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武侠小说本来就很怪,《七种武器》更是怪中之怪。七种武器,七个中篇,七个主人公,七段迥然不同的故事,七种快慢缓急、冷热刚柔各具特色的写作风格。在这个作品系列中,我发现了古龙真正超越金庸的地方。
《七种武器》表面上是在写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武器:长生剑、孔雀翎、碧玉刀、多情环、霸王枪、离别钩、拳头。古龙说:“武侠小说中,出现过各式各样的奇妙武器。……就刀而论,刀中就有单刀,双刀,鬼头刀,刀环刀,戒刀,金背砍山刀……但武器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件武器是否能令读者觉得神奇刺激,主要还是得看使用它的是什么人。”所以,古龙实际上写的是武器之外的人心与人性、人格的力量与精神的力量。杀戮人人都会写,唯有古龙写出了人类面临极限状况时独特的生命体验;武器人人都会写,唯有古龙将笔深入到使用武器的人细致而微的心灵世界之中。古龙归纳出几种形而上的武器:笑、自信心、诚实、仇恨、决心、友情。就此意义而言,古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哲学家。“举杯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杯和刀是死的道具,“举”和“抽”是人的动作,而最重要的,显然还是道具和动作背后人的心态。三流作家写道具,二流作家写人的动作,而一流作家则写人的心态和风神。
《霸王枪》与《拳头》的主人公都是小马。“愤怒的小马”是我最喜欢的人物。看多了千篇一律的面孔,听腻了虚情假意的语言,突然发现了小马,眼睛一亮,心中一热:天地间也有这样的人!“他这一辈子做的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喜欢做的。”小马不像他的“事理通达,心气平和”的同胞,他时时愤怒,拔拳相向,专打敌人的鼻子。遍觅中国小说唯一能与小马比美的只有《西游记》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他俩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在厄运袭来时保持幽默的心境。小马活脱脱一匹日行千里、雄姿英发的神驹。他的身上既有《史记》里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侠客的神韵,又有现代人对人性的领悟和尊重。这个人物,体现出古龙对古代社会与现代社会的双重认同与双重批判。小马代表了一种既不属于古代也不属于现代的理想人性和理想的生活方式。金庸的小说,至始至终都笼罩在儒、道、佛纠结而成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光圈之下,而古龙淡淡一笑,对这些都不屑一顾。他从八大山人“四方四隅,唯我为大”的境界中再次飞升,塑造出小马这样令人神往的“莫须有先生”来。
《七种武器》中写得最好的是《离别钩》。故事是在二元对立的参差之美中展开的:狄青麟是世袭一等候、天下第一风流侠少;杨挣是江湖大盗的后人、县衙的小捕头。杨挣有力量对抗狄青麟的阴谋吗?狄青麟一身白衣如雪,用温柔多情方法杀人,他拥有一座巨宅,却没有“家”。他是大恶中的大恶、大奸中的大奸,但与《笑傲江湖》中的,“君子剑”岳不群有天壤之别。岳不群坏得让人厌恶,狄青麟坏得让人欣赏,因为那是一种近乎本色的坏——他别无选择,那就是他的命运,他的生活。他杀朋友,杀情人,杀师父,因为他只爱他自己,他心中本来就没有朋友、情人和师父。杨铮呢,命贱如泥土,“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把人打倒。”他有爱,有决心,面对外来的压力,他没有屈服,也没有崩溃。他拿起了离别钧——既不像刀,也不像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是形式怪异的四不像。“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爱他的女子问他。“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与我所爱的人离别。”他回答说。“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爱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最后,杨挣的离别钩战胜了狄青麟的薄刀。但古龙的用意,绝非正义战胜邪恶的老套,弦外之音,会心者自有所得。
如双峰并立的是《碧玉刀》和《多情环》。《碧玉恨》写得从容优雅,闲适自如;《多情环》写得诡奇急促,丝丝人扣。《碧玉刀》如清风明月,云卷云舒;《多情环》如暴风骤雨,霜剑冰刀。《碧玉刀》如同舒伯特缠绵的小夜曲,大珠小珠落玉盘;《多情环》如古希腊悲壮的戏剧,位鬼神惊风雨。《碧玉刀》中的段玉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侠士,不曾练达人情,却以他的天真和诚实赢得了一帆风顺的“运气”。《多情环》中的萧少英却是城府比海深的卧底,被仇恨所驱使,一步步地把敌人、也把自己逼向了死亡。对照着读《碧玉刀》和《多情环》,如同一边喝热茶一边喝冷饮,绝对刺激。
《孔雀翎》是写一种早已不存在的暗器,高立向朋友秋凤梧借来孔雀翎,信心十足地杀了强敌,这才发现孔雀翎已丢失。而秋凤梧告诉他,孔雀翎早就没有了,他借给高立的只是“信心”。“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用武器争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的信心。”《长生剑》不是写长生剑的主人白玉京,而是写弱女小袁紫霞。她一个人来清理门户,大大小小的武林高手被她轻轻松松地置之死地。“一个人只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根本不必用武功也一样能够将人击倒。”她的长处是笑——无论多么锋利的剑,也比不上那动人的一笑。
台湾作家胡人深有体味地评价说:“在这部巨著中,写尽了天下情,天下爱,天下恨,天下恶,无论写什么,都写到了极致。在这部作品中,古龙倾尽了一生体验。这部书堪称一部人生宝典,它确实影响了一代人。”有了《七种武器》,才有了寓言式的武侠小说。《七种武器》超越了自身的体裁和题材的范畴,达到了“严肃小说”也很难企及的人生哲学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