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我打通电话到检疫所稍事搪塞之后,便搭乘小田急线前往泊江,前往今年二月自杀的松田屋进口部门高阶主管桑岛哲的住处。
由于黑心货买卖集团的断尾求生,对他们的调查因此受挫。在仓桥真希江的调查结果出炉以前,我也只能循着竹胁的脚步继续追查。
没多久,我就找到了桑岛家。他的房子位于一个新建待售的屋子成排林立的住宅区里,就一个高阶主管的家而言,这里似乎显得寒酸了点。
我在玄关前犹豫了片刻;或许事先该打个电话来征求同意才是。我也知道自己这次的造访原本就没什么胜算,这家人都把竹胁给撵了出去,哪可能给我什么好脸色看?但毕竟竹胁的脚步,就是在桑岛家的丧礼后绝迹的。
我按下门铃,朝平静的池子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请问是哪位?”对讲机里传出微弱的询问声。
“我是检疫所派来的。”
“噢……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先生他已经……”
“我知道府上曾遭逢巨变,还请太太节哀。现在有件事,希望能和贵府的人谈一谈。”
等了约一分钟,玄关的门才悄悄开了一道缝。一个很可能就是桑岛太太的女人,正透过门缝朝外窥探。她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好几,虽然身材颇为丰腴,脸孔却十分憔悴。不只她的眼神,整张脸都充满了因生活遭逢巨变而显露的疲惫。
“冒昧打扰了,还请多多包涵。”
“快进来。”
我一踏进玄关,桑岛太太立刻透过我的肩膀朝外头窥探,并很快地带上了门。随她走进客厅后,我立刻朝在一片西式装潢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灵堂合掌一拜。虽然外观不甚了了,但屋内的家具却是个个品味不凡,看来每一件应该都不便宜吧。只是全都被摆放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看起来似乎拥挤了些。
好像已经过了四、五年了吧,我想起松田屋濒临倒闭那阵子的风波。这些家具和这户称不上豪华的宅邸如此不相称,大概也得归咎于那件事的影响吧。说不定,这也是这里的屋主被迫引进放射能污染牛肉的理由——桑岛太太为我倒了一杯红茶。
“噢,请不用费事招待了。”
“只是一杯茶,就请慢用吧。难不成你怀疑我为你泡的是有放射能的茶?”
砰的一声将茶壶放下,桑岛太太疲惫地朝厨房里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这个少了一家之主的家静得吓人。距离丧礼才过了七天,却没有任何亲戚或近邻来抚恤她的伤痛。
“不会不会,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必勉强也没关系。还真是抱歉呀,向初次见面的你说这种话。”
“对不考虑人家情况贸然造访的家伙何必客气?换成我,早就撒盐赶人了。”
太太眯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带着微笑说道:“你这人还真风趣呀。真的是检疫所派来的?”
我老实地切入正题:“其实,并不是检疫所派我来的。当然,我在检疫所服务是事实,但今天是以另一个身分前来造访的——也就是,以竹胁史隆朋友的身分。”
“啊。”桑岛太太低声惊呼道。
“竹胁?可就是《中央期刊》那个……?”
“是的,就是那个揭发松田屋三角输入的记者。”
桑岛太太紧抓着桌角站了起来,并摇着头望向桌下。
“你说得没错!我应该撒盐把你给赶走才对。”
“我知道自己的来访有多失礼。但真的有件事得向太太请教。”
“什么事?还有什么可问的?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我厚着脸皮,不理会桑岛太太的埋怨继续说道:“竹胁自杀未遂一事,报纸和新闻都有报导,相信太太也听说了。警方已经找到几个疑似自杀动机的理由,但没有一个能让我信服。桑岛先生过世的确是一件悲剧,竹胁为了掌握独家新闻,丝毫没考虑对周遭可能产生的影响的采访行动,也的确需要反省。但就我对他的了解,我不认为他是个会因此自杀谢罪的人。”
桑岛太太起身将两杯茶倒进了水槽里,并将水龙头的水量开到最大冲洗杯子。她的背影已明白表示她拒绝回答。
我只得继续说下去:“这么推测的理由,在此难以详述,但我也发现了其他几个疑点。就在调查这些疑点的过程中,我听说了竹胁曾前来参加桑岛先生的丧礼,而且过程中似乎还发生了什么冲突。今天之所以到府上来,就是希望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关上水龙头后,桑岛太太将杯子摆回擦得洁净无比的流理台上。
“请太太千万别误解。我并不是认为竹胁是为了这里发生的事而自杀的。若是如此,他在当天应该就会这么做了;但竹胁却是在两天后才落海的。我只想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因此,衷心希望太太能帮助我厘清。”
依然背对着我的桑岛太太,不发一语地紧抓流理台的一角。
我执拗地继续追问:“竹胁当初应该也知道,自己若是来参加丧礼,家属或亲戚们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但他还是来了。想必若不这么做,他是无法心安的。那么,请问最初是谁注意到竹胁的?是您吗?还是哪位亲戚?”
她依然是头也不回。
“那么,会不会是您的千金呢?”
桑岛太太猛然回过头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高声咆哮道:“你这是在怪真由子不好吗?她还是个孩子呀,怎能怪她认为一个周刊记者害死了自己的爸爸?”
“看来,第一个生气的果然是令千金没错。”
桑岛太太的眼神里泛起了怒色。
“不对。一开始是吊唁者们之间不知怎的,突然……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真由子不过是为了恢复秩序而……”
“请问这场冲突的争端是什么?”
桑岛太太低下头去,扯着毛线衣的衣角说:“当时我实在无暇留意周遭发生了什么事……”
我朝餐具橱上的时钟瞄了一眼问道:“令千金大概都在几点放学回家?”
“她打从去年年底就没上学了。”
桑岛太太这句以充满忿恨的口吻所做的回答,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中学三年级这么重要的时候……却被大家斥为散播放射能的坏人的孩子。有谁愿意为她着想?虽然现在是没那么频繁了,但曾有人不分昼夜地打电话来骚扰,也有人把死猫扔在我们家门口……。真由子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在学校里应该也碰上了什么伤心事吧。再这样下去,她好不容易考上的高中,也不知道会不会去念了……”
自从竹胁的报导揭露后,电视和报纸等媒体纷纷把松田屋当成众矢之的。坊间无情的眼光,则投向了为这家公司服务的员工与其家属——大家认为靠把遭放射能污染的食品卖给大众,并以此获利过着舒适生活的员工家属,也应视为共犯。社会新闻的背后,总是隐藏着这种悲剧。
桑岛太太猛然挥动头发的摇着头,接着抬起头来说道:“求求你,放过真由子吧。现在,我绝对不愿再让真由子受到任何剌激了。”
我使劲点头以示诚恳地回答:“这点我保证做到。请太太让我和令千金当面说几句话好吗?”
我跟在桑岛太太后头上了楼梯。真由子的房间就位于二楼内侧。
敲了敲门,但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听说最近不少孩子会锁上房门,但这房间的门把上并没有锁。桑岛太太转动门把,缓缓地推开了门。
“我们要进去啰。”
真由子在房间里头。只见她面对着桌上的文字处理机,似乎正在写些什么。听到这句话似乎让她吓了一跳,赶紧抓了一条手巾往手上一盖,朝我们转过头来。她的脸庞生得稚气未脱,但却苍白得吓人。
“有什么事吗?”
她冷冷地说道,并朝我瞄了一眼,但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
“真由子,这位先生有点事想问你。”
我走进房间里说:“你好。或许你并不想回忆起,但能否告诉我丧礼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刑警吗?”
问了这么一句后,她的视线旋即回到母亲身上。
“我不是刑警,不过,也有点接近就是了。据说竹胁曾现身你爸爸的丧礼?”
即使我提及了竹胁这个名字,她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一脸无趣地别过头回答:“没错。你在调查那个人的事吗?”
“听说当时起了冲突,是什么事呢?”
“他还有什么好调查的?这种人死了不是罪有应得吗?”
这句话说得毫不留情,让我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若是她的语气能再激动点,倒还不难理解,毕竟丧亲之痛想必带给她极大的打击。倘若她将父亲的所作所为抛在一旁,试图将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心境也不难教人体会。但真由子这句话,竟然说得如此不带感情,语气活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拔断蜻蜓翅膀般的冷酷。
“是我把他给赶走的。这个人把我爸爸给害死了,之后再来合掌吊唁,又能挽回些什么?”
“真由子,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桑岛太太战战兢兢地交互看着我和自己的女儿。
“即使他自杀了,爸爸也不会复活吧。真是个笨蛋。”
“不知道上帝是否也是这么想,目前他似乎并没有生命危险。”
“什么……?”
大概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真由子倒抽了一口气望向我。看来这消息让她甚为惊讶。
这也给了我不小的冲击。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竟然这么希望一个人丧命。
“真是恶人不死呀。”
“听你这口气,似乎巴不得他死了算了。但你刚刚不是才说过,就算他死了也不能挽回些什么?”
这下,真由子默不吭声地紧抿起嘴唇。
桑岛太太一脸担忧地观望着这场对话。我尽可能以平稳的语调问道:“听说丧礼进行到一半时,吊唁者之间曾起过一阵骚动。你应该还记得吧?”
“当时,爸爸公司里的人开始吵了起来,全都围着那个人大骂:是你害死他的。”
“因此,你就把他给赶走了?”
“这点我得声明哟。我赶走的并不只是那个人,连爸爸公司的人也全都让我给赶走了。”
“做得好,打架的人本来就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真由子激动地眨了两三次眼,一脸困惑地望着我。但很快就将矛头转向母亲身上:“当然呀。谁叫那些人当初要弃爸爸于不顾,串通好让爸爸一个人来顶罪,还把责任全都推到他身上。”
“真由子,不可以这么说……。”
母亲战战兢兢地斥责着。脸上终于浮现了几分感情的真由子依然不肯罢休:“我哪里说错了?爸爸在进口那些东西时,根本就毫不知情。或许没发现东西有问题是爸爸的错,可是爸爸不也是受害人吗?然而公司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保护他,而是把责任全推到爸爸一个人身上,还逼他辞职。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真由子……”
她这暧昧的态度,反而让真由子变得更激动了。
“爸爸和我们都是受害人呀。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们得躲起来避风头?难道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大家我们原本也不知情吗?我们明明也是受害人,可是妈妈为什么不敢这么做?”
真由子面对母亲站了起来,这下盖在手上的毛巾终于掉落,露出了手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只信封。
“给我出去!”
真由子一把将试图走向她的妈妈往后推,差点没把站在后头的我,挤到从楼梯上滚下去。
接下来,房门便在桑岛太太的鼻头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不敢再出声的桑岛太太只能一脸惶恐地望着房门。看来需要疗伤的不只是女儿,她这个母亲也是同样悲痛。
我督促桑岛太太到楼下去。
“令千金还不知道你们提告的事吧?”
真由子说得没错,她们家并不打算保持沉默。据我所知,桑岛家已经对《中央期刊》提出了名誉诽谤和损害赔偿的告诉。
“那……只是我哥哥自做主张的……”
桑岛太太含糊其辞地说道,并浑身无力地坐到沙发上;看来她自己并不想打这场官司。不知是为了什么理由,桑岛太太似乎既不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想在法庭上说些什么。
“刚才,太太似乎想对令千金说些什么?”
看来她并不想被人问起这件事。只见她心神不定地交叉着双脚,别过头去望向窗外。
“你给我的感觉,好像是桑岛先生原本就知道他进口的东西有放射能?”
这下,桑岛太太似乎突然寒冷似的紧揪起外套的衣领,最后才以微弱的嗓音说:“如果公司在四年前就倒闭,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切尔诺贝利核爆发生的那一年。
“自从报上报导了公司可能倒闭的消息后,我先生就开始为了工作四处奔波。因为他负责的是原料进口,为此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回家的时间甚至比出差的时间少。他就这样忙了好一阵子,后来听说公司的财务状况开始好转,我先生也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有点奇怪。他变得常常一个人发呆,半夜也常做恶梦说梦话……而且酒也喝得越来越凶。我先生原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此每次问他怎么了,他的回答也永远是‘没事,不要担心’。原本以为是不是公司里有什么不如意,但他很讨厌旁人过问他的工作,因此我也只能保持沉默。”
她把话说完时,四下顿时变得一片静寂,时钟所发出的声响听来也格外清晰。
桑岛太太仿佛想起什么,再度开口说道:“记得某个星期天晚上,我们全家打算上馆子吃晚饭。当时真由子半开玩笑地说,我们上爸爸公司的分店吃牛肉饭吧。一听到这句话,我先生就慌张了起来。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紧张过。他先是变得提心吊胆、神情紧张,接着就开始大发脾气。那天晚上,我先生终于以强硬的语气对我说——绝对不能吃松田屋的肉。而且他还告诉我,其他公司使用的肉很可能也不安全,因为欧洲到处都是找不到买家的便宜肉品。”
桑岛太太做了个深呼吸,接着又继续说:“接下来,那篇报导就出现了。这下,我终于了解我先生那番话的意思。松田屋的财务状况之所以再度好转,原来就是拜我先生所进口的牛肉之赐,也就是欧洲那些遭放射能污染的……”
果然她先生在进口时是知情的。
“但是,在那篇报导引发轩然大波后,我先生也告诉我虽然他进口遭污染的肉是事实,但他从来不忘严守标准值。或许这在外人听来,不过是在为自己辩护,但不这么做,真的会让他感到良心不安。”
桑岛太太捣着眼角,蜷起身子哭了起来。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望向窗外狭窄的庭院。在庭院一角,可以看到桑岛选择自杀的仓库。
“所以果真如令千金所说,公司里的其他人也知情啰?”
“这我就不清楚了。”
桑岛太太以变得既沙哑又微弱的嗓音回答:“丧礼结束后,还有一位曾与我先生共事的同事来上香。当时他仿佛把这当成自己的事似的,怒斥公司为什么要引进这种肉品;看来这位先生似乎是不知情吧。”
“这么说来,纯粹是桑岛先生一个人决定的……?”
“这我也不知道。不论我们说什么,公司里的其他人根本就不再理会我们,而且……我先生自己毕竟也有责任。”
我转头望向桑岛太太问道:“这件事,您不打算让令千金知道吧?”
她错愕地看着我回答:“我哪有可能说得出口?哪有可能告诉我女儿,你爸爸真的把遭放射能污染的肉卖给大众,而我们得以生活就是拜这之赐……?”
“有些时候,太晚说出真相反而更残酷。”
说完这句话,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剩下的问题,就得由这家人自己解决了。况且,我自己还不是有些不得不靠自己解决的问题?
“我哪可能说得出口……?”
桑岛太太再度喃喃说道。
我朝陷入沉思的她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太太是否认识一位姓梶原、或楠原的人?”
这是从真由子那台文字处理机的荧幕上看到的名字。
桑岛太太一脸讶异地点头回答:“认识呀。楠原他……是和我先生同一期的松田屋社长。在丧礼上,连同竹胁先生一起被真由子赶走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