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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便是韩行昌叙述当晚的经过情形。其时天色已黑,那三个装束怪异之人,站在大门口,实在令人生出鬼影幢幢之感。 侧门里出来了两个人,其一家人打扮,手举灯笼。另一个则是花甲之年的老者,穿着打扮有如富绅。但这老者沉凝的气度,以及锐利的目光,却教人一望而知非是等闲人物。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来人,在朦胧的灯光之下,依稀可见是黑肤浓髯的大汉。 双方互相对觑了片刻,其中一个大汉道:“你可是韩家的老先生?” 那老者点点头,道:“不错,老夫韩世文。三位高姓大名,夤夜到此有何贵干?” 当中这个大汉道:“我是基宁,奉国师之命,到韩府下书。” 韩世文讶道:“阁下奉哪一位国师之命?” 基宁道:“疏勒国国师塔力克便是。” 他轻轻点头,左边一人转身走到鞍边,取出两条一尺长,半尺见方的石头,交了一条给基宁。基宁随手接过,双掌不停地搓摩石条,但见石屑应手簌簌洒落地上,霎时间,那块长形的方石,当中被他双掌搓至极细。 他狞笑一声,随手丢掉那石块,取过第二块,抛给韩世文,道:“书信就在石头里面,你自己拏出来瞧吧!” 此人语调有点异乎寻常,也说不出是哪里口音。韩世文听到了疏勒国之名,才知他们是打西域来的人。他接住石块,暗中运劲一捏,坚硬非常。如若要自己学他那样搓碎,断断办不到,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淮阴韩家多少代以来,深受天下武林同道敬重,向来无事。一般江湖人物,总是避开淮阴地面,不在界内生事,因此韩家之人,从来就没想到居然有动用武功的一日。其实韩家家传武功,精深博大,难以究测。而这韩世文自幼即修习上乘武功,造诣之高,自然不在话下。 韩家虽然想不到有动武的一天,但这家传秘学,却是每一个男丁都得从小修习,训练时严格异常。因此韩世文暗中运劲一试,便知他既然也办不到,当今武林中有没有人办得到,也成了问题。假如天下武林都无人具此功力,则西域武术,自然成了雄踞中土,莫之能抗的局面了。 但韩世文内心的震惊却没有在面上流露出来,他淡淡一笑,向基宁道:“贵国的习俗竟是把书信藏放在石头里面的么?” 基宁尚未回答,府门内又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三旬左右的儒士,一个是风姿秀朗的年青人。他们走到韩世文身后,韩世文向他们道:“这三位来自西域疏勒国,乃是奉国师之命,到此投书。”他说出书信藏放在石头中,以及对方一双肉掌搓石之事。 紧接着又向基宁道:“这一个是犬子韩行昌,那一个是舍侄韩行星。” 基宁锐利的目光,在丰神俊逸的韩行星面上,停留了一下,道:“好一个俊秀人物,只不知是否通晓武功?” 韩世文道:“只炼过几手防身功夫,粗浅得很。” 基宁道:“听说你们韩家在中原名望很大,没有人敢来捣乱,所以炼不炼武艺,也不要紧。” 但突然醒悟道:“不对,据我所知,你们中华人民,讲究谦虚之礼,就算明明武功很好,口中也得说不行,我起初踏入中土,真上了不少当。” 韩世文道:“敝国果然有这种习俗,如若贵国没有这种习惯,初时委实不易弄得清楚。” 基宁道:“闲话休提,假如韩老先生你没有法子取阅书信,就还给我带回去。” 韩世文道:“假如没有什么重要之事,不管有没有力量取阅石中之书,也烦你带回去,寒家素来不与外界交往。” 基宁狞笑一声,道:“这事关系到你韩家满门大小的生死荣辱,如若还不算得重要,我可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才算重要了。” 韩世文讶道:“关系到寒家满门的生死荣辱?那是什么呢?” 韩行昌、行星二人一看地上那一块两头大,中间小的石头,心知韩世文一定自知无法如此取出书信,才会支吾敷衍。两人都齐齐大惊,面面相觑。 基宁道:“假如你韩家上上下下都没有取出书信之力,当面承认了之后,我才告诉你一点内容。” 韩世文被他迫得无法推托,正在着急。韩行昌已俯身拾起那块石头,丢到远处。 他此时微微一笑,插口道:“严亲大人何妨先让孩儿一试?” 韩世文心想,我也无此功力,你自然更办不到,何须再试?但他可没有讲出口,默然把石头交给他。 韩行昌接过石头,搓捏了一下,冷笑一声,道:“此石石质与普通之石大不相同,若是在白天,家父一望而知,怪不得诸位要在晚上来了。” 基宁一怔,道:“这灯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与别的石头何异?” 韩行昌道:“如若你坚称石质相同,那么你就露一手给我们瞧瞧,我相信你也动不了此石。” 基宁伸手接过石头,道:“你想等我动手取出书信之后,便可以索取观看是不是?” 韩行昌道:“你即管动手,假如你毁得了此石,我第一个先向你投降。” 基宁这时才知道碰上一个才智过人之士,但他仍然未肯死心,因为那两块石头的颜色纹痕都是一样,简直是同一块石头,当下说道:“须知我一动手,证明了你们实是无力搓石取信,那时便大祸临头,无法解救了!并非仅只是你个人投降与否的问题。” 韩行昌冷静如常,道:“你即管动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韩世文却十分耽心,但这刻已不便说什么话了,只好任得儿子跟对方交涉。韩行昌态度强硬,自信心极强,韩行星微微噙着一丝冷笑,似是也全力支持韩行昌的意见,一点不把对方的恫吓放在心上。 基宁点点头,忽然软化下来,道:“好,淮阴韩家果然人才出众。” 他转眼向韩世文说道:“此石乃是产自和阗的一种玉石,质地坚硬异常。敝国国师特地用此一计,以观中原人物的才智。如若看不破此计,那就什么话都不要说了。” 韩世文道:“尊驾过奖了,只不知贵国师有何见教?” 基宁道:“咱们就站在这儿说话不成?” 韩世文拱手致歉道:“老夫当真太过失礼了,请到屋里待茶,慢慢的领教不迟。” 那韩家府第高闳宽广,气象廓阔。大厅中陈设得高贵而不俗,一些名家字画,颇见主人的雅怀。 基宁在灯烛辉煌的大厅内,四下浏赏,道:“本爵多年来仰慕中华文物,是以不但懂得汉语,亦略通文墨。这次到中原来,看了贵府的气派,方知富贵中人,大有雅俗之分。” 韩世文道:“承蒙夸奖,岂敢当得。只不知阁下在贵国之中,所居何职?” 基宁道:“敝国注重武事,兵马甚多。本人乃是四大将军之首,曾经为国立过大功,晋爵封侯。” 韩世文道:“当真失敬得很,这两位又是什么人?看来似是不懂汉语。” 基宁道:“这两位都是西域诸国中著名的人物,这一位博克多兄,是刀法名家。那一位帖克斯兄,龟兹国著名勇士。” 他说到那两人名字之时,他们都欠身点头。厅内甚是温暖,因此基宁等三人先后脱下外面的大氅。但见他们三人俱是黑肤浓髯,头上缠着布帛,形貌与中原之人完全不同。 大厅中由于这三个外国人的出现,气氛顿时大与平时不同。基宁等都察觉出有很多人络绎在屏后或窗外偷窥,此是他们意料中之事,丝毫不感奇怪。 韩世文再次动问来意,基宁道:“这一次敝国国师,率了西域诸国百余高手勇士,到中原来,声势浩大,自然并非为了观览贵国风俗文物和景色而来的。” 他停顿一下,又道:“像本爵等三人,只不过是国师麾下的小卒,可算不了什么人物。说到国师命驾东来之意,原因可以上推到二千年贵国汉代之时。” 韩世文不禁大讶,道:“汉朝之事,直到现在还有未了的么?这真是使人感到难以置信了?” 基宁道:“不错,汉朝之时,贵国出了一位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姓班名超,韩老先生自然晓得这位大英雄了。” 韩世文更加摸不着头脑,道:“当然晓得啦,他后来封为定远侯,年青之时,不甘碌碌于刀笔案牍之中,奋然而起,投笔从戎。这一段史迹,敝国之人,自然更是无人不知。” 基宁道:“老实说,西域诸国之人,时至今日,还很崇拜敬佩这位大英雄,并不因他昔年威震西域而生不满之心。这一次敝国国师到中原来,只为了定远侯昔年慑服西域诸国之时,曾经带走了敝国一件宝物。定远侯并不把这等身外之物放在眼中,当时还是敝国的人,为了表示臣服之诚,自行奉献。但此物在敝国眼中,却是无价之宝。” 韩世文道:“原来贵国师打算到中原访寻古代失落的国宝,只不知那是一件什么物事?流落在何方,可有线索可供追查没有?” 基宁道:“那是一匹铜马,长约一尺,镶在一块玉质的台盘上,振鬣扬蹄,神态骏发,栩栩如生。” 韩世文心中寻想别的问题,口中却沉吟道:“老夫此生鉴赏过无数珍宝,但似乎从未听说过此物。” 那韩世文阅历丰富,经验老到,口中一面敷衍,心中却考虑了不少问题,最重要的是淮阴韩家二百年来,从不与外人发生事端,留下无穷恩怨。 但看这基宁的口气来势,分明有意挑衅,只不知为何以中原之大,武林门派之多,竟然选中了淮阴韩家而已?因此他必须速速决定韩家的立场,是委曲求全,以便继续保持韩家超然的地位?抑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出手抗拒? 只听基宁道:“韩老先生纵然未见过这座玉台铜马,但以贵府的声望名誉,不难使藏有此宝之人,自动送还,敝国国师言道:‘若是得回玉台铜马,将不惜代价购回。’” 韩世文怀着一线希望,道:“寒家承蒙贵国师看得起,嘱托查访贵国国宝,自当略效绵薄,但时间相隔既久,中土又遭受过不知多少次兵燹之灾,这玉台铜马是否尚在人间,殊难逆料呢!” 基宁道:“听说这件宝物好像落在某一武林门派手中,由于我们查访之人忽然死掉,这条线索完全中断。敝国国师万般无奈,才会想到利用贵府之法。” 他双眼中闪射出森冷的光芒,声音也变得很严峻,又道:“敝国师已决定假如贵府不能在重阳节那一日,把玉台铜马交出,便以贵府合家性命作抵偿。” 大厅中顿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双方都好像弩张剑拔,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要知基宁此言甚重,合家性命作抵偿的话,岂是可以轻易说的? 韩行昌突然淡淡笑道:“基宁将军,你们确知那玉台铜马果然在敝国之内么?” 基宁道:“当然啦,那是被定远侯带回来的。” 韩行昌道:“愚下有一点疑问,还望将军指点。首先是此宝到底有何好处,值得贵国国师在千余年之后,还跋涉二万里之遥,到中土找寻?” 基宁傲然道:“别人也许不能回答,但本爵却知道,那是因为这宗宝物,原是敝国古代最著名的大巫师所有。玉台上刻得有一些密咒,但最主要的还是在座底上刻有一座宝库的地图。因此,这件宝物在你们汉人手中,全无用处。但国师得到了,敝国可以立时富甲天下,强逾诸国。” 韩行昌道:“原来如此,但想来必定是传说而已,否则此宝既然落在定远侯手中,何不按图索骥,把财宝都运回中国?” 这话很有道理,因为现下收藏此宝之人,由于不懂玉台上的文字,也由于相距太远,自然不加理会。 但班超当时扬威西域,能得起用那些服从归附诸国的兵马,攻破别的不服的国家。他身在西域,又有精通各国语言文字之人,如何会轻轻放过这座宝库? 基宁一怔,似是无法反驳,想了一下,才道:“定远侯也许不曾注意到宝库地图,又或者是因为地图是在夹层之内,座底表面上只刻着敝国一门武功的要诀。” 他到底又泄漏出多一点内情,韩行昌道:“这理由也说得过去,只因班定远神勇盖世,宇内无敌,不但擅长行军布阵之学,并且也精通武艺。贵国的武功,他未必放在心上,是以至今敝国国境之内,尚没有一门武功乃是从西域传来的。” 他停顿一下,又道:“将军可知道定远侯当时与贵国交往的经过么?” 基宁道:“详情不大清楚,只知敝国畏威归顺,助他立了不少功劳。” 韩行昌道:“据愚下所知,当班定远第一次出使楼兰国,仅以三十六骑,斩匈奴使者,威慑楼兰国王,遂奉表为不叛之臣。第二次出使于阗国,才与贵国交往的。” 基宁见他侃侃而言,一望而知必是精通史学,决非杜撰,便默默听着。 韩行昌又说道:“他第二次出使,于阗国修表奉贡,打通了通西域的南路,不久就率属下进发,直抵贵国,其时疏勒国已被勾结匈奴的龟兹国所破,龟兹国王派大臣兜题为疏勒王。班定远一行,逐去兜题,立故国王子忠为王,因是之故,班超便以贵国作据点,经营开拓伟业。” 基宁道:“定远侯既有大恩于敝国先王,这件宝物也许是在那时送给他的。” 韩行昌道:“这很难说,因为后来龟兹国王利用美色财宝,嗾使贵国都尉番辰,率数千军马作反叛乱,幸而定远侯神勇睿智,临危不乱,杀死了番辰,敉平叛乱,但贵国王却又被龟兹所嗾,怀恨班超杀死表弟番辰之仇,大排宴席,待汉使们酒醉,欲加暗算。哪知仍被定远侯察破阴谋,把他杀了,立其子为王。” 基宁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因为这一则历史,已证明疏勒国之人反复无信,使他大感羞愧,面目无光。 韩行昌最后才说出结论,他道:“班超少年之时,投笔从戎,出使西域。垂老返国,不过是一个月左右,便卒于洛阳。他一生皆在西域奔波开拓,罕得返国。简直是以西域为家,只怕不会运送什么珍宝器玩回国。即使退一步说,他当真已携了玉台铜马返国,那也是贵国念他功勋,诚意奉赠,则此物已变为我汉家所有,贵国国师,何得远来中土强求?” 基宁强辩道:“我们愿出巨金购回,怎能说是强求?” 韩行昌道:“但寒家上下数十条性命,却有被作抵偿之危,自然可算是强求了。” 基宁至此,知道说他不过,当下冷笑一声,道:“此宝在贵国而言,不过是一件古物。但回返敝国手中,却足以使国家富强。在这等情形之下,岂能放弃不争?” 他停顿一下,又道:“况且以中土之人,人物之众,我们纵然有意杀你全家,但目下距重阳节日,还有一段时间。贵府有了准备,我们亦未必得手。” 韩行星插言道:“如果当真召集天下武林高手,自然不至于怎样,但寒家恪遵祖训,岂能妄动干戈?” 韩世文斥道:“星儿不可这样说,想那国师塔力克,身为西域诸国第一高手,又率领了百余高手异人,势力何等强大,中原武林,只怕难以相抗。” 基宁傲笑一声,道:“还是韩老先生有眼光。” 接着又投目在韩行星面上,眼光中露出轻视之色,道:“你如想知道西域人物的厉害,现在出手一试,便见分晓了,只不知你可有这胆子没有?” 韩行星神色自如,道:“在下胆子大得很,就是碍于祖训,不敢出手而已。” 基宁冷冷道:“假如有人拿刀杀你,你也碍于祖训,终不敢出手么?” 韩行星道:“如此,自然又不相同,诸位远道而来,乃是使者身份,即是寒家的上宾,焉能向你们无礼?” 基宁不是不能迫他动手,而是考虑到敌我之势,过于悬殊。 他也是老奸巨猾之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这话有理,我等现下告辞了,有烦你送我们一程如何?” 韩行星淡淡道:“礼该远送,这又有何不可?” 韩世文点点头,道:“我们三人一齐恭送贵宾吧!” 他一听而知,必难避免动手,为了免得侄儿势孤,是以立意一道送客。不久,双方一共六骑,已驰出淮阴城外十里之遥。 基宁在一块平旷草地上,插好从韩家要来的火炬,点燃起来,把这块草地照得十分明亮。六人先后下马,走入场中。 基宁仰天一笑,道:“韩老先生也知道今日之事,绝难善罢干休,因此已有出手的打算,但本爵忽然想到,假如中原武林英雄,听知淮阴韩家,竟也使用武功,不知有何感想?” 韩世文不禁泛起一丝苦笑,韩行星却接口道:“那是别人之事,寒家为势所迫,也是无可奈何。” 基宁颔首道:“果然是年少英雄,大有担当,不似老一辈的顾虑太多,畏首畏尾。” 说时,迈前数步,微微一笑,又道:“那么本爵就先向你请教数招。” 韩行星方自点头,韩行昌忽然道:“星弟且慢。” 他转首向韩世文道:“孩儿意欲请令先上,万望严亲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