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端了一把汤姆厨房里的椅子,放在房间中央,然后站到椅子上,举起手把灯泡扭了下来。
她下了椅子,走到门边拉了开关。
小乔在问:“换灯泡吗?”
露西爬到椅子上,踌躇片刻,毅然将三个手指头插进带电的灯座里。
只听砰的一声,她一阵剧痛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费伯已经在发报机上调到了他需要的频率,并把开关拨到了“发射”位置。他正要拿起麦克风发话,忽然听到了响声,接着调谐盘上的灯也灭了。
他顿时满脸怒气。她断了电路,整个房子都断了电。她竟然还有这个能耐,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先前那会儿应该杀掉她才是。他究竟中了什么邪?在碰到这个女人之前,在杀人上他从来就不手软。
他拿起一支枪,下了楼。
孩子在哭。露西躺在厨房门口,昏了过去。费伯看了看椅子上方的空灯座,皱着眉头,很惊讶。
她断了电路,用的是手。
费伯叹着:“我的万能的耶稣基督啊。”
露西睁开了眼睛。
她全身疼痛。
亨利持枪俯身看着她,问道:“切断电路为什么要用手?为什么不用螺丝刀?”
“我不知道能用螺丝刀。”
他摇着头,说:“你这个女人,真叫人不可思议。”说着,他就把枪举起来,枪口对着她,但接着又放下了。“真该死。”
他看了看窗外,吃了一惊。
“那儿你看见了?”他问。
她点了点头。
他心里一阵紧张,站了一会就往门口走,发现门已经钉死了。他用枪托砸碎窗户,爬了出去。
露西站起身子。小乔伸出双臂抱住她的腿。她浑身无力,抱不动他,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向外面看去。
他正向悬崖那儿跑。德国潜艇仍然在海面上,离岸边半英里左右。他已经到了悬崖边,翻身爬下去了。他是要游到潜艇那儿。
她一定要阻止他。
天啦,不能再……
她爬出了窗户,不顾孩子在哭叫。她在追他。
到了悬崖边缘,她卧倒往下面看,只见他正处于她和大海之间的位置。他抬头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会又继续往下爬,速度更快,快得像是在孤注一掷。
她本来想爬下去追他,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即使把他抓住,她也没有能力制止他。
她身子下面的那片地面有点松动,她赶忙往后退,担心土一松会让她摔到悬崖下面。
她因此而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用双拳捶打着有石块的地面,地面似乎又松动了,还露出一道裂缝。她一只手扶着悬崖边缘,另一只手插进裂缝,用劲扳动,就见一块西瓜大的石灰石滑开了。
她往下面看,看准了他的位置。
她仔细对准,把石头扔了下去。
石头落下的速度好像很慢。他看到石头滚来,赶快用臂膀挡住脑袋。她觉得石头似乎砸不到他。
石头从他头边几英寸的地方往下滚,击中了他的左肩。他用左手支持着,但似乎没有支撑得住,手一松,身子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本来就受了伤的右手摸索了一下,想抓住什么支持自己。接着,他好像身子前倾,离开了峭壁,双臂摇摇晃晃,后来两只脚也从悬崖上狭窄的凸出部分滑落,身子在半空中悬着,终于像石头一样坠落在下面的乱石中。
他没有叫出来。
他摔落在凸出水面的一块平平的礁石上。听到那身子撞击石头的响声,露西感到一阵恶心。他仰面朝天,双臂伸出,脑袋奇异地扭曲在一边。
他身体里像是渗出了什么东西,淌在石头上,露西转过身子,不想再看。
一切似乎在一刹那间同时发生。
隆隆的吼声从天而降,只见机翼上带有皇家空军圆圈标记的三架飞机冲破了云层,对着德国潜艇俯冲下来,并向它开枪扫射。
四名水兵冲上了山坡,慢慢地靠近房子,一名水兵在喊:“左-右-左-右-左-右。”
另一架飞机降落在海面上,从飞机里推出一只小救生艇,只见一位身穿救生衣的人开着小艇,驶向悬崖这边。
海岬一带驶出了一艘小船,对着德国潜艇猛冲。
德国潜艇潜入海底。
救生艇驶到悬崖脚下,颠簸着停在乱石中。那人下了艇,检查了费伯的尸体。
露西又看到海面上有一艘船,那是海岸警备队的快艇。
一名水兵走到她跟前。“亲爱的,你没事吧?小屋里有个小姑娘在哭着要她的妈妈——”
“那是个男孩,”露西说,“我一定要把他的头发剪短些。”
布洛格斯开着救生艇到了悬崖脚下,靠近尸体那儿。他把船猛地停在礁石旁,急急忙忙下了船,纵身跳到那块平坦的礁石上。
“针”坠落在岩石上,脑壳就像一只高脚玻璃杯那样摔得粉碎。布洛格斯仔细查看着,发现他摔死之前身上就有了伤:右手残缺,脚踝那儿也有伤。
布洛格斯搜查了尸体。那把匕首果然放在他估计的地方:插在刀鞘里,缚在左前臂上。那件外衣看上去很贵重,血迹斑斑,里面的口袋里有皮夹子、证件、钱,还有胶卷筒,筒里有35毫米的底片,共24张。天色越来越亮,布洛格斯把底片对着天空一看,就发现费伯送到葡萄牙使馆的那些照片正是根据这些底片冲洗出来的。
悬崖顶上的水兵扔下一根绳子。布洛格斯把费伯的东西放进自己的口袋,用绳子系住尸体。水兵们把尸体拽上去以后,又把绳子扔给布洛格斯。
布洛格斯到了悬崖顶上,那位中尉做了自我介绍。大家都往山坡顶上那幢房子走去。
“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我们不想破坏现场。”那位资深的水兵说。
“用不着过于担心,”布洛格斯告诉他,“不会向法院起诉这种事。”
他们都得从厨房破碎了的窗子中钻进屋里。那女人正坐在桌边,膝上坐着孩子。布洛格斯对她微笑着,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话。
他迅速扫了一眼屋里。这里是个战场,他看见窗上钉的钉,门上钉的横条,火烧的残余物,喉头已割断的狗,两支枪,劈断了的栏杆,窗台上的斧头以及旁边两根斩断了的手指头。
他思忖着: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他让水兵们分头工作——一个整理房子,把门上的横条、窗上的钉都取下来;一个去换断了的保险丝;第三个去沏茶。
他坐到那女人前面,注视着她,只见她身穿男人衣服,很不合身;头发湿淋淋的;脸上很不干净。尽管如此,她依然美得异乎寻常,那椭圆形的脸上生着一双可爱的琥珀色眼睛。
布洛格斯面带微笑,看了看孩子,然后对那女人温和地说:“你所做的一切有重大意义,这一两天我们会向你讲清楚。现在想问你两个问题,好吗?”
她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过了一会才点点头。
“费伯通过发报机和德国潜艇联系,是否联系上了?”
女人只是瞪着眼,一片茫然。
布洛格斯从裤子口袋里找到一颗奶油糖,说:“给孩子吃块糖可以吗?他像是饿了。”
“谢谢。”她说。
“费伯与德国潜艇有没有联系上?”
“他名叫亨利·贝克。”她说。
“啊。那么,联系上了吗?”
“没有联系上,我断了电路了。”
“干得真聪明。”布洛格斯说。“用的什么办法呢?”
她指着头顶上的空灯座。
“用螺丝刀吗,嗯?”
“不是,我还没那么高明。用手指头。”
他惊愕地看看她,简直难以置信。想到会不会故意……他连连摇头,尽量打消那种念头,再次思考着: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啊,对了,他从悬崖往下爬,你以为德国潜艇上会不会有人看到他?”
可以看出来,她在集中精力回想着。她说:“我能肯定,舱口那儿没有人出来。他们会不会通过潜望镜看到呢?”
“不会。”他说。“这是个好消息,非常好的消息,说明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报销了。无论怎么说……”他赶忙改变了话题,“你经历了和前线战士经历的一样多的事情,甚至做得更多。我们打算把你和孩子送往大陆的医院去。”
“那好。”她说。
布洛格斯转身问那位资深的水兵:“这儿附近有没有什么交通工具?”
“有——小树林那边有辆吉普车。”
“那好。你把这母子俩送到小码头,再让他们乘上你的船,好不好?”
“一定。”
布洛格斯又转身对那个女人看看,觉得自己的心中汹涌着一种既爱慕又敬佩的浓厚感情。她此刻看上去虽然很虚弱,无依无靠,但是他知道她很美丽,同样也很勇敢坚强。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不仅是她,甚至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说道:“住进医院,一两天后你会有情绪低落的感受,那正表明你的身体渐渐康复了。我不会走得太远,你的情况医生会告诉我的。我还想和你多谈谈,不过是在你愿意的情况下。好吗?”
她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他感到一阵温暖,只听她说:“你真是个好心人。”
她站起身来,抱着孩子走出了房问。
“好心人?”布洛格斯自个儿咕哝着。“天啦,真是了不起的女人。”
他上了楼,来到发报机那儿,调到皇家观察部队用的频率。
“‘风暴岛’呼叫,请回话。”
“清说话,‘风暴岛’。”
“请接伦敦。”
“请稍等。”过了很长时间,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我是戈德利曼。”
“珀西,我们已经逮住了……走私犯。他死了。”
“了不起,了不起。”戈德利曼那口气中充满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与豪情。“他有没有与同伙联系?”
“几乎肯定没有。”
“干得好,干得好!”
“对我没什么可祝贺的,”布洛格斯说,“我到这儿来了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只干了些收拾房间的事。”
“是谁……?”
“是那个女人。”
“对了,我真糊涂。她什么样子?”
布洛格斯咧着嘴笑,答道:“珀西,她是个英雄。”
那边的戈德利曼此刻也开颜而笑,他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