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在罗兰·巴特《难以言传的爱》中读到一段话:“一旦明白人们并非为了对方而写作,而且我将要写的这些东西永远不会使我的意中人因此而爱我,一旦明白写作不会你 任何报答,任何升华,它仅仅在你不在的地方——这就是写作的开始。”我好象被小李飞刀刺中了。这是一种纯粹的切肤之痛,以否定的方式完成了对写作的肯定。我想起了古龙的《流星·蝴蝶·剑》。古龙写这部杰作的时候,他已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个弃家出走的浪子,是真的无情,还是害怕爱情? 一般人读《流星·蝴蝶·剑》,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两大势力,即老伯与万鹏王的争斗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斗法、忠诚与背叛、阴谋与陷阱,有点像《教父》的翻版。有人因此指责古龙的“抄袭”,而且受不了书中的血腥气——万鹏王的爱马被老伯派人砍下头煮在主人的锅里,这个细节与《教父》几乎一模一样。这群读者都中了古龙的障眼法,古龙躲在幕后偷偷地笑呢:你们都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古龙的“古龙路径”在《流星·蝴蝶·剑》中得以全盘脱出:他试图在美国西部片的叙事情境中,营造比琼瑶更纯洁的爱情故事。孟星魂与小蝶,在古龙笔下众多的人物中,算不上性格最为丰满的那一类,但他们的爱情,则堪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空前绝后,无与伦比。沈从文在回溯自我的文学生涯时,说过这样的话:“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情诗。”沈从文采取的是“溯源”的姿态,水源头真有一个美丽的乌托邦吗?四十年后,古龙从古典的迷梦中醒来。传统世界已在彼岸,连回忆都不复可能。而“现代”的血盆大口正在咀嚼岛国的椰影人生。他的“抒情诗”怎么写呢? 古典的意境与现代的爱情、流逝的时间与永恒的心灵。构成了阳光与阴影般巨大的张力。从中尽可读出唐诗宋词、《红楼》、《聊斋》来,但在相同的河床中流淌的已经不是相同的河水。孟星魂和小蝶,是流星与蝴蝶的拟人化。流星的光芒虽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更辉煌!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芒。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鲜艳的花还脆弱。可是它永远活在春天里。它美丽,它自由,它飞翔。它的生命虽短暂却芬芳。因为他们在相爱。小蝶早被她父亲的助手律香川污辱和控制,并生下了一个小孩。但小蝶和孟星魂两人还是相爱了,爱情本来就是最奇妙的情感,无法了解,无法抗拒。要不来就不来,要来,就来得猛烈。 小蝶背对着他,轻轻地,道:“现在你该知道我有过别的男人!”孟星魂的脸色温柔而平静,柔声道:“我早已知道。”小蝶道:“你不后悔?”她接着又问:“你……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孟星魂的声音更加温柔,道:“过去的事,我为什么要在乎呢?”小蝶突然又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他,眼泪沾湿了他的脸旁。她流着泪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以前虽然有过别人,但这却是我平生第一次——第一次——”孟星魂道:“我相信。”小蝶将头藏在他的胁下,道:“你听了也许觉得很可笑,但在我的感觉中,我好象还是……还是个处女,好象还是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孟星魂道:“我明白。”他的确明白。 这段文字足以让文学史中受膜拜的大部分“经典”黯然失色。金庸写过杨过和小龙女,也是类似的情节。那是金庸最放得开的文字了,可是仍然缺乏这样摄人夺魄的段落。“这就是爱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是有种无法解释,莫名其妙的粘力。有些人本来就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而且毫无关系,但他们只要一见面就忽然被粘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掉。”在古龙看来,爱情的本质是悲剧。尽管小说的结尾是大团圆的俗套:孟星魂帮助小蝶的父亲“老伯”挫败了律香川的阴谋;尽管两人在海边看着流星,“他的愿望,也就是她的愿望。他们的笑容平静而幸福。流星消逝的时候,光明已在望。暗夜无论多么长,光明迟早是会来的”;但我始终无法脱离那股凄艳黯淡的氛围,在要微笑的时候,偷偷转过脸去抹去几行清泪。 古龙仅仅为爱情而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真正的“琼瑶”。他是中国作家中罕见的没有一丝一毫道学气的天才。鲁迅说过,“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这何尝不是整个中国人群体的悲哀呢?齐眉举案中难道有心灵的相通?相敬如宾中难道有精神的共鸣?要说这“爱”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人不说,有些人不敢说,有些人一生也学不会该怎么说。法郎士在《黛依丝》中,写德高望重的神父巴弗奴斯不辞辛苦,长途跋涉到亚历山大劝化淫荡的妓女黛依丝,黛依丝终于放弃尘世生活,皈依了基督教,而他自己却无法排除对她的迷恋,陷入情欲,不能自拔。黛依丝临终前,巴弗奴斯拥抱着她大叫:“我爱你,你不要死呀!我欺骗了你,我原来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傻子。天主,天国,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只有尘世的生活和众生的爱情才是真的。我们逃吧。我抱着你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来,我们相爱吧。”这是堕落还是飞升呢?《黛依丝》可以跟《流星·蝴蝶·剑》互为姐妹篇。在那些星光闪烁的刹那,我们能够相爱吗,即使是痛苦得让双方既无法聚合也无法分离的相爱? 古龙是一位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他说,爱情是人类最真纯,最原始,也是最现代的情感,就是因为人类有这种情感,所以人类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