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老虎》创作于1976年,同年的古龙还创作了《火并萧十一郎》、《拳头》、《边城浪子》、《血鹦鹉》、《大地飞鹰》等作品——这足以证明古龙创作天分之高。
《白玉老虎》是我个人非常喜爱的一部小说,它无论从布局、语言、情节还是内容、情感来说,都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境界,尤其是洗练的语言,会令人产生种似乎不可以增删一个字的感觉。而作为故事的主线,作为正反两方面的大风堂和唐门的明争暗斗被写得风云诡谲,气象万千,为其他武家罕见,没有大才是绝对无法构想出来的。
关于大风堂,小说一开始是这样描绘的:
“江湖中几乎没有不知道大风堂的人。
大风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帮派,他们的组织庞大而严密,势力遍布各地。
他们所订的宗旨却只有四个字:扶弱锄强。
所以他们不仅令人畏惧,也同样受人尊敬。”
武侠小说一般有个定律:主人公所在的组织基本是社会主流,正义的化身,即使偶尔被人篡位了来做坏事,也一定是短期内就会被主人公揭开阴谋、顺利解决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大风堂一出来似乎也是这么回事。
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就会发现大风堂的真相远远隐藏在文字的深层。
首先要质疑的是,大风堂的庞大活动经费从哪里来?
大风堂组织严密而庞大,子弟有数千之多,而且各领导层负责人的生活多半豪华讲究(不仅三巨头个个都有山庄城堡,分堂主的生活也相当不错,比如乔稳会到城里“留春院”享受新鲜乾净的小姑娘,后来背叛组织的樊云山不仅经常吃燕窝鸡汤,还要从事炼丹喝茶养两个漂亮丫鬟散热等高级行为艺术),那么,它的开销一定是一件庞大而复杂的事情。
关于大风堂的财力,小说第三章借赌徒廖八的嘴说到,赵无忌只要亮出字号来,随便走到那里去,要找个几十万两银子花,都容易得很;第五章赵千千和曲平到分堂主乔稳要盘缠路费,开口就是三千两的不菲数目。但是大风堂的赚钱门道,第七章写道“无论做什麽事都需要钱。大风堂既然不愿像别的帮派那样,沾上娼与赌这两样最容易赚钱的事,当然就得另找财源。”这另外的财源,小说里一直没有明说,读者也只能从某些细节来揣测。
或许大风堂拥有大量的不动产,一条鞭法收租。比如赵无忌子承父业,拥有和风山庄1座,家丁136人;上官刃在大风堂的时候,拥有上官堡1座,桊养死士多人,属下男女老幼一共400多。(见第2章)就是分堂主乔稳也是在城外购买田地,分租给老实的佃户,每年按时收租,等待退休后过上清闲的日子。
或许大风堂精通金融管理,不仅建立了云飞扬基金会吸纳社会各地捐助,还大量融资放贷,利息不菲。第五章无忌说大风堂的财务总监财神虽然不是武林中人,却是个名人,关中一带的票号钱庄,最少有一半都跟他有来往。虽说无忌为的是骗唐玉,但以唐玉的精明,无忌想必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说谎——无忌本身就认为要做大事的动人,绝对不要在小事上说谎。
又或许大风堂经常与人合伙开酒楼商埠跑运输干镖行什么的,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企业集团。第二章说道大风堂要和中原十八家联营镖局的总镖头欧阳平安联盟,以对抗霹雳堂和蜀中唐门的结盟。欧阳平安明知唐门毒药、霹雳堂火器的可怕但仍然要和大风堂谈判,想必就是与大风堂的结盟实在是利益太大,不能放手。
但不管怎样,大风堂的钱财来源似乎还算干净,至少无忌不像唐缺那样精通黑吃黑的门道。
其次,大风堂的行事风格是怎样的?
先说它的内部管理。大风堂的元首云飞扬在小说里一直闭关,没有实际出面,大风堂的管理实际由组织部长司空晓风、监察兼外联部长上官刃、宣传部长赵简三驾马车执行,所以基本是内阁负责制。
书上说他们是生死之交,不但能共患难,也一样能共富贵。
赵简倜傥热血,平易近人,与下属打成一片,是组织里年轻人的精神偶像,下属对他敬多于畏。
上官刃绰号“金人”,平日三缄其口,但是坚忍不拔,阴鸷深沈,下属对他畏多于敬。
司空晓风年纪最大,脾气最温和,涵养最好,是江湖中有名的“智者”,他平生不愿与人争吵,更不喜欢杀人流血,所以江湖中有人偷偷的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司空婆婆”。
这“婆婆”,实际上是大风堂的最高领导人。
这不仅体现在他们三兄弟之间的规矩很大,长幼严格有序上,也体现在他们制定的白玉老虎计划中,司空的职责就是坐镇留守大风堂。
至于这位“婆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说是一点点揭示的:
在赵简遇刺的时候,嫌疑最大的是他和上官刃,但是和风山庄的人“谁都不敢怀疑上官刃,更不敢怀疑司空晓风”;
和风山庄的人要去上官堡报仇,山庄主管老姜和无忌、千千、司空坐同一辆马车,老姜患有多年的风湿,既不能走远路,也不能骑马,车厢足够宽大让他们四个人都坐得很舒服,但是他只敢站着,因为司空晓风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守规矩的人;
第六章更隐约借无忌的口中透露出司空的行事风格——“大风堂门下的子弟,并不是很听话的,如果有个人一声号令,就能够让他们为他去拚命,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到了第九章,唐缺找了个三泰镖局的镖师牛标指证曲平就是无忌的时候,在牛标的嘴里,司空晓风成了一个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害怕的老狐狸。
也就是在牛标口中,我们不仅看见“婆婆”绵里藏针的真面目,也看到大风堂对外行事的手段:
牛标有趟镖经过保定时,一时疏忽,忘了到大风堂去投帖子,大风堂就有人传出话来,说这趟镖的安全,大风堂不再负责。于是他们乖乖去保定府的一家酒楼订酒席找司空大爷赔罪,司空却一句话不说,在他们进退维谷的时刻,曲平出来讲情,司空晓风于是最终没有追究他们的无礼。
根据曲平的心理活动,司空晓风故意要让他替三泰镖局求情,本来是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让江湖中的朋友对他尊敬感激——司空晓风的作风一向是这样子的,随时都不会忘记提携后进。
连唐缺都感慨的说:江湖中谁不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向比衙门还大!
所以回到大风堂与欧阳平安的镖局联盟的事上,欧阳总镖头不惧怕唐门是有道理的。
但最可怕的还不在这里。
第八章无忌在唐门遇险的时候,引出了从前大风堂埋伏在唐家堡中的唯一一个卧底——小宝。大风堂曾经派出无数“死士”到敌方的地区来做间谍,他们不但随时都准备为他们的信仰效忠效死,而且绝对不惜牺牲一切:男的不惜牺牲名誉,女的不惜牺牲贞操。
而小宝牺牲的就是贞操——虽然他是男的。
小宝的代号是“西施”,和那位古代的姑娘一样,他付出的和承受的都是惨痛的屈辱。小说隐约透露,他是通过与唐缺的暧昧关系才得以接近唐门的核心的。更离谱的是,为了对付唐缺对无忌的试探,不暴露无忌的身份,上官刃毫不留情的逼他上了吊。
书中的解释是:为了自己誓死效忠的目标和信仰,大风堂的每个人都不惜牺牲一切。
但这样的解释,只能说明大风堂对它成员洗脑的彻底。小宝的一生都只是作为一个符号的价值而存在,他个人的感情、尊严完全湮灭在不择手段地执行任务、维护大风堂的利益上。
至于小说的核心即所谓白玉老虎计划,也就是牺牲赵简,由上官刃打入唐门内部作奸细——说是间谍也好,英雄也好,以隔离霹雷堂和唐家的联结,刺探对方内部的机密,查出大风堂自己内部的奸细等等诡计或奇谋而已。
他们(三巨头)之所以选择在无忌成婚的一日展开行动,就是要把每一件事情做绝,以获取唐门的信任。小说讲: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人竟会在自己儿子成婚的那一天做这种事?
此外,与上官刃一道进入唐门的还有上官堡的400余名男女老幼的属下,想必这些人中有很多是不会武功的家眷。设想一下,即使白玉老虎的计划真的得以顺利进行,这些人却无疑铁定要成为唐家堡的人质。但是做大事的大风堂决策人当然不会害怕牺牲,大风堂有数千子弟,这些人就是死光了也不过就占到十几分之一而已。
这样子不择手段的后果,不仅造成了无忌家破人亡的悲剧,也使得无辜的上官怜怜差点死于非命。上官怜怜期望以自己的死来化解无忌对自己父亲的仇怨,但是她绝对想不到的是这却是父亲和父亲最好的朋友共同设计的结果,她的牺牲差点毫无价值,命运的荒谬也许莫过于此。
至于为组织牺牲的乔稳、西施和其他等人,也许每人最后只有一个名字刻在大风堂冰冷的的忠魂灵位上。
——为了自己誓死效忠的目标和信仰,大风堂的每个人都不惜牺牲一切。
这种为崇高理想献身的理念和教育我们是再熟悉不过了。
反过来我们再看大风堂的死对头——唐门,实在发现不了唐家堡里究竟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地方。
唐门的核心人物中,唐玉固然狡诈狠毒,但他杀大风堂的人只是为家族清除对手而已,而丁刚、屠强和盘踞在川东多年的“斧头帮”(想起周星驰的功夫)中一百零三个兄弟,死在他手里,基本算是为民除害。
唐缺善于扮猪吃老虎,他一出场,就设计了一个巧妙无比的圈套使得萧东楼旧部和霹雳堂的雷家兄弟同归於尽,老于江湖的当年武林第一人天机老人后代孙老先生,武功精纯,却莫名其妙的为唐缺暗算,一条老命都恐怕很难保得住。但是细究起来,这些黑吃黑的人巧取豪夺,杀人越货,并不能算是侠客,只是一般的江湖豪客而已。
唐傲,真人一直没有出场。他最早出现在唐玉的思绪中,就是一个骄傲得根本不屑于与唐玉争家族权力的人。无忌混入唐家堡中后听唐缺说,他一心要让别人知道唐家的子弟,并不一定要靠暗器取胜,因而练剑并去挑战江湖中的名剑客,不仅连战连胜,而且还收服了金老大、泥菩萨等桀骜不驯的江湖奇人。用唐家的下人老孔的话说:这位大少爷的眼睛虽然一向长在头顶上,可是出手却大方极了,对人不但特别慷慨,而且非常讲义气。
至于唐门的三姑奶奶和唐娟娟一出场,就给无忌留下很好的印象,想不到唐家堡也有这么可爱、这么有趣的女人。
而那神秘的唐家老祖宗,虽然根本没有露面,但作为一派宗长的威严的确无处不在。温瑞安笔下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唐老太太,想必就是借鉴于此。
至于唐门的行事,无忌也承认,他们的暗器并不是用来滥杀的,唐门中人领取、使用暗器都有严格的手续,违反者必受到严惩;另外他们除了出售毒药暗器外,也与外人堂堂正正的做正规生意。总之,总体上唐门固然是个有巨大野心的江湖组织,但它同时也完全具备一个大宗派的气度和大家族的庄严。
回到大风堂所订的宗旨“扶弱锄强”上,我们不禁要迷惘。
大风堂本身不就是一强么?它凭借什么样的道德优越感可履行法官职责?它的不择手段不也是为名为利么?由司空晓风决定的对付霹雳堂的方针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到必要时,绝不出手。大风堂门下的子弟,若是侵入霹雳堂的地界,杀无赦——这不是明显违反组织宗旨的事情么?
我想结论只有一个:大风堂对强大的敌对势力,总是慢慢谋定而思动,而对三泰镖局这样的江湖小虾米,那绝对是犯一点小错都不能容许的。作为帮会组织,大风堂深知,惟有对敌冷酷才能换得自身的生存。
至此,建立在大风堂上的道德优越感终于被完全消解,总认为主人公身上具备天然道德优势的读者心理趋势也无疑要发生逆转。
无忌最终发现事实真相后,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牺牲变得很可笑,恨不得“把心脏用火烧成灰,再洒到阴沟里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彻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但是他决定“活下去”,继续为大风堂去实践白玉老虎的计划。
读者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局:无忌终究是大风堂的一分子,白玉老虎计划的一个棋子而已,而无关正义——绝对无关正义。就像香港电影《枪火》里的一句台词:一天是社团的人,一辈子都会是,就算你金盆洗手,只要社团需要你,你都不可以拒绝。
其实,狡猾的作者在最后一段里说: “白玉老虎”这故事,写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冲突,包括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情感与责任的冲突,情感与仇恨的冲突——白玉老虎,讲的无非是情感,而无关乎道德正义。
这样的江湖足够的残酷,但是也足够的真实。
就是在金庸的田园牧歌式江湖里,众人对道德大侠(比如郭靖)的欢呼声中,究竟是否也会满含着毒咒呢?
至少金庸在天龙八部之中,借一个豪客鲍千灵的口中,道出江湖的险恶:他到聚贤庄厅中,连连拱手,和各诸英雄招呼。因为“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着实不少,一个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说不定无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杀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
吴思先生曾在《血酬定律》指出,武侠梦其实等同于皇帝梦,等于一个人人期待拥有伤害别人而不被别人伤害的能力的梦想。武功和暴力不仅是江湖人生存和安全的屏障,同样还是谋求个人幸福和发展的根本资源。
在江湖里,每一代都有它的英雄人物崛起,恩怨是非和快意恩仇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江湖对是非的解决,又没有个三权分立的体制,一切都是由个人打斗说了算,那么审判规则,当然是由战斗力强的人来制定。因而不仅江湖游戏规则是以盟约帮规、门派戒律等成文法和习惯法形式体现的,而且盟主、帮主、大龙头、掌门人的武功必须登得大雅之堂——惟有法官的武功和帮会的力量才能保障判决的执行力。我们鲜见绰号“判官”的人是武侠小说的主要人物——他们顶多就是帮派里的一中层干部,判官笔使得比较花哨而已。
白玉老虎中的的四大江湖社团法人:大风堂、唐门、霹雳堂、赌坊联盟,就都知道生存的第一要义就是实力。因此司空晓风、赌王焦七太爷等人虽然痛恨暴力,但是都不得不接受实力才是解江湖纠纷的最终法门的事实。江湖里,司法最终裁决就是实力最终裁决。
曲平就一度认为一个江湖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机智,镇定,人缘,都比武功重要。但是在唐缺面前的不堪一击和求死不能终于令他认识到这种致命的错误:他干的是这一行,在他生存的这个环境里,武功不但是极重要的一环,而且是一个江湖人的根。就像文人手中的笔,商人手中的算盘一样,是绝对不能放下的。
所以比谁都目光敏锐的瞎子柳三更会告诫无忌:大风堂和他们对峙的局面,已维持了二三十年,很可能还会再继续二三十年,以后甚至说不定还可能化敌为友。这已经很像现代邦交关系了: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而利益的瓜分、归属,靠的只能是实力。
很多人抱怨白玉老虎的结局——也是大风堂、无忌的结局的仓促。
就金庸的武侠人物来看,最终结局多半是归隐,但是归隐后的生活还得继续吧?所以金庸人物的人生总显得不完满,读者只要一想到他们“停下来”的后半生——就不免要摇头了,而古龙的绝顶聪明就在于他使得自己笔下的人物永远“在路上”。
白玉老虎,加上古龙在两年后创作的离别钩和英雄无泪,就写尽了江湖人“在路上”的慷慨悲歌。
离别钩中,杨恨少年时横行天下,杀人如麻,最终的结局却是在一个极度荒凉的小屋里等死,每天最大的安慰是在窗口看到儿子杨铮来探望他。但他还是把武功和那不祥之兵器离别钩传给了儿子,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人生的话,他仍然愿意做那个从自尽的师傅身边捡过炼坏了的兵器,按照一部残破的剑谱练剑的孤傲少年,而不是一名专学铸剑术的铁匠。
而英雄无泪的朱猛,看到心爱的女人蝶舞、忠诚的部下钉鞋、意气相倾的对手司马超群、阴鸷无比又似乎永远不会被击倒的幕后人物卓东来一一在眼前死去,一时也茫然失措了。高渐飞却告诉他说:我们仍要唱下去!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的——也根本停不下来。
这种孤傲、无奈和坚忍不拔的人生,确乎比道德大侠的说教更“真实”、更容易打动人心。如果说作为文艺的武侠小说应该描写优雅的暴力,所谓“来源于江湖又高于江湖”的话,这三部作品应该就是典范。
从中国历史上看,子女金帛都为帝王家所有,男人们非学成文武艺不得换取。因而,绝大多数人都得为生存奋斗一生。生活的急迫、生存的惶急使得大家的生活缺乏优雅的基本传统,而且这一急就是几千年。
比如风雅无比的中国画很容易理解成文人画,梅兰竹菊鹰马松石虽各有所指,无外乎寄寓文人精神境界的高洁桀骜而已,但柯平的阴阳脸指出,扬州八怪之所以爱画梅兰竹菊,是市场所需,是富甲天下而又俗不可耐的扬州商人附庸风雅、生存窘迫的文人投其所好的共同结果罢了。中国文人最爱做表里不一的事情了——文人以功名取俸禄,长久以来无恒产,无恒产者无恒心,独立的人格也就无从整体培育。
金庸式的归隐,便明显带有中国文人画雅趣的指向——我先成就一番大事获取美人青眼,再衣食无忧地以两双白眼(或者更多双)笑傲天下的熙熙攘攘。而古龙浪子式的“在路上”,却始终是个人命运的张扬——这是我的江湖,我的人生,那么我承担我的角色,我的江湖我负责。
所以金庸发现,王朝更替中,真正能推动中国历史而且也真实地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往往并不是郭靖乔峰式的大英雄,而是韦小宝这类的小流氓,到了流氓、侠客的道德准线已经分不清的地步,他的江湖也就写不下去了。
古龙的江湖却是宿命的——我不需要看见历史的前行,也不管,我的每个江湖人只要负责任地完成他自己的人生就行了。只是,写尽人生苍凉和暴力优雅的英雄无泪后,古龙也写不下去了。此后七年的余生勉强完成午夜兰花、风铃中的刀声、部分猎鹰赌局系列等寥寥作品,已经明显掩饰不住惶急之色了。
大风堂需要这样仓皇的结局么?
毕竟,大风堂与唐门的暴力争斗,始终是环环相扣的优雅。
如果硬要分出个生死高下,那么不管是写道无忌被散花天女炸得满头大包,还是唐老太太被快剑撩开面纱露出干瘪苍老的容颜,都是很下乘的。
因此,白玉老虎在千回百转中达到最强音,在故事最高潮头落幕,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
何不让这场梦,没有醒来的时候?
1976年是一个相当奇妙的年份。
这一年,台湾进入“后中正”时代,经济欣欣向荣,但是政治的惯性仍然使得文人的趣向须小心翼翼的表达。而大陆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政治领导人准确把握了国人对准军事生活的厌恶和抛弃。此后的文学,或许还不能说是逐步向优雅靠拢,但三十年后的今天,已经满眼都是小资的意乱情迷了。
——在1976年里,这样用心追求优雅的作家,已注定他的结局是寂寞的。
他问:江湖里,谁来和我一起干杯?
我们知道,愿意和他共享那杯“最好的毒酒”的,绝不会是唐缺,更不会是无忌。
不是你,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