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天还没亮我就醒了过来。睡了将近六个钟头，但却没有丝毫睡过一觉的感觉，只感觉有个沉重的东西正压在自己的脑袋里。
　　等待上班前的时间如此漫长。我既不想喝咖啡，也不想抽烟。没力气翻开报纸，甚至连看看电视新闻的惰性都没了。即使确认了自己为掩饰罪恶感所产生的怀疑竟然不是空穴来风，心情也没为之好转。
　　时间一到，我便到检疫所上班。果不其然，所内同僚的话题全都围绕在那两则新闻上。
　　“羽川先生，听说竹胁先生的事了吗？”
　　一个上班时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同事，两眼泛着好奇的目光朝我走来。和这两则新闻都有牵连的我，对他们而言正是最好的牺牲供品。
　　“都已经到上班时间了，课长和所长却还没进来。有谁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吗？”
　　我不仅没理会他，还亮出了上司的名字，这招果然立即见效。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问题，大家都一脸不甘愿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只有一个正准备开始工作的女性职员回答：“课长进来过，但没多久就出去了，说是有事得到霞之关一趟。”
　　他们俩直到十一点多才进办公室。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起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餐，只见两人一脸苦闷地直接走进了所长室。五分钟后，高木探出头来，以几乎连三楼的海上保安部都听得见的大嗓门叫我进去。
　　我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惹他们恼火的事。工作我都处理得还算稳当，也从没盗用过预算公款。反正原本交到我手头的预算，就没多到能让我盗用的程度。
　　“请问有什么事吗？”
　　人都被他们叫来了，两人却是一脸怃然、眼神茫然的望着远方。
　　“请问昨天那件案子，是否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坏事这种东西，原本就注定是祸不单行。”
　　田所说着交叉起他的一双短腿。
　　高木将两张影印纸抛到了桌上。不对，这并不是一张影印纸，左上角印有传送时间、和可能是传送场所的店名“涩谷影印中心”与电话号码，右上角也印有页码。页码下方则印着「厚生省及东京检疫所收”，并且有一长串看似以文书处理机打的字。
　　“不会吧，难道又是一封犯案声明？”
　　“如果又是那种东西还好。反正受害的是别人的仓库，又不是咱们。”
　　田所以带着几分恐慌，却也诚实果断的语气说道：“你自己瞧瞧吧。”

　　“放射能污染食品三角输入的真相，在去年底为媒体所揭露，让我们消费者感到既惊愕又愤慨。在厚生省与检疫所这种粗糙的检验体制下，我们消费者不仅已不知该吃些什么，同时也担心除了放射能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性质的污染。
　　为此，我们全东京消费者联络协议会，自发性地针对市面上流通的进口食品进行了残留农药的化验。头一批检验对象，便是传出遭放射能污染的牛肉和红茶。随此件附上的表格，即为我们的化验结果。
　　结果再次验证了厚生省与检疫所的检验体制是如何粗糙。在我们所化验的二十三件牛肉样品中，有两件被验出有超过〇.二ppm标准值的地特灵残留。
　　这种污染食品为何还能公然流入市面？教我们不得其解。此事攸关厚生省与检疫所的声誉，故尚请提出明确的解释。

　　全东京消费者联络协议会书记长田岛早苗”

　　另一张传真的内容，则是一个列出采样地点与残留值的表格。倘若这份表格属实，残留地特灵的，似乎是在都内超市的“进口牛肉特卖会”中所贩卖的牛肉，下头还清楚记载了化验所使用的器材、药品等资料，一眼就看得出这并非门外汉的恶作剧。
　　地特灵为有机氯杀虫剂的一种，日本在一九七三年禁止将其当成农药使用，并在一九八一年禁止针对所有用途的制造和使用。但这种药品在土壤中的残留性极高，即使被禁用多年，至今仍可在农作物中验出超过标准值的残留药品。最近由于美国发表澳洲产的牛肉带有残留农药，厚生省连忙进行化验，果然从其中部分肉品里验出了超过WHO（世界卫生组织）所制定的残留容许量的地特灵。有了这次经验，厚生省方才为原本不受管制的牛肉制定了农药残留标准。
　　“今天早上，咱们检疫所和厚生省都收到了这个。”
　　传送时间为五日晚上十点十分，是在昨天晚上发出的。
　　“投诉还懂得找公家机关，看来这团体水准很高嘛。”
　　消费者团体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团体会向企业寄出几乎等同于找产品碴的控诉，恐吓若不想让他们公诸于世，便得以支援或赞助的名义支付现金。但这招仅对重视产品形象的企业有效，若是寄到厚生省这类公家机关，可就没有任何赚头了。
　　“两家超市？若是寄到畜产振兴事业团”（注：负责整合畜禽产销资讯，维持畜禽产品供需平衡，并保障产、销合理利润的机构），或许更有效吧？”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可能更难收拾呀。”
　　田所来回转着脑袋说道：“如同这里写的，打从那桩三角输入案被踢爆起，外界对我们的责难就变得越来越强烈。在这种时候，倘若这份报告又传到了媒体手里，你觉得会怎样？”
　　“或许会被强迫部分民营化吧？”
　　田所以异于往常的严峻表情说道：“在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倘若再有任何闪失，即使咱们是公家机关，只怕也会自身难保。看来厚生省的问题，要比咱们想像的还要严重。再这样下去，别说是预算被砍，说不定还有两三个人要被炒鱿鱼哩。”
　　听了田所这番话，高木也一脸无奈地说：“因此，这种时候的确不宜再对各方面造成任何刺激。”
　　“才收到几张传真就被吓成这样，霞之关那头未免也太没种了吧。难不成他们的高层里面，有人下回要出马竞选？”
　　“少做这种无聊的臆测。”
　　从高木那强装愤怒的神情看来，或许我的臆测并非空穴来风。
　　“总之，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此事若属实，咱们非得赶快找出原因，尽速处理不可。”
　　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这下似乎不难猜出自己被叫进来的理由了。
　　“明年四月将全面开放进口牛肉。为此，美国、澳洲和新西兰都很紧张牛肉的农药残留量。倘若在这关头出问题，在日本市场恐怕就难以抢得市占率，因此各国都在经过严格检测后，才将自己的肉品放行出口。依照现状，理应不至于发生这份报告里头的地特灵污染问题才是。”
　　美国之所以在一九八七年挑澳洲牛肉的毛病，背后的原因正是两国牛肉为美国市场市占率所展开的竞争。如今，开放的日本市场即将成为下一个战场，想必这些国家彼此都亟欲在残留农药方面逮到对手的把柄吧。
　　“因此发生这种情况，只能推论或许是部分没通过进口审查的牛肉流入了市面——不过还是有个疑点。在过去一年里，被检验出有地特灵残留而没通过化验的，只有咱们所里验出来的两件。这两件全都是从加拿大进口的样品，合计有二十一吨在在自发性的化验中被验出有地特灵残留。”
　　高木说着，并递出了一份列印出来的报告。
　　我还记得这件事。出问题的是某家贸易公司为了随牛肉全面开放，而试验性进口的样品。记得当时所里曾要求该公司提出切结书，保证这批肉品将被转用于非食用性用途。
　　在检疫所没通过进口审查的的进口食品，将依不合格的等级被判定应“销毁”、“退货”、“加工筛选”或“转用于非食用性用途”等。收到这类裁示后，进口者有义务提出处理企画书或切结书。
　　“也就是说：”
　　高木依旧一脸不悦地继续说道：“倘若有肉品未依指示处分，流入市面，咱们可就无法推卸责任了。意思是，这颗皮球又被踢回咱们身上了。”
　　“那么，请问所长和课长找我进来的用意是？”
　　高木脸上首度浮现出了笑意。
　　“喂，少装傻了。咱们都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知道咱们为何找你来？”
　　“我并没有装傻，是真的猜不透呀。”
　　高木以指头敲了敲桌上的传真说道：“追查这些肉品流入市面的管道，不就是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为什么？”
　　“这工作得由拥有食品卫生监视员资格的人来执行。转任这里之前，你曾在厚生省的食品保健课当过监视员。”
　　根据食品卫生法，食品卫生监视员在必要时，得以临检营业设施、检查帐簿文件以及无偿采集样品。因此追查流入市面的管道时，非得由拥有这种资格的人来执行不可。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我的识别证已经过期，而且若真要找，所内不是也有资格仍有效的监视员吗？”
　　“所内的监视员负责的是进口相关的检验，并没有任何从事这类调查活动的经验。不过——你可就不同了。”
　　“这种工作，原本不是该由省里的机动班来负责吗？”
　　虽然微弱，我还是试着抵抗。
　　高木朝田所瞄了一眼。这下轮到田所回答了：“一年前，在你转任这里之后不久，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当时，这原本该由机动班负责的差事，被你这个工作狂课长给硬抢了过来。从此这个职责似乎就做了移转，这回，省内也把调查的责任推给咱们了。”
　　只见高木一脸难为情地别开了头。
　　“其实，我原本也想自己动手调查，但昨天又发生了蜜特屋那件事，如今只剩下你能处理了。”
　　这下我真是为自己有个工作狂上司感到不幸。高木装出一副体恤下属的中阶主管的表情说道：“公关方面的事务，我会转给其他同仁负责。你可以挑下这担子吧？”
　　“既然都没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了，课长还不如直接命令我接下来还干脆些？”
　　这下高木和田所竟然罕见地一个鼻孔出气了起来。只听到两人以柔美的和声开口说：“那就去做吧！”
　　我手持列印资料站起身来，走向通往隔壁的房门。正当我要步出所长室时，高木从后头叫住了我：“别忘了把这个带走。”
　　说完，朝我抛来一个对折的卡片。卡片先是敲上我的胸口，旋即落到了我的掌心。原来是印有我的名字的食品卫生监视员识别证。看来他还真有一套，上头已经贴有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大头照，只见照片里头的我还是一脸傻相。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留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
　　正当我准备至少抱怨一句时，高木却先发制人地说：“顺便奉送一个特大优惠！挑一台所里的车去开吧。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