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栋覆盖着镜面玻璃的松田屋总公司大楼，虽然外观看起来颇具现代感，但里头的空气却有如地下室般一片死气沉沉。和我擦身而过的员工们，脸上有的并不是身陷困境的公司员工应有的表情，不仅没有一丝霸气，个个都像是对眼前的状况完全死心。看来，这家公司要申请企业更生法只是迟早的问题吧。不，或许这家公司原本就是这种体质，如今才会发生这种状况也说不定。
　　离开桑岛家后，我以检疫所人员的身分联络松田屋，约了个时间到总公司造访。在柜台表明身分后，我便被领到了位于大楼顶层的社长室。
　　敲了敲斗后，我便推门入内。只见一个白发老人坐在一张正对着门摆放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正漫不经心地在文件上盖章。
　　“您好，我是检疫所派来的，敝姓羽川。”
　　楠原宪吾默默地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的脸孔还很年轻，看来仅有五十岁前后，干枯的肌肤呈现出旧砖瓦般的土黄肤色。
　　我亮出了识别证，但楠原看都没看一眼，两手一摊说道：“要查什么都请随便查吧，反正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若真有这必要，我会择日再来调查。今天到贵公司来，只是为了一件私事。之所以利用检疫所的名义，不过是为了能确保见到您而已。”
　　闻言，楠原的脸上闪过一丝戒心。
　　“我想请教的，是关于桑岛先生丧礼上的事。”
　　“和桑岛有关的事？”
　　楠原一脸不耐烦地靠向椅背，摇着头说道：“原来是他的家人派你来的？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绝对不会发放他的退休金，即使用检疫所来威胁我也没用。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要我靠什么生出这么多钱？就连这个月的员工薪水要怎么支付，都已经够我烦恼的了。而这一切，不都是桑岛害的？我没向他们家要求赔偿，已经算客气的了。”
　　看来桑岛太太的哥哥已经上这儿谈判过了，所以我才会被他误以为是代他们家来争取权益的吧。
　　“如此处置一位创业元老会不会太冷血了点儿？”
　　“那又如何？你懂什么！”
　　“至少我知道，你当时弃桑岛先生于不顾。”
　　楠原愤怒地站起身来说道：“少给我装懂。我炒他鱿鱼时是什么样的心境，你哪能体会？除了这么做，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辛辛苦苦创立的公司生存下去？那家伙也懂道理，所以才选择独自扛下一切责任寻短。个中的辛酸，你这局外人哪有可能懂？”
　　一口气吐尽一肚子怒气后，楠原这才像个泄了气的气球般倒向了座椅，接着又有气无力地举起右手指向房门。
　　“回去，我无话可说。”
　　“等您解释完丧礼上所发生的事，我就会离开。”
　　如同楠原有无法抛弃这家自己和桑岛并肩创立的公司的理由，我也有无法就这么离去的理由。
　　“那天我被他女儿给撵了出去，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事，那位撵您走的小姐都已经告诉过我了。我想问的，是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楠原心神不宁地叼起了一根烟。
　　“听说您和一位《中央期刊》的记者起了冲突？”
　　“那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我正和一个久违了的朋友说话，那家伙竟然厚着脸皮凑了过来。”
　　“他试图加入您和朋友的对话？”
　　“对，而且挺唐突的，一脸兴奋地要我们详细告诉他都在谈些什么。我们哪可能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说？所以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但他不知怎的就是不肯说。”
　　他不肯说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周遭全都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但楠原和朋友究竟聊了些什么？怎会让他忘了自己处境地大胆询问？
　　“后来有个下属说，他不是那个《中央期刊》的记者吗？公司里把他那本爆料书里的照片拿来当飞镖靶，所以有人认得他的长相。所以，就这么起了些争执。如此而已。”
　　“那么，当时您和朋友在谈些什么？”
　　“记得是在谈保险的事。”
　　保险－－－
　　“损害保险呀。那个朋友刚开了一家公司，准备进口一些水果，因此想向我讨教。你在检疫所当差，应该也知道进口食品得冒许多风险吧，有时因为货柜故障或保存状态出问题，东西可能被禁止进口。那个朋友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如今这一切都可以由保险赔偿，即使货物被勒令销毁或退货，也能大幅降低损失。当时我和朋友聊的，就是这些。”
　　勒令销毁或退货……。
　　我不由得为自己的疏忽咬牙切齿。五香交易在过去三年内，四度被勒令退货。这频繁得吓人的退货次数、被勒令销毁的脱脂奶粉流入市面的传言、损害保险、再加上——保险调查员！
　　“喂，怎么连你也变成这副德行了？保险这话题有这么稀罕吗？”
　　楠原宪吾歪着脑袋问道，还把叼在嘴上那根烟的烟灰洒得到处都是。
　　这下，我想起了那位个性强悍的保险调查员。

　　在松田屋总公司大楼的一楼大厅里，我打了一通电话到大日海上火灾。告知总机想询问船舶货物损害保险的相关事宜后，便被转接到了海损部。
　　“您好，这里是海损部。”
　　“我是东京检疫所的人员，敝姓羽川。烦请帮我转接五香交易保险业务的承办人员。
　　“请稍候。”这位小姐连身分也没确认，便把电话按成了保留。
　　“检疫所的先生您好。请问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
　　从她的嗓音听来，这女人似乎带有一丝戒心。
　　“你好。目前我正在调查一桩黑心货流出事件，可能需要你帮忙协助调查。”
　　“请问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协助？若事关客户的机密，可能有点……”
　　“本月五日，时间可能是早上，是否曾有位《中央期刊》的记者来访？”
　　对五香交易的货品接二连三地遭退货处分起疑的竹胁，在桑岛的丧礼上听闻那段保险相关的对话后，极有可能前来保险公司打听。丧礼隔天的四日是星期天，因此他很可能是在五日来的。
　　“是的。您怎么会知道……？”
　　“当时除了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同席？”
　　“没有，只有我一个。”
　　“那么，你是否曾向调查课的仓桥真希江小姐提起这件事？”
　　若是没有，当初仓桥真希江试图与竹胁联络的动机就教人费解了。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女人语带惊讶地回答：“您怎会连这个也知道……？您真的是检疫所的人吗？”
　　“我是不是检疫所的人，你的朋友应该最清楚。”
　　“这……请问仓桥她是不是给您添什么麻烦了？”
　　她突然转变了语调问道。
　　“难道你这位朋友给人添麻烦的次数，多到需要你为她担心？”
　　“不是的，只是……仓桥她有时调查的手段过度强硬了些……”
　　以强硬的手段进行调查？原来如此。难怪她会利用我的误解，隐瞒她寻找竹胁的真正动机，并试图从我嘴里打听出竹胁的采访内容。这么看来，就连她是否真的愿意信守我所提出的交换条件，都教人开始质疑了。
　　“噢，不过她的手腕的确很高明，这点我可以保证。”而且完全不忘做后续追踪。
　　“毕竟和我们签约的调查员里，就只有她一位是女性。”
　　“噢，还得劳烦这么一位大侦探出手，难道五香交易的保险真有这么多疑点？”
　　“不不，这倒不至于……”
　　大概是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她连忙支支吾吾地搪塞道。
　　“这你就不必隐瞒了。三年里四度遭退货处分，怎么看都是太频繁了点。”
　　电话那头的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都给忘了。您说过自己是检疫所的人员？那么，的确是再怎么隐瞒也没用。”
　　“那么，要不要干脆就代替你那位强硬的朋友说出实情？”
　　只听到她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接着就开始解释：“若客户装柜运送的是食品，投保时可以签订一种叫做‘退货协议’的特别条款；这条款是为了因应货物因细菌或霉菌污染而被勒令销毁的情况而制定的。在切尔诺贝利核爆事件发生后，因应客户的要求，这条款内又加入了货物因放射能污染被勒令退货的损害赔偿。
　　在这之前，我们公司所处理的这类保险除了五香交易以外，也曾有其他客户遭到退货处分，但也不至于像五香交易般被勒令退货三、四次。通常只要受过一次处分，接下来进口货物时就会检验得更谨慎些。即使保险公司会支付退货处分所需的费用，但金钱以外的损害——例如为手续所浪费的时间以及伴随进口含放射能货物所产生的信用问题等，对企业都会产生负面影响。”
　　“那么，为何只有五香交易遭受那么多次退货处分？”
　　“在第三次被勒令退货时，我们也曾告知五香交易若不提出任何因应对策，我们公司将被迫提高脱脂奶粉方面的的保费。他们表示若是如此，便将撤销所有在我们公司投保的其他保险。”
　　“其他保险？诸如？”
　　“或许您也知道，五香交易是一家专门与东欧国家进行贸易的公司。这类交易大多采取以物易物的形式，也就是以从东欧国家进口食品原料，并从日本出口机械类等工业制品做交换的形式进行的。因此我们公司和五香交易所签的，除了进口货物之外，还有与进口同额、甚至更高额的出口货品的保险合约。若将进出口加起来，合约金额是颇为可观的。因此，我们公司无法将这些合约全盘放弃。”
　　“所以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楣？”
　　“只有一次是如此。”
　　“也就是说，在他们第四次遭勒令退货时，贵公司提高了保费金额？”
　　“是的，我们也因此失去了这个大客户。”
　　原来他们转往其他保险公司投保了。
　　“不过，五香交易遭受这么多次退货处分，难道没有任何损失？”
　　“这点我们公司也向该公司质询过许多次。但他们表示自己和波兰政府签有一份日后若遭退货处分，对公司也不至于产生不利影响的合约，透过该合约，可要求交易国藉由调整以物易物的利率，来弥补损失。这是一种专职东欧贸易的贸易公司，深受交易国信赖才有可能获得的双重保障。”
　　由国家负责补偿，还有什么保险比这个更可靠？
　　“那位《中央期刊》的记者，也是为了打听这件事才造访贵公司的吧？”
　　电话那头的她语带惊讶地问道：“请问您在检疫所都是负责哪方面的业务？”
　　“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个调查食品原料相关案件的侦探罢了。”
　　向她道了声谢之后，我又拜托她帮忙转接调查课。
　　仓桥真希江不在公司。想必又上哪儿进行手段强硬的调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