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年后,他死于疾病。
在此之前,他也喝过很多酒,爱过很多女人,他一生中最富盛名的代表作品已基本写就,浪子似刀,美人如玉,他们经常相爱也互相谋杀,他从容地操纵着他们的命运,给予爱恨:恶人谷的小鱼儿和移花宫的花无缺已经破解了手足相残的难题,小李探花飞刀虽成绝响,叶开的余音却未尽,香帅风流,小凤倜傥,江湖之上,鲜衣怒马,名隆若雷。
从这一年往前看去,牛肉汤还远不够可爱,西门吹雪还不会笑,陆小凤还有四个眉毛,但他们最终的命运却在冥冥之中等待他迟迟的营造,同样等待他营造的还有他一手塑造的诗酒刀花的世界,而这时金庸两年前写完了鹿鼎记封刀而去,他需要独自开拓。
后人对金庸推崇备至,但金庸似乎对自己的江湖世界并不在意,他说:“武侠小说虽然也有一点点文学的意味,基本上还是娱乐性的读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而在其受聘北大荣誉教授时,校方表彰的是新闻学家,金庸演讲的却是中国历史,仿佛看来,众多粉丝所追捧的他的武侠作品在金庸看来不过是娱情寄托之作耳,其本人不愿被定义为武侠小说家,也常提醒他的读者:哥在政论和历史也是有学问的。惜乎武侠作品光芒过炽。于此看来,即便金庸在武侠小说上的成就再高,但内心中仍视己为士,而非游侠。
而他拒绝人生和写作的分裂,不仅写浪子也常以浪子视己,同时他也是台湾武侠小说界的拉斯蒂涅,遗憾的是浪子并不适合写论文,在某部作品序言中,他说: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幸好还有一点事实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一一样东西如果能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武侠小说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他阐述起自己对武侠小说的看法时用的竟也是他写小说的笔法,徒予庙堂之上的哈罗德•布鲁姆们笑柄罢了,但随后他说:
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
但人性中的冲突却是永远有吸引力的。
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惑情。
写《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楼拜尔曾经夸下句海口,他说:“十九世纪后将再无小说。”因为他认为所有的故事情节,所有的情感变化,都已被十九世纪的那些伟大的作家写尽了。
可是他错了。
他忽略了一点!纵然是同样的故事情节,你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写出来的小说就是完全不同的。
人类的观念和看法,本就在永不停地改变!随着时代改变!
自这一年开始,从这部小说开始,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福楼拜”和浪子古龙的决斗开始了。
这部作品是《天涯•明月•刀》,写于一九七四。
二
《天涯•明月•刀》写傅红雪的心灵史,写他的困守与挣扎。
古龙用武侠小说中难得一见的诗化语言描述了天下第一快刀手兼跛足癫痫病患者的心灵气质。小说开头的楔子即如此描述:“天涯远不远?”“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这一年,傅红雪三十七岁。作为傅红雪的正传《天涯•明月•刀》对傅红雪的身世却只有只言片语,联系同为“小李飞刀”系列的《边城浪子》和《边城刀声》,我们得知这个孤儿自小就作为复仇的种子被培养,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他每天至少要花四个时辰练刀,每天就至少要拔刀一万两千次,如此直到他二十岁,在他面对仇人的时候,叶开却告诉他他并非是白天羽的儿子,二十年来促使他苦练的杀父灭门之仇在将雪之时他却失去了报仇的身份合法性,命运在它需要严肃的时刻无情地嘲讽了他过去几十年生命之意义,走出边城进入天涯的傅红雪一开始就沾染着悲剧的色彩。
《天涯•明月•刀》中傅红雪决心制止公子羽对江湖的操控而遭遇他的追杀,一方面公子羽制造了无数的决斗、暗杀来试图毁灭他的肉 體,另一方面也用爱之背叛、欲望、绝望等来掌控或消灭他的精神,公子羽是金钱、名声、女人等诸种欲望的象征,同时也是诸种欲望的俘虏,他拥有着享用的权利,却为了保有这种权利饱受折磨,三十七岁即形同老人,面对傅红雪历尽诸种肉 體和精神折磨却如一的心灵,公子羽最后试图以自己拥有的一切来交换傅红雪成为自己的替身,却遭到了傅红雪的断然拒绝(从某种意义上说,公子羽此举也像是社会体制之同化功能的一种象征),武侠小说中所惯用的终极BOSS之战却以傅红雪不战而屈人之兵结束更是印证了《天涯•明月•刀》为心战之叙也。
我的朋友ASUE在《两个轮回中的<天涯•明月•刀>》中说《天涯•明月•刀》是古龙的自省之作,我非常赞同。在一九七四这一年,傅红雪三十七岁,公子羽三十七岁,古龙三十七岁,傅红雪是他的自况,公子羽是他的假想敌,他写出了他一生中最痛苦受挫折最大的《天涯•明月•刀》,以古龙彼时之盛名,《天涯•明月•刀》在《中国时报》连载两个月即遭遇腰斩,想来浪子古龙心中多少该会有些失望,然身在天涯,心有明月,虽沧海孤刀,古龙何惧?
翻开古龙的作品年表,在一九七四年前后他所写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系列就是“七种武器”,在《长生剑》中他写“动人的一笑”,在《孔雀翎》中他写信心,在《碧玉刀》中他写诚实,在《多情环》中他写快意恩仇,在《离别钩》中他写聚散,在《霸王枪》中他写勇气和爱,在《拳头》中他写朋友,这一类作品上承一九七一年的《欢乐英雄》和《大人物》,下接一九七七年的《三少爷的剑》以一个潜在的谱系展现着古龙在《天涯•明月•刀》的序言中的所宣扬的对人情感和心灵的探索和书写,而《天涯•明月•刀》以其深邃辽阔的的意境和痛苦挣扎的心境无疑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三
一九七四年之后,古龙还需要完结自己武侠作品中最富盛名的两个系列:“陆小凤传奇”和“楚留香传奇”。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八三年他分别写出了两个系列的完结篇《剑神一笑》和《午夜兰花》。一九九八年我第一次读到这两部作品时,极度失望,十几年之后我人生接近中途,重读这两部作品,我开始可以摆脱纯粹读者的身份理解一位作者的苦衷,它们所反映出来的探索性受武侠小说体裁所限或将淹没不闻,同时武侠小说的忠实读者也因其不知所云而失望有加,多以为古龙江郎才尽,殊不知古龙素不爱离伤,在楚留香和陆小凤将别之际借二人与读者开个玩笑而已。
武侠小说无疑是虚构型的文学作品,小说家们需要在一个自我想象的封闭空间内构建相对应的“现实时空”,而古龙对“虚构”有自觉的认识,在他作品的后期尤其不回避这种虚构性。
《剑神一笑》写陆小凤的好朋友衣白胜雪,心冷似冰的西门吹雪常年不苟言笑,若“远山上的冰雪”,陆小凤以诡计“逼”西门吹雪一笑的故事。在这里严肃的江湖道义被放在次要位置,活泼的玩笑仿佛成了故事的主题,陆小凤要破解的不再是诡计,而是西门吹雪的不笑,如果不是考虑到武侠小说书名一贯很耍酷的作风外,它完全可以改为《记我的朋友经常不笑的西门吹雪的一次微笑》。在这部作品中,古龙让陆小凤“死”,让四个眉毛的陆小凤剃掉两条眉毛,让西门吹雪笑,让最可爱烂漫的女主人公有个最不雅的名字牛肉汤,这一切都显示着古龙游戏笔墨的心态。更好玩的是古龙要做武侠小说界的纳博科夫或博尔赫斯,他在第十二回“超级杀手云峰见”中用了半回的篇幅做了个注,调侃了一下他和金庸,倪匡对对联的一件往事,金庸在三联版金庸作品集序中亦有呼应,却是断然否认有此事,查先生板起脸来澄清的时候大谈古龙所出上联平仄不对,学究气十足,仿佛是他们不是一起对对联,而是一起去嫖妓一般,该事有无与否抛开不谈,综合以上和这个“恐怕是所有武侠小说中最长的一个”注而言,《剑神一笑》是古龙后期作品中的“娱情闲笔”,换个学院派一点的说法就是这是一部反类型化的武侠小说。
《剑神一笑》用了一半的篇幅写陆小凤诈死,而《午夜兰花》却是用了90%的篇幅写楚留香的不知生死,甚至那个制造江湖恩怨冲突以逼楚留香显身的兰花先生究竟是谁,小说中也无明确答案,根据小说中的线索我估计是苏蓉蓉——香帅的三个红颜知己中的一个,如此看来动机当是出于爱慕,男主角几乎未登场,而又几乎无处不在,以生者之爱怨来侧面写生死未卜者楚留香的影响,大有《蝴蝶梦》之意味。而开放式的结局在武侠小说中并不少见,金庸的《侠客行》和《雪山飞狐》都用过类似笔法,若要论通篇重写意轻情节,《午夜兰花》当是唯一。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古龙在《午夜兰花》还使用了很多有意思的句式:“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人在研究讨论着当年轰动天下的这一战”(第六章 飞蛾行动),“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第七章 要命的人)等等,这些肇始于《百年孤独》开头的句式会使得小说的时间感变得丰富,在1985年它们泛滥于大陆先锋小说家作品前就已出现于一部武侠小说中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仅仅纳博科夫并不能满足他,还要扯上马尔克斯吗?
大凡能开境界者其作品越到后期越有反类型化的倾向,金庸的《鹿鼎记》反读者代入模式,反道德洁癖,而古龙后期的《剑神一笑》和《午夜兰花》等作品披着玩笑的外衣,做了很多超越武侠小说的探索,这种探索视之为文学性的并不会损伤文学的品质,这种反类型化的尝试对于古龙而言,很难称得上成功,但是相当程度的显示了一位作家的品格。当先锋小说家余华写《鲜血梅花》时我们称之为对武侠小说的戏仿,当武侠小说家古龙写《午夜兰花》时我们何谓?对先锋文学的戏仿?
后记:
除《白玉老虎》、《三少爷的剑》外,古龙后期作品受认可的寥寥无几,我无意为此翻案,假期病中百无聊赖重读他的少数作品,隐隐的体会到作为一个武侠小说大家生命后期的苦心孤诣,相比其他武侠小说家,古龙对于武侠小说有着极高的旨趣和抱负,然力有不逮或时有不济,也未见古龙有其它文字著述其中缘趣,仅仅从其个别作品中偶见其峥嵘,本文所言也仅是我个人阅读体会,或不足为道,唯不愿其志泯灭耳。
2012/2/7病中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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