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乎意料地失去了出场的机会,但我们暂时还无法从现场抽身。
高木动也不动地站着,默不吭声地观察着刑警们的一举一动。不知是不是无法出手让他满腹悔恨,只见他两手紧握着拳头,嘴角不悦地抿成了个“一”字形。在我看来,他这副德行简直像个玩具被没收因而怀恨在心的小鬼头。
大概是紧张感较为缓和,我感觉全身开始被一阵激烈的疲惫感所侵袭;毕竟我从昨晚到现在都还没阖过眼。为了驱走睡意,我只得找个话题和高木攀谈:“课长认为嫌犯为什么会干下这种事?”
“这点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管动机是什么,泼洒农药这种事,不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吧。”
“是吗?但我总感觉嫌犯似乎在算计着些什么。”
篠田两眼依旧直视着前方说道:“刚才那位社长说得颇有道理,想必蜜特屋所受的伤害,绝对不仅止于这仓库里的肉品。倘若被电视或报纸给报导出来,当然会吓得顾客不敢再上门。或许在卫生方面施以打击,是让一个餐饮业者负致命伤的最好方法。大家还记得吗?几年前不也曾发生过巧克力被人掺入氰酸性化合物的案子?当时受害的公司,业绩不也随之急速恶化?”
案情从绑架社长、在商品中下毒勒索、一路扩展到对其他公司进行威胁,固力果.森永事件至今仍教人记忆犹新。这案子甚至吸引许多罪犯起而效尤,以类似的犯行在社会上掀起了阵阵骚动。
“老师难道认为,嫌犯迟早会出来讨现金?”
我问道,只见篠田缓缓闭上眼睛回答:“目前还不清楚。嫌犯也可能仅是基于对蜜特屋的怨忿,打算持续对他们进行骚扰而已。”
“老师的分析,我能明白。”
高木直视着篠田的双眼说道:“不过,嫌犯泼洒的数量这么惊人,想必自己身上也沾上了不少农药吧?为了骚扰一家公司,竟然甘愿弃自身安危于不顾,我实在无法理解嫌犯是什么心态。正是因为这点,我才说他应该不是个正常人。”
只见佐多正战战兢兢地夹在他们俩之间,交互凝视着语气粗暴的高木,和冷眼旁观的篠田。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或许不无道理。”
篠田仿佛为了刻意打岔,将视线移向手表说道:“已经这么晚了?”
闻言,我也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经过了十点半了。篠田转身面向高木说道:“今天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给耽搁了。看来我得再和你约个时间正式造访哩。”
“意思是,老师愿意接下那个位子了?”
佐多以几近欢呼的嗓音说道:“恭喜老师!”
打从一个月前起,我也开始听到那则传言。据说某家私立大学邀请篠田过去担任教职。若往好处解释,或许可以说是因为他和竹胁携手调查放射能污染真相的功绩受到了赏识。但说得现实点,或许也不难推论这家私立大学之所以找上篠田,不过是看在他在大众媒体迅速攀升的知名度的份上。总之不论本意为何,对曾被逐出校门的篠田来说,这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篠田绷紧了原本松懈的双唇说道:“虽然时间很短,但中心赋予了我十分宝贵的体验。虽然中途退出进口食品的相关工作的确教人不舍,但毕竟我还有想继续进行的研究工作……”
“老师不必为我们挂心啦。”
高木打断篠田的话,堆起一脸笑容伸出右手说:“比起坐在副所长的椅子上发愣,手拿试管和烧瓶对你而言要搭调得多啦。”
这番话虽然说得粗鲁,但的确百分之百是高木惯有的语气。即使和对方再处不来,也不会小器到嫉妒他的成功,他这度量看在我眼里,着实教人钦佩。
这种事我做不到。正因为我打从心底嫉妒竹胁的成就,如今才会……不,说不定高木其实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证据,但这会儿高木的左拳竟然握得比先前更紧。虽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但他的拳头上不仅挤出了一道道青筋,而且还像在强忍着什么似的微微颤抖着。
回到检疫所后,迎接我们的是充满好奇心的同事们,和中午前非得处理完不可的差事。随便和同事们打过招呼后,高木便前去向所长报告,我则走回自己那张文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
文件上,还躺着一张来电通知。
——9:05,竹胁太太。10:02,竹胁太太——
是什么急事让她每隔一小时就打一次电话来?我努力试着想像情况并没有那么糟。这下我完全无心工作,即使两眼读着文件上的字,也完全读不进脑子里。
十一点才刚过两分钟,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果然是枝里子打来的。
“有点怪怪的。和我到医院前相比,家里的样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原来你找我不是为了竹胁的事?”
“我怀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里,是不是有谁进来过。”
“喂,冷静点。可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还不知道呢。因为心太慌,我回去没多久就又出来了……”
“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心慌?紧张个什么劲嘛。”
我语带沮丧地说道,但一阵歇斯底里的吼叫随即刺痛了我的耳朵。
“你认为我有办法弄清楚什么吗?一个人吓得根本连屋子里都待不住了。说不定哪个人有我家的钥匙呀。”
“会不会只是你想太多了?”
“冰箱里的番茄酱会自己移位吗?垃圾桶里的垃圾会自己搅动?求求你,我现在人在品川车站前头。过来一趟好吗?我真的很害怕。”
这种事应该找警察吧,何必找我过去?虽然想这么说,但实在说不出口。不过,不论理由是什么,枝里子现在需要我。看到枝里子如今的处境,我无法再让她孤零零地面对警察。这绝非出于男人的面子或尊严,只不过是我缺乏拒绝她的勇气罢了。
和她相约把工作忙完后就过去碰头,并建议她先上饭店订个房间好好休息后,我便挂断了电话。
发现情况幸好还没那么糟,着实让我松了口气,但比之前更强烈的疲惫感却袭上心头。
五点整一到,我便抛开手边的工作,前往车站附近的咖啡厅跟她见面。
枝里子已经早一步抵达,正坐在最里头一桌,头倚在墙上发出微微鼾声。我在她面前坐下,端详那张睡脸好一阵子,直到服务生的声音把她给叫醒。
“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见到我,枝里子立刻两眼圆睁地问道。只见她浮肿的眼圈至今尚未消退。
“刚到不久。放心吧,旁边的人都没听到你的鼾声。”
这句话原本的用意是缓和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不料却起了反效果。枝里子把视线移向一旁说道:“亏你还在厚生省这种严肃的公家机关上班,性格居然一点也没变。”
“当初你不就是预料到这点,才选择了竹胁的吗?”
她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搅拌起自己的咖啡。
“对不起,现在没心情和你开玩笑。”
但有些时候若不来点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可就教人难耐了。
“你和竹胁的爸妈谈过了吗?”
枝里子甩着一头散乱的头发回答:“他们哪有可能听我说什么?甚至还说我没资格留在那里照顾竹胁……”
“但是,难道太太能把卧病在床的丈夫独自扔在医院里?”
闻言,她微微点了个头。
“是呀,说得没错。他们俩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能把责任都抛给他们。”
说完,她又一脸犹豫地望向喝干了的咖啡杯。并不时抬起低垂的视线看着我,仿佛像在向我乞怜似的。
“总之,我想回去换件衣服。陪我回家一趟好吗?”
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们夫妻俩的住处,这只会让我回忆起往事。六年前,我的住处塞满了枝里子选的东西。这下到那儿去,只怕会教我想起送走母亲的翌日烧掉的每一件东西。
如果对前男友还有那么点体贴,一个女人想必不会提出这种陪她回家的要求。记得六年前的枝里子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她这么要求,并不是出于认为我值得依靠。但我似乎起了那么点自虐的心态,竟然佯装一副无所谓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Villa东蒲田是一栋红砖色的高贵公寓。虽然听说他们买的是二手屋,但像我这种公务员仍是一辈子都买不起的。
在防盗监视器的目送下,我俩搭电梯上了八楼。直到一个同乘的妇女在五楼步出电梯为止,枝里子都站得离我老远,连视线也极力避免交会。看来她的心情至少已经恢复到懂得在意他人眼光的程度了。
竹胁夫妻住在八二一号室。
枝里子从腰包里取出钥匙圈。
“还有谁有这里的钥匙?”
突然被我这么一问,枝里子吓得肩膀跳了一下。
“我是指备用钥匙。除了你和竹胁以外,还有谁有这房子的钥匙?”
噢,她先是点了个头,接着便摇头回答:“连管理员都没有。除了竹胁和我,应该就没有人有这里的钥匙了。可是,房子里的样子真的很奇怪。”
她打开了门。
里头是一对恩爱夫妻的温柔窝。印有外国漫画人物的拖鞋、一律为粉色系的家电制品。另一头的沙发上,摆着粉红色与浅蓝色的成套坐垫。从这光景看来,恐怕连厕所的门把都套着印有碎花的套子吧。
我记忆里的枝里子,是个极力排斥这类毫无意义的装饰的女人。在大半深受时尚杂志影响的同学之间,当年的她展现出一股不愿随波逐流的顽强气魄。和她接触时只要态度略显轻佻,便会换来一阵毫不客气的批评和谩骂。正因这种个性,我们这票男同学才会纷纷为她倾倒。我所记得的枝里子,就是这么一只置身一群平凡孔雀中的尖嘴天鹅。
或许她性格里某些最宝贵的特色,已经在六年的主妇生活中被消磨殆尽了吧。
“怎么了?”
“噢,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家会装潢得这么可爱。”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枝里子语带怒气地说道,接着便消失在客厅的另一头。
“反正你想笑我在装可爱,对吧?你想说些什么我都猜得到。”
只听到她以尖锐的嗓音如此说着。穿过这甜蜜的温柔窝传来的嗓音虽然尖锐,却已丝毫不见昔日的犀利。
“从你的怒气冲冲看来,你对这点也颇有自觉吧?”
“对,没错。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女人,一个喜欢装可爱、平凡至极的无聊女人。这你不是比谁都清楚?”
“别这么无谓的自贬身价好吗?怎么听都像在为你自己辩护。”
“多疼爱自己一点难道不行吗?”
这下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带点哭声,同时还听到她仿佛在敲打着什么的声响。
“喂,你这拿东西出气的老毛病又犯了。难道你忘了自己曾差点把我的肋骨给折断?”
“都这种时候了,别再提往事好吗?”
“那么,要不要聊聊竹胁试圆自杀的理由?”
这下枝里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也好,哭声和枝里子实在不搭调。过了半晌,传来她拉开抽屉找些什么的声响。
“怎样?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
“是没有。不过衣柜的抽屉似乎也被人翻过。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曾经进过这房里。”
“那家伙的目的,大概只是偷窥别人的隐私吧?”
枝里子出现在客厅的另一头,强忍着眼泪直瞪着我瞧。
“你就是不相信?”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担心屋内既没有任何损失,又没有任何证据,警察哪有可能采信?”
“还是该报警比较妥当?”
“这是你家,由你自己决定。”
她思索了半晌。最后终于抬起头说:“好吧。我这就去整理行李。你再等我一下。”
“为什么要整理行李?”
“今天起我就在医院里过夜。不管我公公说什么,我都该陪在竹胁身边。”
她似乎又找回了昔日的坚强。我松了口气,好好观察起屋内的状况。
倘若枝里子所言属实,有人曾在今天早上闯进这屋内来,但他们夫妻既没有将备用钥匙交给任何人保管,也没有任何东西遭窃,那么入侵者究竟是以什么法子进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教人想不透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我想到了两件事。
当竹胁从海里被捞上来时,房门钥匙是否还在他身上?并且……
“喂,有没有检查过竹胁的一些……他小心保管的东西,还在不在?”
“大致上都检查过了,噢,倒是没检查他放在抽屉里的那些和工作相关的资料。”
霎时,一股疑惑和期待交杂的意念,开始在我心中萌芽。
闯入这户公寓的家伙要找的,会不会就是这些资料?那么,会不会就是为了得到这些东西,才将竹胁给……?
凡事都是有可能的,除了有几点或有稍稍偏离现实之嫌。虽然这推论或许有点牵强,但毕竟不愿承认自己就是把竹胁给逼上绝路的元凶,我依然一厢情愿地紧抓着这个可能性不放。
“怎么了?”
枝里子一脸讶异地望着我问道。
“只是好奇他自从踢爆了那条大独家之后,又采访了些什么。”
枝里子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继续整理行李。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问过。”
她的口吻冷淡得教我心生好奇。但虽然好奇,我整个脑海里还是为竹胁的工作内容所占据。
我拿起厨房里的电话,打了通电话到进口食品检验中心。虽然已经过了六点,但出乎意料地,篠田竟然还在。
电话那头的篠田以高亢的嗓音说道:“我正在找你。看过晚报了吗?”
看来是竹胁的事上报了。
“噢,是还没看,但大致上的情况已经知道了。”
“真是教我吓了一大跳哩。他为什么要自杀呢……。而且还在这种紧要关头……真是难以置信。”
为了套出竹胁究竟在采访些什么,我决定撒个谎:“据我听说,似乎是工作上碰到了什么瓶颈。请问老师是否知道,自从那篇报导之后,他都在采访些什么?”
“噢,这我是不知道……”
他的口气有了些变化,似乎有点慌了起来。
“问我这种事,我也……”
“啊。”就在这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
回头望向客厅,只见在屋子内侧约六叠大小的房间里,枝里子正紧握着自己的手跪倒在地,脸上的神情在转瞬间,从惊讶转成了痛苦。
我连忙抛下话筒跑了过去。
只见她右手食指尖端被割得皮开肉绽,鲜血在转瞬间一涌而出。
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裹住枝里子的指头后,这才想起这条手帕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洗了,心中顿时涌现一股强烈的后悔。
“我原本准备拆开那封信……”
只见一封拆了一半的信落在枝里子前头,上头以文书处理机打有“竹胁史隆先生收”几个字。我一拿起信,便发现拆了一半的信封口反射出一道光,原来里头夹了一片剃刀。
我将信封翻了个面,看到寄件人竟然是“进口食品检验中心篠田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