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刀自的步调一如往常。
　　在中野村落下车后，刀自与纪美随即入山，中午在一名叫源兵卫的农人家里用饭。山野之间仅有这孤零零的一户，且只剩男主人独居在此。
　　连续几天在山里绕着，纪美最佩服的是刀自不但非常清楚地理及林相，对每个居民的来历也了若指掌。刀自和源兵卫聊得十分尽兴，直到下午一点多才告辞离开。
　　“老人闲聊往事，很没趣吧？”缓步走在山径，刀自自嘲道。“可是，这年头像源兵卫那样的人愈来愈少，听他说话虽不能让你少读十年书，起码不会吃亏。”
　　接着，刀自告诉纪美，源兵卫原本是个贫穷的佃农，观察附近的地形及风土条件后，发现适合栽种香菇，便下定决心大规模经营，终于发展成村内的主要产业，十分有远见。
　　“源兵卫妻子过世得早，一个大男人独力拉拔的三个小孩，目前都定居城市。儿女不忍父亲独留山中，常劝他搬来同住。但他总坚持‘生在这个村，也要死在这个村’，于是辛勤务农至今。他就像日本人的一个典范，可惜民风已大不如前。”刀自语重心长地说。
　　“他跟老夫人怎么认识的？他从前是柳川家的佃农吗？”
　　纪美这么一问，刀自平和的脸庞掠过一丝阴影。
　　“是啊。此外，他还是我大儿子的同袍。”
　　“您长子的同袍？”纪美相当诧异。那个顶上光秃、满面皱纹的老先生和乌黑秀发的刀自站在一起时，实在很难看出谁的年纪较大，她原以为两人大概是国小同学之类的关系。
　　“我大儿子爱一郎阵亡北支（注：指“支那”北部，“支那”是传统日本人对中国的称呼，主要使用于江户时代中期至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战后因被认定带有歧视意味而逐渐不再使用。）［眉毛注：草你妈湾湾，知道是对中国的歧视，你他妈还用！！］，在新宫担任制材厂老板的是二儿子。”刀自淡淡地解释。“源兵卫与爱一郎同部队，爱一郎就死在他眼前。后来源兵卫写了封非常详尽的信，我一直悉心保存。爱一郎要冲进敌阵时，不幸遭弹穿胸口，依当时的观念，那叫壮烈成仁。源兵卫说，爱一郞很照顾新兵，十分受众人爱戴，假如能够，他真想替爱一郎送命。我不是个溺爱儿子的人，但我相信源兵卫没撒谎。爱一郎确实是个好孩子。”
　　“……嗯。”
　　“除了老大，老三贞好被编进海军航空部队的神风特攻队，死在南太平洋上。我以为特攻队是自愿参加，岂料是由长官指派，得知时非常震惊。不管怎样，贞好也是个耿直老实的乖孩子。”
　　“…………”
　　“还没完。”刀自苦笑，“政府发出学徒动员令时，我的长女静枝被指派到兵工厂，最后死于一场轰炸。虽然是女孩子，但这也算为国捐躯吧。大家都说她长得跟我很像。”
　　“…………”

　　“每失去一个孩子，总有人安慰我，你还有其他孩子，比起那些独子的家庭幸福多了。话是不错，可是我认为任何一个孩子都无可取代。国二郎无法代替爱一郎，大作无法代替贞好，可奈子或英子也无法代替静枝。父母只要活着一天，就不可能忘记丧子之痛。”
　　纪美头一回听刀自谈起这些往事。串田老总管曾得意地告诉她，“本间如天难奢望，只愿当个大城主”（注：流传于日本的一首歌谣，歌词赞美居住于山形县酒田市的本间家。本间家在江户时代曾是日本最大地主，据说其财富连城主也比不上。）这首赞美酒田市豪门本间家的民谣，原来应是“柳川如天难奢望……”，想不到在显赫身份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沉的悲伤。
　　纪美不知该讲些什么，只能默默走着。刀自仿佛要挥开沉重的气氛，神色一转，开朗地说：“只提孩子不提老公，他们地下有知恐怕会骂我薄情。纪美，串田总管有没有提过我老公的事？”
　　“没有。”
　　“我嫁过两个丈夫。十七岁时第一次出嫁，对方本名正助，入赘后继承太右卫门的名号。他长得英俊潇洒，那时还不流行‘恋爱结婚’，但我可是爱他爱得一塌糊涂。”
　　“哎呀。”
　　“可惜骨子里是个懦弱的草包。当时佃农经常暴动，我们家也无法幸免，他见状竟躲在屋内直发抖。反正他已去世五十二年，说他几句坏话，大概也传不到坟墓吧。”
　　“呵呵。”
　　“后来我学乖了，第二次结婚的时候，挑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硬汉，叫作次郎。他不肯改名，终生坚持使用自己的名字。他性格粗犷憨直，天塌下来也有办法撑着。只是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他实在太丑，我心里常想，假如他的脸皮能跟前夫互换多好。唉，孩子都生三个还有这种念头，女人实在罪恶。”
　　“嗳，您真是的。”
　　两人沿山路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下午三点左右，她们来到濑尾附近，距离今日行程的终点已不远。而这里，正是绑架三人组预定埋伏的地方。

　　健次等人一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早上确认刀自出门后，他们将监视点及汽车藏匿处的“茅房”掩埋踏实，并仔细清理四周，地上连一片口香糖包装纸也没遗留，接着以小扫把消除鞋印及胎痕，边缓缓撤离。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愈是紧要关头愈容易碰上麻烦。在撤退的过程中，正义与平太开着马克Ⅱ遇到一个骑脚踏车的村民，健次也遇到两、三个突然窜出树林的孩童，根本来不及藏身。幸好那村民及孩童们都没起疑。
　　刀自出门一小时后，马克Ⅱ与健次的机车依前晚的约定，在濑尾村落以北两公里的山路入口附近会合。

　　这次行动中，《津谷村动态图监》终于派上用场。这本日本都市协会发行的地图并未按正确比例缩小，裁下每一页拼凑，交界处往往对不上，可是内容详尽，在约三千分之一的比例下，每栋房舍皆标有户名，拿来对照国土地理院发行的两万五千分之一地图，便可清楚掌握周边的状况。
　　经过一番纸上推演，健次等人定下动手的地点。这便是后来闻名于世的“彩虹马脚”。
　　濑尾村落位于柳川家北方约二十公里，共有六户人家，马克Ⅱ与健次的机车间隔五分钟先后通过。
　　作战中最危险的情况，就是半途与前来迎接的达特桑不期而遇。但由地图看来，右边的树林地带有条直通村落的山路，根据刀自昨天的行为模式，一定会走这条路，而达特桑想必也会停在路口附近，绝不至于再往北开。
　　健次等人选择的便是安全地带内的山径。这似乎是条运输木材的道路，足够一辆小型车通过。往树林前进约两公里，有条小径岔向预想中刀自的行进路线，两者交会处即是“彩虹马脚”。在此绑架刀自，开上联络道路，不回濑尾村落而转北驶离，纵使时间上有误差，也不可能撞上等在濑尾村落的达特桑。何况这条山径虽险，但大致与国道平行，前方一百公里便与连接五条至和歌山的国道二十四号线交错，是逃跑的最佳路线。
　　“老天爷连路都帮我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切规划完毕后，健次得意地挺起胸膛。

　　然而，实际行动不如想像中顺利。首先，他们找不到山路的入口。健次骑机车沿途寻找时，竟看见马克Ⅱ从前方绕回来。
　　“好奇怪，大哥。”正义说：“我们特地多开五、六公里，还是没看见类似的路口。”
　　“真的吗？算算这里离村落应该有两公里远了。”
　　三人掉头重新探察，原来两侧的茂密枝叶及数十根朽烂的倾倒树木，层层盖住山路入口，难怪看不出个究竟。
　　“这条山路荒废已久，搞不好根本走不通。”
　　“不通也得走，没空开发新路。况且，汽车和机车总不能丢在路旁引人注意。”
　　此刻，健次由衷庆幸拉正义入伙。健次与平太花一整天也搬不完的倒木，正义两三下全拖进树林里。不仅如此，车子开进山路后，正义嘟哝着“不把路口恢复原样，路人瞧见会起疑”，又将倒木堆回原处。一旁的两人虽想帮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愧是在监狱里被戏称为“傻大个”的正义，一身蛮力非常人能比。
　　荒废山路深处长满与人齐高的山竹，四处是倒木、枯枝及障碍物。三人拼上老命，整个早上却前进不到一公里。
　　“老太婆最快两点半左右通过下方，最晚不超过三点。错失这次机会，恐怕再等一百年也抓不到她。”
　　繁茂枝叶掩住阳光，愈往深处周围愈是阴暗。
　　“没想到在变成三只遭恶狼追赶的小羊前，先变成三只地鼠。”
　　平太发起牢骚。他们仰赖机车的大灯亮光，挥汗如雨地拨开山竹、除去障碍物，潜行在昏暗的山路上，活脱脱是三只地鼠。
　　这一切不过是前半段作业，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连结刀自步行路线的羊肠小径。
　　起初，推着机车的健次是每一百公尺留意一次仪表板上的里程计，到后来几乎间隔十公尺就看一眼。倘使地图无误，沿这条山路前进约两公里，那条小径便会出现在右侧。但地图有些年代，连山路废弃都未注明，实在不太可靠。
　　三人饿着肚子辛苦大半天，机车的里程计终于在下午雨点左右增为两公里。
　　“应该是这一带某条杂草丛生、只能勉强通行的小路。虽然不容易，仍要张大眼睛，无论如何都得找到。”
　　而后，三人在方圆两公里内来回走过无数次，树与树之间至少巡过一遍，依旧毫无所获。时间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两点十五分、两点二十分、两点半……刀自随时可能抵达。
　　三人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眼中血丝满布，绝望与斗志不断在心中交替涌现。至今的辛劳只因找不到一条路而付诸流水，真是欲哭无泪。但任凭他们怎么焦急，仍没瞧见半点影子。
　　四十分、四十五分……最后由平太立下大功。
　　“你个子矮，离地面近，用爬的搞不好一下就能找到。”
　　正义一调侃，老鼠般四处穿梭的平太，倏地消失在树丛中。
　　离他不到两公尺的健次放心不下，开口呼喊：“怎么样，雨？你掉进坑里啦？”
　　底下随即传来平太兴高采烈的回话：“不是坑，大哥……不，雷！这是一条路！我脚一滑，竟滚了老远，既然滚得过去，不就是条路吗？我还继续在滚，瞧，不晓得会滚到哪。哇，好痛！雷、风，这里有石头，下来时小心点。”
　　健次眼角不禁飙出泪，他以拳头拭去，转头呼喊正义。
　　三人争先恐后地拨开杂草，自凹凸不平的岩石坡道狂奔而下。
　　真是千钧一发。
　　三人赶到坡道与下方山路的交会处时，左侧林中传出刀自轻柔的话声，及年轻女孩的开朗笑声。

　　2

　　接下来的案发经过，在吉村纪美的笔录中有非常详尽的描述，也成为警方订定搜查方针的重要依据，全文揭载如后。（由于她惊吓过度，起初有些语无伦次，时而遗漏部分细节，不知所云的地方亦不少，以下是反覆讯问后整理出的完整报告。）

　　吉村纪美的供述
　　（前段为当日出家门至抵达案发现场之间的过程，姑且省略）
　　……接着我们爬上瀬尾附近一座陡峭山丘，坡面满是裸露的树根及岩石，相当不好落脚。
　　我提过好几次，老夫人的身子十分硬朗，可是爬这山丘似乎也吃不消。她早一步底上去，当我抵达坡顶时，她正坐在树下喘气。并非她年老力衰，连我这么年轻，好不容易走到她身旁时，两腿也酸得发抖，只能坐在地上休息。
　　我们歇了一会儿，老夫人有感而发：
　　“没想到我体力变得如此差，以前这种山坡我拔腿便能跑上来，连大气也不会喘一口…………话说回来，纪美，虽然都在喘气，但你就是跟我不同。你的是从丹田吐出的浑厚气息，我却虚弱得快断气。以风速来看，你的若是每秒二十公尺，我大概只有五公尺。”
　　我不禁噗哧一笑。“您真是的，喘着气还在比呼吸声。这也没办法，毕竟我年纪较轻。”
　　老夫人点点头。“是啊，年轻就是本钱。不过，即使身体衰老，心也得保持年轻。某个外国伟人曾说，想着将来的是年轻人，想着过去的是老年人，这句话讲得真对。我虽然不算太老，脑袋里却总是看见过往的景象，实在不好。无论活到几岁，都该心怀彩虹般灿烂的梦想。偏偏我把心掏来掏去，也掏不出这玩意。身体老还没什么，心老就是件凄凉的事了。”
　　不管是刚才有关子女的话题，或现下这番话，老夫人平常都很少谈起，我实在该更认真聆听，但她的口吻一点也不难过，反倒笑嘻嘻地擦着汗，我忍不住跟着咯咯笑。想想，八十二岁的老夫人觉得自己“不算太老”，该心怀“彩虹般灿烂的梦想”，不是很有趣吗？
　　老夫人神情愉悦地看着我说：“好，再加把劲。剩不到两公里的路程，别让安西等太久，走吧。”而后“嘿咻”一声站起身。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没过多久，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窣声，有东西跳到路上。
　　起初，我没看清楚那是什么，还以为是两只妖怪。一只是肉色，一只是白色，脸像鹅蛋般平滑，黑眼睛大得可怕。
　　我放声尖叫，急忙往后逃，但伴随一阵轻响，蹦出另一只妖怪。这只妖怪的身躯最庞大，面孔和双眸都是黑色。就这样，我和老夫人遭前面两只、后面一只妖怪包夹。
　　我脸色惨白地躲到老夫人背后。
　　不愧是老夫人，她痩小的身体挡着我，冷静地对面前两只妖怪喊：“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老夫人虽语带紧张，却异常沉稳，一点也没颤抖。
　　肉色妖怪看起来也很紧张，他哑声问：
　　“你是柳川家的老夫人吗？”
　　“没错，我就是柳川家的当家。”老夫人从容不迫地答话。
　　肉色妖怪似乎是首领。此时，我终于看清那是三个头戴丝袜和墨镜的男人。只是他们戴丝袜的方式有点怪，不像美国电影里的强盗直接套在头上，而是在额上横绑一条，眼睛下面也横绑一条。稍后我发现，两条丝袜都在后头打结。
　　肉色歹徒颔首道：“恕我直说，老婆婆，我们是来绑架你的，目的当然是勒索积金。”
　　“绑架我？勒索赎金？”老夫人复述一遍。我听出话声有异，转头望向她。
　　霎时，老夫人竟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坏人要绑架自己，却显得安心，实在不合理，或许是我眼花。然而，我想那并非错觉，老夫人是在担心我。当知道歹徒的目标不是我，才放下心中大石。我的猜测在之后的对话获得证实。
　　“那么，你们带走我就够了，不会动这孩子吧？”老夫人问。
　　肉色歹徒迟疑地应道：“她虽不是目标，但既然跟你在一起，总不好只抓一个。很抱歉，她必须一起来。”
　　老夫人随即反驳……该如何形容才好，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严厉语气。
　　“不行，你们别想碰这孩子一根寒毛，我絶不允许！”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为之振动。
　　绑匪似乎也震慑于老夫人的气势，但他们没退缩。肉色歹徒冷笑着开口：
　　“老太婆，你不允许，又能拿我们怎么样？你们不过是弱女子，假如我们三个大男人来硬的，你能应付吗？”
　　老夫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们绑架我只是为了钱，不想变成杀人犯吧？”
　　“什么？”对方显得有些错愕。
　　老夫人继续说：“我今年八十二岁，人过八十，就不会把命看得太重。你们真要用强，我立刻咬舌自尽。即使你们辩称没杀害我，但毕竟我是受迫而死，你们仍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犯。别以为我虚张声势，我可是言出必行。”
　　她说完便伸出舌头，以牙齿抵住。
　　三名绑匪见状都慌了手脚。肉色歹徒与白色歹徒交换眼色，前者连忙劝老夫人：
　　“老太婆，别做傻事。听好，我们带走这个女孩，不会伤害她，顶多要她照料你而已。我们都是莽汉，怕照顾不周……”
　　“不行。”老夫人拒绝得斩钉截鐡。“就算你们什么也没做，世人可不会这么想。一旦有遭人掳走的经历，她这辈子的清白便会蒙上污点。纪美啊，”老夫人紧握住我的手，“与其受人指指点点，倒不如陪我共赴黄泉。虽然你还年轻，但八十二岁是一生，十八岁也是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有尊严。来，看我示范。”
　　老夫人说完又咬住舌头。我心想确实有道理，于是流着泪，伸出舌头咬住。
　　“你、你们别冲动。”肉色男人急忙制止，接着气恼地嚷嚷：“老太婆，你这分明是强人所难，放走她，我们麻烦可大了。她一报警，我们马上会遭到追捕。我们总不能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没那回事。”老夫人摇摇头。“你们有办法掌握我的行踪，应该调查得很清楚，即使没这孩子通风报信，一小时后车子也会到前面不远处的村落接我。开车的司机是个认真负责的人，至多等个十几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们仍未出现，势必会动员村民找我。由于我不可能迷路，不出三小时，他们就会断定我失踪。放走这孩子，她顶多能逃回中午待过的源兵卫家。且那还得运气好，我不在，她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加上天色渐暗，她十之八九会迷路。要顺利抵达起码得花三小时，何况源兵卫家没电话，等他骑机车到村里，再联络我家，又需一小时，加起来共四小时，这时候司机早报案了。这番话可没半点虚假，玩小把戏不合我的性格。这样明白吗？放这孩子离开，你们其实没半点损失。”
　　肉色歹徒沉默片刻，说道：“时间上或许如此，但这女孩目睹现场，也看见我们的外形。带走她，条子便无从得知这些线索。”
　　“确实有这坏处。”老夫人承认。“虽然你在意的这些情报，警方迟早都会查出，可是有没有证人毕竟影响极大。不过，肉色蒙面先生，放走她的话，你们的好处也不少。首先，绑一个与绑两个人，光看守要费的工夫相差岂止两倍。我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或许跟这孩子合力便能成功，你们随时随地都得提防这点。多一名人质在手上，等于多一分危险，你们不也希望省点麻烦？”
　　肉色歹徒注视着老夫人好一会儿后，毅然决然地点头答应：
　　“好吧，老太婆讲得有理，我们原本就没打算绑她，不过有个条件。”
　　“条件？”
　　“接下来你必须乖乖听话。不能挣扎，不能反抗，叫你走就走，叫你别动就要乖乖别动……总之就是当个完全服从的人质。怎么样，柳川家的老夫人？”
　　至今还没人敢如此不客气地跟老夫人说话。我在一旁听着都不禁心头直冒火，可是老夫人却连脸上的皱纹也没动半条。
　　“只要我接受条件，你们便让她毫发无伤地离开，是吗？”老夫人再次确认。
　　“没错。”
　　“你不会食言吧？”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那我们击掌为誓。”
　　老夫人伸出小手，三名歹徒亦不自觉地纷纷把手中的东西（原本拿着类似手铐之物）夹在腋下，摊开双手。
　　“来！”
　　老夫人一喊，双方“啪啪啪、啪啪啪、啪”的击掌声在树林中回响。
　　“老夫人……”
　　一想到只有自己脱困，我心中充满愧疚，登时拉着老夫人“哇”地哭出来。
　　“这样我就安心了。”老夫人说：“这么做不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要我如何向你的亲人交代？”
　　“可是，老夫人……”
　　“不用替我担心。”老夫人语气坚定，“你也听到刚刚的对话，他们非常怕我翘辫子。我要是有个万一，他们非但拿不到钱，还得背负杀人的罪名。他们不是笨蛋，否则早就去都市挑容易下手的对象，何必大费周章到深山里抓我。”
　　她握住我的手吩咐：“快去源兵卫家。这路你只走过一遍，印象大概很模糊，可是你一定要……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路回去。好，快走吧。”
　　老夫人甩开我的手，推了我肩膀一把。
　　我十分迷惘，不知如何是好，但转念一想，我最大的使命便是将现场状况详细告诉警方。老夫人虽没明说，内心肯定也这么期许着。
　　我擦干眼泪，咬牙往外跑。原本挡在我身后的黑色大个子侧向一旁，让我通过。奔过他身边时，我仿佛听见一句“对不住，小姐”。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绑匪的同伴怎么可能冒出这种话？
　　我没回头，只是拼命向前冲，直到奔下刚刚那山坡才转身，后面似乎没人追来。
　　此时，老夫人的交代在耳畔响起：“快去源兵卫家，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路。”她明知我根本认不得路，这话想必是暗示我待在原处等安西先生，才是最妥善的做法，所以故意一紧一放地握着我的手。
　　我在树后躲一阵子，而后战战兢兢地走回去一看，三名妖怪般的歹徒和老夫人都不见踪影，山路上空无一人。
　　“老夫人……老夫人……”
　　我只能不停流泪，不断呼喊，深深体会到身为女人是多么软弱无力。

　　如同刀自的预测，约两个小时后，也就是五点半左右，挂心老夫人安危的司机安西在数个村民的引导下来到事发现场。
　　听见呼唤声，吉村纪美奔出树后，扯住安西，哭丧着脸大喊：“安西先生，老夫人她……”
　　“怎么了？喂，冷静点。”
　　错愕的安西温言安抚，纪美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三个蒙面男掳走老夫人……”便昏倒在他怀里。

　　3

　　晚上七点，津谷村派出所员警将这案子通报管辖该区的新宫警察署。
　　刀自在新宫市同样拥有崇高地位，儿子国二郎不仅在市内经营制材及木工公司，更是市议会的议员，称得上是重量级名士。
　　新宫署署长一接到消息，随即赶往事发现场，并紧急上报县警本部。
　　不巧，这天晚上在县警本部值勤的是个来自东京的年轻警部补，刚上任的他压根没听过柳川家的名头。
　　“八十多岁的老婆婆遭绑架？年纪这么大，总不可能是感情纠纷吧？天底下无聊的人真多。”
　　他轻描淡写地记录在当班日志里，十点过后，负责外勤的老刑警回来报告工作状况，看到日志不禁大惊失色。
　　“柳川家的老夫人？警部补，这可是天大的案子，你禀告本部长了吗？”
　　“本部长？没有啊，为什么要？”
　　“这个……我一时也解释不来。对了，我那里有份剪报。”
　　老刑警奔向书架抽出一本剪报，摊开在桌上。
　　警部补读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这则刊登在“和歌山地方报”上的连载文章，标题为“话说恩人”。作者井狩大五郎，正是他们畏如鬼神的县警本部部长。
　　文中写着：“我向来行为出格，从小到大给身边的人添不少麻烦，所以每个上司和前辈都称得上是我的恩人。不过，当中影响我最深，甚至可说没有她就没有我的大恩人，要算是柳川家的老夫人。”
　　接着便叙述起缘由。
　　原来本部长出生于邻近津谷村的本宫，因家中贫困无法升学，透过介绍获得柳川家提供的笃志育英奖学金，才得以上大学。
　　光这样也没什么特别，受过相同恩泽的人多得是，但相较之下，他十分不知好歹。好不容易拿到奖学金，他考大学竟连续落榜三次。
　　他心想大概没指望了，第四年居然又收到奖学金。于是他理个大光头，万分惭愧地到柳川家赔罪，不料换来老夫人一顿训斥：“从前的和尙剃头是为斩断世俗欲望，你不过失败三次就目空一切？真没志气。”
　　所以他发愤图强，隔年终于考上大学。只是本性难移，普通三年便可毕业，他整整念了六年，完全贯彻当年大学生的流行语“三年之后又三年”。
　　但老夫人从未表示过不满。毕业前，他前往柳川家致谢，老夫人还欣然祝贺，仅提点一句：“你接受我的照顾，以后也应当像这样照顾别人。”
　　“我真是给她添足麻烦，她却不曾放弃我。”本部长感慨地总结：“每想起老夫人鼓励我的话，就觉得震撼肺腑。如今的我不求名、不求利，面对高官显要都不怕，唯独遇上她老人家，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年轻警部补二话不说便冲向电话。

　　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大五郎洗完澡正准备就寝，一听到“柳川家”随即从床上弹起。
　　“什么？柳川家的刀自遭绑架？这怎么可能，听错我绝不饶你。新宫署真的说是柳川家的刀自吗？”
　　本部长的嗓音平时便有“破太鼓”之称，现下内心焦急，讲起话更似雷鸣。
　　“呃，不……”警部补畏畏缩缩地解释：“老婆婆名叫敏子，不是什么刀自。”
　　“混蛋！”井狩破口大骂，宛如轰天巨响。“刀自是对年长妇人的敬称，连这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间大学毕业的？新宫署确实呈报是柳川刀自吗？”
　　“呃，对方只说是敏子，不晓得是不是刀自……”
　　“蠢材，敏子是刀自的名字！唉，看来错不了。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喂，这案子是几点发生的？”
　　“据通报，大约是今天下午三点半。”
　　“什么，三点半？那你几点接到消息的？”
　　“嗯，是在……点十五分。”警部补声若细蚊。
　　“啥？我听不清楚，大声点。”
　　“是、是在……点十五分左右。”
　　“还是听不到，你这家伙难道不会讲日语？干脆用英语，Five、Six、Seven，哪个？”
　　“呃，Seven十五。”
　　“都十点二十分了，你居然把这消息压下三个小时？你这……”井狩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废物，饭桶，去找条绳子上吊吧！”
　　“是……”
　　“等等，先派辆车来接我。还有，通知刑事部长以下所有搜查相关负责人员尽速赶往现场待命。五分钟内没看到车，我就拖着你的腿去！”
　　“是，遵、遵命。”。
　　“混账东西，这三个男人到底是哪来的王八羔子，敢打老夫人的主意。喂，你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安排车子。”
　　健次当然也是由那篇报导得知刀自与井狩之间的关系。不出所料，怒发冲冠的本部长亲上火线，率领麾下大军铺天盖地而来。

　　4

　　午夜十二点钟，全速奔驰的二十多辆警车，照得连接津谷村的国道一六八号线灯火通明，车声隆隆。
　　率先抵达的是井狩本部长。
　　在等候多时的新宫署署长引导下，一行人先勘查案发地点，然后赶往柳川家，向吉村纪美等人询问详细经过。
　　不愧是在搜查现场打滚三十余年的老鸟，听完案情后，井狩已大致掌握健次等人的犯案手法。
　　“绑匪会埋伏在那种地方，可见事前知道刀自今天的安排。问题在于，这情报是怎么泄露的。串田先生，家中有谁晓得老夫人的行程？”
　　井狩匆促向接获通知赶来的国二郎等人打声招呼，随即问管家。
　　总管串田脸色大变地说：“您的意思是家里有内贼？”
　　“不，别多心。柳川家历史悠久，并非近几年才崛起的暴发户，家里人一定都是信得过的。何况要查内贼，同行的吉村小姐嫌疑岂不最大？我是担心，或许谁一时不注意……说不注意也不太对，因为根本没人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总之，就是不经意地将老夫人的行程告诉外人。追查绑匪行踪的第一步，便是掌握这中间的来龙去脉。”
　　经井狩委婉的解释，总管的脸色逐渐和缓。
　　“原来如此，除了新太以外……”
　　“新太？他是谁？”
　　“新太才来三个月，难怪您不认识。他大约四、五十岁，原是个流浪汉，曾到家里乞讨，给了他些东西后就天天来，老夫人注意到这情况，便留他当除草工。他有重度的智能障碍，连话也不太会说，家里的人都记不住，只认得老夫人。一见老夫人，他便恭谨地行礼，老夫人也很喜欢他，总唤他‘阿新’。他做事笨手笨脚，但个性老实，从不偷懒。不管吩附他做什么，没叫停他就不会停。现下全家只剩他不晓得发生大事，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更别提老夫人的行程……”
　　“简而言之，除了他，所有人都清楚？”
　　“是的，可以这样说。”
　　“那么，串田先生，请逐一询问有没有谁曾向外人谈起老夫人的行程。当然，这算不上犯错，不必背负任何责任，麻烦安抚大家，本部长保证不会有事。一旦问出结果，尽量简短跟我报告。”
　　一旁的新宫署署长不禁佩服地点点头。豪门之家突然遭逢变故，众仆佣一定早慌了手脚，何况“曾泄漏老夫人行程”的事难以启齿，与其采取一般方式，不如交由他们自行处理比较妥当。
　　这番清查随即获得成效。不久，总管串田带着一名男子过来，扼要地向井狩部长说：“只有他对外透露过。”
　　这人便是司机安西。
　　他供称，昨天曾不经意地向西谷村民聊起今天的行程，另外还偶遇一辆可疑的马克Ⅱ。
　　在场的搜查员听完，都直觉浮现相同的想法。
　　井狩旋即下令：“搜查一课课长，立刻赶往西谷村彻查，哪怕是半夜也一样。安西先生，请陪他走一趟。”
　　搜查一课课长鎌田浩一是井狩得力的左右手，在今晚的紧急动员行动中，他只慢井狩一步抵达。
　　“是。”
　　鎌田应声，随即往门口走去。接着，井狩转向新宫署署长说：“按惯例，搜查总部该设在你署内，但这是全县……不，全国性的大案子，我打算直接设在县警本部，请谅解。当然，案子发生在你辖区内，很多地方得劳你多费心。”
　　除了鎌田，县警本部还派监识课长进行现场勘查。平常这些工作都由基层刑警负责，遇上这种需动用课长层级的大案件，小警署的搜查预算根本不堪负荷。
　　“是，请别客气，我们也衷心希望如此。”新宫署署长爽快应承。
　　解决管辖权的问题后，井狩立刻转移话题至下一个重点。
　　“绑匪无法潜入柳川家，为知晓老夫人何时出门，势必得在某处设置监视据点。而能看清大门进出情况的地方，只有对岸的山坡。然后是车子的问题。目前暂无法确定歹徒驾驶的是马克Ⅱ，但老夫人体重再轻，绑匪也不可能背着她到处走，可见车子是必备的，且藏匿地点不会离太远。新宫署署长，通宵忙到现在真是辛苦了，不过仍要麻烦你坐镇指挥，找出监视据点及汽车藏匿处。等监识课长完成现场勘查后，我会派他过去支援。”
　　“是，遵命。”即使卸下管辖重担，依旧片刻不得偷闲。
　　等新宫署署长带着剩余人马离开后，井狩才终于开始与家属协商。住在新宫的国二郎夫妇不用说，次女可奈子和丈夫、四男大作、么女英子与夫婿皆陆续抵达，七人不安地聚集在内室。大伙都认识井狩，只是熟稔程度不同。
　　“今天的事让大家担心了。”
　　井狩寒暄一句，立刻切入正题。
　　“首先，容我稍作解释。法律上，以言语诱惑使人质自愿随之而去，叫做诱拐；以暴力胁迫人质就范，向其亲友索求金钱，叫做掳人勒赎，但一般多惯用‘绑架’一词，接下来讨论案情时，就姑且称之为绑架吧。各位应该对案情略知一二，歹徒的目的明显是勒索。搜查工作请放心交给警方，但希望大家能先准备赎金。”
　　这种时候的警察，犹如向患者解释病情的医生，嘴里稀松平常的术语，听在家属耳中却是再冷酷无情不过。
　　一听到“赎金”，七人虽早有心理准备，仍不约而同露出忿恨之色。
　　“我们……必须准备赎金吗？”长男国二郎代表问道。今年六十三岁的他头顶半秃，肥胖的身材颇具地方仕绅的架势。
　　“是的。”井狩明确地点头。“如各位所知，一般的掳人勒赎案多半是在歹徒提出要求后，才东窗事发。但这回歹徒受老夫人说服释放吉村小姐，我们第一时间便晓得老夫人在哪里遭绑架。除了武装恐怖分子的犯行外，我还不曾听闻这种罕见的情况。所以比起其他绑架案，警方在初期搜索行动上相当有利。目前调查正逐步进行中，天亮前大概就可掌握歹徒的移动路线及用车。然而，毕竟老夫人在对方手上，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除了持续追踪外，也必须做好交涉的准备，因事态难料，不到时候不知如何应变，得要进可攻、退可守。讲得明白点，等歹徒提出要求才着手筹备，恐怕会让老夫人多吃不必要的苦头。还请大家理解，我这不是在长他人志气，警方会尽全力在谈判前或交付赎金过程中揪出歹徒，倘使家属能先备妥赎金，对顺利破案将有莫大帮助。”
　　井狩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尽管情感上有点难接受，见搜查阵营如此士气高昂，身为家属也觉得应尽力配合。
　　“好吧。”国二郎点头同意。“我们并非舍不得这笔钱，只是无法原谅绑匪的卑劣行径。既然是要争取时间，我们会照你的意思做……讲真的，绑匪还没开口就先备妥赎金，这种状况倒挺稀奇。对了，该准备多少才够？”
　　国二郎望向弟妹们。年纪较长的可奈子回得直接：“绑匪挑上妈妈，至少会要个一亿吧？”
　　可奈子的丈夫田野荣一是大阪首屈一指的大酒廊“MINATO”老板，可奈子则担任妈妈桑，负责打理店务。她今年五十三岁，外表却像三十多岁的少妇，今晚似乎是从店里赶来的，项链虽换成朴素的猫眼石坠饰，但一身黑色晚礼服与雪白肌肤互相辉映，耀眼华丽得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我也这么想。”国二郎淡声附和。“最低金额一亿，那最高是多少？绑匪有三人，假如一人一亿，就是三亿？”
　　“对方若狮子大开口，提出这样的数字也不意外。”
　　“绑匪的要求虽不见得必须全数买单，但堂堂柳川家总不能把价格杀得太低，就筹个两、三亿好了。”
　　国二郎征询井狩的意见：“您认为如何？”
　　井狩心里有种遭反将一军的感觉。依过去的案例，赎金顶多在四、五千万之谱。
　　“很好。”井狩只能如此回答。“各位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无疑是为搜查阵营打上一剂强心针。”
　　“我有件事想请教。”弟弟大作忽然插嘴。
　　大作是个画家，在柳川家族中属于特立独行的人物，今年已四十九岁，却还未婚。井狩对绘画一窍不通，不清楚大作在画坛的地位，但他总暗想，硬要为完美无瑕的刀自挑出缺点，恐怕就是生下这么个怪儿子。大作数度留学法国，名义上是学画，私底下却每天流连花丛。近年来，大作在志摩半岛前端的御座岬盖了栋别致的工作室，过着优雅的生活，据说生活费大半靠刀自的援助。今天他身穿俄式长衫，握着Dunhill烟斗，一副典型的画家模样，乍看似乎打扮随兴，其实每样配件都是昂贵的高级品，显露出自命不凡的傲气。
　　“据我所知，绑架案的搜查分为公开及秘密进行，我们的情况属于哪一种？”
　　大作虽是怪人，发问倒是切中核心。
　　“关于这点，我正想向各位解释。”井狩坦率道。“这也算是本案的特色。通常绑匪都十分忌讳警方介入，这回遇上的却满不在乎……或者该说他们心里很明白，像刀自这样的大人物遭绑架，警方介入乃是必然，于是大胆放走吉村小姐。
　　倘使对方害怕警力干涉，才须研究该不该公开行动，如今我们面对的是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的歹徒，秘密搜查根本没意义，倒不如借用媒体的力量，向广大的一般市民寻求协助，让歹徒体认他们的罪行有多严重、成功机率有多渺茫，藉以施加精神压力。换句话说，我们希望一开始就公开搜查，且要宣传到广为人知。”
　　“可是……”幺妹英子颤声开口。“这么做会不会刺激绑匪，让妈妈遭遇危险？”
　　比起大作，英子算是另一种类型的怪人。她是个极为虔诚的基督徒，出生豪门之家，却选择嫁给大津附近一间小教堂的贫穷牧师。别提买车，连租车的几万圆也没有，夫妇俩今晚是搭信徒开的小货车赶回老家。英子对母亲的关心远超过其他兄弟姊妹，早哭得双眼通红。
　　不管是面貌、身形或娴静的气质，英子几乎与四十五、六岁时的刀自如出一辙，而那恰是井狩深受柳川家关照的时期。
　　“别担心，英子小姐。”井狩的语气自然流露出待亲妹妹般的疼爱之情。“如此明目张胆地犯案，警方还假装没介入，只会加深歹徒的疑心。何况舆论声浪愈强，对方愈不敢对老夫人轻举妄动。我有把握，请相信我。”
　　井狩义愤填膺地说着，怒火与斗志在心中熊熊燃烧。
　　英子的悲伤就是他的悲伤，也是所有认识刀自的人的悲伤。单是带给这些善良的人如此大的冲击，绑匪便已罪无可恕。

　　黎明时分，搜查的成果陆续传来。
　　据前往西谷村探访的搜查一课课长回报，日前果然有个戴白口罩的小伙子去打探刀自隔天的行程。听到这消息，全场登时骚动起来。村民虽不清楚车种，但记得是辆老旧的黑轿车，这点和安西的证词一致。
　　“这小伙子的身高和体型，与吉村纪美证词中的肉色蒙面歹徒非常相似。此外，有趣的是，他起初说的是东京腔，临走前却变成关西腔。肉色蒙面歹徒的情形相同，他大概想伪装东京人，却不熟悉东京腔，半途露出马脚。”
　　鎌田课长的调查相当翔实，临时搜查会议上大家都认定两者为同一人物。
　　由吉村纪美的证词大致可推测出，此人应是绑匪首领，现下又确认他约二十七、八岁，长发、窄额、浓眉、目光锐利等外貌特征，算是一大收获。
　　“如此便能断定，歹徒使用的车就是安西先生提过的那辆马克Ⅱ。很好、很好，进展得十分顺利。”井狩露出笑容。
　　然而，随着案发现场及监视点的勘查报告出炉，井狩的面色愈来愈凝重。
　　现场往北约两百公尺处有条荒废道路，沿途尽是遭车轮碾过的野草，显然歹徒曾行经此处。由于四周泰半是岩石及草丛，即便使用数架探照灯，也找不到半点胎痕或足迹，及任何遗留的物品。
　　监视点与汽车藏匿处的情形大同小异。搜察员循杂沓的脚印及重物压过的痕迹找到可疑的地方，却连一张口香糖包装纸也没发现。更令人咋舌的是，两处地面皆有竹扫把扫过的迹象，胎痕及足迹全清得干干净净。明确留下的线索，只有两个土色尙新，似乎刚填好的洞。
　　“看来这群绑匪相当谨慎。现场离不会留下车行痕迹的碎石路约有两公里，不止足印，居然把这中间的胎痕也清扫一空，想必耗费不少工夫。”
　　井狩听完这番报告，皱眉应道：“既然要干这种大案子，当然得格外谨慎。我们没采到胎痕，至少能明白绑匪大致的移动路径。对了，那两个洞是做啥用的？”
　　“挖开覆盖的泥土便闻到一股恶臭，想必是那玩意吧。”
　　“什么玩意？”
　　“排泄物。”
　　“原来是粪坑，看来这些家伙已在山里窝藏一段日子。分量有多少？”
　　“目前还在确认，但两个坑都挖得很深。”
　　“这表示绑匪躲了很久，既然如此，应该找得到目击者。新宫署署长，这方面的访查就交给你负责……混账，竟然只留两堆屎给我们。”
　　由于无法从现场获得更多线索，警方只能将重点放在寻觅绑匪的藏匿地点。
　　依地理状况推测，绑匪犯案后是往北方的五条而去，但不能就此断定逃亡方向。他们花这么多心思湮灭证据，或许会佯装往北，其实是转南或东。只要规划周详，从任何路径逃走都非难事。
　　不过，大伙皆认为绑匪不会跑太远，不是藏在县内，便是躲在邻县。
　　带着人质长途逃亡非常危险，更何况绑票麻烦的是迟早必须向家属要求赎金，离柳川家过远既不便又不利。
　　“歹徒一定躲在都市内，且是人口众多的大都市。愈是经验老到的绑匪，愈不可能藏身乡下。”
　　井狩如此断言。站在门外汉的角度来看，杳无人烟的深山似乎最安全，但前提是“单纯只想逃亡”。绑匪除了过日子外，不时还得与家属交涉，躲在乡下容易惹人注目，选择邻居间老死不相往来的大都会反倒有利。会议上大部分的警官都有同感。
　　“那么，重点搜查地区就是本县及邻县的各主要都市，例如和歌山？”担任作战主任的鎌田课长归结。
　　“没错，尤其要锁定近两、三个月才搬进公寓或住家的人。我不认为绑匪是一般市民。”
　　“我明白了，会立刻进行安排。”
　　会议后，井狩迅速采取以下行动：
　　·对警察厅长及邻县各县警本部部长发出请求支援的公文。
　　·对县内所有警察署发布紧急命令。
　　·成立“柳川刀自绑票案特别搜查小组”，由井狩县警本部部长兼任负责人。
　　公文及命令的皆由井狩亲自起草，全文如下：

　　致警察厅长暨各府县警察本部部长：
　　昨（九月十五日）下午三时三十分许，柳川家当家敏子刀自（八十二岁）于本县津谷村内遭三名男性歹徒掳走。刀自乃本县首富，乐善好施，对县内外之社会福利事业皆有莫大贡献，极受县民爱戴。歹徒行径可谓天理难容，亦是对正义及人道之公然挑战。本部誓必倾全力将歹徒绳之以法，恳请贵厅（或贵部）赐予援助。
　　目前查明歹徒具有以下特征，今后若有任何新情报，亦将随时通知。
　　一、主犯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体重约六十公斤，年龄约二十七、八，长发、浓眉、眼神锐利，相貌颇俊美，疑为关西出身，有时会使用东京腔。
　　工、共犯之一，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体重约八十公斤，年龄、相貌不明。
　　三、共犯之二，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年龄等不明，开车技巧纯熟。
　　四、歹徒使用的车辆为黑轿车，推测是中古“马克Ⅱ”。
　　端此

　　至于对县内警察同仁发出的紧急命令，自“本部……”后改为：

　　本案能否顺利侦破，事关本县警察上下同仁之名誉与威信，望诸位以保障人质安全及救回人质为第一要务，倾全力追查并逮捕万恶歹徒。

　　接着，警方召开记者会，近百名媒体记者挤得柳川家庭院水泄不通。
　　会上井狩再度展现气势，震慑全场。重申公文及紧急命令中的要旨后，他说：
　　“如各位所知，我曾受刀自特别关照，但我追查此案的决心绝非基于私情。刀自不仅是我的恩人，更是社会上所有弱势族群及遭欺凌者的大恩人。我相信，我的决心即是全体县民的决心，更是在场大家的决心。”
　　井狩强而有力的言语，仿佛这不是声明，而是一场出征演说。
　　一名屏息聆听的资深记者点点头，道出心中感想：
　　“我第一次看到您这般激动。那刚刚的紧急命令就像警界的Z字旗吗？”
　　这话似乎说进井狩的心坎，井狩得意地点头回应：
　　“没错，那就是我与县警同仁之间的Z字旗。”
　　旁边一个年轻记者愕然地问：“什么是Z字旗（注：海上国际信号旗的一种，由黄、蓝、红、黑四色所组成，除代表英文字母Z外，国际间亦有“本船需要一艘拖船”的意思。由于Z为英文字母中的最后一个，日本海军在日俄战争及珍珠港事件中将Z字旗的含意引申为“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竖立在旗舰上，但这并非国际上的正式用法。）？”
　　资深记者回答：“你没看过夏威夷海战的电影吗？当时旗舰上竖立的信号旗便是Z字旗，意思是‘国家兴亡在此一战’。”
　　此时，井狩脑中回荡着小时候经常听见的古老军歌。

　　敌舰就在我们眼前
　　旗舰冉冉升起信号
　　万里晴空旗随风飘……

　　这首军歌描述的正是日本海军头一回高挂Z字旗的日本海海战（注：日俄战争中最关键的一场海战，中国称为对马海峡海战。日本在此战中大获全胜，几乎让俄国舰队全军覆没。）。
　　刀自的脸孔随着音乐浮现井狩眼前。神情一样是那么慈祥，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井狩宛如听见刀自的嘱咐：
　　“好大的声势啊，井狩先生。你摇旗呐喊，要带大队人马来救我吗？”
　　“当然，老夫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去救您。请您也要加把劲，给那些家伙多添一点麻烦，让他们知道您不是省油的灯。”
　　“伤脑筋，我可不知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本领。”
　　刀自侧着头露出笑容，而后缓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