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月岛警署后,我边安抚着开始闹起脾气的三号车,边驶上了晴海大道。驶过胜哄桥时,我想起竹胁上班的《中央期刊》编辑部,就位于这座桥的另一头。
看来自己还真是不死心。自杀以外的所有假设,已经被方才板仓那番话给驳斥得体无完肤了,不愿接受事实的心理,却还宛如泥巴般淤积在自己的心底。看来直到找出钥匙的行踪,让最后百分之〇.一的可能性都被剔除为止,自己都不会甘愿放弃这种心态吧。
《中央期刊》编辑部就位于中央新闻总公司的五楼。原本以为自己即使被挡在门外也不足为奇,没想到警卫在记下我的名字后,竟然就放我进入编辑部。
五楼的人影寥寥无几,只看到一个身穿背后印着米老鼠图样的夹克、坐在距离电梯最近的办公桌上的年轻人,正神情专注地敲着文字处理机。
“请问,大家都下班了吗?”
“不,应该都快回办公室了。你找哪位?”
年轻人两眼不离荧幕地问道,我只得对着他背后的米老鼠说:“我想打听一些关于竹胁先生的事。能否让我见见哪位和他比较要好的同事?”
“噢,你是警察?”
“不,只是他的朋友。”
这下他终于停下了手,回过头来望向我,仿佛看到了什么罕见的东西似的直盯着我打量。
“朋友?”
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朝办公室内侧大声喊道:“橘先生,有位自称是主编朋友的人想打听些事情。”
一个一脸胡须的男人,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抬起头来。
“他和竹胁先生是同一期的同事,不过不像主编,他只是个小记者。昨天警方来问话时,也是由他因应的。”
说完,他也没向我询问上司的安危,便回头忙自己的工作去了。我向他背后的米老鼠道了声谢,接着便走向那个姓橘的记者。
递出名片后,只见橘晃动着硕大的身躯点头说道:“噢,你就是那位……?”
那位什么?虽然他慌忙闭上了嘴,但他原本想说些什么也不难想像。看来竹胁曾就自己的婚姻问题向他吐过苦水。他的确是个适合打听事情的人物。
橘手忙脚乱地将周遭略事整理了一番,接着便将一张椅子推向我的面前。即使有着粗犷的身材和一脸胡子,大概是那对小眼睛使然,他竟让人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的亲切感。
“竹胁他的情况还好吧?”
“似乎还没恢复意识。”
“是吗?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交换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他似乎开始等待我先开口。从他的态度里,似乎感觉不出多少对生死无常的感叹。我试着不要想太多地询问道:“请问你最近是否曾注意到竹胁有什么地方异常?”
“其实他自杀前的状况我并不清楚。因为打从那之前的三天起,他就没再进来过公司。”
“是去休假了吗?”
“他的头衔是特别采访组的主编,只要事先向公司报备,到哪里做些什么,原则上是他的自由。”
“这么说来,他直到自杀前还在外头采访?”
“想必是如此,竹胁并不是个会谎报的人。”
“请问橘先生是否知道,竹胁最近在采访些什么?”
他耸了耸肩,带着一副与我何干的态度回答:“很抱歉,我完全不知道他在采访些什么,想必就连咱们总编也不知道。”
从他的语气里,不难听出竹胁在编辑部里似乎没什么人缘。
“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在本月三日中午,曾去参加松田屋——就是那家因被踢爆三角输入而濒临倒闭的牛肉饭连锁店,不是有个高阶主管自杀吗——那位主管的丧礼。”
“去参加丧礼?”
“是的。那天我们总编也去上香,当时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据总编说,他看到竹胁被那位主管的家属给赶了出来。总编追了上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竹胁什么也没回答,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后来就没再与竹胁联络过?”
被我这么一问,橘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的变化。只见他站起身来,朝后方喊道:“喂,田边,前天不是曾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找竹胁?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在桌上。”
姓田边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文书处理机,只回了这么几个字。但橘似乎听懂了,只见他站起身来,朝一片混乱的楼层中唯二张整理得一尘不染、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办公桌走去。打从以前起,竹胁就是个不把周遭整理得干干净净便无法读书的人,看来至今仍是如此。
橘手持一张便条贴走了回来。
“她叫仓桥真希江,分别在早上和下午打过两次电话来。不过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
如此看来,竹胁应该知道她的联络电话。
这女人在他自杀那天曾两度来电,或许纯属偶然,但个中也可能另有玄机。
“总而言之,竹胁发生意外前碰上了些什么情况,我们是完全不清楚。只觉得好像从一个星期前开始,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
“会不会是和工作有关?例如采访碰上了瓶颈什么的。”
“这我就……”
他含糊其辞地摇了摇头。我决定询问另一个从以前就颇为在意的问题:“据说从一星期前开始,竹胁就没回过家。这件事你可听说?”
“只听说他在外面租了个房子,详细情况就……”
“连住处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吗?”
“是的,昨天警方也曾向咱们总编打听过,但他似乎也不知道。”
“若有哪位同事知道,可否拜托你和我联络?”
我指着稍早递给他的名片说道。橘在手中将名片转了一圈回答:“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吧。”
听到他这轻率的回答,我的嘴也开始刻薄了起来。
“明知员工搬家也不问个联络电话,看来在这个编辑部上班还挺自由的嘛。”
出乎我意料的,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不过,那是宛如恶作剧的小孩般不带恶意的微笑。
“他并不是正式搬家吧?而且……反正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和他关系好到可以打电话到他家的程度。”
打稍早起那让我感到似有若无的疑问霎时解开。我率直地问道:“请问竹胁和大家处得不好是吗?”
橘望向天花板捻起了胡子,似乎在寻找一个不至于伤害到自称竹胁朋友的我的说法。
“噢,这该怎么说呢……。你应该也知道,那家伙的个性有点认真过头吧。就连邀他喝酒,他也开口闭口都是工作,绝不会说错一句话。而且,就连拿收据报帐这种事也不愿意干……。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的人缘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从你这番话听来,认真似乎是件坏事?”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待人处事原本就有些地方是需要通融的,你说是不?哎,那家伙的确是既认真、又诚实,或许心地也不坏,只是——”
橘再度抬头仰望起天花板,继续说道:“这么解释你或许就能懂了。例如,以前曾发生过这种事。假设我和他接下了工作量相同的差事,每次都是那家伙比我早做完。毕竟每个人能力高低有别,这也是无可厚非。这种时候,我就会拜托他帮忙。那家伙受人请托绝不拒绝,事后也不会要求对方报什么恩。可是——他还是会把事情办得比我自己还周到。即使只是帮别人忙还是什么的,那家伙都是卖力演出,或许这也是那家伙的优点吧。只是,不知不觉中,工作就全跑到他那头去了。懂吗?既然你是他的朋友,这种感觉应该不难体会吧?”
橘面带“现在你明白了吧”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不知何故,总觉得自己这下似乎成为他揶揄的对象。心事教人给看穿,想必没有任何人会觉得舒服。我反驳道:“不过,竹胁心里应该没这个意思才是。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不觉得或许你们自己也有问题?”
橘先是恳切地点头表示深有同感,接着便向我抛出了一个更教人纳闷的疑问:“那么,你为何要占好朋友的老婆便宜?”
当然,我答不出半句话来。
离开编辑部后,我打了通电话到东京港湾医院,请柜台转接在病房内照料老公的枝里子。
“请问贵姓大名?”
“橘广美。”
考虑到竹胁的父母也在场,我不敢报上自己的姓名。“橘广美”这名字没有任何意思,不过是借用了方才见过面的橘的姓,再套上一个男女皆可用的名字捏造出来的假名。
大约过了三分钟,一个口齿清晰的嗓音接起了电话:“喂,敝姓竹胁,请问是哪位?”
“我是羽川。”
“我就知道。”
她顿时放低音量说道。
“竹胁的情况还好吗?还有,你的指头是否无恙?”
等了半晌才听到她的回答:“我只缝了三针就没事了。你打电话到医院来做什么?”
“你知道竹胁离家时大概带了多少钱吗?”
“问这做什么?”
“刚才我从他同事那儿打听到,那家伙似乎在外头租了个房子。要租一户套房或公寓,应该得先支付一笔为数不小的押金、租金吧。”
“是呀。不过,他应该没这么多钱可以自由使用才对。”
“看来他的荷包果然被你看管得紧紧的。”
她先是微微叹了口气,接着才说道:“不是,我们俩都有同一户头的提款卡。因此只要竹胁一提款,我使用提款卡的时候就会发现。而且,也没收到过定存解约的通知。”
“那本畅销书的版税呢?”
“那笔钱存进另一个户头里,这户头并没有办提款卡。”
“意思是,他应该没多少钱可以自由运用?”
“是呀。不过只打听到这个,查得出他在什么地方租屋吗?”
“厚生省差遣起员工十分随便,有时也会逼我们当侦探哩。”
或许他只在商务旅馆或胶囊旅馆投宿。但住的若是这种地方,应该不会宣称自己“在外租屋”才对。这下唯一可能的,就只剩下以周或月单位出租的公寓。在这种地方租屋,听说一开始所需要支付的金额远比普通套房或公寓来得少。
我翻了翻电话下头那本破烂的电话簿,找出了“便民热线”的号码。只要打到那里,服务人员就会因应来电者的要求,提供形形色色的业者的情报。看来电信民营化也不是一件坏事。
“您好,这里是NTT便民热线。”
“我需要租个短期的房子。能否告诉我都内有哪些以周、月单位出租的公寓?”
“请您稍候。”
果然全都告诉我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竹胁应该不需要以假名字租屋才是。我决定乱枪打鸟,逐一打去查询。这还真是个烦人的差事。幸好打到第二十五家时让我给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