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醉人的寒夜。
古龙与我在他家的酒台上醉眼相对。
那时我们已经对眼了两瓶黑牌的强尼走路,是凌晨两点——该“走路”的时候。
我们都不能安稳的走路。
像古龙小说中决战千里的侠客,在偶然间遇到了高手,双方蓄势待发不能发招,我终于悟到他小说高手对招时的不拖泥带水,双方一亮招,便已见了真章。
那一日我最后败在了古龙的酒下,口吐黄箭,不省人事,白日纵酒,夜里且放歌,古龙和他的武侠、他的人一样,果然名不虚传。
纵酒放歌才会过瘾
古龙说:“你应能为你的对手骄傲。”和古龙喝酒真是爽快的事,他的哲学事实是似乎没有浅斟细品这一套,他是要纵酒狂歌才会过瘾的人。他说:“浅斟细品最大的通病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他的酒可以印证他的武侠。
说穿了,古龙的武侠人物多少是能反映他的为人的。
他屡遭批评。
他几度上法庭。
他从不为他的行为辩驳。
他,就像在《边城浪子》中自断:“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却一心想成为一个正人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能照着样子做出来。”
酒后有真言,古龙醉酒的时候告诉我,他的生命他的为人和他的武侠所追求的就是“干净利落”四字。
酒香里的豪情
纵酒的岁月起源很早,收藏酒却是开始于三年前,这时候古龙身边有多余的银两可以买好酒,也达到了可以纵酒,也可以玩赏的境界——这样的境界也不易,有的人只会喝,有的人只会收藏。
仿佛是一种武侠小说中的情况:
在老式武侠小说中,我们常看到侠客进了酒坊,高叫一声:“伙计,来几斤白干,几斤牛肉。”其中自有豪情。
后来,侠客有了贤惠的妻子,有了可爱的下一代,他比较少在酒坊出入,家中有了酒台,好酒盈目,随手可以取来痛饮,在豪情中又有细腻。
古龙收藏酒的这段日子,正是他的小说求新求变的转机,就是“写人类的感情、人性的冲突,由感情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
人的转变多少有一点脉络相承可循,古龙的藏酒和古龙的武侠与他的少年时代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古龙的酒多姿多彩,他说:“我的许多名酒,世界名酒典里都还没有。”
他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酒,光是马形的酒就有好几瓶,大炮三尊,马车形的、汽车形的、电话形的、大象形的、小鸟形的、金字塔形的、犀牛形的、字典形的,各式各样的。
这些酒刚开始时他是看中意了就掏腰包,后来朋友们闻之古龙藏酒,发现好酒就为他买来,古龙的好酒就日益增多,每一瓶又代表一段友情。
朋友是古龙中最重要的颜色。
古龙说:“朋友就是朋友,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决没有任何话能形容——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玫瑰,在加上世界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拟友情的芬芳与美丽。”
最好的酒深藏不露
如果会喝酒,又有几分激情,可以挂剑断情,无疑的,古龙愿意结交这个朋友。
古龙摆在客厅的“漂亮”的酒,不是他最好的酒,他最好的酒深藏不露。
他说:“最好的酒样子都是最简单的。”
所以,古龙的酒中,价值在港币八千、一万以上的酒,他只是用普通的酒瓶装着。
说到这里,又和武侠相通,武功最高的人不必使剑,光以一束稻草代剑器,就能伤人致死。
古龙小说里的主角也都不是顶漂亮的,他舍弃了武功天下第一、容貌盖世无双的形象而着力写有血有肉的江湖人。他的笔下,傅红雪(天涯、明月、刀)是沉默孤独的跛子,孟星魂(流星、蝴蝶、剑)是不见天日的刺客,萧石逸(萧十一郎)是名声狼籍的大盗,王动(欢乐英雄)是四体不勤的懒鬼……他们外表平凡,更显衬出内里的孤高的侠气。
古龙小说里的人物就像他的酒瓶,外表看不出来,开了盖,才嗅到内里的芳香。
王阳明的三传弟子李蛰在《焚书》中说:“孰为传奇不可兴,不可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辄多矣!”
这似乎是古龙的酒、侠和人的反映。
20年写一千万字
喝酒是古龙得生活。
藏酒是古龙的乐趣。
写武侠小说是古龙的专业。
他写起武侠来,和喝酒、藏酒一样“量”大。
古龙写了20年武侠小说,写了一千万言以上,所有的毁誉褒贬似乎都不重要。
读者展书而读,自己可以印证他的价值。
本文录自《台港文学选刊》199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