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_真保裕一《连锁》

　　橘所挑选的，是一家位于中央新闻大楼后方的寿司店。我们抵达时，发现他老早已经在和室包厢里等了。看来他大概是等不及了，只见桌上还有两只啤酒瓶。
　　“还好吗？”
　　橘的手才举到一半便僵住了，两眼圆睁地望着我身旁的真希江。仿佛是教他这表情给逗乐了，真希江必恭必敬地鞠了个躬说道：“上回承蒙您帮忙了。”
　　“喂，开车兜风的事难道是真的？”
　　身形硕大的橘慌忙站了起来，瞪着我问道。
　　“是呀。但兜风目的，不过是为了调查竹胁曾经去过哪些地方。”
　　“竹胁曾去过哪些地方……？”
　　我向他介绍了真希江，接着便点了握寿司。橘当然没忘记点了两人份。
　　我婉拒了橘准备为我倒的啤酒，喝点茶润润喉后说道：“看来竹胁在追踪那起黑心货流出事件时，又发现了一个大内幕。”
　　“黑心货流出事件……？这和COCOM有什么关连？”
　　我向他解释了两者之间的关连。
　　在我做说明的时间里，橘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整整两人份的握寿司，但想必他一定没心思好好品尝；虽然嘴巴动个不停，但仿佛嘴里嚼的是泡泡似的，表情则像是冻僵了般的一脸木然。
　　“这实在是太惊人了……。如果这是事实，可就是个大独家了。看来竹胁那家伙，又挖到了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哩。”
　　橘的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向前探出身子说道：“好，就先让我来为两位上堂课吧。——COCOM的正式名称，是多国出口联合管制协调委员会，加盟国为除了冰岛之外的北约会员国和咱们日本，目的是防止战略物资与技术被出口到共产国家。但有趣的是，在法律或政令中，均没有明文定义COCOM的宗旨，只能算是个加盟国之间的约定，并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那么，要如何取缔违反COCOM组织宗旨的行为呢？”
　　真希江惊讶地插嘴问道。
　　“在日本，可以运用弹性解释外为法（日本的外汇及外国贸易管理法）、或透过通产省做通知来进行强化。出口是否被认可，也是根据政府或通产省的判断来决定。碰上无法以这种方式判断的场合，则需要呈交位于巴黎的总部做审查。如今不仅是军需产业，高科技已经渗透进入了各种产业，因此符合COCOM的管制范围与否，已经变得非常难判断了。时下的日本，就连电锅或电灯都可能使用微电脑。噢，这种例子或许过于夸张，但从工厂的生产线管理、以核能为中心的发电产业、乃至医学技术，高科技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变得不可或缺。西方国家就是打算利用COCOM来封锁这类尖端技术，以压抑共产国家在各种产业上的发展。”
　　“记得有人说过，如果有西方的技术，切尔诺贝利核爆事件就不至于发生了。”
　　我现学现卖地炫耀了从篠田口中听来的知识。
　　“没错。所以共产国家亟欲取得西方的尖端技术。东芝机械所出口的机器，据说就是以日本售价的两倍成交的。这已经不是有没有赚头的问题，从成交价来看，根本就是暴利。——不过，即便COCOM的管制再严格，也有不为人知的漏洞。”
　　“漏洞？”
　　听到真希江这么一问，橘仿佛为了岔开话题似的刻意倒了一杯啤酒。
　　“仔细听好哟。COCOM仅有十六个加盟国。因此COCOM也会对非加盟国进行遵守禁止出口清单的劝导，说穿了就是运用政治压力吧。而且利用这招，还真的成功制止过几宗出口交易。但要做到完全封锁还是有困难，毕竟非加盟国还是有权自由出口的。也就是说，只要利用这种管道，日本也能够出口管制物品到共产国家。”
　　“噢，也就是利用三角输入吗？”
　　“和进口放射能牛肉的方法一样嘛。”
　　想不到这两件事，竟然有共通点。
　　“只要在非COCOM加盟国成立境外公司，先将货品出口到那里，再从那里出口到共产国家就成了。经由第三国出口，成本将会增加，利润也就相对降低。唯有直接从国内出口，方能保障利润。因此有些企业才会甘愿冒伪造文书的风险，试图直接出口。不过，自从东芝机械违反协约的事被揭露后，日本政府明显加强了出口的审查和检验，甚至为求慎重起见，不惜呈交巴黎总部要求定夺，因此光是审查，很可能就得耗上将近一年。而依照现状，要靠变造文件闯关相当困难。——剩下的手段，当然就非走私莫属了。”
　　说到这里，橘一股脑儿地将啤酒一口饮尽，接着拭去沾在胡子上的泡沫，笑了起来。
　　“你说他们的交易对象是波兰，是吗？”
　　冷不防地，橘小声的说：“其实这件事的背后，可是有只更大魔掌在操纵哩。”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已经是汗水淋漓。
　　“别吓人好吗？”
　　“想到利用切尔诺贝利核爆所造成的放射能污染，你难道不认为这已经是昭然若揭？即使背后有KGB在操弄，也不足为奇吧。噢，这不过是我个人的假设，毋需当真。”
　　要不当真才难吧。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我刻意问道：“那么，能否说说你认为KGB送了什么过来？”
　　橘毫不迟疑地开口回答：“能进出直径五公分的小孔的，除了LSI还会是什么？”
　　“LSI。。。。。。？”
　　我和真希江不由得面面相觑。
　　“你们该不会没听说过吧？”
　　“听是听过。”
　　“哎，瞧你们这副德行，快要赶不上时代啰。”
　　他装模作样地捣着额头，垂下视线说道。
　　“那么，你能解释一种名叫TBHQ的食品添加物是什么吗？”
　　我语带嘲讽地问道。这下橘只能一脸苦笑地耸了耸肩。
　　“好啦，果真是隔行如隔山。——LSI直译成日文，就是大规模积体电路。你们应该听说过IC吧？就是一种在硅晶片上配置超小型电晶体还是二极体、电容器等的东西。将IC进一步微型化、高密度化的，就是LSI了。若再将LSI进一步体积化，就成了SLSI。就是拜这些东西之赐，从前大得吓人的电脑，才得以变得短小轻薄，在市场上迅速普及。懂了吗？”
　　我们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么，在这个LSI里头，共产国家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简单来说，应该是什么都想要……。但若硬要举出一个——想必是CPU吧。”
　　这回我们都没再多问。但橘似乎也懂得观颜察色，马上又开始为我们说明了起来：“这东西翻成中央处理器，电脑里负责执行程式、处理资料的，就是CPU。换言之，就等于是电脑的脑浆吧。CPU再加上记忆体、控制器等各种LSI，就成了一台电脑。”
　　“这东西大概有多大？”
　　“电脑里的CPU差不多是这么大。”
　　橘伸出右手，捏起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圈。
　　“即使是超级电脑的心脏，也和这差不多大小。”
　　“什么？可是照片里的超级电脑，看起来至少也有一整层楼那么大哩。”
　　“那种电脑的心脏，其实也不过是一个CPU。大型电脑和个人电脑的差别与其说是在CPU的性能上，不如说是CPU和周边器材的数目上。即使只有一个CPU，只要能同时执行两个以上的程式，便可能进行数量庞大的演算。和章鱼的脚一样，越大型的电脑，用来切换程式的通道越多，因此体积当然也就变得越庞大。而且，时下的个人电脑里头的CPU，性能都和大型电脑一样优秀。”
　　“个人电脑也这么厉害？”
　　橘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孩子似地点头说道：“电脑的主流正逐渐从16位元进化到32位元；位元采二进位制，电脑都是由各种二进位法的组合来传达指令的。16和32代表一台电脑可处理的演算位数，亦即4位元代表可以二进位法处理四位数，二相乘四次便等于十六，数字越大，处理速度也就越快。因此，从16到32数字上来说是加倍，不只代表处理速度倍增，而是位数倍增，以二相乘来计算，幻位元就代表能处理二相乘三十二次的位数的情报。这种处理速度，已经和大型电脑不相上下了。若是64位元的CPU，性能就已经和超级电脑差不多了。”
　　“共产国家不会生产这种东西？”
　　“当然会，全都是西方国家的CPU的仿冒品。但问题出在他们无法量产，即使量产，瑕疵品的比例也会偏高。到头来，制造成本要比西方国家高出太多。”
　　“也就是说，CPU有冒风险走私的价值？”
　　我这么一问，橘便一脸不耐烦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说道：“看来你并没有好好听我上的课哩。”
　　“你的意思是，走私CPU其实没有多大意义？”
　　“不对不对。”
　　橘连忙挥手说道：“一开始我不是说过，电脑是由CPU等各类LSI组合而成的，每个零组件都没多大。只要五公分大小的孔，就全都塞得进去了。懂吗？”
　　这下我终于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了。
　　似乎是被我们俩的反应逗乐了，橘交互看着我们俩继续说道：“大量出口LSI，看来是一门不错的生意哩，这种高附加价值的东西，应该都可以卖到不错的价钱。尤其是共产国家不易入手的SLSI等，只要连同设计图一起送过去，他们便能自行组装。若是连技师也假其他名目派一个过去，售后服务就再完善不过了。利用这种方法，就连可转用在军事用途上的超级电脑都送得过去。”
　　“真的送得过去吗？”
　　“货柜里头装的是脱脂奶粉，或许也是有用意的。如此一来，LSI就好像包在碎纸屑里头一样安全吧。”
　　“太惊人了……这么一来，金额可就不是只有一两亿这么简单了吧？”
　　“而且这么做的代价还是由贸易对象承担，并不会产生任何费用上的损失。这想必是藉由稍稍提高其他每一种商品的价格来补偿的。”
　　看来这违反COCOM协定的走私行动果真是计划缜密。接下来，该想想东西是怎么调包的了。
　　“LSI大概有多重？”
　　“重量因种类而异，但这种东西是越小越好，因此一个大概只有十到二十公克吧，若是只有里头的晶片，可就更轻了。如果以一个二十公克来计算……一百个也才两公斤哩。”
　　“那么，只要取出二十公斤的奶粉，就能塞进一千个？”
　　“而且，被退货的货柜并不是只有一个。”
　　去年十二月，就有十个货柜被退了回来。假如从每一个货柜里掏出二十公斤的货，就能走私出口一万个LSI了。
　　“真不知道他们从里头取出了多少呢。”
　　真希江按捺不住性子地说道，但我摇了摇头回答：“根本没必要取出里头的脱脂奶粉，只要塞进一个重量相等的配重就成了。”
　　“重量相等的配重……？”
　　“对。若是塞进脱脂奶粉里，找起来会花上很多时间。而且要把它吊在货柜里的上头，还需要使用道具。由此看来，他们或许是把重量相等的东西贴在采样用的小门附近的壁面或天花板上吧。而且贴得越靠近那扇小门，就越是死角，透过小门往里头看根本就看不到。”
　　“看来，很可能是个宽度小于五公分的长条状板子吧。”
　　橘摸着胡子同意道。
　　“这么做要比掏出脱脂奶粉省事多了。”
　　“等等。”
　　真希江举起手来打岔道：“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黑心货流出这回事？但竹胁先生不是打听到五香交易私下在进行黑心货流出的勾当，才开始进行调查采访的吗？”
　　“是呀。他的情报并没有错，的确有黑心货流出。”
　　听到我这么回答，真希江不发一语地皱起了眉头。
　　“你还记得有一次因货柜故障，而在退货前换装货柜吧？那就是被验出带超过标准值的放射能，而被退回的货柜。他们原本是准备把LSI塞进里头一起送回去，但因为货柜无法离开装卸区，因此他们也没办法把LSI塞进里头。为了送出约定数目的LSI，只得从其他货柜里取出多余的奶粉。因此唯有那次，才传出了黑心货流出的传言。”
　　真希江缓缓点头表示理解：“原来如此。那么他们在换装货柜前，不是非得把那配重拿走不可？”
　　“死也要拿走吧。看来，他们很可能是趁夜潜入装卸区取走的。由于LSI没有换装货柜的必要，因此应该比较容易取出来，只要肯忍受脱脂奶粉的腐臭味，就没问题了吧。”
　　“那么，最重要的LSI是在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橘迫不及待地问道。
　　“采样检查后，货柜就静静地躺在保税仓库里，可以利用的时间多得是。”
　　“原来仓库的业者也是共犯？”
　　“只要找人到那里打夜班的工，就能混进仓库里了。这个人事先将LSI藏在仓库里，再将取出的配重塞进没被退货的货柜里，就大功告成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呢……？”
　　真希江语带惋惜地喃喃说道。橘也紧握着拳头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们下一回走私时当场检举……。不过，看他们这么积极地逐一湮灭黑心货流出的证据，暂时可能会先避避风头吧。”
　　不只是如此，就连竹胁和小林落海的意外并非自杀的证据也找不到。要想找出证据，非得先解开车子是如何紧急加速的谜不可。
　　“不过，至少可以相信一件事。”
　　橘神情紧绷地直视着我说道：“没有一个记者在掌握到这种大独家时会想要自杀。换成是我，即使要拿我老婆的命来换，也绝不会放手。错不了，竹胁意外的原因绝对不是自杀。”
　　我先和真希江彼此看了一眼，接着才笑着对橘说道：“原来是这件事。这点咱们一开始就知道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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