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_真保裕一《连锁》

　　不出五分钟，窗外就传来一阵惊人的煞车声。我跑到玄关往外看，只见两名刑警正步出一辆停在门外的警车。
　　到电梯前迎接两人时，其中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生得一张圆脸的刑警向我递出了名片。
　　“我是高轮警署的安藤。”
　　大概是刚从小憩中被叫醒，只见他的两眼还眯得细细的。另一个年轻刑警则是连名字都没报上，只是盯着我瞧，眼神中充满了紧张；或许是个连名片都还没印好的新人吧。我将两人领到办公室里，出示了那封信。
　　发现时间、地点、有哪些人知道信箱的位置、是否有哪些人有嫌疑……安藤刑警以极为悠哉的语调询问起事情的经纬。
　　“请问你知不知道信上提及的这栋蜜特屋的仓库，在月岛的哪一带？”
　　“不知道。我们较熟悉的仅限于港口附近的保税仓库，其他的就……”
　　货物被运进港都会先被搬进一个等候课税的保税区，设在这区域里的仓库，就称为保税仓库。货物须在此等候关税和检疫所的检验，获准进口者才能从这里被运出港口。由于我们检疫所负责的是进口食品的检验或取样，因此作业范围仅局限于保税区内，对货物在事后将被运到哪些地方毫不知悉。
　　安藤刑警眨着一对惺忪睡眼，搔着鼻头说道：“噢？好吧，反正署里会和蜜特屋联络，应该马上就能问出个结果吧。”
　　但出乎意料的，一直没接到来自本部的讯息。
　　现在是早上七点三十二分，一般公司应该都还没开始上班，因此即使想联络，办公室里大概也还没半个人吧。
　　和初识的人寒暄原本就非易事，对方若是刑警，更是难上加难。这个一天里和刑警的第二次尴尬接触，唤醒了我左颊上原本已经被遗忘了的痛觉，只感觉一股仿佛教牙齿难以咬合的焦躁感，不住地侵袭着我的心头。
　　正当我终于放弃和这两个刑警找出共通话题时，大门突然像坏了似的嘎然作响，同时被人推开。
　　回过头去，只见高木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握着门把，想必是从巴士站牌一路跑来的吧。还来不及调整急促的呼吸，他便大步走向两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汉吓得摆出警戒架势的刑警。
　　“有劳两位。在下是总务课长高木。”
　　就在高木结束自我介绍的同时，安藤刑警的传呼机响了起来。
　　“抱歉，容我借个电话。”
　　安藤瞧也没瞧课长一眼便冲向办公桌上的电话，低声开始讲起电话来。
　　高木松了松几乎要嵌进他粗短脖子的芥末色领带，转头看着我。只见他的下颚满是没剃干净的青色胡渣。
　　“辛苦了。信在哪里？”
　　我指向放在自己桌上的信，向高木眨着一只眼睛说道：“请不要因为好久没出事，就这么紧张，瞧课长连刮胡膏都没擦干净哩。”
　　“混帐，少嘲笑自己的上司。”
　　高木刻意蹙眉吆喝道，接着仿佛要亲吻似的把脸凑向那封信，但同时也避免以手碰触。这下他那远离第一线后变得较为圆滑的眼神已经消失无踪，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老本行。
　　“如何？课长这对前任神通G Man的锐眼，可看得出什么所以然？”
　　“可以确认的是，这字迹要比你的好读得多。”
　　往日那刻薄的语气也回来了。
　　此时，安藤刑警放下电话说道：“地址问到了。现在月岛警署已经派人前往仓库确认。”
　　“我们所长应该也快进来了。在这儿谈事情毕竟不大方便，请两位到所长室来吧。”
　　高木示意两位刑警走进一旁的办公室。
　　所员们也差不多要进来了。要是让这两个刑警继续留在办公室，多少会妨碍到大家工作吧。随着进口食品的数量与日俱增，等候处理的文件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
　　我们才刚在廉价的沙发上就坐，便听到有人敲着所长室的门。我从没看过田所所长敲自己的门，平时也极少有所员才刚上班就来拜访所长室。
　　我制止正准备起身的高木，自己站了起来，接着便从两个刑警面前走过，打开了门。
　　站在昏暗的走廊上的原来是篠田诚一。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篠田先是惊讶地眨了眨眼，紧接着便摆出一副笑脸说道：“这么早来上班呀？”
　　“老师也是呀。今天为什么这么早？”
　　虽然在两年前失去关东大学副教授一职的篠田，已经不再有资格被称做“老师”了，但大家至今还是这么称呼他。四十五岁的他个头瘦小，模样完全不带威胁性。但在进口食品的放射能污染问题在电视上被频繁讨论的当下，篠田那沉稳的语调，可就比那些只懂得佯装强势的评论家们要来得吓人多了。
　　“我和高木先生有约，看来似乎来得太早了？”
　　这下我才想起高木曾提及今早将有访客，看来这位访客就是篠田。
　　坐在所长室内的高木立刻起身，两个刑警也转过头来。
　　“噢，原来高木先生也已经到了？”
　　篠田隔着我的肩膀望向室内说道。
　　“记得我们好像没约得这么早……”
　　高木含糊其词地催篠田回到走道上，并将手伸到背后偷偷关上了门。
　　“我也觉得自己来得早了点，不过，竟然在玄关外头看到那台警车。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被篠田这么一问，高木的神情明显地忧郁了起来。
　　我从以前就发现，高木对篠田似乎没什么好感。一个进口食品检验机构的副所长，和为这机构催生的检疫所课长，在工作上常有机会打照面。我也曾数度看到他们两人在同一场合相遇，但每次都能从高木的举止中，约略看出他刻意与篠田保持距离的企图。一个学历卑微但凭一己之力熬出头来的课长，和因丑闻而被大学逐出校门的篠田会处不来，似乎是不难理解。高木面对篠田时那不悦的神情，仿佛让人感觉得出他心里正在嘀咕：“我当初为设立中心四处奔走，可不是为了替你这种家伙铺路。”
　　篠田当初之所以被逐出校门，似乎是为了争取教授升等而掀起的纠纷。据说在当时，篠田是最有希望升等为教授的人选，但在升等考核前夕，某周刊杂志突然踢爆他的研究室助理利用部分研究资金来为他打通关节。对国立大学而言，这类丑闻几乎等同于致命伤。遭揭露后，那位助理突然自杀，因此真相到头来完全无法厘清，但篠田也就这么失去了原本已是胜券在握的教授宝座。
　　事后，该周刊在后续报导中，又质疑此事极可能是和篠田角逐教授升等的竞争对手的阴谋，但真相依旧不明。总之，篠田也只能为这桩丑闻扛起责任。
　　“搞什么鬼？怎么连篠田老师都给找来了？”
　　走道那头突然想起一阵粗声粗气的咆哮。回过头去，看到田所所长正晃动着他那硕大的肚子步出电梯。
　　“所长早。”
　　田所以嘴角下垂的不悦神情回应了我们的招呼。
　　“不是说过在情况明朗前不许对外张扬吗？”
　　“噢，篠田老师的来访和此事无关，我们昨天就约好了。”
　　所长似乎没把高木的解释听进耳里，仿佛在驱赶停在他脸上的苍蝇般的直挥着右手说道：“这是个恶作剧，绝对只是个恶作剧，没必要这么慌张。咱们越慌，嫌犯就越开心。这点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自顾自的把话说完后，田所便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心情看来十分不悦。
　　“这嫌犯还真会惹是生非呀。”
　　篠田看着我们说道，接着抬了抬他的眼镜。高木看似难以启齿地转头说：“……虽然详情还不清楚，但真的出了点问题。”
　　“不过，瞧所长那语气，这件事似乎和我也有点关系？”
　　“的确是如此……”
　　高木伸手摸着自己粗短的脖子，一脸为难地望着我。
　　犯人在信里刻意提出了“奉劝各位立刻实施检测”的忠告。倘若真的如信上所述，仓库里真的被洒了农药，里头的食用肉类的确很可能遭到污染。而篠田所属的“进口食品检验中心”，正好是个专职检测残留农药的机构。
　　高木抚摸着没剃干净的胡渣，抬头仰望起天花板。他该不会也在想着和我一样的事吧。
　　“你们还在走道上磨蹭什么？还不赶快进来？”
　　田所打开门说。
　　“是否可以让篠田老师也了解一下情况？”
　　“总之先进来再说。警察也有些事想问你们。”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便走回所长室。高木简单地向刑警们介绍了篠田，接着便向他们询问道：“请问结果如何？”
　　安藤刑警阖上记事簿，起身回答：“很遗憾，那封信似乎并不是个单纯的恶作剧。我们的人稍早已经确认，仓库内的确被人泼洒了白色粉末。”
　　“白色粉末？难道是——？”
　　“十之八九是农药吧。”
　　“农药？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在一旁观望的篠田插嘴问道。
　　这下，年轻刑警便向他解释了一番，篠田那张扑克脸上的表情随即有了变化。他放下原本环抱胸前的双手，缓缓环视起我们。
　　“仓库里没有警卫吗？”
　　“据说有两个。”
　　田所一脸怃然地回答：“但两个都在警卫室里睡得很熟。”
　　即使是再不负责任的警卫，怎么可能两个一起睡着？说是嫌犯让他们睡着的，或许比较有可能。
　　安藤刑警接着说：“咱们月岛署派去的人把警卫叫醒，打开仓库察看时，发现存放在里头的货物果然被洒满了白色粉末。因此，有件事得同各位打个商量。——现在，我们的鉴识人员已经赶往现场，这白色粉末是不是农药、和先前案子里的是不是同样的种类，我们应该有能力辨识。但问题是灾情的严重程度。”
　　“你的意思是？”
　　“仓库里的货品全都是食用肉类。我们没办法判断里头的肉被污染到什么程度。假设真的被污染了，我们也无法判明情况究竟有多严重，以及是否还能供人食用。想必还真的非得照这封信里说的，彻底检验一番才行。为了正确掌握灾情，这点非得先厘清不可。”
　　“意思是要我们检疫所来处理？”
　　田所表情暗沉地问道。哪有人愿意处理这种烫手山芋？
　　“是的。是否可以拜托各位帮忙？”
　　检验已被核准进口的物品，原本就不属于检疫所的职责。但保健所或卫生实验所对检测食用肉品中残留农药的化验根本是毫无经验；这类化验，只有在货品进口时才会进行。同时被嫌犯和警方如此要求，田所似乎没有立场拒绝。
　　“看来也只能这么做了。”
　　田所一脸不甘愿地点了点头，晃动着大肚子转头望向篠田。
　　“那么，我们就依自己的权限做采样。不知化验是否能麻烦老师那里代劳？”
　　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篠田身上。只见他低头沉思了片刻。
　　检疫所无法进行细菌或残留农药的化验。在进口检验时若判断有此必要，都是仅进行采样，再将样本送到国立卫生实验所或政府认可的检验机构进行化验。即使是田所以外的人，大多也都会找上篠田帮忙。但近日随着进口食品的数量增加，每个机构的工作都堆积如山，若再添上一件与犯罪相关的急件，论谁也要吃不消吧。
　　“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胜任……”
　　篠田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说道：“不过能协助警方办案，毕竟是个难能可贵的经验。——这桩差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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