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美人名士 诗酒风流
 
2021-12-18 10:02:24   作者:张梦还   来源:张梦还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是一座非常精致幽雅的园林,一山一石皆具匠心,这便是江左名家袁枚所居的“随园”。
  今天是袁枚的八十一寿辰,宾客甚多,一部分是文人雅士,更多的是红妆美女。
  袁枚爱收女徒弟,不论良家妇女,女冠女尼,甚至青楼中人,只要文才出众,聪明俊秀皆来者不拒,他的女弟子们倒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皆有。
  座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四位道装打扮的女冠,这四位女冠皆是美艳不可方物,犹如洛水神仙一般。
  袁枚的老友赵翼来拜寿时,袁枚替他引见:“赵贤弟,我这三位女弟子比得上月里嫦娥吧?”
  赵翼笑道:“老哥哥莫非醉了?这里是四位,怎说是三位呢?”
  “这一位不是。”袁枚大笑道:“这位是青骨门上官掌门,芳名丽婵,是当今的剑术大家,有宗师之誉,这三位是上官掌门的高足,也是我的女徒。”
  “我不知道老哥哥还精于剑术呢?”
  “取笑了,若论剑法,我做她们的徒子徒孙也不配呢,当然是诗书画之类了。”
  赵翼连忙行礼,连声道久仰。
  上官丽婵笑道:“赵老师乃江左名士,我们闻名已久,这是我的大徒弟徐芸仙。”
  徐芸仙笑道:“师父不知道,赵先生和先父是忘年交,我们见过面了,这是我二师妹燕明珠,道号玉绳,这是我三师妹石语请,道号玉衡。”
  二女皆合掌为礼。
  这时袁枚的女弟子严蕊珠便来招呼赵翼,要代他引见别的宾客。
  赵翼笑道:“严大妹请稍待,今天难得碰见青骨掌门,正好请益。我听人说贵派的心法和全真,真大、太一三教相似,未知是与不是,望掌门有以教我。”
  上官丽婵笑道:“不是的。先生所言三教皆创于宋金年间,太一教是大金天眷年间,萧抱一所创,四传至萧道辅,受元主忽必烈礼遇。真大教是刘德仁所创,受元宪宗蒙哥知遇,而全真教则为王重阳所创,此三教教义皆有相同之处,敝教则始于六朝时,奉老庄之学,门下弟子首重悟性,无拘无束,随遇而安。”
  赵翼道:“据传贵派剑法天下无敌,乃剑中之仙,敢问是否如此?”
  上官丽婵笑道:“传闻每多失真,施主达人,如何也相信?修道之人兼习武技,不过强身健体,最多山行野宿赖以自卫而已,何来无敌之说?”
  赵翼还待问时,早有别的朋友来把他拉了过去。
  梅凌波摇头笑道:“大姊,你也谦得过分了。”
  徐芸仙笑道:“满招损,谦受益,还是谦虚点的好了。”
  这时袁枚正在和一个丽人说话,梅凌波惊呼一声,跑过去叫道:“静柔妹子,怎么你也来了,真想不到。”
  薛静柔笑道:“我是受我师父余美玉之托,特地赶来为夫子上寿的。”
  袁枚笑道:“不敢当,令师太有心了。”
  这时候有人来报,“沧州黄夫人打发人来送礼。”
  送来的礼物是一尺高的金银寿星,薄金镶银,华美无匹,看来非万金莫办。
  来人道:“小可曹孝,受黄志丹夫人之托,特地来为夫子贺寿。”
  袁枚道:“志丹老师是个至诚君子,学问人品皆令人佩服,当年老夫在黄府曾目睹黄夫人舞剑,叹为观止,昔年杜子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的情景,于黄夫人剑舞方能见到,志丹老师去世后,黄夫人还好吗?”
  曹孝道:“多承夫子关怀,黄夫人托夫子之福,诸事尚称安泰。”
  “那就很好,请寄语夫人,多多珍重。”
  青园四女聆听两人问答,徐芸仙便低声问道:“师傅,这个黄夫人是……”
  “便是白玉珍。”上官丽婵低声道:“十多年前她来过钟山,你师祖不喜欢她,她和我比剑受挫,后来嫁给了凌云一剑黄志丹。”
  石语情忙低声问:“师父,她的剑法比我们姊妹如何?”
  上官丽婵道:“当年的白玉珍不如你们,但黄志丹的剑法,武林中公认登峰造极,五尺软剑所向无敌,今日的白玉珍自然非复吴下阿蒙,你们如果和她交手,需要万分谨慎,不能轻敌。”
  少时酒宴齐备,严蕊珠招呼宾客入座,徐芸仙也以随园弟子的身份,帮同招呼,席间众人随意谈笑,无拘无束,袁枚大乐,说道:“今日高朋满座,美女如云,不虚此生了,诸公理当尽兴才是。”
  严蕊珠起立道:“青园剑术,有口皆碑,可否请芸仙妹子舞剑为师尊上寿,我们也好一饱眼福。”
  上官丽婵笑道:“论理芸仙为师尊舞剑,理所应当,可是她还有两个师妹在座呢,莫非让她们白吃不成?明珠、语请,你二人为芸仙代劳,舞剑作歌,以娱佳宾。”
  一语刚完,掌声雷动。
  袁枚擎杯笑道:“上官师父真是解人,老夫于剑术虽是门外汉,却也久闻青园双玉大名,今日得目睹神技,实乃终身之荣,半杯水酒,聊志谢忱。”
  上官丽婵饮干了酒,转身对燕,石二女道:“你们就献献丑吧。”
  燕、石二女宽去外衣,拔出宝剑,腾身而起,轻轻落在大厅中央,燕明珠是一身青,石语情是一身白,两人立了个起手式,身随剑走,轻盈美观之极,剑光缭绕,忽高忽低,宛似两支穿花蝴蝶,众人都禁不住鼓起掌来,掌声久久不息。
  忽听燕明珠曼声唱道:“世事无常,光阴有限,人生碌碌,得失难量,且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
  石语情接唱道:“夸什么龙楼凤阁,撇了它利锁名缰,且把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
  燕明珠几个翻身,浑身剑光缭绕,煞是好看,接唱道:“逢时遇影,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
  石语情接唱:“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
  燕明珠唱道:“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唱到“度时光”三字时,两团剑光滚在一处,戛然而止,石语情剑交左手和燕明珠并肩而立,两人互揽腰肢,粉颊相并,恰是一对姊妹花,又引起满堂采声。
  袁枚鼓掌道:“好,好,先且不谈剑术,单是听二位的歌喉,已是无上享受,并且这段歌词也发人深省,闻之如大梦初醒,令人尘俗顿消也。”
  “子才老哥说得很是。”赵翼道:“真是一帖清凉散,小弟闻之顿萌出世之念。”
  袁枚对徐芸仙道:“芸仙,我常说你才高智广而又美艳明慧,世间难得,今日见了你的两位师妹,有若仙露明珠,可不让你专美呢,你师父真是好福气。”
  上官丽婵忙道:“老前辈快别这么说,她们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丽婵忒谦了。”袁枚笑道:“水不含珠则河川不媚,石不蕴玉则山无光辉,此自然之理也,你又何必太谦呢。”
  上官丽婵笑道:“多谢夫子夸奖。”
  袁枚对众人道:“今年是我大清嘉庆二年,岁在丁已,老夫行年八十有一,忆少年时入仕途,一心要做清官,抚黎民,奈何事与愿违。为官以来,百感忧其心,万事劳其形,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壮而形老,诚愚不可及。自弃官田以来,初欲隐于白云则无留候之智;欲隐于睡乡,则无希夷先生之慧,无奈只和隐于温柔乡中。数十年来日对美女艳妇,虽不能却病延年,然而心旷神怡,其乐无穷。谨以此酒谢宾客,敬美女,诸位今日下愿我这位垂暮老人,感激无限。”
  众人都饮干了酒,纷纷议论简斋先生太过自谦了。
  梅凌波低声道:“怎么又叫简斋呢?”
  徐芸仙道:“那是子才先生的号。”
  “我夫子忒谦了。”严蕊珠道:“我先生之诗专重性灵,故运化成语,驱使百家,人皆习而不察,先生评诗曾说,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言悦耳,便是侍诗,天下无不佩服,岂偶然哉?”
  “蕊珠此言极是。”上官丽婵道:“先生桃李满门,男女弟子极多,性灵派诗流传甚广,有益世道人心,我谨以黄景仁除夕偶成一诗转赠先生如何?”
  袁枚诧异道:“黄景仁的诗如何与我扯得上关系呢?”
  石语情笑道:“我知道是哪一首。”
  上官丽婵爱怜地看着她:“你名语情,叫你不语是难的,你就念吧。”
  石语情道:“欢笑语潜心迟疑,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师父,我没记错吧?”
  上官丽婵尚未开言,袁枚已抢着说道:“语情,你记得一定不差。”又叹息道:“黄景仁才高不寿,毕生凄苦,他的中句如一时长恸过西州,如九月衣裳未剪裁,无不令人酸鼻,才智之士而竟穷困病死,令人长叹。”
  一时之间满堂寂然,石语情没想到念一首诗会引起他如许感触,不禁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幸喜这时又有人来送礼,捧礼盒进来的是个妙龄少女。
  梅凌波一见此人,不禁大吃一惊,脱口道:“小媚,怎么会是你?”
  小媚笑道:“我家主人要打发人给袁老爷送寿礼,我听说梅姑娘也在此间,便讨了这个差事。”
  袁枚招手笑道:“小姑娘,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小媚走上前正待施礼,却给袁枚拦住:“小姑娘,你不是黄夫人打发来的么?”
  “不是呀。”小媚诧异道:“我家主人姓冷不姓黄,袁爷爷你弄错了。”便凑近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袁枚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呀,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袁爷爷受宠若惊,多谢他瞧得起,更多谢他想得周到。”
  梅凌波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冷云飘,他自己是黑道巨擘,自然不愿招摇,以免为袁枚招祸。
  袁枚拉着小媚的手上下打量,皱眉道:“奇怪,我觉得你面熟得很,但我分明没见过你,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媚笑道:“袁爷爷,你那么多女门生,或者我前生就是你的女徒之一呢,你当然觉得面熟嘛。”
  “有道理,很有道理。”袁枚道:“小小年纪慧黠如此,怎不令人爱怜?”回顾严蕊珠道:“回头找几件首饰钗环,送给这个小妹妹。”
  小媚微微蹲身:“谢袁爷爷赏。”
  “谢什么?袁爷爷见到你特别高兴,该我谢你才是呢,去玩儿去吧。”
  小媚跑过去向燕明珠、梅凌波请安,燕明珠对师父说了小媚来历,又代她引见了。
  上官丽婵笑道:“我瞧你也觉面熟得很,莫非我们也是前生相识么?”
  小媚见上官丽婵美貌端庄,气度高华,兼且笑语盈盈,态度和蔼,不知不觉便想亲近,笑道:“若是真有前世的话,您不是皇后便是公主,婢子是您的宫女丫鬟,所以才会面熟。”招得四女都笑了起来。
  梅凌波低声道:“你们冷老大真是狂上了天,就放心你……个小姑娘跑那么远的路?也不怕遇上歹人?”
  小媚也悄声道:“我是跟着我们二当家来的,昨天就到了,住在离此不远的聚贤客栈。”
  “那么你二当家今天怎么不来?”
  “不方便呀。”小媚道:“怕替主人惹祸嘛,再说他只是想见见姑娘你,不是来拜寿的。”
  “休胡说。”梅凌波道:“你二当家的心上人是那边的薛姑娘,不是我。”
  小媚耸耸肩,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摇头干什么?”梅凌波问:“又叹什么气?”
  小媚笑而不答。
  燕明珠笑道:“你不用问她了,这妮子人小鬼大,将来长大又是个害人精。”
  这里正说着话,那边琵琶声响,薛静柔顿展歌喉,唱道:“摩诃池上金丝柳,惯爱纤纤手……”
  石语情忽然拉起了燕明珠左手,笑道:“这一句是称赞二师姐的。”
  燕明珠夺手笑骂道:“这是王世贞的虞美人,你却拿我取笑。”
  薛静柔续唱道:“折来将表片时心,记取浅黄柔绿泪痕深。博山香细银橙吐,乍识黄昏雨,娇花欲展半嫣红,错道褪残春事骂东风。”
  薛静柔此际誉满京师,仰慕者众,一曲既罢,自然赢得满堂采声。
  宿静柔笑对袁枚道:“我美玉师父说过,老爷子最爱王世贞的虞美人,要我务必代她侍候老爷子这一首词曲。”
  袁枚苦笑道:“美玉和老夫是忘年之交,自归和中堂后,许久未通音问,今番薛姑娘受托而来,老夫已心满意足了。”
  看看已到日暮,众人纷纷告辞,严蕊珠道:“随园客房甚多,早为诸位预做安排,留宿一晚,明早再走吧。”
  上官丽婵道:“夫子年事已高,长夜之饮,于他甚不相宜,还是此时告辞的好,聚贤客栈我们已留了客房,不必再打扰你们。”
  那聚贤客栈是此间最大的店房,几乎大半时候都在招呼随园的宾客,袁枚好客,来拜望他的客人极多,店伙们无不殷勤招待,侍候得极为周到。
  梅凌波等人来到聚贤客栈,花惜春迎了一出来,进入上房,他见过了表姊上官丽婵,又拜见了师父徐芸仙,和两位师叔燕明珠,石语情见了礼,然后才和梅凌波,薛静柔叙话。
  上官丽婵心思细密,她看得出花惜春虽然对薛静柔一往情深,谈话之间却时时目注梅凌波,心下不禁暗叹:“只怕又是一段情孽纠缠,一旦处理失当,又是人间憾事。”
  她掉头看三位女徒,心想,袁枚说她们是仙露明珠,诚非虚语,将来是否又会惹上情孽,殊难预料,一念及此,不禁惘然。
  冬去春来,山头原野的积雪也开始溶化,大地显得一片生气。
  五龙山本来是银妆素裹,白雪满山,这时也渐渐露出些青翠颜色,山上几处飞桥凌空,颇为美丽壮观。
  五龙山脚下有一处已遭焚毁的寺院,虽然败瓦颓垣,仍然看得出当年的规模,这就是在康熙末年被焚毁的红莲寺。
  红莲寺刚修建不久就遭火灾,有入说是雍亲王派人去焚毁的,也有人说是雍亲王修建,被江湖人物焚毁的,火烧红莲寺的传说甚多,无人知悉真相,朝廷也讳莫如深,谁也弄不清楚红莲寺内到底有什么。
  五龙山地处长城古北口外,北控满洲,南扼直棣,正是用兵的要地。
  如今在五龙山上的燕子崖,正是铁衣社的老巢所在,也是北地大豪冷云飘发号施令的地方。
  凌云堂,这是铁衣社议事所在。
  正中的平台高约半尺,上面放着一把宽大的交椅,上铺白熊皮,冷云飘坐在椅上,眉宇之间显得有些不耐烦。
  下面十二把交椅分开两行排列,左边头一把交椅坐的是花惜春。
  他对面那人约莫四十七,八年纪,相貌清秀,举止温文,单看外表,谁敢猜不到这人是江湖著名的煞星,转世金轮陈思清,铁衣社的刑堂大司律。
  陈思清肩下那人身躯魁梧的壮汉,乃是铁衣社的第二旗,烈火旗旗主,双掌翻天蒲延庆。
  花惜春肩下,面对蒲延庆那人,约五十左右,中等身材,相貌平凡已极,这人在江湖上却大大有名,外号人称生死刀,姓唐名子奇,乃是四旗之首,青木旗旗主。
  唐子奇身侧的座位空着,这是第三旗,怒江旗族主陆云亭的座位,陆云亭旧病复发,已经病了好几个月,所以不能列席。
  蒲延庆肩下坐的便是铁衣四旗之末的黄云旗旗主,黑豹辛青。
  这以下的六张交椅都是空着的,是一些被派遣在外的头领们的座位,通常都是空置的。
  在冷云飘的身后,站着他两员护卫,顾全和林荣。
  这是过新年以后的第一次会议,也议定了好几件事,最后一件是冷云飘打算带冷云美到孙河镇为柳若华祝寿,众人皆有些顾虑,而以蒲延庆的话最多。
  蒲延庆嗓门大,中气足,偏偏口才不行,说起话来辞不达意,左一句不可,右一句不可,长篇大论,又说不到正题,但他还是一个劲的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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