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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要饭的故事
 
2019-07-16 09:47:39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麻衣老人脚下挺立,纹风不动,柔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少庄主是聪明人,须知节哀应变,才是为子之道,倘若忧伤过度,庄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瞑目的。”
  高翔双膝一软,跪伏在棺木边,放声痛哭。
  那麻衣老人眼中也噙着莹莹热泪,直等到高翔哭得精虚力弱,这才将孝衣替他披在身上,长叹道:“老庄主在武林中侠名卓著,这几天,闻讯赶来吊祭的武林人物甚多;少庄主不宜再事悲灿,快请成服守制,也好接待吊客,主持善后。”
  高翔仰起泪脸,问道:“高升,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是怎么去世的吗?”
  麻衣老人道:“少庄主请先成服节哀,容老奴细陈。”
  高翔衡情度理,也觉得不能徒事悲苦,无论如何,爹爹既已仙逝,自己总该遵礼成服,慢慢再查询他老人家的死因经过。
  于是,无可奈何点点头,挥泪换上了孝衣,那麻衣老人搀扶他坐下,自去门外拾回筝囊、包裹,打了洗面水使高翔略作梳洗。
  高翔心神初定,这才发觉庄中除了自己和高升外,竟另无一个下人,不觉大感诧讶、麻衣老人才缓缓说起九天云龙去世经过:“一月以前,老庄主突然深夜呼唤老奴,嘱命尽发庄中库存金银,将全庄上下全都遣散,老奴叩问原因,老庄主只说:‘天明之后,将有远行,这次能否生还,殊难逆料。’老奴遵照他老人家的吩咐,第二天便将全庄仆妇全部遣离。”
  高翔默算时日,正是爹爹要自己前往星宿海的那一天,又问道:“以后呢?他老人家真的离庄了没有?”
  麻衣老人道:“第二天一早,老庄主独自从庄外回来,一言不发,便命老奴备马,果然离开了青城,直到十天以前,突于深夜单骑奔回庄来,才下马鞍,就摔倒地上,胸前衣襟上沾满鲜血,好似受了极重的内伤。”
  高翔罢然惊声道:“受伤?他老人家怎会受了内伤?”
  麻衣老人叹了一口气,道:“当时老奴未暇细问,匆匆将他老人家扶人大厅,老人家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少庄主回来了没有?”
  “啊,爹爹……”
  高翔鼻尖一酸,泪水重又滚滚而下。
  麻衣老人继续说道:“老庄主又将十八年经过对老奴略述大概;伤势已经垂危,临终之时,要老奴打开衣橱,取出寿衣替他更换,原来他老人家早在十年之前,便已为身后之事预作了安排,橱中衣帽鞋袜,无一不备,老奴见了,也忍不住鼻酸泪落。”
  高翔插口问道:“他老人家说过受伤的原因没有?”
  麻衣老人沉吟道:“老奴取出寿衣寿服,一时悲恸,竟忘了问起老庄主是伤在何人手中,不过……”
  高翔目光一聚,喝问道:“不过什么?你快说。”
  麻衣老人迟疑了一下,垂头道:“老庄主在断气之前,曾经深自长叹,含糊说了一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符的,你好毒辣的手段……’老奴急急迫问,他老人家却已经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愧作之色,但高翔却未留意。
  高翔只喃喃低念着姓符的三个字,脑中疑云重重,问道:“你来庄中已经多久了?”
  麻衣老人道:“老奴侍候庄主,已有三十多年。”
  高翔又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我爹爹所识的人之中,有谁姓符呀?”
  麻衣老人神色一震,摇头道:“老庄主识遍天下,此话却不知意指何人。”
  高翔切齿道:“既有这句遗言,仇家必是爹爹相识之人,哪怕走遍天涯,我也要找到那姓符的,查个水落石出。”
  麻衣老人突然惊惶地四望一眼,压低了嗓音急急道:“老奴仅只隐约听见,并不真确,少庄主千万……”
  话声未落,突听庄门外有人朗声叫道:“门上有人吗?”
  麻衣老人脸色立变,忙道:“必是吊祭的客人来了,请少庄主跪在灵侧答礼,老奴前去接待。”
  高翔只得暂将心中疑团收起,整衣侍立灵位一侧,那麻衣老人高升疾步迎出大厅,遥见庄门外正昂然挺立着一个身躯魁伟,满生斑白虬髯,篷头垢面,鹤衣百结的老年叫花。
  那老叫花目若寒星,精芒四射,背上斜挂一只朱红酒葫芦,身前法结,赫然竟达九个之多。
  要知穷家帮中人的地位身份,全凭胸前法结多寡区分,普通一个舵主,不过三结,通都大邑掌舵令丐,最多也只有五结,甚至当今穷家帮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也仅只七个法结,此人身带九结,不用猜,必是帮中长老护法身份。
  高升一见那老叫花,心头赫然猛震,慌忙迎前数步,屈膝拜了下去,道:“小人高升,拜见老爷子。”
  老叫花手臂微抬,一股柔和劲力,硬生生阻住他下拜之势,朗声道:“高升,还认得咱家?”
  高升垂手答道:“老爷子多年未莅敝庄,髯须俱已花白,小人险些认不出来了。”
  那老叫花拈须哈哈大笑,道:“不错,老了,老了,自从上次来过青城,已快有十五年了吧?”
  忽然笑容一敛,指着门前纸幡问道:“这是庄中谁人的丧事?”
  高升含泪道:“敝庄主十日之前过世了。”
  那老叫花骇然一震,未见移步,身形已直欺上前,探手一把拉住高升手臂,沉声问道:“你说是谁过世了?”
  高升道:“是敝庄老庄主……”
  一句话未完,叫老叫花脱手一摔,直将高升摔了两个翻滚,精目热泪盈眶,抬头望了门匾上白布素球一眼,大哭道:“兄弟,老哥哥终于来迟一步了。”
  哭声中,踉跄奔进庄门,一见灵位,热泪滚滚直落,撩衣跪倒,放声痛哭起来。
  高翔身披孝衣,忙在灵侧跪伏还礼,老少二人相对而位,久久无法抑止,高升默默上香焚纸,也不期热泪纷坠。
  老叫花大哭一场,这才发现灵侧陪跪的高翔,挥泪将他搂在怀中,摩掌着他的头顶,喃喃道:“你就是翔儿吗?”
  高翔哽咽颔首,转问高升道:“这位老前辈是……”
  高升未回答,老叫花已接口道:“孩子,你自是记不起来了,伯伯见你的时候,你还不足三岁。”
  高翔心中一动,暗忖道:“我自从周岁便在后山石洞中独处长大,爹爹生前曾说,从未告知外人,他怎会在三岁时见到过我?”
  疑团一起,忙又问道:“请恕翔儿愚蠢,不知伯伯应该怎样称呼?”
  老叫花位道:“孩子,我与你父亲交称莫逆,情同骨肉,你的事,这世上只有伯伯一人知道,可怜你小小年纪,竟遭如此惨变,十五年前你父亲若肯将你交给伯伯带走,恐怕也不致落得今天的下场了。”
  高翔见他仍未说出姓名,却又不便再问,于是恭谨答道:“侄儿年幼识浅,对父执前辈,茫然无知,失礼之处伯父休怪。”
  老叫花叹道:“这是什么话,伯伯怎会怪你,快起来,把你父亲去世经过,仔细告诉伯怕,一切自有伯伯替你作主。”
  高翔愧然道:“侄儿也是今日赶回家来,才知爹爹噩耗。”
  于是,便把奉命前往星宿海的经过,大略述说一遍。
  那老叫花听了,跌足长叹道:“这都怪你父亲一念之差,当年他若依我计较,青城三友焉能被人一网打尽。”
  高翔心念微动,忙问道:“伯父知道那陷害爹爹和两位师伯的人是谁吗?”
  老叫花摇头啃叹道:“这事说来话长,其中恩恩怨怨,涉及你父亲隐讳,等一等伯父再为你详述,现在你先说一说,你父亲亡故之时,可曾留有什么遗言?”
  高翔道:“爹爹去世的时候。侄儿尚未赶回来,听高升说,他老人家不想高升突然插口道:“老爷子远来,少庄主也刚从青海赶回,途中辛苦,这些事,留待明天再说出也不迟。”
  老叫花挥手道:“歇什么,你庄主死得凄惨,不明真相,叫人怎能安心,翔儿,你说下去。”
  高翔才说了一句:“他老人家临终之时……”
  那高升突又岔口道:“少庄主,那是老奴含糊耳闻,并不真确,难作准的。”
  叫老花脸色一沉,叱道:“高升,你是怎么了?三番两次岔口阻拦,难道我老要饭的是外人吗?”
  高升被他一顿叱斥,不敢再响,默默退至一旁。
  高翔望了他一眼,心中颇感溪跷,也就继续说道:“侄儿听高升说,爹爹临去之时,曾经浩叹人心难测,说过一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符的,你好狠毒的手段……”’那老叫花一闻此话,神色突变,目光倏聚,急声问道:“他当真提到姓符的三个字?”
  高翔点点头道:“是的。”
  老叫花突然仰面大笑,声震屋瓦,灵前素烛,也被那如涛般声浪,逼压得昏暗不明。
  高翔诧问道:“伯怕因何发笑?”
  老叫花狂笑问道:“高升,你当真听见老庄主说过句话?”
  高升垂头道:“小人慌乱中听见,不能作准。”
  老叫花笑声渐远,虎目泪水复又滚落,恨恨道:“老贼,老贼好一个一石二乌的妙计,你连老要饭的也不肯放过,老要饭的也饶不了你。”
  高翔忙问道:“伯父此话是何意思?”
  老叫花举袖拭泪,黯然道:“孩子,你可知道,你爹爹生前知交之中,谁人姓符吗?”
  高翔道:“侄儿正想不出来。”
  老叫花面现戚容,缓缓道:“不用想了,那人正是我老要饭的。”
  高翔骇然一震,慌忙退后两步,沉声道:“敢问老前辈上下?”
  老叫花冷冷道:“神丐符登。”
  这四个字,宛如重锤狠狠击在高翔脑门上,刹时间,胸中热血上冲,几乎把持不住,厉声叱道:“这么说,是你害死了我爹爹?”
  神丐符登冷笑道:“我若要害他,十五年前早将他害死了,何必等到现在。”
  高翔怒火填膺,大喝一声,突然欺身上步,扬掌疾劈而出,喝道:“姓符的,我跟你拼了。”
  神丐符登视若无睹,竟从背上取下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且毫无招架封拆之意。
  高升却惊惶失声,叫道:“少庄主,千万鲁莽不得。”
  高翔盛怒之下,掌力业已逼抵神丐符登胸前,猛然顿住掌势,劲力蓄而不发,大声喝道:“姓符的,你怎么不敢动手?”
  神丐符登举袖抹一抹嘴唇,冷笑道:“老要饭的生平不轻易出手,尤其对一个可怜复可笑不懂事的后辈。”
  高翔闻言一怔,忽然只庄门外人声喧哗,传来一阵喧腾的马嘶人语之声。
  高升迎出庄外,顷刻飞奔进来,急声道:“少庄主快快请归位答礼,开封府玉笔神君金老爷子亲来吊祭老庄主了。”
  高翔迟疑了一下,对老叫花道:“咱们的事还没有说明白,你不能离开。”
  神丐符登冷晒道:“放心,事未分明,拿八人大轿来抬我也不会走,但金阳钟这家伙满身铜臭,老要饭的却不想跟他见面。”
  话才说完,一个苍劲的声音已接口笑道:“符老哥为何如此鄙夷金某?”
  随着人声,大厅前疾步跨进一名锦衣大汉,双手高捧一只木盒,盒中满盛金锭银镍、香烛纸钱等祭奠之物。
  这锦衣大汉臂缠黑纱,垂手肃立,神情一派肃穆庄严。
  紧接着,一条高大的身形,才在灵堂门口出现。
  这人浑身锦衣华服,身躯轩昂,红面长髯,年纪约有五旬左右,方面隆准,虎臂熊腰,英姿勃发,气度十分不凡。
  他一脚跨进灵堂,首先向神丐符登抱拳一礼,微笑道:“符老哥,多年未见,不意竟在此地相晤。”
  神丐符登冷冷哼了一声,道:“此地相晤有什么不好,一样作客,两样心情。”
  玉笔神君金阳钟似乎没听出对方语含讥讽,点头叹息道:“不错,一样作客,两样心情,人世苍凉,竟未料到高兄速尔作古,金某闻讯不期扼腕三叹,立即兼程赶来,亲致吊唁之意。”
  神丐符登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冷冷道:“有一天你听说我老要饭的死了,只怕要雀跃三尺吧?”
  金阳钟笑道:“符老哥风趣不减当年,还是这么喜欢说笑。”一拱手,又道:“且让小弟先行致祭过高兄,咱们再叙别后。”
  笑容一敛,挥手道:“上香,开祭。”
  棉衣大汉应声上前,燃香点烛,金阳钟整整衣衫,撩袍跪倒,在灵前拜了三拜,锦衣大汉文捧出祭文,“呜呼哀哉……伏维尚飨……”朗声念了一遍,金阳钟跪在灵前失声大哭起来。
  高翔侧跪答礼,祭文中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在他心里,只惦记着爹爹临死时的遗言,以及神丐符登是不是谋害爹爹的凶手?
  他已被目前这复杂情况弄得茫然无所适从,神丐符登已有十五年未至青城,为什么会突然在青城山庄出现?他和爹爹有什么仇?他所谓涉及爹爹隐讳之语又是指的什么?
  许许多多解不开的疑问,盘索在脑侮中,使他下意识希望这位玉笔神君金阳钟早些祭毕,早些离去,才好继续逼问神丐符登真相。
  可是,那金阳钟却哭得哀哀不止,状极悲愉,一时难以抑制。
  高翔偷眼望望神丐符登,只见他傲然据坐,大口喝酒,似对金阳钟的哭祭,颇有不屑和冷嗤之意。
  好半晌,金阳钟才收泪起身,略整仪容,目光才落在孝子高翔的身上,当时诧问高升道:“这位小哥是高府何人!”
  高升躬身道:“是府上第二位公子。”
  金阳钟更加诧异道:“金某仅知高兄有一爱子,已在二十年前离家出走,怎么从未听说高兄还有一位次公子随侍身边?”
  神丐符登冷冷接口道:“你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多啦,天下有冒认夫妻的,还有假冒人家儿子的事不成。”
  金阳钟假作未闻,上前亲切万分地执着高翔双手,看了又看,含泪而笑道:“高兄虽已作古,有子如此,亦当含笑九泉了。”
  高翔鼻子一阵酸楚,位道:“多谢金怕父谬誉。”
  金阳钟执着高翔的手,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高翔答道:“侄儿名叫高翔,今年十八岁。”
  金阳钟叹道:“难得,难得,老夫与令尊谊属知交,竟不知贤世侄已有十八岁了,孩子,不要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令尊誉满武林,受万方崇仰,死而何憾?只是你年纪尚轻,他却未免去得太早了些。”说着,泪水又簌簌落了下来。
  高翔触动隐痛,不禁也痛哭失声,道:“侄儿年幼愚鲁,今后尚希金伯父多赐教诲。”
  金阳钟紧紧握着他的双手,激动地道:“好孩子,只管放心,令尊虽然不宰仙逝,今后一切自有老夫,此地琐事一了,贤侄务必要到开封府一行,老夫在世一天,总不让你受到一点儿委屈就是。”
  当下留了开封地址,又命从人取黄金百两,权当奠仪,高翔坚持不得,只得含泪拜受。
  金阳钟又浏览灵堂,啼嘘不已,告辞的时候,不胜依依对神丐符登道:“小弟俗务繁琐,先行告退,符老哥侠踪难测,何不携同高贤侄贺莅开封盘桓几日,也好容小弟稍尽薄意呢?”
  神丐符登冷淡地道:“金府财雄势大,能看得上我一个要饭的?”
  金阳钟毫不为意,殷殷道别,神丐符登傲然据坐,并不起身相送。
  高翔示意高升监视老叫花,自己亲送金阳钟到庄门口,只见门前随行之人,个个臂缠黑纱,俱为亡父带孝,越发感动得泪流不止。
  玉笔神君叮咛再三,道:“好孩子,别忘了开封之约,老夫在家引颈企盼,务必早来哦。”
  高翔含泪颔首,目送金府车马转过山脚,这才疾步重回灵堂。
  灵堂中,神丐符登仍然一步未动,高居椅上,闷闷的喝着酒,地上一袭麻衣,高升却不知去向了。
  高翔一惊,大声叫道:“高升,高升!”
  叫声在屋中激荡,却不闻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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