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京港湾医院前的电话亭里,再度打了通电话给枝里子。这回我使用的假名字是“前岛薰”。
枝里子一接起电话,马上抛出一句:“这回又有什么事?”她这冰冷的语气还真是教人怀念,听得我莫名其妙地乐了起来。
“要不要一起去兜兜风?”
她没有回答。担心她随时可能气得挂断电话,我赶紧向她报告了自己的调查结果。
“已经查到了?”
“我不是说过吗?食品G Man有时也得充当侦探呀。”
枝里子突然变得口齿不清起来:“现在走不开呀。我公公他们不在,若没人在这儿看着……”
“那公寓的管理员是个脑袋硬邦邦的老头儿,坚持只能把钥匙交给住户的亲人。”
“可是——”
“昨天的事情我已经向警察说过了。不出所料,他们果然不肯买帐。不过,若是闯进你们家的贼,也曾入侵竹胁的另一个住处,你觉得如何?这会不会证明那个贼打一开始,目标就是竹胁?”
“所以呢……?”
“如此一来,也能证明你老公并不是个因为被老婆和朋友背叛而自杀的可怜虫呀。”
她似乎开始考虑了。
“我人在医院前头。”
说完这句,我就主动把电话挂了,好逼迫犹豫不决的枝里子下定决心。
我步出电话亭,在三号车前方等着。
十分钟过去了。正当我准备死心时,看到一个女人从侧门跑了出来。
枝里子来了。似乎是为了弥补先前的漫长踌躇,她正快步朝我跑来。后脑勺那束长长的赤褐色马尾四处晃动,在建筑物投出的灯光照耀下闪烁得犹如金黄。缝了三针的右手食指,已经被裹上了白色的绷带。
我为她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
“欢迎欢迎。”
两人相视了大概有整整一分钟吧。原本不敢正视我的枝里子,打昨夜起已经变得判若两人。
“你打算在这里呆立多久?住院患者都在窗口打量咱们俩哟。”
“别骗我。”
“意思是你不来?”
枝里子慎重的抿着唇、摇了摇扎在后脑勺的马尾。
“我去。”
我挑了一条距离代代木上原最短的捷径,没想到在六本木还是碰上了塞车。号志从红灯变了绿灯三次,车阵却动也没动,让我们充分观赏到了前头那台BMW里一对年轻男女的卿卿我我。
我试着找话聊,但完全找不到任何有助于我俩放松心情的话题。不过,倒是想起了一件该趁机确认的事。
“你听说过一个姓仓桥的女人?”
“谁?”
“仓桥真希江。据说出事那天,她曾两度打电话到公司找竹胁。”
枝里子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么说来,我在家里似乎也曾接到过她打来的电话。”
“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白天。她问我打到哪儿可以找到人,但我一回答他最近都没回家,她似乎很惊讶。”
可以看出她正强忍着情绪佯装镇静。我进一步刺探道:“那女人只打过一次电话到你家?”
“我接到的就只有那么一次。”
“听你这口气,好像代表你不在家时她或许也曾打过?”
枝里子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手肘倚着车窗,凝视着自己那支包着绷带的指头。
一个单纯的疑问浮现我的脑海。
“那家伙外头有人吗?”
“什么意思?”
她试着装傻,但反应也未免太快了点。
“我在问你,竹胁除了你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女人?”
“怎么可能?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个性。”
她望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怒气。不过,看来她气的并不是我这个无礼的问题,而是气自己不小心泄漏出了心中的嫉妒。
我缓缓握着方向盘追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
“都这种时候了,别问这种问题好吗?”
“要是你真的相信竹胁,为何和我发生关系?”
她并没有回答。我偷瞄了她一眼,看到她正紧抿着双唇凝视窗外。
“难道你觉得自己这么做,就能唤回竹胁的心?”
“别这样好吗?”
她这么一喊,一个走在人行道上的中年上班族随即朝我们看了看。似乎误解了我们俩在做些什么,只见他露出一个猥亵的笑容,从我们车旁走过。
枝里子放低音量说道:“这就是你的坏习惯,老是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的个性原本就是有话直说。或许我就是长不大吧?”
“少装蒜了,其实还不是因为你对自己太有自信?总是自信满满的,从来没瞧得起我过。”
“你的脑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僻了?”
“从以前就是如此呀,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打从以前开始,你就一点也不了解我。”
她并不是在闹别扭,这句话说得语气十分凛然。枝里子先是用手抓着头发看向我。接着大剌剌地说道:“你知道吗?这才是我真正的发色。”
六年前当然不必说,打从我初识枝里子开始,她一直是一头乌溜溜的秀发。
大概是从我的表情里窥见了一丝惊讶,枝里子以更为强硬的语气说道:“吃了一惊吧?从前我的头发一直是染黑的。”
“你是要我为从没发现过而道歉吗?”
“不是。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没说出来罢了。因为当时的我深感自己配不上你,只好一味逞强呀。”
“和人来往时,每个人多少都会逞强吧?”
“不,从前的我一切都是装出来的。看到我们家时,你不也吃了一惊?可是,那就是真正的我呀。真正的我,其实就是当年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平凡无知的女人。无趣到连自己看了都讨厌。”
一口气把话都说完后,枝里子便朝椅背一躺,仿佛为了避开我的视线般地别过了头去。
待号志两度由绿转红,车子前进了十公尺的距离后,枝里子才再度开口:“我从小就生得一头红头发,常被班上同学嘲笑。人在小时候,不是常因为有哪里异于常人而被当缺点嘲讽吗?尤其是在女生之间,这种嫉妒心来得特别强烈,所以我老是因为发色的关系而遭人排挤。为了弥补这个障碍,我试着努力当个乖孩子,但还是没用。越受老师喜欢,只更会让班上同学唾弃。因为担心照这样下去,我会永远交不到半个知心的朋友——因此一上高中,我就把头发染成了黑色。可是即使如此,我所受的待遇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即使没有任何地方比人抢眼,也没半点惹人反感,可是大家依然不愿接近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枝里子向我问道,但眼神透露出我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很简单,答案就是我是个无趣至极、毫无魅力的平庸女人,大家不过是拿我的头发当做排挤的借口罢了。否则,大家哪可能仅以外表来判断一个人?要想吸引人,靠的绝不是外表,到头来还是得靠内在不是吗?说来难为情,直到我把头发染成黑色,我才开始看透这个道理。接下来,我就开始努力改变自己,一只胆小畏缩的猫,却拼命逞强扮老虎。当年的我,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看似优雅地在水面上悠游的天鹅,其实在水面下也得死命挥舞着双脚。而我这个从没发现真相的蠢男人,即使和她交往,也只懂得和她如吵架般的谈天说地,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样就可以讨她欢心。
“当时你喜欢的,不过是我虚假的外表罢了。”
“不,虚假虽然卑劣,但试图改变自己并不是件坏事。”
我试着为她缓颊,枝里子以畏缩的眼神望着我说道:“即使为此利用别人也不为过?”
霎时,我还真庆幸自己被堵在车阵中,否则恐怕就要随一个驾驶上的闪失,和枝里子一同在路上魂归西天了。
我勉强挤出声音问道:“这别人,指的可是我?”
枝里子微微点头回答:“对不起。但那是因为你和我周遭的任何人都不同;只懂得耍嘴皮子的男生多不胜数,但要找到像你这样固执己见到几近别扭的,其实是难如登天。别说是看世界,就连看自己都这么冷眼,这种人世上能有几个?虽然有时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那不过是因为你比谁都多往前走一步使然。当时的我,是这么看你的。”
看来我也被她高估了。我何尝不是装模作样地努力逞强,只为了勉强活下去?
“所以,当时我就认为自己该选择的对象非你莫属。只要能和你对等地交往下去,或许我就能变成自己梦想成为的女人。因此我才死命逞强,好跟上你的脚步。——竹胁也试着这么做。”
虽然她说这番话时的嗓音微弱得宛如窃窃私语,但却给了我一个仿佛肚子里压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般的打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打从你第一次向我介绍竹胁,我第一眼就看出他也是和我同一类的人。”
那是竹胁大学刚毕业不久时的事。那阵子常出入我公寓的枝里子,首次看到了前来告知已找到工作的竹胁;他们俩就是这么相识的。
“直到现在也是如此。竹胁是个认真过头、无趣至极的男人;一个无毒无臭、无懈可击的模范生。这点他自己也十分清楚,但光靠自己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因此才会像我一样,试图靠着接近一个和自己南辕北辙的人来改变自己。”
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有道理。全班首屈一指的模范生,突然向一个落魄的同学伸出援手?校园里数一数二的美女,竟然向一个酷爱斗殴饮酒的男生投怀送抱;最后两人还手牵着手离开了我。但是,他们可曾考虑过我这个媒人的心情?
“可是,后来我就发现这么做根本无法改变自己。因为我的本性早已遍布自己内心,既撵不走,也覆盖不了。发现这个事实时,你觉得我是什么心情?”
我根本不想知道。但枝里子残酷的告白并未就此结束:“感情这东西,对同性要比异性来得复杂曲折不是?自幼就是个模范生的他,即使再怎么努力,当然也不会得到任何赞许。这种认真的人虽然广受大家信赖,但永远只有帮别人忙的份儿,根本没办法帮助自己。但是在他身旁的你又是如何?虽然活得吊儿郎当,大家却都看得起你。虽然称不上受信赖,但永远为一群酒肉朋友所簇拥。久而久之,他便对你充满了嫉妒。在我眼中,这情况根本就是理所当然。”
为什么我没叫枝里子住嘴,而是继续盯着她那宛如着了魔似的一张一合的双唇?
“在他眼中,你具备了他所没有的一切。所以……所以他才打算把你最重要的人给抢走。”
如今的我,已经能彻底了解竹胁当时的心境了。因为这和六年后的我对竹胁的看法完全一致,而且两人所采取的行动也是如出一辙——我也把枝里子给抢了过来。
“因为发现了这点,所以你选择了他?”
“没错。”
枝里子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因为,我实在太了解他的心情了。而且……我再怎么努力逞强,到头来还是没办法了解你;因为你从来没停下脚步。”
恋爱这东西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受对方某种让自己无法理解的部分吸引?但也不乏她这种若无法彻底理解对方,就难以谈真感情的恋爱逻辑。
我不明白枝里子和我发生关系的理由。既可能是为了找回昔日的自己,也可能是为了唤回昔日的竹胁。总之不论是基于哪个动机,唯一清楚的,这就是她为了甩脱堆积在自己周遭的束缚而死命挣扎的结果。
我没办法责备她。因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来都没试图了解她。
枝里子强忍着泪水。
看来车子还得被堵上好一阵子。
当我们终于摆脱交通阻塞后,不出多久就抵达了代代木上原。
年约六十的肥胖管理员以枝里子的驾照为人质,将备用钥匙交给了我们俩。他表示竹胁在离家出走的二十六日晚上九点二十分,到这里签了两个礼拜的租约。这里和旅馆不同,房客出门时无须将钥匙交出保管,因此无法确切掌握房客的进出。
竹胁租的是位于二楼电梯旁的二〇一号房。由于门上装的是自动门锁,因此即使上了锁,竹胁也不至于将钥匙给锁在里头。
我以备用钥匙打开门锁。
里头是个六叠大小的套房。右边是个仅能用电煮饭的小厨房,左边则是一扇里头看似组合浴室的门。房间深处有张折叠床和固定式的书桌,上头摆着小型电视机和电话。房内整理得一丝不紊,果然像是竹胁居住的地方。
我第一眼就发现桌上摆着两把看似忘了带出门的钥匙,其中一把套在和我手中这把不同色的钥匙圈上。我拿起另一把钥匙,递向站在后头的枝里子。
枝里子从手提包里掏出自己的钥匙,和手中这把比了比。接着便看向我,默默地点了个头。
难道他出门时,匆忙到连钥匙都忘了带?还是一个打算自杀的人反正没必要回家,所以干脆把钥匙留在屋里?或者是否也有可能,他当初曾带着钥匙出门,但只有钥匙回到了这里……?
最后一种可能性,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再次环视起屋内,看到竹胁并没有携带多少私人物品。书桌上摆着一台笔记型的文书处理器和一台小型录音机。抽屉里也只有两张三.五英寸磁碟、字典和两本似乎读到一半的杂志。至于收纳柜里,也只有几件供他更换的白衬衫和内衣裤。
我最想知道的,是竹胁最近采访了些什么。
我按下了文书处理器的电源开关。
“你要做什么?”枝里子语带不安地问道。
“我想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
我取出抽屉里的磁碟,在文书处理器里打开了储存在其中的档案夹。其中一张磁碟里,每一个档案都叫“三角输入调查2”,我开启文件检视一番,发现里头是那篇独家新闻的后续报导。看来是想趁第一本单行本热卖之际,准备乘胜追击出版第二本吧。
另一张磁碟里则没有任何档案。但奇怪的是,盒子上并没有留下使用前的标签,从盒子的状况看来,这张磁碟也不像是新的;难道有谁把里头的文件删除了……?
为了预防使用者不慎将文件删除,文书处理器备有自动储存文件备份的功能。利用这个功能,应该就能找回竹胁最近撰写的文件。
我设定了系统文件,按下了还原备份的按键。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枝里子微微失声惊叫,并以手捂住了脸。
这是竹胁真心的呼喊吗?还是哪个外人重新打的?凭借无法辨识笔迹的文书处理器,根本无从知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