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武侠小说,从一九六○年代中期起受到广大读者欢迎,十年后,根据他原著改编成的电影与电视剧陆续风行,终而成为一代纸上大侠。我入门学剑,初读武侠小说,是在南琪、春秋、真善美等出版社三十六开本,每集七十二页那个时代,当初曾经看过古龙的《月异星邪》,只觉得剑招平平,印象并不深,毕竟那时候的主流作家是司马翎、卧龙生、诸葛青云、柳残阳等等。至于金庸作品,当初仍列禁书,也只是风闻有这么个武林高手罢了。
◎小说就深具影像感
回到一九七六年,邵氏公司拍古龙小说改编的「流星蝴蝶剑」问世,顿时威震天下,继而导演楚原、编剧倪匡再率演员狄龙、岳华、井莉等原班人马,以「天涯明月刀」、「楚留香」、「白玉老虎」、「多情剑客无情剑」、「明月刀雪夜歼仇」、「英雄无泪」等连绵出招,果然所向披靡,古大侠也成为银幕江湖的武林盟主了。
「流星蝴蝶剑」与「天涯明月刀」一出,不但自我建构成一种类型电影(所谓「古龙电影」),还风行草偃影响到其它类型的电影,多少武侠片套用这种三段式的片名,有「飞燕蝴蝶掌」、「快刀乱麻斩」、「冷月孤星剑无情」、「达摩秘宗血里飘」不一而足,即使所谓言情文艺片也袭而仿之,有「夏日假期玫瑰花」、「爱情文凭牛仔裤」、「咖啡美酒柠檬汁」等等。
这时古龙旧作开始以菊版十六开本重印发行。回头读他的小说,再与电影比并看,发现古龙笔下的武林世界有两大特点,从表象观察,是分段越来越短,一个动作一段,一句对白一段,一个感觉一段,甚至一个字就一段,篇幅如此之松,难怪有「骗稿费」之讥。可是进一步深究,这种分段方式,以及将对白与动作分成双线处理,然后再穿插并进,其实就是剧本的写法,难怪他的小说十分适合拍成电影。
一般而言,小说改编成电影,由于文字与音画两种传播媒介完全不同,大多会弄巧成拙糟蹋了原著,唯独古龙的武侠小说不至于如此,因为它本身就具有影像感了。更何况古龙作品多半采悬疑推理结构,尤其后期作品通常是一个个独立的案件呈现,很适宜电影格局。不像金庸小说动辄纵横大漠与江南,细述上下两代恩怨情仇,拍成一百分钟之内的电影,就远不如三十、四十集电视剧那么讨好。
在此,不妨从制作较为严谨的前期「古龙电影」作品,窥探特色,归纳起来,他有「三种武器」,而且各有得失。
◎第一种武器:武侠侦探一炉共冶
剧情曲折离奇,可谓是古龙电影至紧至要的绝招,从序场起就布下无数罗网,此后情节推展,一环紧扣一环,不及终场不知真相。如「流星蝴蝶剑」中老伯(古峰)终究为其义子聿香川(岳华)所害,「天涯明月刀」中公子羽原来不是罗烈而是唐菁,「楚留香」中无花和尚(岳华)忽男忽女,「白玉老虎」中的「死间」西施(顾冠忠)竟是男人,「三少爷的剑」中剑星燕十七(凌云)死而后生,「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梅花盗原来是李寻欢(狄龙)的恩人龙啸云(岳华),这么诡谲甚至颠覆性的安排,的确将武侠剧与侦探剧熔为一体了。
然而这种武器出招的破绽,在于太过卖弄情节,往往导致说理不明,交代不清,乃至前后矛盾,如「流星蝴蝶剑」中田青一向对聿香川效命,何以在助他谋害老伯之后才变节?「楚留香」中无花和尚何以要谋害伊贺忍者之子,而代入少林为僧?他究竟是男是女还是两性人?「白玉老虎」中赵简(井淼)明知白玉老虎中空无一物,何以要赔上自己人头和众人性命,来引弄一场不必要的武林浩劫?在在都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第二种武器:场景堂皇巨星云集
古龙电影扣紧观众还有一项利器,就是善用邵氏公司浩大的财力与人力,每部电影无不场景繁复堂皇,演员星罗棋布,极尽声色之娱。
残阳、落叶、枯木,烟岚飘渺,遗世侠客仗剑兀立,静候前来赴约决斗的对手,诸如此类场景,是屡试屡用的画面。如此塑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环境,让争名夺利的江湖豪侠在此决一生死,论意境美则美矣,却难脱斧凿的痕迹。可是武侠片本来就与现实社会了无相关,大量采用内搭景,反而更能脱俗,另行架设出新的时空,剧中情节即使再反复无常,也较不易令人联想到到现实生活。
不仅布景金碧辉煌,演员也是银星熠熠,包括狄龙、岳华、井莉、凌云、罗烈、谷峰、贝蒂、顾冠忠等,像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后来再加上尔冬升、余安安掠阵,凡是俊的,美的,当红的,会打的,全都列为班底,看起来就多生多旦,卡司相当坚强。
然而这种武器出招的破绽,是招式一旦用老,就很难翻新。连过场戏都用一堂大景,固然气派,但多用几回就失去新鲜感,再抽梁换柱,也还是叫人眼熟得紧,譬如「楚留香」中阴姬公主(贝蒂)的水底寝宫,和「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龙啸云的庄院,明明就是同一堂景改装的,长久以还,再富丽堂皇,也会令人看腻。
大排场、大卡司也是一样,同一批人轮流担纲,哪能有什么新意?况且每部戏角色多,用人也多,便很难挥洒得开了。加上演员容易定型,譬如岳华每每饰演笑里藏刀的伪君子,只要他一出场,谁都知道最后阴谋反叛的罪魁祸首一定是他,无疑对剧中的悬疑性是一大斲伤。
◎第三种武器:旧学新知古今通吃
武学所谓内外兼修,而古龙电影则是将所知所学如百川汇流大海,里面什么都有,如「流星蝴蝶剑」中的老伯,就常被人说是好比科波拉的「教父」翻版,「英雄无泪」的萧泪血(岳华)所用的武器箱,能随时拼出十三种武器,也宛如「○○七情报员续集」里的那口手提箱。其余如意识流的笔法、存在主义的辩证,日本「宫本武藏」的「剑道即人道」的说理,都与传统的侠义精神兼容并蓄地出现在片中。
然而表现更多更吸引人的则是一九七○年代令西方人倾倒的禅学,转化到电影里,便时时刻刻出现一些似通非通,隐约又含有无上禅机的对白,譬如「公子羽到底就是公子羽,傅红雪还是傅红雪。」、「我看见过死人,我也看见过人死。」、「拿剑的人不能多情,而且要拿的是一把无情剑。」等古派格言,不仅能吸引观众兴趣,而且使得情节变化更有玄虚。
然而这种武器出招的破绽,是来自西方的机巧往往太新,很容易被人窥见其来历,降低了武侠片中的思古幽情。而牵强附会禅意的对白,初看还算有趣,多看就觉得肉麻了,深究起来,还尽是些无中生有,强词夺理,要不然就是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再则,这些对白一再故弄玄虚,对剧情进展无甚帮助,剧中人人口吐「仙言」,不说「人话」,也无从确立性格,对白变成了眩人耳目的装饰品了。
◎有时代感,终少永恒性
从一九七○年代中期,古龙电影崛起江湖,历时十年才风潮稍戢,后期的作品虽然不少,但无论财力物力与创作力,都逊于有邵氏「电影工厂」全力支撑的前期,原有的优点难以再现,瑕疵却不易改善,甚至更形扩大。
其实,古龙电影最大的缺点,即源自他的优点,那就是太强调剧情的曲折离奇了——由于着力于情节铺排,相对的忽略了刻画人性。加上情节一味求其迂回变化,每个人物都反反复覆的,难以塑立独特的个性。大抵说,除了「病侠」李寻欢一面咳嗽,一面射出暗器,「俊侠」楚香帅俊美倜傥,「狂侠」阿飞总是一派蛮干,算是较为有型之外,其它人物都千人一面,只有类型,而无典型。甚或所谓有型的少数人物,也往往只是外型不同于平常人,内心仍是空泛到不堪探问的。要想藉这样的人物讨论、深究永恒的人性,企盼能真正的感动人心,无疑是缘木求鱼。
古龙电影的确红过,这系列作品适当地运用那个时代的素材,有禅、有○○七、有意识流、有轻灵的轻功、有各式武打招数,还有大量棚景与巨星云集所代表的娱乐工业,在在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精神面貌。然而却因无力或无心经营永恒不变的人性,没办法触动人心最深处那根弦,所以虽有其不可漠视的时代感,但终究缺少了永恒性;足以代表那个时代,却不敢说一定会历久弥新。
这么说,并不是贬抑古龙电影,从古龙电影之后,要想再求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的娱乐电影都很难得,这,就更怀念古龙和他的电影了。
(本文作者蔡国荣,陆续从事影评、编剧与新闻工作,与文字、影像半生痴缠,自得其乐;着有《梦远星稀》、《中国文艺电影研究》等书,编有《戴面具的爱神》、《卧虎藏龙》等舞台剧、电影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