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林清玄还没那么虔信佛教之前,有一次奉命去采访古龙,古大侠拿出两个脸盆,跟清玄兄说:「采访的事慢点说,我们先干了这一盆。」脸盆里装的是XO,古龙只喝XO,害得林清玄也只好跟着干,两人一饮而尽,林清玄喝完往后一倒,第二天才醒过来,他说居然连姿势都没变,看醉得多厉害。
大侠古龙身后的版权之争前些日子浮上台面,成为新闻焦点,人间副刊编者遇见我,跟我约稿,希望我写写古龙先生二三事。
「古龙?有磨搞矬?我已经离开人间那么久了,还写古龙?」
「就是这样才请你写啊,因为他也不在人间了嘛。」
说的也是,编者一语惊醒梦中人;古龙一九八五年故世,我一九八八年离开人间副刊,算起来我们是先后离开「人间」。
好酒量,天大的事干完一盆都有得商量
我在副刊工作期间遇上的高人真不少,如果缩小到连载小说的范围,那就至少有三个人可谈:一位是高阳先生,他写历史小说;一位朱羽先生,他写民初故事;还有一位就是大侠古龙。
三位作家个性不尽相同,不过怪的是他们的酒量都非常惊人,高阳先生每天都处于微醺状态;朱羽的名言是「不醉不归,谁要归谁就是乌龟」;古大侠呢?那更猛了,作家林清玄还没那么虔信佛教之前,有一次奉命去采访古龙,古大侠拿出两个脸盆,跟清玄兄说:「采访的事慢点说,我们先干了这一盆。」脸盆里装的是XO,古龙只喝XO,害得林清玄也只好跟着干,两人一饮而尽,林清玄喝完往后一倒,第二天才醒过来,他说居然连姿势都没变,看醉得多厉害。
除了喝酒,三位还有一点也是相同的,就是交稿不准时。当时没有伊妹儿,稿子若迟到只有拜托工人加班,捡字工人言干谯不已;高阳先生比较体谅编辑,常把稿子直接送到工厂,有几次还把加班费二○○元也包在稿子里;朱羽和古龙都有断稿的纪录,为了不开天窗,副刊编辑只有帮着接写,朋友都戏称我们是「接龙大队」。
接写古龙的稿子,比较轻松,因为他断句多,例如:
人。
两个人。
一个是男人。
另一个是女人。
这样一接就是四行了,说起来并不难。不过情节铺陈就不是我们可以胜任的,反正我们只要大侠不见了,就「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一直牵拖到他酒醒出现为止。作家薛兴国比我们高段,古龙后期有不少稿子都是薛兴国一边喝酒一边接写出来的,得大侠真传,这是文坛皆知的事,薛兴国也提到古龙在《凤舞九天》中的句子:
星。
星星。
满天的星星。
薛说「稿费以稿纸一行二十五个字算,古龙这样就赚了七十五个字的稿费。」
古龙与朱羽对于编辑接续他的稿子并不以为忤,有时真的写不下去,还干脆故意断稿一天,让我们来写。有一次朱羽的连载故事写到五个人到旅店打尖,最后一句是「忽的窗外黑影一闪。」文章就这样打住了。写作上这叫「桥段」,就是给明天的故事预留一个伏笔。
但是黑影一闪,到底是谁黑影一闪?怎么接呢?大家傻眼了,只好顺着故事写下去:
「五个人看外头黑影一闪,立刻陆续奔出房外,手上各抄了一个家伙」,每个人手上的家伙可以各形容两百字,五个人就掰了一千字,这天稿量就够了。接着再写,就是:「众人四下看看,大厅并无异状,颓然返回屋内。此时,只见窗外又是黑影一闪……。」等于把球又丢回给朱羽,让他明天可以接着往下写。续别人稿子,不能乱接乱写,这也可以算是那个年头编者和作者之间的一种江湖默契。
这些陈年旧事现在说起来轻松又有趣,不过当年大家可没有这种心情,一天张罗三个连载,简直就要抓狂;有一次等古龙的稿子实在等得火了,我跟大侠发飙说:「难道你不能多写一天份吗?」大侠也火了,他在电话那头说:「明天的粪当然明天才拉得出来。」唉,以前的报纸大家说连载好看,实在是因为这些作者疯疯癫癫的,生活充满刺激和趣味,写出来的东西也就高潮转折不断,现在这样的人真的是少了,你说不是吗?
写作风格受到日本吉川英治、大陆还珠楼主和香港金庸的影响
在副刊十年的时间,我跟大侠古龙走得不算近,但是工作上却是接触频繁,尤其连载刊出期间可说是天天都要向大侠电话请安。古龙本名熊耀华,祖籍江西,一九三六年生在香港(但也有人说是一九三七年生在大陆),十三、四岁的时候随家人定居台湾,四年后父母不幸离异,生活上变得相当艰困,少年时代的古龙住在台北县瑞芳镇,据说要靠朋友接济才能度过每一天,但是他昂首阔步,并没有被穷困打倒,反而半工半读考上淡江英专(现淡大)外文系。他曾在美军顾问团短暂任职,接着便以「古龙」的笔名专事写作,走出自己人生的道路。
古龙的身世背景外人了解并不多,他也不喜多谈,不过关于他的笔名倒有个江湖传闻值得在此一提:这个说法指古龙第一位女友名叫「雏凤」,「雏凤」意指「年幼的凤」;古龙为了追「雏凤」,取了个别名「古龙」;「古」有「老」的意思,就是「老龙要对幼凤发动爱情攻势」的意思吧。这个别名挺响亮,他也就一直沿用下来。
古龙一生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写作风格的独特、对世间女子的多情以及大碗饮酒的狂放,这是别的作家学不来的。
谈到古龙的文学历程,他最初是写纯文学小说,一九五六年第一次在吴恺玄主编的《晨光》杂志上发表〈从北国到南国〉,分两次登完。一九六○年,他开始写武侠,首度以「古龙」的笔名发表武侠处女作《苍穹神剑》,因为形式仍是传统的对仗回目,当然未能获得重视;后来改用四字短句分篇章,也不成功。一九六○、一九六一两年出版了八部作品之后,他隐居瑞芳镇三年,苦思突破;再出发时,终于以饶有诗意的笔调创出独特的风格,并以精巧布局加上刻画人性取胜,很快与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三剑客」齐名,成为武侠小说创作的「四大天王」。
一九六二年,古龙发表《彩环曲》,这是他武侠小说写作的一个里程碑,也是他独创风格的开始;他谈到自己的创作常不讳言是受到日本吉川英治、大陆还珠楼主和香港金庸影响,从他们那儿汲取营养,为自己日后的成功打下基础。一九六七年,古龙出版《铁血传奇》(也就是《楚留香传奇》),可说是让人眼睛一亮。古龙的作品成功之处在于情节布局上,独创「武林公案」的模式,有点像现在的侦探小说,情节环环相扣;艺术上,又把当年读外文系时学到的西方小说写作技巧移植过来,发展出一种句式短而多变的语言风格,再加上禅学式的武功,让「无招胜有招」、胜败以速度决高下这样的武学理论跃上纸面,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无剑胜有剑」、「无招破有招」,这是金庸《神鵰侠侣》里边的无上剑道要旨;「以剑道参悟人生」、讲求利落的「迎风一刀斩」则是「宫本武藏」的精髓;三两下胜负立判,当然不用再写冗长的打斗经过。古龙突破了传统武侠小说情节繁复的缺点,帮自己营造出一个「极简」的新武侠场景。
这时候开始,很多人注意到了古龙的作品,觉得他的作品「好看」。好看有两层意思:一是「真的好看」,另一是「容易看」。古龙在最早期虽曾师法他人,但是七十年代未,他的数十部小说已经风格别具,卓然自成一家,帮他完成了「新派」武侠大业,独领台湾武坛十年风骚,并与金庸、梁羽生鼎足而三。古龙创作不辍,终生不改其志,也没做过别的工作,留给后人的印象何止敬佩而已,他的好友陈晓林说,「古龙在文学史上将来必定留名,会有他自己的地位」。
恣情纵意爱尽天下美女,独独不睬亲生父亲的生死
除了写作之外,古龙另一得意事是他恣情纵意的爱尽天下美女。古龙最贴心的弟子,也是义子丁情直言说过:「古大侠生性是个浪子,所以根本不适合婚姻生活。」古龙爱情生活的波折确实有一大半是他的随性所造成,不过古龙不是常人而是侠客,我记得香港中文大学的孙述宇教授曾写一本专书谈水浒英雄的个性,文中说为什么水浒英雄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呢?原因就是他们刀头舔血,付出的比别人多,性命却时时可能出差错,既然来不及好好享受,当然就要及时行乐,并且多一倍享受,这个道理若用在○○七身上好像也说得通。
侠士多情乃千古美事,但是多情的古大侠一九七七年与赵姿菁因绯闻案对簿公堂(赵姿菁后改名赖倍誉,最近因刘泰英官司案件牵扯又上过报);一九八○年时,先因推荐张小兰拍戏而引起一场家庭风波,旋又在北投吟松阁酒家为拒绝饮酒遭人砍杀几乎丧命,这些却成了当年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
除了欢乐场上的男女私情之外,古龙求学时据传曾与郑莉莉小姐同居,生下当今的柔道高手郑小龙,也就是此次产权纠纷的另一造;后来两人分手,古龙又与叶雪同居生下一子:再隔不久,一位纯朴的高中生梅宝珠成了古龙此生唯一的正式夫人,文坛名宿陈定公为古龙题了一副对联,巧妙地将古龙和宝珠的名字嵌入联中:
古匣龙吟秋说剑,宝帘珠卷晓凝妆。
宝靥珠铛春试镜,古韬龙剑夜论文。
宝珠也为古龙生下一子,就是拒绝开棺验父亲DNA的熊正达。宝珠虽然温柔婉约,但也锁不住浪子的心,两人终因性格不合而分手。古龙生命的最后一位红粉知己是于秀玲,她一直伴随古龙直到生命结束。
古龙一生对朋友、对异性都万分义气、多情,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对他亲生的父亲。古龙的生父熊鹏声晚年罹病的时候,自忖来日无多,曾经登报找古龙,古龙最好的朋友之一倪匡也衔命来劝,但是古龙都置之不理,直到他父亲病危,古龙才解开三、四十年的心结,前往探视。命运捉弄人,古龙虽然痛恶父亲当年的狠心抛弃,两人嫌隙如此之深,但孰料他竟比父亲早走了四年,古龙逝后,在法律上他的父亲竟依第二顺位,成为古龙财产「唯一合法」的继承者,形成历史极大的反讽。
(本文作者骆绅,现任中国时报副总编辑,曾在副刊工作十三年,离开「人间」后编过影剧、寰宇、现代生活、家庭、旅游、医药等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