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变幻如云乱,得失兴亡何足叹。 金人十二别秦宫,又见铜仙泣辞汉。 由来富贵是皇家,开落须臾春日花。 且将虚衰任物我,放开眼界休嗟呀。 鬼域纷纷满世路,相争却似荷盘露。 方圆离会无定所,劝君只合狗天赋。 造化小儿尝把世间所有颠弄,世间相争相夺,逞智逞强,得的喜,失的忧,一生肺肝,弄得不宁。不知识者看来,一似一场影戏,人自把心术坏了,机械使了。我观人最可无、人最要聚的是古玩。他饥来当不得食,寒来当不得衣,半个铜钱不值的,被人哄做十两百两。富贵时十两百两谋来的,到穷来也只做得一分二分。如唐太宗要王羲之《兰亭记》,直着御史萧翼扮做商人,到山陰,在智永和尚处赚去,临死要殉入棺中。后被温韬发陵,终又不得随身。恒玄见人有宝玉,毕竟赚他赌,攫取他的,及至兵败逃亡,兵士拔刀相向,把只碧玉簪导要买命,可笑,杀了你,这玉簪不是他的么? 我朝有一个大老先生,因权奸托他觅一古书,他临一幅与之,自藏了真迹,竟为权奸知得,计陷身死。还有一个大老先生,闻一乡绅有对碧玉杯,设局迫取了,后来他子孙还礼,也毕竟夺去此杯,还至子孙受他凌辱,这都是没要紧,也不过与奸人小人同做一机轴,令人发一场笑便了。 试说直隶徐州有个秀才,姓任名杰,字天挺。祖也曾做云南副使,父是一个监生,选得一个湖广都司副断事,未到任病亡,援纳等项,费去银千余两,无处打捞,还揭下许多债负。任天挺只得将田地推抵,孑然一身,与一个妻惠氏,苦苦过日,喜得任天挺勤学好问,沉心读书,早已进学本州。只是家事寥落,不能存济,又没个弟兄为他经营。惠氏娘家也好,又因时常去借贷无还,也没脸嘴再说,衣衫典尽,渐渐家伙也难留。 这年恰值大比,满望得名科举,或者还望一个中;不期遇了一个酒糊涂,考时也是胡乱。至出案时,尽了些前道前列两院观风,自己得钞的,与守巡批发,做了一等,其余本地乡绅春元,自己乡亲开荐,衙门人役禀讨,都做二等,倒剩下真材。任天挺早已在剩数里边,只得与这起穿了衣巾,拿了手本,捱去求续。门上又推攮不放,伺候得出来。他伞一遮,一跑去了。众人情急,等得他回时,远远扯住轿扛,也有求的,也有嚷的,也有把手本夹脸甩的,只不放他进门。知州被缠不过道捡卷续取,喜得续出一名来,不意学院截下,不得赴考,只得闷坐家中。 适遇一个父亲手里的帮闲水心月来,道:“官人,如今时势,只论银子,那论文才。州中断要份上,若靠文字便是锦绣般,他只不看,怎处?这还该文财两靠”。任天挺道:“不是我不央分上,奈家中柴米不敷,那得银子请托?”水心月道:“‘瘦杀牯牛百廿斤。’你们这样人家,莫说衣饰便书画古玩,可也有百两银子。”任天挺道:“及饰苦已当完,书是要的,画与古玩,也都当去,不甚有了。”又想道:“还有一个鼎。”水心月道:“不是那龙纹鼎?这我经手,窦尚书家卖与你们的,讨一百二十两,后追想三十两买的。”任天挺道:“这是六十两。”水心月道:“是,想是加到六十两,这样物件还留在家?真看米饿杀,只是这件东西也是穷憎嫌。富不要,急难脱手的,拿来我看一看。”任天挺果然去取出来,却是玛瑙座,沉香盖,碧玉顶,一座龙纹方炉,放在一个紫檀匣内。 点点朱砂红晕,纷纷翡翠青纹。微茫款识灭还明,一片宝光莹莹。嗅去泊然天气,敲时哑尔无声,还疑三代铸将成,岂是今时赝鼎。 水心月看了,道:“好一个鼎,倒也装饰得好,打扮价钱多似鼎。”仔细看了一看道:“任相公,也不知甚人骗了窦尚书,如今又转骗令尊。凡古铜,入水千年则青,入土千年则绿,人世传玩则有朱砂斑,如今都有,便是伪做了。”任天挺道:“我先君眼力不错,当道可值三百。”水心月道:“这些贵公子识古董,也只三脚猫,看得是红红绿绿便好了,自道在行,偏不在行。如今亏得这妆点,可以得十来两银。”任天挺道:“怎这等天渊相隔?这等我且留着。”水心月道:“正是,正是。”去了。倒是他妻惠氏道:“这些东西,当不得羹,做不得饭,若是你得了科举,中得举,做得官,怕少这样东西。”任天挺道:“也有理。”次日来见水心月。道:“那鼎我甚不舍,倒是房下说,不若且卖去,成名再置。”水心月道:“好说,如今放在家里,也没要紧,只是我也认不真,南门有个詹博古,不若拿到他家一估,就知真假了,我在门边候。”任天挺去取鼎时,他已与詹博古说定,博古一上手,弹一弹,看一看,道:“可惜,好个模样见,却是假的。”水心月道:“这他令尊估过几处才买,都道值一百多两。”詹博古笑一笑道:“零头是值,如今卖马的卖鞍罢,这个座儿,盖与顶,匣儿,倒也值几两,骗得着,骗他十来两,骗不着五七两罢了。”水心月道:“我不信,不信。”任天挺拿了对水心月道:“有甚主见么?可拿去卖一卖看。”道:“州前有个孙家,他家倒收古玩,相公相托,我拿去与一看。”任天挺道:“你拿去,便二三十两罢。”递与水心月,自己回家。水心月去见孙家,也是个监生,见了这鼎。道:“好一个鼎,要多少?”道:“要三百两。”孙监生道:“六十两。”水心月道:“不肯,若要,实得一百五十两,一百两到他,五十两我的后手。”孙监生只肯八十,道:“留着再估。”他一竟来见任天挺,道:“恭喜,有了主见了,先寻周参政家,不要;又到邵御史家,还得四两,王公子家,也还八两,临后到孙监生家,被我一哄,也到十二两了,留在那壁,候相公吩咐。”任天挺道:“实是六十两买的,便三十两罢。”水心月摇头道:“不能。”只见里边惠氏叫任天挺道:“便十二两,把六两央了府考,六两盘缠应试罢了。”任天挺道:“好歹二十四两,事完送兄加一。”水心月道:“我巴不得为你多要些,也是相处份上,这些财主便宜了他,他也不知只说是他有钱杀得人落,我去与你做,做不来只看得。”正回家,恰见詹博古在家,道:“水兄得采。”水心月道:“没甚与头。”詹博古道:“州前孙监生,是我赌场中最相知,他适才接我去,看一个古鼎,正是早间估的,我就极力称赞,只是早间那主见,是个败落人家,又不识货的,料得二三十两可以打倒,兄里边可坐小弟一脚儿。”水心月道:“兄来迟了,我已回复卖主道:“孙家只肯八十,他还不肯,怎打得落,兄再去称扬一称扬,八十之外,与兄八刀。”詹博古辞了,心里想:“这厮央我估做假的,岂有与他八十之理,他要独捉,不肯分些儿把我,记得在我店里估时,挑水的张老见也来看一看,与他叹口气,毕竟有因。我去问他。”将次到家,适值张老儿挑担水别家去,詹博古忙叫一声,张老儿歇下,博古道:“老张,早间拿香炉来看的人,你可认得么?”老张道:“他便是任副使孙子,这香炉,我还认得,是我旧主人窦公子的。卖时我还披着发,我捧去。那时他父亲好不兴,如今他却自捧出来要卖,故此我见了叹气。”詹博古道:“如今住在那里?”老张道:“督税府东首一所破落房子内。”詹博古问了迳来。任天挺正在家等水心月。詹博古叫了声:“有人么?”任天挺出来相见。詹博古道:“早间那炉相公实要多少?”任天挺道:“原价六十,如今少些罢。”詹博古道:“曾对一个敝友讲,他是少了宦债,要拿去推的,出不起大钱,只可到十五六两之数。相公假的当了真的卖,他少的当了多的推,两便宜些不知肯么?”任天挺道:“水兄在此已还我十六两了,兄要,好歹三十两罢”。詹博古道:“相公再让些,我叫那人添些,明早过来。”这边去后,那水心月去,与孙监生杀到一百,还假不肯,拿了鼎来,心里想道:“孙监生是决要的了,任天挺是急要卖的了,不若我贱打了他的,得老孙高价,家中原有自己积下银八两,又当了三两,出些八九成银,做十二两,连晚来见任天挺,道:“那人不肯,只肯十二两,银子与鼎都在这里,凭你要那一件?”任天挺道:“再十二两罢。”水心月道:“十二厘也不能够,宁可我白效劳罢。”任天挺暗想卖与詹博古已还了十六两,不卖怕詹的不来,走了稍。道:“天晚了,银子兄且带回,明日再议。”水心月道:“正是。这也不可强你,夜间再与令正商议一商议。”夫妻两从此正商议不下,早起詹博古已同一人来了。拿出鼎去,那人再三憎嫌,詹博古再三撺掇,兑出二十两。任天挺看看,银子比水心月多八两,而又拴整,不似昨日的,便假吃跌道:“这廿四两断要的。”詹博古道:“这事成,相公也毕竟要谢我两数银子,如今我不要罢。”任天挺收了银子,詹博古捧着鼎去了: 马牛役役岂言烦,居积深思及后昆。 冢上松杉方欲拱,龙纹已自向他们。 早饭时,水心月拿定决肯的,来时,惠氏回报:“籴米去了,不在。”水心月道:“这穷鬼那里弄得丢儿来?”午后又去,道:“香炉的事肯不肯?如不肯,我好还他银子。”只听得里边道:“不卖了。”倒吃了一惊。想道:他要卖,没这样快。想是那里那得一二两银子,就阔起来,少不得是我囊中之物。只见路上遇着任天挺赎当回来,水心月还拿着这银子道:“所事如何?不要,我好将银子还孙家。”任天挺道:“价太少。”水心月道:“这是足价,一厘也加不得,你再寻人看。”任天挺故意要塞他嘴,道:“倒亏得古董店,出二十两拿却了。”水心月道:“不是那姓詹的么?”道:“正是。”水心月道:“那银子莫不有假。”任天挺道:“都是好的,早间籴米,如今赎当都是他。”水心月木呆了半日,道:“也不知骗着那个?”别了去,一路想道:一个白老鼠,赶去与老詹,自己银子不赚得。去见詹博古。一见道:“老詹好道化,你倒得彩了,也亏我领来。”詹博古道:“待我寻着主儿,一百两之外,与兄八刀。”水心月一个扫兴来回报孙监生。道:“被詹博古抢买去了。”孙监生道:“我昨日一百两还不肯,他那有这主大钱。”水心月道:“不晓得。”那孙监生便怪了詹博古,心里想一想道:“他是有个毛病的,前日赢了二十多两,想是把来做揎头,夺买我的,我如今有个处,我做一百博他罢。 原来这詹博古收些古董在清行里,也常在大老里边顽耍,不过是助助兴儿,是个有赢脸没输脸的。赢了二三十两,便快活;一输就发急,就慌。孙监生算定了,邀了个舅子惠秀才,外甥钮胜,合夥要局詹博古,着人去道:“相公闻得你买了个好鼎,要借看一看。”这詹博古原只思量转手趁人些儿,巴不得要钓上孙监生,少也有一百,把来揩磨了半日,带到孙家,大家相见。孙监生看了看,道:“好个鼎,正是我前日见的,你多少买了?”詹博古道:“照相公价。”孙监生道:“百两。”詹博古道:“差不多。”孙监生连声道:“好。”坐了一会,孙监生道:“舍亲在此,同书房小酌。”坐在书房里,可有一个时辰,不见酒来。钮胜道:“没兴,我们掷一掷,詹老兄也来。”詹博古道:“没管。”包秀才道:“鼎就是管了。”詹博古也想几次赢了,就技痒,打了筹码。不料这三个做了一路,只拣手硬的与他对,詹博古不敢大注出。这三个偏要大注庄他,早已输了二十多两。詹博古心慌,把骰子乱甩,众人又趁他手低,一赶,到晚输下六十两,这鼎也就留在孙家作当头了。大家吃一会,散讫。 次早,詹博古急急来翻筹,不期胆怯,又输了二十两。做几日连输,弄到一百八十两,只得把炉归了孙监生。孙监生应银打发,原议输只独召,赢时三七分分,孙监生出不过四五十两。却好水心月走来,见了。道:“詹兄便宜,二十两买的,做一百八十输,有甚不好?” 莫作得时欢忭,休为失处嗟呀。 须信世间尤物,飘流一似飞花。 詹博古也就知他们局赌他了。喜的是亏得买时占了便宜,故此输时做得这许多,恼的是连自己这二十两也弄没了。闷闷昏昏正在家里坐着,只见一个人走来,京帽屯绢道袍,恰是督税府王司房的小司房时必济。走来道:“詹兄,目下税府陈增公公寿日,王爷已寻下许多寿锦、玉杯、金卮、还要得几件古铜瓶炉之类,我特来寻你。”詹博古道:“家下只有一个商尊汉牛耳鼎,兄可拿去一看。”只见去了,第二日来道:“王爷道商尊,商字不好听,牛耳鼎牛字不雅,再寻别一件。”詹博古道:“没有,只有一个龙纹鼎,我输了孙监生赌钱,被他留在那里,委是个好鼎,”时必济道:“要多少,我与你赎,怕不赎来。”果然时必济去,拿出两个元宝。道:“王爷着你去赎来。”再找上。去时,巧巧遇水心月见他来赎。故意在孙监生面前耸嘴儿,道:“这鼎实值三百,他不得这价断不来赎。”孙监生就不肯起来,要一百八十。詹博古道:“这鼎先时,你只要用一百两买如今我兑一百两,该还我了。”孙监生道:“先时推一百八十两赌钱,我要一百八十两。”詹博古道:“赌钱也没讨足数的。”水心月道:“兄呀,他当日看鼎分上,便把你多推些,如今论银子,他自要一百八十两。”往返了几次,只是不肯。王司房因是次日要送礼,又拿出一个元宝来。孙监生只做腔不肯。詹博古强他不过,也罢了。倒恼了一个王司房。道:“送是等不着送了,但他边等撇古,我偏要他的。”打听得他家开一个典铺,他着一个家人,拿了一条玉带去当,这也是孙监生晦气,管当的不老成,见是玉带,已是推说不当。那人道:“你怕我来历不明么?我是贺总兵家里的,你留着,我寻一个熟人来。”去得不多一会,只见一个人闪进来,看见条玉带,道:“借过来一看,”管当的道:“他是贺总兵家要当的,还未与他银子。”这人不容分说,跳进柜来,拿过一看,道:“有了贼了。”就外边走上七八个人来,把当里四五个人一齐拴下。道:“这带是司房王爷代陈爷买来进上的,三日前被义男王勤盗去,还有许多玩器,如今玉带在你这里,要你们还人,还要这些赃物,”把这个当中人惊得面如土色,早已被拿进府中。先见两个小掌家内相,王司房过去请了几句,那小内相叫抓过来,先是一人一套;四十京板,一拶一夹,要他招贼。管当道:“宝是贺总兵家里人来当的,不与小的相干,小内相便着人去问贺家,道:“家里别没有玉带,别没人去当。”两内相道:“这等你明明是个贼了,还要推推?你道是当的,你寻这个人来与咱;你偷盗御用物件,便该斩,你擅当御用物件,也该充军,据王司房告许多赃,一件实百件实且拿去墩了,拿他家主追。”一面把这几个人墩在府中,一面来拿孙监生。孙监生没奈何,央了两个乡官,王司房做了主,只不许他相见。又寻了些监生、秀才去,撞了这两个蛮掌家,道:“他盗了咱进御玉带,还要抄没他,干你鸟事来闲管。”嚷做一团,全没一些重斯文意思,众人只得走了。孙监生家里整整齐齐坐了八个牢子,把了他八十两差使钱,还只要拿孙监生,没有,要拿女人,逼得孙监生急了,只得央几个至亲,惠秀才一干去拜王司房,门上不肯通报,早去伺候他出来,道:“府中事忙去了。”直到将午后,他回来,只得相见,坐定。众人道:“舍亲孙监生,他家人不知事,当了老先生玉带,如今被拿,实是家人不知事,与主人无干,就是余赃,这干人不过误当,并不知道,求老先生开恩。”王司房道:“寒家那有玉带?是上位差学生买来进御的,有些古玩酒器,这是家下之物,只要还了学生这些物件,把这几人问罪,不及令亲罢了。”惠秀才道:“实是没有。”王司房道:“我知道令亲,极好古董,专惯局赌人的,窝藏人盗来的,赃若不还,令亲窝家也逃不去,上位还要具疏,题他偷盗御用器物,这样事例公也少管。”众人见说不入,只得辞了,来见孙监生说起。孙监生道:“是了,是了,他说我局赌,应是为龙文鼎起的祸了。”惠秀才道:“既晓得病,就要服病,就要服药,这些内官虎头蛇尾,全凭司房拨置,放得火,也收得火,毕竟要去寻他。”孙监生道:“这等做你不着。”惠秀才道:“我去不妥。王司房见我们正人,发不话出,又道我们有前程,日后要倒赃,断是要做腔,还只寻他家走动行财的。”孙监生道:“他先时曾叫詹博古来赎鼎,如今还去寻詹博古。”詹博古道:“不曾与他相识。”复身又央时必济说,情愿送鼎,要他收局。时必济道:“如今单一个鼎,收不局来了。”却见王司房,道:“我仔么要这铜炉,一钱五分买了一斤,只要他还我金银酒器罢了。”时必济道:“委没有,求爷见处罢。”王司房道:“这还要爷分上。”王司房道:“没有我得一个惫炉,却应银了落之理,还要他自去支持。”回复,孙监生只得送了鼎,又点他金杯二对,银台盏、尺头两个,内相二百两,衙门去百金,玉带还官,管当人问个不应完事。这孙监生鼎又不得,还赔了好些银子: 龙纹翠色郁睛岚,触处能生俗子贪。 谁识奸谋深似海,教人低首泣空函。 这边为鼎起上许多口面,那厢任天挺倒亏了这鼎,脱得这几两银子,果然六两银子取了个一等,到道里取了一名遗才,剩下银子,足备家中盘费,着实去读,落在个易二房。这房官是淮安府推官,要荐他做解元。大座师道他后场稍单弱,止肯中在后边些。房官不肯,要留与他下科做解元,又得易四房。这位房官道:“兄不要太执,不知外边这人,便中六十,他也快活的,你不看见读书的,尽有家事寒的,巴不得侥幸。一日难过。况是三年,又有因座师鳖气,不中得,一个疲倦,终身不振,有愤郁致死的;不如且中他,与兄会场争气罢。”本房倒也听了,中在中间七十名上。中后谒见座师。师极言自己不能尽力,不能中他作元,负他奇才。不知这任天挺果是只要得中,顾甚先后。到家,夫妻两个好生欢喜。任天挺对惠氏道:“亏得这个鼎,央得份上,那有场外举人。故此人要尽人事,听天命。”惠氏道:“莫说份上,只这几个月饱食暖衣,使你得用心读书,也是鼎的功。”就兑了二十两银子,来见詹博古。博古备说自己夺买了这鼎,被孙监生怪恨,局去,折了二十两,孙监生又因王司房来买不肯,被他计害,也折数百金。如今已归王司房,不能赎了。任举人怏怏而回,对惠氏道:“可惜这鼎是我父所遗,又是我功臣,如今不能复回了。”惠氏道:“你道是功臣,看起这两家没福消受,便也是祸种了。”将次十一月,任举人起身进京,不期到就联捷,中了进士,在京观政。一个穷儒,顿然换了面目,选了黄州推官,却也就是乡试房师的公祖。一路出京到家,声势赫奕。当日水心月这干也就捱身帮闲趋奉。正打点起身。只见税监陈增身死了,这些爪牙都是一干光棍,动了一个本,弄他出来,也有做司房的,也有做委官的。一个村镇,便扯面黄旗,叫是皇店,诈害商民,着实遭他扰害,有司执持的,便遭参题、革任,官民皆是痛恨的。如今没了主,被这些官民将来打死的打死,沉水的沉水,王司房是奏带参随,拿来监了。要着我清查经手钱粮,并陈增家私,是淮安推官审问。那王司房原做过个主簿,家里也有数千,没来由贪心不足,又入这网,是他一做司房时便打点做的了。他意思只求免打,少坐些赃私,可以挣出头。晓得任推官是淮安推官的门生,又是公祖,央水心月来钻。任推官道:“这些人蠢国嚼商,死有余辜,我不管。”水心月道:“如今罪料不到死,不过充军,他也是不求减的,只怕四府重刑拷打,要求老爷说将就些,还有给主赃,少不得要坐的,求坐少些,这也不伤陰骘事。”任推官只是不肯,又央惠氏兄弟惠及远,再三来说道:“这干光棍,诈人钱财,原是不义的,正该得他些,不为过。”请到二千分上,饶打,少坐赃,先封银一千两,金银酒器,约有五百两,这遭龙文鼎、白玉瓶、一张断纹琴,端溪鸲鹆眼砚,还有手卷杂玩,封着。正要去说,恰好淮安四府把这件事做赎礼送来,叫他说。任推官就随机发一封书,为王司房说要少坐赃饶打,果然审时,那上府逐款款审过,连孙监生也在被害数内。孙监生道:“他的解京赃多,料输不我着。”省了这奔波,不出官,四府也不来提,只就现在一问,道:“据你为害诈人,今日打死你不为过,坐你十万赃也该,如今我从宽。”打了二十板,坐赃二万,做拨置内臣充军。王司房已自甘心。这边任推官,银子、古董、酒器已自落手。任推官道:“看这些物事,我也不介意,喜得这鼎,是我功臣,今日依然还我。”惠氏道:“你曾记得卖鼎对我说,若得中举做官,料不少这东西,此言可应么?” 小窗往事细追寻,自是书中却有金, 指顾竟还和氏璧,笑他奸诡枉劳心。 后来任推官屡任,道:“财物有主,詹博古还是以财求的,孙监生,便以术取,王司房却以势夺,如今都不能得,终归于我,财物可以横得么?”所至都清廉自守,大有政声。就此一节看,如今人捐金聚古玩,把后人贱卖,为人智取,也是没要紧;若是乘人的急价买他,夺人所好,用强使术,还怕不是我传家之物,还是我招祸之媒哩。高明人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