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不是那个女人。
但她却确实是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谁呢?
× × ×
床铺总是会发出些恼人的声音,他们就转移到地上去。
无声的地板,又冷又硬。
他得到的远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远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静止时,他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来,声音里带着种奇特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
“是我。”她说:“我知道你本来一定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是我的。”
× × ×
月已将圆。
她推开了床边的小窗,漆黑的头发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在月光下看来,她就像是个初解风情的小女孩。
她当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个女人,每当你紧张的时候,你都会这样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要我。”她轻轻叹息:“除了我之外,什么样的女人你都不会拒绝,可是你一定会拒绝我。”
“所以你才会这么样做!”
“只有用这种法子,我才能让你要我。”
“你为了什么?”
“为了我还是喜欢你。”
她回过头,直视着谢晓峰,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温柔。
她说的是真话,他也相信。
他们之间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她爱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为她就是慕容秋荻,但却并不是秋风中的荻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温谷中的罂粟,冬日中的玫瑰,倔强,有毒,而且多刺!
蜂针一样的刺!
谢晓峰道:“你看得出我很紧张?”
慕容秋荻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紧张,怎么会看上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可是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谢晓峰道:“你也有想不到的事?”
慕容秋荻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我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谢晓峰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会让你紧张。”
谢晓峰道:“我怕什么?”
慕容秋荻道:“你怕败在别人的剑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谢家的三少爷是永远不能败的。”
虽然垫着被褥,地上还是又冷又硬。
她移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将身子的重量放在谢晓峰的腿上,然后才接着道:“可是这世上能威胁到你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谢晓峰道:“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他?”
慕容秋荻道:“我当然知道,就因为你是谢晓峰,他是燕十三,你们两个人就迟早总有相见的一天,迟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她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谁都没法子改变的,连我都没法子改变。”
谢晓峰道:“你?”
慕容秋荻道:“我本来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还是有个人救了你。”
谢晓峰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我早就杀了他。”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知道了,却已太迟了。”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慕容秋荻道:“他叫段十三,他有十三把刀,却是救命的刀。”
谢晓峰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因为燕十三要杀他,只要燕十三活着,他就不敢露面。”
谢晓峰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放下一副很重的担子:“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慕容秋荻道:“放什么心?”
谢晓峰道:“我一直在怀疑他就是燕十三,他救我,只因为要跟我一较高下。”
慕容秋荻道:“可是他偏偏又救了你的命,你怎么能让他死在你的剑下?”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你担心的若是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轻抚着他的胸膛:“我知道燕十三绝不是你的敌手,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的。”
谢晓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让我放心?”
慕容秋荻柔声道:“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她的声音里真情流露:“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别人想碰一碰你,我都会生气,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说的也是真话。
她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寻找幸福,每个人都有权寻找幸福,只不过她的法子却用错了。
谢晓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的手。
也许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慕容秋荻道:“你在想什么?”
谢晓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去。”
慕容秋荻道:“你不睡在这里?”
谢晓峰道:“有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慕容秋荻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 × ×
慕容秋荻本来绝不会留他的。
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住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要爬着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谢晓峰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好日子?”
慕容秋荻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慢慢的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才轻轻的说道:“你应该记得我们还有个儿子。”
谢晓峰当然记得。
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可是这些事他并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也来了。”
慕容秋荻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谢晓峰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慕容秋荻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又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道他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她盯着谢晓峰:“难道现在你已有勇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谢晓峰放松了她的手。
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慕容秋荻道:“可是你若能击败燕十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谢晓峰道:“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慕容秋荻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谢晓峰道:“难道你已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谢晓峰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燕十三之后才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若不胜,就只有死。”
谢晓峰不能否认。
只有战死的谢晓峰,没有战败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你若死在燕十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着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谢晓峰道:“送死?”
慕容秋荻道:“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他又怎能会是燕十三的敌手?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谢晓峰沉默。
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慕容秋荻仿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夺命十三剑?”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四剑。”
慕容秋荻道:“哪里还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是说他的夺命十三剑,还有第十四种变化?”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相信他这第十四剑,也未必能胜你。”
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未必能胜我。”
慕容秋荻又高兴了起来:“我想你说不定已有了破他这一剑的方法。”
谢晓峰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闪电一击。
——燕十三的第十四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被这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
这是那天他对铁开诚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
——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我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燕十三的第十四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
那就是灵机。
诗人们在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只不过这种灵机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机出现!
看到谢晓峰脸上的神色,慕容秋荻显得更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第十四剑的方法。”
她看着他,微笑道:“你用不着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谢晓峰道:“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
慕容秋荻道:“还可惜什么?”
谢晓峰道:“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慕容秋荻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谢晓峰道:“绝不是。”
慕容秋荻道:“那么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第十五剑!”
慕容秋荻道:“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有第十五剑?”
谢晓峰道:“他这套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五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
慕容秋荻道:“像是什么?”
谢晓峰道:“就像是一株花。”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因为他终于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的接着道:“前面的十三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第十四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五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五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若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也一样,若没有第十五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了第十五剑又怎么样?”
谢晓峰道:“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慕容秋荻道:“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谢晓峰道:“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他的脸也已因兴奋而发光。
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只要剑道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
慕容秋荻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
——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只关心一件事:“现在燕十三是不是已创出了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回答。
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二)
夜已渐深,月已将圆。
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是个同样的明月,虽然是不同的人,有时也会是同样的心情。
× × ×
月下有河水流动,河上有一叶扁舟。
舟头有一炉火,一壶茶,一个寂寞的老人。
老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
× × ×
四尺长的木棍,七寸长的刀。
老人正在用这把刀,慢慢的削着这根木棍。
——他想把这根木棍削成什么?是不是想削成一柄剑?
刀锋极快,他手里的刀极稳定。
无论谁都看不出像这么样一个衰老的人,会有这么样一双稳定的手。
× × ×
木棍渐渐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剑的形状。
四尺长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有剑锷,也有剑锋。
老人轻抚着剑锋,炉火闪动在他脸上,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感慨?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兴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
他握住剑柄,慢慢的站起来,剑尖垂落着,他佝偻的身子,却突然挺直。
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
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使得他看来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有了柄木剑就完全改变?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
× × ×
河水流动,轻舟在水上漂荡。
他的人却像是钉子般钉在船头上,凝视着手里的剑锋,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剑是用桃木削成的,暗淡而笨拙。
可是这一剑刺出,这柄剑也仿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木剑里。
× × ×
一剑轻飘飘刺出,本来毫无变化。
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这柄剑在他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羲之手中的笔,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
他轻描淡写,挥洒如意,一瞬间就已刺出了十三剑。
剑法本来是轻灵流动的,就像是河水一样,可是这十三剑刺出后,河水上却仿佛忽然有了杀气,天地间都仿佛有了杀气。
第十三剑刺出后,所有的变化都似已穷尽,又像是流水已到尽头。
他的剑势也慢了,很慢。
虽然慢,却还是在变,忽然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
但是这一剑却像是吴道子画龙点的睛,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
然后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 × ×
河上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乌云密布。
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这一剑刺出,所有的变化才真的已到了穷尽,本已到了尽头的流水,现在就像是已完全枯竭。
他的力也已将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剑尖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剑尖本来是斜斜指向炉火的,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
剑锋虽然在震动,本来在动的,却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就连一直在水上不停摇荡的轻舟,也已完全静止。
就连船下的流水,都仿佛也已停顿。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
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
——流水干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
这才是“夺命十三剑”中真正的精粹!
这才是真正夺命的一剑!
这一剑赫然已经是第十五剑!
× × ×
“啪”的一声,木剑断了!
河水又复流动,轻舟又复漂荡。
他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满身大汗如雨,已湿透了衣裳。
他脸上带着种奇怪之极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恐惧?
一种人类对自己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惧!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剑并不是他创出来的。
根本没有人能创出这一剑,没有人能了解这一剑的变化。
这种变化的出现,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样,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预测。
这种变化的力量,也没有人能控制。
× × ×
大地一片黑暗。
他木立在黑暗中,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怕得发抖。
他为什么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连他自己都已无法控制这一剑?
河水上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人叹息着道:“鬼为什么还没有哭?神为什么还没有流泪?”
(三)
河水上又出现了一条船,看来就像是烟雨南湖上的画舫。
船上灯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壶酒,一张琴,一卷书,灯下还有块乌石。
磨剑石!
一个人站在船头,看着这老人,看着这老人手里的断剑。他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恐惧。
老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
“你还认不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
——翠云峰,绿水湖上的画舫,画舫上有去无归的渡人。
这些都是老人永远忘不了的。
就在这条画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剑,也沉下了他的英雄岁月。
就是这个人,曾经叹息过他的愚蠢,也曾经佩服他的智慧。
他那么样做,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谢掌柜。”
“燕十三。”
他们互相凝视,黯然叹道:“想不到我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日。”
谢掌柜的叹息声更重:“仓颉造字,鬼神夜泣,你创出了这一剑,鬼神也同样应该哭泣流泪。”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剑的确已泄了天机,却失了天心。
天心惟仁。
这一剑既已创出,从此以后,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剑之下。
× × ×
老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一剑并不是我创出来的!”
谢掌柜道:“不是?”
老人摇头,道:“我创出了夺命十三剑,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种变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满意,因为我知道它一定还有另一种变化。”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在找?”
老人道:“不错,我一直都在找,因为我知道只有将这种变化找出来,才能击败谢晓峰。”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没有找到?”
老人道:“我费尽了心血都找不到,谢晓峰却已死了。”
——神剑山庄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老人黯然道:“谢晓峰一死,天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我又何必再去寻找?”
他长长叹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剑,埋名,同时也将寻找这最后一种变化的念头,沉入了湖底,从那天之后,我连想都没有再想过。”
谢掌柜沉思着,缓缓道:“也许就因为你从此没有再想过,所以现在才会找到。”
这一剑本就是剑法中的“神”。
“神”是看不见,也找不到的,神要来的时候,就忽然来了。
可是你本身一定要先达到“无人、无我、无忘”的境界,它才会来。
这道理也正如禅宗的“顿悟”一样。
谢掌柜又道:“现在你当然也已知道三少爷并没有死。”
老人点头。
谢掌柜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把握能击败他?”
老人凝视着手里的断剑,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剑。“
谢掌柜道:“你是不是还想找回你的剑?”
老人道:“我还能找得到?”
谢掌柜道:“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
老人道:“到哪里去找?”
谢掌柜道:“就在这里。”
× × ×
船舷边的刻痕仍在。
谢掌柜道:“你应该记得,这是你亲手用你自己的剑刻出来的。”
——当时的名剑已消沉,人呢?
如今人已在这里。
有些人也正如百炼精钢打成的利器一样,纵然消沉,却仍存在。
老人却在叹息,道:“只可惜这里已不是我当年的沉剑之处。”
谢掌柜道:“刻舟沉剑,本就是愚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老人道:“不错。”
谢掌柜道:“你却并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剑,本不是为了想再来寻剑。”
老人承认:“我不是。”
谢掌柜道:“你那么样做,本就是无意的,无意中就有天机。”
他慢慢的接着道:“你既然能在无意中找到你剑法中的精粹,为什么不能在无意中找回你的剑?”
老人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看到了他的剑。
漆黑的湖水中,已经有柄剑慢慢的浮了起来,已经能看见剑鞘上的十三颗明珠。
× × ×
剑当然不会自己浮起来,也不会自己来寻找它昔年的主人。
剑的本身并没有灵性。
如果剑有灵,只不过因为握剑的人。
这柄剑能够浮起来,也只不过因为是谢掌柜将它提起来的。
燕十三并没有吃惊。
他已经看见了系在剑锷上的线,也已看见了这根线的另一端就在谢掌柜的手里。
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发生,就因为每件事都有这么样一根线,而人们却看不见而已。
在经过许多次痛苦的经验之后,燕十三总算已渐渐明白了这道理。
谢掌柜却还是在解释:“那一天你走了之后,我就已替你捞起了这柄剑,而且一直在为你保存着。”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掌柜道:“因为我知道你和三少爷迟早是会有相见的一日。”
燕十三忽然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命运。”
谢掌柜道:“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总算已找回了你的剑。”
剑已在他手里,剑鞘上的十三粒明珠,依然在发着光。
谢掌柜又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击败他的把握?”
燕十三没有回答。
现在他的剑已回到他手里,还是和以前同样锋利。
他凭着这柄剑,纵横天下,战无不胜,他一向无情,也无惧。
何况,现在他已找到了他剑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将天下无敌。
可是他心里却反而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他自己说不出来,别人却能看得出。
甚至连谢掌柜都已看了出来,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么?”
燕十三道:“夺命十三剑本来就像是我养的一条毒蛇,虽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却可以控制它,可是现在……”
谢掌柜道:“现在怎么样?”
燕十三道:“现在这条毒蛇,已变成了毒龙,已经有了它自己的神通变化。”
谢掌柜道:“现在难道连你都已无法控制它?”
燕十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恐惧。
谢掌柜仿佛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同时凝视着远方,眼睛里同样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燕十三才问道:“你特地为我送剑来,是不是希望我能击败他?”
谢掌柜居然承认:“是。”
燕十三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谢掌柜道:“我是。”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击败他?”
谢掌柜道:“因为他从未败过。”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败?”
谢掌柜道:“因为他败过一次后,才会知道自己并不是神,并不是绝对不能败的,他一定要受到过这样一次教训后,才能算真正长成。”
燕十三道:“你错了。”
谢掌柜道:“错在哪里?”
燕十三道:“这道理并没有错,只不过用在他身上就错了。”
谢掌柜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他并不是别人,他是谢晓峰,谢晓峰只能死,不能败!”
谢掌柜道:“燕十三呢?”
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样。”
× × ×
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轻舟,轻舟已荡开。
谢掌柜默默的站在船头,目送着轻舟远去,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燃烧。
燃烧才有光亮,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种人却永远只有看着别人燃烧,让别人的光芒来照亮自己。
哪种人才是聪明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
(四)
还没有到黄昏,夕阳已经很红了,红得就像是已燃烧了起来。
夕阳下的枫林,也仿佛已燃烧。
谢晓峰就坐在燃烧着的夕阳下,燃烧着的枫林外。
他的手里没有剑,甚至连用一根木头削成的剑都没有。
他还在等。
——是在等人?还是在等着被燃烧?
× × ×
慕容秋荻远远的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现在才走过来。
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她走过来就要杀了你,你也一样会觉得很好看。
“一个女人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让别人看的。”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只要她觉得有道理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问:“就是今天?”
谢晓峰道:“就是今天。”
慕容秋荻道:“就是现在?”
谢晓峰道:“就是现在。”
他要等的人,现在已随时都会来。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手里至少应该有把剑。”
谢晓峰道:“我没有剑。”
慕容秋荻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已有剑,所以手里根本不必有剑?”
谢晓峰道:“学剑的人,心中必当有剑。”
若是心中无剑,又怎么能学剑?
谢晓峰道:“只可惜心中的剑,绝对杀不了燕十三。”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把剑?”
谢晓峰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替我送来的。”
慕容秋荻道:“你想要把什么样的剑?”
谢晓峰道:“随便。”
慕容秋荻道:“不能够随便。”
谢晓峰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剑也和人一样,也有很多种,每把剑的形式、分量、长短、宽窄,都不会绝对相同,每把剑都有它的特性。”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一个人要选择一把剑,就好像是在选择一个朋友,绝不能马虎,更不能随便。”
谢晓峰当然也明白这道理。
高手相争,连一点都不能差错,他们用的剑,往往就是决定他们胜负的因素。
慕容秋荻忽又笑了,很得意的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哪柄剑。”
谢晓峰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替你拿来了。”
× × ×
她真的已经替他拿来了。
乌黑陈旧的剑鞘,形式古雅的剑锷,甚至连剑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手泽摩擦而发光的黑绸子,都是谢晓峰永远忘不了的。
对他来说,这柄剑就像是一个曾经与他同过生死患难,却又远离了他的朋友。
虽然他永远难以忘怀,却从未想到他们还有相见的时候。
客栈里那个年轻的伙计,轻轻的将这把剑放在一块青石上,就悄悄的走了。
谢晓峰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剑鞘。
他的手本来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这柄剑,就会立刻恢复稳定。
他紧紧握住了这柄剑,就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紧紧抱住了他初恋的情人。
慕容秋荻道:“你用不着问我这柄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心乱。”
谢晓峰没有问。
慕容秋荻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也会心乱,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柔声道:“可是我一定会在客栈里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 × ×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谢晓峰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却忍不住要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在这一瞬间,他对她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依恋,几乎忍不住要将她叫回来。
他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就像是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
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燕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