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主编上司歪着头沉吟了半晌,小心翼翼打量着我,用着半是命令半是请求的口气:「古龙那边就由你去连络,想办法一定要叫他给我们写稿子。」
那是近三十年的旧事了,西元纪元还在七○年代,我刚刚来到当时号称台湾最大的报社上班,工作职位是副刊的助理编辑,官位还比不上孙悟空初在天庭上班的弼马温,但我大学还没毕业,课余工作还能拥有全薪的正职,算是际遇不错了。
副刊上司是任副总编辑职的主编,本来是一位大诗人文学家,也是知名的老经验文学编辑,但来到报纸副刊工作后他也自我调整了不少,他知道副刊工作不能全从文学的角度去思考,读者大众的各种口味都必须照顾,社会上新兴的文化流行也是应该回应的重点。
那时候有什么文化新流行?邵氏出品、楚原导演的武侠电影《流星、蝴蝶、剑》和《天涯.明月.刀》刚刚在港台各地掀起一股旋风,连不爱看国片的大学生都染上疯狂,说话也模仿起电影的对白。不用说,本来已经有点落寞的武侠小说原著作者古龙,一夜之间咸鱼翻身,重新成为最热门的作家。
我的主编上司考量再三,觉得有必要争取古龙来写一个新的武侠小说连载,把那股社会流行风潮引到副刊里来。但他却面临一件尴尬的事。
原来,不久以前,这个副刊本来就有古龙的武侠小说连载,但大作家常常脱稿断稿,纪律不彰,加上也不是太受欢迎,我的主编上司忍痛腰斩了小说连载,当然也就得罪了大作家。这次重新邀稿,想到开口就觉得尴尬,主编因此打量了我半晌,才决定把任务交给这位新来的小伙子。
新来的小伙子,也就是我,也觉得心怯惶恐。在那个时代(其实现在何尝不是),作家给那家报社杂志写稿,十分依赖与编辑之间的信任关系,主编常常必须直接与作家通话,很少假手他人。我虽然也有几年编辑经验,但担任的是助手之职,我替主编写信、回信,帮他看稿、改稿,却很少有以自己的身分、名义和作家说话的机会。现在,我要不提主编的名字,直接向大作家发书邀稿之请,这位大作家会理我吗?
我从主编的记事本里抄下古龙的电话,回到座位,深呼吸好几回,鼓足了勇气,才拨通号码。电话接通时,我内心还是震动了一下,因为说话的就是作家本人,他磨了砂子似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有一种与武侠小说匹配的江湖味,他听完我结结巴巴报了名号和意图之后,玩味似的沉吟一阵,才缓缓用他磁性的沙哑音说:「我等一下会在某某餐厅和几位朋友吃饭,你如果有兴趣谈写稿的事,就过来聊聊吧。」
某某餐厅我是知道的,离报社也不远,我离开工作一阵子再赶回办公室,应该也还来得及。但为什么这句话我摸不通是什么意思?它又像是充满光明的希望,又像是充满嘲弄的挑衅,大作家会痛快答应写稿?还是会给我报复式的羞辱?
计程车穿过下班时的重重车阵,我内心忐忑地来到餐厅,已经是迟了半小时,走进包厢时,桌上杯盘狼藉,晚餐显然是进行了一段时间。最里面坐着的,就是古龙本人,个子虽小却有一股气势,旁边有两位男子,我都不认识,席上还有三位美艳的女子,浓妆艳抹得不适合在街上行走。
古龙没起身,比个手势要我坐下,也不理我支支吾吾解释迟到的原因;他从桌底下拿起一个纸盒,掏出一瓶黑牌约翰走路威士忌,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说:「你知道我们谈话是要喝酒的。」他把新酒瓶推到我面前:「小朋友,喝完这瓶再谈话。」
我离开穷乡下来到城市不久,酒也没喝过几回,黑牌的约翰走路只是遥远的洋酒名称,我看桌上的瓶子,不知道该不该当真。古龙倒是笑吟吟地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并举起他自己的酒杯,我慌张地拿起酒:「古龙先生,我先敬您。」
一大口入喉,烈酒像火炙一样灼烫整个嘴巴,「别急,先喝口水。」古龙又推了一杯开水过来。旁边的男男女女已经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
「古龙先生,我先把这杯乾了。」我的蛮劲也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是吗?
古龙饶富兴味地看着我涨红的脸,他倒是不慌不忙,先给自己的杯子加冰块,看我乾杯也不冲动,只抿了一口。
「要不要先吃点菜打个底?」古龙问。
「不用。」我看着消降缓慢的酒瓶,担心着进度,也担心着办公室里的工作,我又倒满一杯:「古龙先生,我再乾这一杯。」
杯子又空了,旁边的小姐戏弄似的拍起手来,「再来一杯。」
我感觉到自己唇舌麻木,说话艰难,但杯子还是举起来了:「我再乾了这一杯。」
不管什么好酒,大口吞咽都不是好滋味,这瓶当时算是昂贵的酒基本上是糟蹋了。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瓶子也见底了,我觉得是到了该开口讲点写稿的事了,我说:「古龙先生……」
可是没有声音,我的嗓子好像是哑了,或者我牵动脸上说话的肌肉有困难,我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大家都笑了,但我开始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心跳得好像要逃离胸腔,我坐在椅子上头却忍不住趴倒在桌子上,其他人的声音也变得空洞而遥远。
迷迷糊糊中有人扶我上车,我听见古龙磨沙声说:「我送你回去。」我坐在古龙由司机驾驶的加长型宾士车,浑身冒着冷汗。黑暗中,古龙开口了:「你的主编是…?」我点点头。「你知道我和他有过节?」我又点点头。
古龙突然又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写稿,写稿太不好玩了。」我摇摇头,我太年轻了,听不懂这句话。
下车时我还步履不稳,古龙扶我下车,回到车上,又摇下车窗:「嘿,小朋友,你够意思,我给你写稿。」
车子如何开走,我如何上楼回到办公室,我都记不得细节。我在楼梯间吐了一回,扫地的阿姨用惋惜的口气说,「年轻人不要喝那么多酒,身体会弄坏。」
我挣扎回到座位,所有同事都瞪眼看着我,包括满脸狐疑的主编在内,我开口向他报告,声音沙哑得和古龙一样:「主编,我约到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