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
风如刀.
这样的天气,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
有人喜欢在这样的夜喝酒,有人却喜欢在这样的夜杀人.
江湖人喝酒,大多数都是豪饮,但是白长天却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慢慢地喝.
可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江湖人.
一个很出名的江湖人.
每个人都认识他.
可却没有人见过他.
有人曾经问过他:"你为什么要一只用大斗笠遮住你的脸?"
每当别人问他这个问题,他的心总是深入骨髓地痛.
可他还是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来不会想欺骗或者隐瞒任何人.
"因为我曾经做错过一件事,我没有脸见人."
夜已深,酒已残.
白长天又想起这件事.
也是个这样的夜.
月如钩.
风如刀.
白长天手里却没有酒杯.
他手里拿着他的刀.
他的刀很少拿在手里.
整个中原,够资格叫他拔刀的人,没有几个.
可是现在刀却在他手里.
刀已出鞘,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只要他一挥手,他的刀就会划出一道月牙般的白光.
接着,便会会有血光闪起.
从来没有例外.
除了枫思敏,大概已没有人能另他出第二刀.
今天会是个例外么?
因为今天他面前站的,正是枫思敏.
悬崖边,风犹冷.
今夜,将有一个人,在这里倒下.
今夜,将有一个人,埋葬在这里.
英雄,总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埋葬自己.
埋葬自己的身躯,自己的名声.
或者埋葬别人的躯体,别人的名声.
今夜,在这里埋葬的又将是谁呢?
枫思敏的剑也已出鞘.
他们都已经做好准备.
在这场决斗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站着离开.
他们都已尽量站好最有利的姿势,保持最好的状态,准备做最后,最出色的一击.
他们彼此面对的,都是最大的对手.
风起,一块云遮住月.
白长天出手.
枫思敏站的是面向月光的一面.月光忽然暗淡,此刻一定在心理上有所改变.
白长天等这个时机已经很久.
白光闪.仿佛月光.
白光已经接近枫思敏的胸口.
枫思敏不动.他似石像般站着,表情平静.
他竟然不闪避.
难道他完全不将白长天的刀放在眼里?还是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刀?
白光瞬间消失.
枫思敏仍站在那里,仍一动不动.他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可是他并没有流血.
白长天也已经恢复此前的姿势,站在枫思敏对面.
他知道,刚才只要自己再往前一点,枫思敏已经倒下.
可是他忧郁了.
这二十三年来,他的刀从来没有忧郁过.
可是今天......
这一刀下去,他将得到他最心爱的人;
这一刀下去,他也将失去最好的朋友.
"你不想杀我?"
"我不想.""只要你走,我已不想见你."
"走?我去哪里?"
"无论你去哪里?"
"为了那个贱人?"
"你住口!"白长天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从不轻易发火.
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不是想发火就可以发的.
何况,在比武的时候发火,更是大忌.
枫思敏出手.
白长天很会把握机会.枫思敏也是.
他们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白长天曾经对枫思敏说:"如果你先出手,我不一定能胜你."
他说的是实话.
枫思敏记得这句话.他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十几年来,锦绣山庄岂能在武林中,风头甚至已盖过九大门派.
如果他没有一点能耐,又怎么能够做到呢?
可是有的时候,实话确实是实话,可是实话却不一定就是实话.
白长天说的是"不一定",他说的并不是"一定不".
崖边洒满了血.
英雄的血.
两个英雄的血.
英雄,只是一个概念,一种评价,在他们心目中,对方无疑是英雄.
因为他们都不惧生死.
白长天在风中长叹.
看着眼前的尸体,他竟已流泪.
这是自己的朋友,可是自己却杀了他.
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却都需要理由.
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杀人,当然没有错.
可是他却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杀了他的朋友.
杀了这个他心爱的女人的丈夫.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枫思敏更适合耿小露.
为了逃避,他已经到关外看了十一年的雪.
也许他自己清楚,自己也无从逃避,可是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要逃避的是他自己。
一个人,无论想逃避谁都可以,可是却无法逃避自己。
这根本就不可能。
十一年并不长。可是白长天却觉得特别长。
关山万重雪。
年轻的时候,他曾一直向往这里。
如今,他已经在这里。
再了整整十一年!
可是他却从未开心过。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你杀他。他是我丈夫,你杀了他,你是我的仇人。”
十一年来,这句话一直折磨着白长天。
冰冷的酒缓缓地入喉,有一种深邃的痛传遍他全身。
许多年来,他已经麻木。
眼神呆滞而颓废。
他忽然听到一声冷笑。
他每天都要听到好多笑。也包括冷笑。
可是现在的冷笑是针对自己的。
他有一种敏锐的感觉,也许这是他天生的本能。
十多年前,哪怕十里路以外的落叶,他也可以听到,可是现在,他居然不知道何时,身边已经多了个人。
而这个人,却对自己冷笑。
白长天提起膝壶,倒了一杯酒。
他对身边的人任何意识也没有,仿佛这个人没有来到。
此人说话了。
“你变了。”
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白长天叹了口气:“每个人都会变。”
“江湖也变了。”
白长天皱了皱眉。他不知道对方的意思。
“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听你的故事。”他顿了一口气,“那时候,你是我的偶像。”
“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
“我也做错过很多事,可是我现在却活得很开心。”
“有的错却是无法弥补的。”
“可是逃避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要你还活着,完全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白长天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这是十一年来第一次抬头。
有的时候,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足以改变一个人。
年轻人相貌平凡,和普通人并无不同。
他却让白长天抬起了头!
白长天马上低下头,端起酒杯。
他的动作忽然停顿,沉思起来。
也许,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自己要如此沉迷。
他忽然把酒杯递给年轻人:“我敬你。”
年轻人接过酒,一饮而尽。
“江湖何以会变?”白长天虽然曾决心不理江湖,可是江湖人的好奇,他还是有的。
“十一年前,你失手杀了武林盟主,后来耿小露那妖女以色相引诱各路豪杰为她卖命,把整个武林弄得血雨腥风。”
十一年前,枫思敏称耿小露贱人,白长天大动肝火,如今,这年轻人居然称起妖女来!
白长天却完全没有反应,似乎他完全听不懂妖女二字。
“六大门派正义之士,已经有很多人惨遭杀害,只可惜那妖女笼络了很多强手,根本有恃无恐。武林同道也多次联手向她讨债,却都是以失败而终。伤亡极为惨重。”
“难道就没有人可以杀得了她么?”
“她周围高手众多,平常人连接近她的机会也没有。“
”难道能杀她的人都做了她的保镖护院不成?”白长天忽然对年轻人的话怀疑起来。
“虽然难以置信,可是事实却正是如此。因为无论什么人去,死的死了,没死的人却都成了他的人。连昆仑派的柳如风都和她走到了一起,最难相信的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张小山也成了他手下最难对付的高手。”
白长天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惜,我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你连刀都提不起来,我也不用来找你了。”
“可是你来了。”
“是的。因为你不但可以提刀,你还可以为江湖除害。”
“我的刀?”白长天凄苦地露出笑:“我的刀,还能杀人么?”
“你的刀可以杀任何人,只是你已不愿意杀人。”
白长天的心刺痛。
可是年轻人却丝毫不肯饶他。
“有的人,本就该死。有的人,虽然不该死,但是也会死的。”他继续说道:“就算你不杀枫大侠,别人也会杀了他,因为耿小露根本不会让他活。”
别人又怎么能杀得了他?
白长天没有问这句话。
这样问根本就是多余。
就因为别人不能杀他,所以白长天杀了他。
耿小露也许早就料到,白长天会成为他的棋子。也许她也知道,白长天就是她唯一可以对付枫思敏的棋子。
“虽然他死在你的刀下,可是杀死他的人,并不是你。”
白长天倒了杯酒,端详良久,终于慢慢地喝了下去。
马后桃花马前雪。
边塞的风,吹起了柳十三的头发。
吹干了柳十三的泪痕。
雪似桃花,染满了新立的墓碑。
柳十三如罪人般,内心充满愧疚。
我究竟做对了么?
白长天回到中原。
江湖中再次闪起那一道耀眼的白光。
如月牙般,美丽而残酷。
鲜血如同桃花般洒落,多少生命从此凋谢?
而最后一道白光闪起的时候,白长天死了。他把最后一刀,留给了自己。
她的刀,杀过的人不算太多,却有他最敬重的朋友,有他最爱的女人。
也许最后这一刀,本该属于他自己。
柳十三还在心里问自己:我做对了么?
风还在呼啸,将雪花卷起,重重地掩盖了白长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