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全店忙碌,旅客大量涌到,店内店外人声嘈杂。
城门已闭,迟到的旅客必须在城外投宿。
寿春老店与淮南老店,皆是西门城外最大的旅店,旅客多是意料中事,谁也懒得过问身边的人是不是旅客。
杨琼瑶已经不在淮南老店投宿,与伏魔剑客反脸之后,便返出另行觅店脚,表示不再与对方和平打交道。
她扮成普通的骡夫,乘旅客混乱时向店门走去,店外门灯光亮度有限,走近才能看清面容。
一名脚夫打扮的人,在前面挤近她身前。
“杨姑娘,不必进去了。”这人拦住她低声说。
“怎么啦?”她讶然问。
是五爪蛟的爪牙,她不陌生。
“那些混蛋都偷偷离开了。”
“甚么?”她心中大急。
“咱们派店伙冒险破门而入,才发现人去房空。”
“糟!知道他们的去向吗?”
“正在追查,请静候消息。”
“好的,我也找线索。”
几乎所有的人,都猜想伏魔剑客这些好汉,今晚一定会留下住宿一宵,明早走与不走,就无法猜测了,也许会等辰牌末时分才可分晓。
结果,出乎众人意料,他们竟然乘旅客忙乱时,化整为零溜之大吉。
一般旅客必须赶宿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以免赶不上宿头发生危险。江湖客却不介意危险,不介意是否按站投宿,有些人甚至昼伏夜行,夜行反而安全,露宿更是家常便饭。
往何处走的,调查并不困难。有地方豪强暗助,有蛇鼠合作,有如布下天罗地网,遁走的人数不算少,很难逃过眼线的耳目。
× × ×
月华曹娇精明机警,武功并不差。要不是被伏魔剑客的名气所慑,真要放手一拼,她甚至有三四成胜算,伏魔剑客还真奈何不了她。
天魁出现,她的胆快要吓破了,脚下突生神力,死中求生落荒飞遁,不但逃避天魁,也要逃避这些蒙面人,速度打破平生纪录。
她知道沿途有埋伏,怎敢循官道向东逃?不知道逃了多久,反正将要力尽,眼前出现浊流滚滚的淮河,河上可看到一些大小船只往东。
妙极了,岸边正好搁了一艘小代步船,两个村夫打扮的人,正在用劲将船向岸上拖。
两个村夫容易对付,冲上会抓住两人分别摔翻,将船推下河,架起桨,在村夫叫骂声中,顺水顺流向下放,打破樊笼飞彩凤。
如果她在现场留下,看双方打交道,一旦发现文斌才是天魁,必定胆裂魂飞逃不出现场,死路一条,机警怕死的人有福了。
船远放十里外,后面是否有小船追来,但她毫无所知,以为已经脱险了,不会有人发现她是从水上走的。
× × ×
伏魔剑客是向东走的,沿官道东奔,在会合处聚集了十二个人,连夜向东急赶。
他们前面数里,也有十二个人急赶,有时留一个人等候他们到达,交代一些事即以快两倍的脚程,赶到前面归队,两队人可以维持联系。
官道傍淮河南岸伸展,不时与河会合。
夜黑如黑,道上鬼影俱无,正好用赶长途的快脚程急赶不会惊世骇俗引人注意。
一个时辰后,杨琼瑶踏上东奔的旅程。她还可以活八天,怎肯放过与罪魁祸首同归于尽的机会?
唯一令她怀念的人,是令她感到痛苦的文长虹,天魁文斌,或者于虹。
文斌是甚么人,那并不重要。文斌对她视同陌路,这痛苦令她心碎。
但生死关头,文斌把她送上树藏身,那关切的语音,岂是对她冷漠无情的人?
现在,她离文斌愈来愈远了。
她的生命只剩下八天,文斌也救不了她。所以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与伏魔剑客那些人同归于尽。
她埋头急赶,并不知道她离城一个时辰后,身后有人也走上这条东行官道。
× × ×
月华曹娇的操舟术不好也不坏,架双桨的小代步船,还不能控制自如,以顺流下漂的时间居多。
要不是情急逃命,她哪有勇气乘这种小船,在汹涌的急流中玩命?能保持下漂已经很不错了。
日影西斜未牌末申牌初,船漂近一处湾流。到底漂了多远,她毫无所知。小船是尽量靠岸漂的,她不敢放乎中流快速下放,稍漂快些就险象横生,倾侧打旋难以控制,手忙脚乱经常发生桨滑落的现象。
河流折向,形成弧度不算大的湾流,岸上草木繁茂,芦苇密密麻麻,看不到活动的人影,似乎相当荒僻。
流向渐渐移向东北,对面可看到起伏不大的岗阜形影,地势比河南岸反而稍低些。
她不再心焦,不再躁急,急也无可奈何。她无法如意地控舟快航,能尽量控制小船傍岸漂流,她已经心满意足了,一个江湖女亡命独自控舟,还真有点值得骄傲呢!
她相信一定可以漂抵某一处大埠,改乘客船前往凤阳,像这样漂呀漂的担惊受怕,何时才能平安到达?
州城至凤阳一百八十里,途经两县,沿河必定有大埠,定可找到船只搭乘的。
不论水路陆路,她都感到陌生,从没走过这条路,沿途问路定去向,有一步走一步。
从信阳走寿州,就是采用问路走去向的办法走的,反正有目标,条条大路通长安;凤阳就是她的目标。走哪一条路如何走,沿途打听不会有问题。
小船被一个小浪掀得一旋一扭,她急动的左桨用力过猛,船几乎反转向右倾,转了头船尾掉向下游,吓了一大跳,好险!
惊魂初定,不经意向上游远眺,心中一动。
一艘无舱中型货船,三支大桨参差划动,显得并不协调,速度并不太快,从中流向下冲,三个控浆的人各划各的,掌舵的人也就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一看便知操舟的人并不内行,凭一般牛劲大胆下放。
大概认为并不怎么湍急的河流中,船不会翻覆,河上往来的船只不多,没有撞船的顾忌。
操舟的人不熟练,穿着打扮也不像舟子。
烈日偏西,她向西南下游眺望,不易看清里外船上的景物,阳光相当刺眼。但她看到船上共有六个人,看到几个人肩上有反光物不时闪烁。
是刀剑的靶部饰物。刀剑的锷,刀的吹风环,剑的云头,都因平时擦拭得光亮而反光;玩刀剑的人,对这种反射的光芒特别敏感。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弄到船只追来了。
天网不会放过她,那些神秘的蒙面人不会放过她,伏魔剑客的人不会放过她。
于虹一定被那些人杀死了,单人独剑哪有幸理?
如果于虹被杀,该是为了掩护她逃走而死的。心中一懔,不假思索地双桨一阵急动,小船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冲入浓密的芦荻丛。秋汛期间,一部分芦荻浸泡在水中,压倒一大片芦荻,船总算搁上河岸。
抓起包裹窜入岸旁的草木丛,不分东南西北飞奔,急似漏网之鱼,尽快远走高飞。
她以为那艘船的人发现她的小舟了,惊惶逃命心态影响她的判断力,杯弓蛇影风声鹤唳,是逃命者的正常反应。
其实那些人并没留意在岸旁的小船竹筏,逃走的人所驾的船,必定放乎中流尽快向下急驶,怎么可能沿岸慢慢漂流?
小船钻入芦荻丛,更不会引人注意了。
她甚至以为对方正循她留下的走动痕迹,在后面穷追,因此小心地不时折向或绕走,辛辛苦苦布下迷踪路,引追的人往错误的方向追。她后面鬼影俱无,她是自己吓自己穷紧张。
× × ×
淮河自寿州迄凤阳,短短百余里,名义上经过两县:怀远、定远。但沿途除了怀远城外,并无其他大埠,没有繁荣的经济区,大的市集其实也不大。稍有名气的两座小埠,是蚌埠集和洛河镇。
当时的蚌埠集市民,做梦也没料到在数百年后,这里会成为数百万人的大都市,那时,全集的人口不超过三万,仅是凤阳西面的一处水陆交通略为重要的小市集而已!
洛河镇更小些,当时仅有三百余户人家。淮河在北面向东奔流,镇东有洛涧会合,称洛口。
一条大木桥跨越洛涧,是官道贯通东西的桥梁,镇北没建有码头,往来的船只皆傍岸停泊。本镇以农产为主,货船以运送农产为大宗。小客船靠岸的不多,旅客皆走官道自由自在些。
这座小镇自是交通要津,水路与官道分别经过镇北镇南。地势也相当重要,近乎三不管也三要管地带。
镇本身属怀远县,镇西属寿州,镇东洛涧以东属定远县,也许应该取名为三界首镇。
镇有两条街几条巷,东北角近河岸泊舟区,小小的巡检司衙门,像一座小庙,那就是洛河镇巡检司,有一位巡检大人,几名捕快十余名丁勇,以及轮役的役丁。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水陆的治安良好。
巡检大人叫徐寿春,绰号叫量天一尺,精明干练而且公正廉明,通常巡检是从九品起码官,职务与身分皆可佩刀,但他手中经常携带一根尺,像个捕快。
捕快的铁尺最长的也只有两尺二寸,短的一尺八,但他的尺长有三尺六寸五分,所以叫量天尺,尺便成了他的绰号,比刀剑更管用,双手抡动,一尺下去,磨盘大的石块一击中分。
后来,人口膨胀,怀远县治安首长主簿,也把衙门移到此地来坐镇,官署就傍着巡检司衙门。
这是说,人口膨胀,表示治安恶化,水下陆上的蟊贼,也日渐增加,所以需要建立主簿衙门,由一县的治安首长坐镇。而在量天一尺坐镇期间,毛贼们相戒远离疆界作案,以免有理无理,先被量天尺敲断胫骨,再解送县衙法办,案未审便丢了半条命。
寿州的五爪蛟,是淮河的牛鬼蛇神头头,洛河镇正是他院子门口的地盘,竟然也对量天一尺有所顾忌。
他的爪牙弟兄,就不敢在洛河镇为非作歹,把在附近出事列为大忌。出了事他也不敢出面营救,爱莫能助。量天一尺是一个公事公办,软硬不吃的公正廉明,而且武功令毛贼丧胆的好官。
外来的过往江湖英雄好汉,最好事先打听打听,不要在这里猎食撒野。这里不是通都大邑,没有油水可猎,也没有在此停留的必要,一举一动皆在镇民的监视下。
镇上唯一的客栈叫悦来,只能接纳十余位需要在此地停留的旅客,设备简陋得很,很少有高尚的旅客投宿。
其实这里是上航船只的中途站,所以河旁经常有客货船渡宿。下航的船只,不会在本镇停留。
下航怀远城是七十里,上航寿州约五十出头。
月华曹娇弃舟登陆的河湾,在镇西南的五六里。她不知身在何处,本能地越野向东觅路,河向东流,往东定可到达凤阳。
天黑之前,她不打算进村庄借宿问路,避免暴露行踪,追的人一定会向村落查问她的下落。
那艘有六个可疑人物的货船,傍晚时分靠上了镇北的河岸。附近共泊了七艘大小船只,不像是长程的客货船,岸中没有忙碌气象,一些大人小孩在满天晚霞下,悠闲地在河岸上嬉戏,一切皆显得平和安详。
六个人皆穿了青劲装,带了刀剑,却没有行囊,跳上岸浑身水湿,似乎一个个精疲力尽。
伸向河岸的街口,皆建有通向水际的石级,既可作码头用,也是妇女们洗濯的工作地。
六个人系妥船,拾级而上,猛抬头,便看到河岸上街口站着五个人。
六人眼神一变,互相暗打手势。
江湖朋友夸口说天不怕地不怕,骨子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对执法的公人怀有强烈的戒心,一眼便看出这五个人是治安捕快,领头的人穿的正是官服。
天下十大名震江湖功臻化境的高手名宿,有一半是公门中人。
其中三名任职捕头,英雄亡命闻名变色而走,闯道的好汉,不敢擅入他们的管区招摇。
量天一尺的名头,在淮河上游,真有姜太公在此的威势,地区的牛鬼蛇神不敢和他照面,他那把量天尺真让宵小做噩梦。
但那些天下级的过往豪强,很少听说过他这号人物,也很少在这种小地方逗留,豪强们也不屑在小地方摆威风为非作歹。
踏上码头便是宽阔的街口,可看到几间小店铺。
“你们从寿州来?”量天一尺手中抚弄着那根光亮的铁尺,劈面拦住去路含笑问:“空的货船没载货,是你们的?”
“有关系吗?”背上系有古色斑斓长剑的中年人,鹰目放射出警戒性相当慑人的冷电。
“我是本镇的巡检,我要查船籍,盘查可疑船只,你认为没有关系吗?”量天一尺仍然一团和气,说的话可就不怎么友善了。
“朋友的。”中年人的警戒神色更浓了:“暂泊一宵,我们会识趣地干干净净离去。”
表示身分,意图。如果是不想多事的治安人员,会睁只眼闭只眼心照不宣。
“朋友的?好就算是朋友的,船上的船籍牌,可能是本航区内的合法船只,干甚么的?”
“途经贵地,买些食物。”中年人心中略宽。
“哦!很好,你们带了刀剑。”
“河上河下有水贼,携刀剑防身是合法的。”
“雇请的打手才许携带。”
“我们就是朋友雇请的打手。”
客货船通常雇有年轻力壮的保镖,但不称保镖称打手,可以半合法地携带兵刃,但携入闹市就不合法了。
“那么,贵友就是船主了。”
“是的。”
“他贵姓大名呀!设籍何处?你,贵姓?”
“这……”中年人傻了眼。
“我们上船去看看船籍牌,不就明白了?一起下船看看好不好?走吧!”
中年人警觉地离位,争取安全距离。
“在下已经表明,暂宿一宵,干干净净地走路,够意思吧?”
中年人打出手势,五同伴左右一分:“咱们替寿州五爪蛟桑大爷办事,保证怎么来怎么走,不动贵地一草一木,满意吗?”
“本官一点也不满意。”量天一尺的笑容消失了,脸一沉逼前一步:“显然你在说谎,冒充五爪蛟的朋友。那条蛟聪明得很,绝不敢派些不三不四的人,踏入本镇一寸地。我要查船籍,你们如果不是附近的人,我要查路引,没收你们的刀剑,人……”
“我们走。”
中年人急退:“后会有期……”
“查清楚你们才能走……”
一声怒吼,两名中年人突然拔刀向里聚合,刀光眩目,劲道猛烈,要抢制机先把量天一尺劈翻,也可能想用刀背将人敲倒作人质。
黑亮的铁尺猛然挥出、分张,铮铮两声暴震,两个中年人被震退丈外。
“你走不了!”量天一尺沉叱,疾冲而上,铁尺一伸,单手点出远及八尺外,破风声锐鸣。
“铮铮铮!”为首打交道的中年人,已乘机拔剑,接了猛烈的三尺,退下码头。
四名捕快也抡刀挥铁尺猛扑,志在擒捉活口。
六个人知道厉害,那根沉重的量天尺可怕,不敢再接斗,向下面的船只飞奔。
很不妙,已没有砍断缆绳将船撑离的机会,量天一尺五个人,已如影附形蹑尾跟下。
六人飞跃登船,再飞跃而起,跃入浊流湍急的河流,顺流泅水而遁。
“今晚得特别小心戒备。”量天一尺返回码头:“一定还有其他同伙。要在本镇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没抓住活口,无法查出他们的底细。”
“大人,会不会真是五爪蛟的人?”留了大八字胡的捕快眉心紧锁:“前天寿州传来讯息,那边闹得鸡飞狗走,大批各路龙蛇聚寿州,酝酿巨变极为可虞。大人,会不会是这些龙蛇窜来本镇了?”
“可能的。传话下去,今晚严加戒备,但如非绝对必要,不可逞强出面与外来的人冲突。你们辛苦些,留意可疑的征候,也许可以查出他们前来本镇有何图谋,以便筹谋对策。”
天一黑,全镇静悄悄,家家紧闭门户,家犬全部放出,有人在外走动,必定受到犬群的追逐。
× × ×
天黑后不久,月华曹娇悄然接近镇西南角,小心翼翼摸近街尾最后一座民宅,犬吠声令她感到不安。
一些江湖好汉有门路弄到辟犬药,她没有。
肚子闹空城计,她必须猎得食物充饥,同时要向镇民打听消息,弄清身在何地。
看不到灯光,依稀可以看清街舍的轮廓,镇外围房舍参差错落,接近毫无困难。蓦地她向草丛中蹲下,凝神向左侧倾听。
她的听觉极为敏锐,连文斌也十分激赏。
没错,有人潜行,而且人数不少,踏草声清晰可闻,已接近至二十步内了。
她真有草木皆兵的感觉,屏息以待,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随时有拔剑的打算。
老天爷!果然是穿劲装的夜行人,距她的十步左右,突然停下转向镇中张望。
六个人,看外形她不陌生,就是那艘追来的货船上,操舟技术比她高明不了多少的六个人,虽则背系的兵刃夜间没有光芒出现。
她蛰伏如虫,留心动静作撤走的打算。
“我们一定要向镇民查问妖女的下落。”
她听到那有浓重鼻音的人向同伴说话,听了个字字入耳:“妖女一定在这里落脚,镇民必定见到她。这鬼镇像在闹贼,所以警备森严,凡是接近的人,必定受到盘查。咱们一到便碰了钉子,几乎栽了。妖女能言善道,镇民会容纳她的。”
“码头没看到她的船呀!”另一个说:“老哥,咱们如果来硬的,妖女却又不在这里落脚,岂不浪费精力,又开罪这里的人,偷鸡不着蚀把米,划不来哪!”
“等后面的人赶来,咱们一无所得,如何交代?咱们脸上也无光呀!”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呀!仓卒追赶,毫无从水上追的准备,不能怪咱们无能。也许妖女没在这里泊岸,连夜驶往凤阳去了,咱们却认为她必定在这里落脚,不但浪费工夫,也误了大事。”
“你就是怕那个小狗官!”
“不怕是假,我有自知之明。老哥,咱们六个人恐怕也奈何不了他,万一被他……算了,你我心知肚明,来硬的咱们毫无胜算,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依我看,不如在这里等候从陆路赶来的人,商量之后再决定行动。看天色,该是二更将届,从官道飞赶的人,半个更次便可赶到了。”
“你算了吧!又不是十万火急,一个更次他们能赶五十里?谁肯如此卖命呀?”
“少庄主杀妖女灭口的心念极为急切,他一定会不顾一切飞赶的,情势失去控制,灭口是唯一迫切的手段。他们预计天没黑就动身,一个更次赶四五十里并非难事。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时该已接近这里了,届时咱们去见他,说毫无音讯,你脸上挂得住?他会把你骂得狗血喷头,所以你坚持要找镇民盘问妖女的下落,免得挨少庄主臭骂,甚至挨耳光!”
“你的意思,仍是等少庄主到来时再定夺?”
“不错,也是避免打草惊蛇的安全办法。”
进退难决,幸好其他的人并没插嘴发表意见,人多意见也多,再讨论下去也难获结论。
在旁窃听的月华曹娇,听得心中叫苦。妖女,毫无疑问是指她。至于少庄主是谁,她就无法猜测了。
为何要杀她灭口?她一头雾水。
她得离开,离开这些追赶她的人以策安全。
刚想悄然溜走,前面两株小树丛,传出一声轻咳,夜间听得极为清晰。
相距约十余步,六个人一惊,两面一分,撤刀剑戒备挫低身躯戒备。
“本官听了老半天,听不出头绪。”
小树下传来量天一尺清晰震耳的语音:“相好的,限你们立即离开,不许惊扰本镇的镇民,连本官也不知道你们口中所说的妖女,指的是何人物。说说看,也许我会给你们满意的答覆。在你们在本镇造成伤害之前,你们是安全的。”
“咱们本来无意在贵镇骚扰,希望阁下谅解。”为首打交道的人心中略宽,对方显然不会再采取暴烈行动了。
“你们携刀带剑气势汹汹向本镇闯,本官怎能不事先阻止你们往镇上闯?”
“咱们对贵地一切陌生,所要办的事又十万火急,为争取时间,并非有意气势汹汹。咱们要追查一个女人的下落,那女人抢了一艘代步船,从寿州下放,很可能在贵地落脚。那种小船夜间不宜航行,那女人操舟的技术也笨拙得很。”
“那女人是何人物?”
“江湖双娇的月华曹娇。”
“哦!难怪你们叫她妖女。你们走吧!”
“阁下……”
“本镇午后便没有船只泊靠,更没有妇女驾代步船经过。如果有,本官一定知道。的确没有女人在本镇停留,不必打扰本镇的镇民。你们那艘船也是偷来的,不能让你们驶走。记住,本官已经警告过你们了。”
量天一尺的身影,始终隐藏在树下,附近是否埋伏有人,不易发现。
量天一尺的话,已经表现相当程度的让步,只要不惊扰镇民,就没有渎职的事故发生。
这是对一些凶残亡命的有限度让步,以免镇民受到伤害,真要严厉执法,惹火了那些凶残亡命,天知道会产生哪种可怕的状况?
被杀死几个镇民,就算最后能将凶残亡命置之于法,也得不偿失,所以不得不采取弹性手段,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作不得已的让步,避免发生重大的灾害。
人命关天,死几个人可是重大的罪案,何苦来哉!
如果把这种让步容忍,指斥为渎职,于法当然罪不可恕,于情却又可原。古往今来,清理法始终纠缠不清,原因在此,想理清界限谈何容易?
这位巡检大人权衡利害松口让步,对一些讲道义的江湖人物的确有效。但对一些不讲道义的牛鬼蛇神,反而收到相反的效果,被认为是软弱无能,可以任杀任剐。
量天一尺已经显示实力,松口让步意在不愿多事而已,对方应该知难而退好来好去,所要求的事合情合理。
他却没料到,对方不是捉妖女的正道人士,误认这些人是侠义英雄,他的让步,被看成外强中干软弱怕事的表现。
“阁下的话,可信度不会超过两成。”
量天一尺的示弱息事宁人态度,反而助长了这些人的凶焰,为首的人嗓音提高了一倍:“咱们一定要亲自入镇调查,你最好不要不自量力阻止咱们行事。不久之后咱们入镇,你如果阻止,哼!”
六人徐徐后撤,然后转身飞奔。
月华曹娇惊出一身冷汗,心中暗暗叫苦,这些人如果往侧方移动退走,必定可以发现她匿伏的身影,肯定会凶多吉少。这些家伙果然是追她的人,要杀她灭口。
时衰鬼弄人,凭她的聪明机警,武功也不差,怎么居然摆脱不了这些缠身的冤鬼?
她对这些人的身分起疑,真会是天网的人吗?
那六个人虎头蛇尾撤走了,是不会罢手的。
她感到幸运,幸好没冒失地到镇上找食物问路,这些人即使闯进镇里调查,也不可能获得任何线索。
她得避开这座镇,避开所有的人,务必神不知鬼不觉远走高飞。
走,不是向前走,而是离开这附近,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让这些人向凤阳追,她跟在后面走,然后折向另走他方,不必到凤阳冒险。
她悄悄后撤,极为缓慢地后移,小心地不让野草发出声音,宁可慢不可快。
阻止那些人入镇自称本官的人,虽然在对面潜伏,附近埋伏有多少人,她毫无所知,如被对方发现她只有一个人,很可能向她发起攻击。
左面有河流,没有船走不了。
她向右移,打算绕镇南躲到无人地带暂避,明天等这些人继续向东追之后,再走远些打听去向。
一阵摸索,吃足了苦头,不但精力有减无增,衣裙也破裂污脏一团糟。
更糟的是饥火中烧,所吃的早餐无法供给精力,早已消耗净尽,再不补充食物,连走路都成问题,怎能挥剑和高手拼命争取生机?
人是铁,饭是钢,饿了一整天的人,抢金子也比别人慢一步。
在田野与草木繁生地区摸索,她仍然不敢大意,时起时伏以天上的星斗定向,向南又向南,北斗和南斗正好做指标。
不知过了多么,突然看到行道树。
居然摸到官道来了,官道的行道树黑夜里也可分辨,有官道导引,方向不会弄错。
刚排草向官道飞奔,便听到急骤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西面清晰地传来,人数不少。
她第一个念头是:那些人的重要人物,从陆路赶来了,不足两个时辰,奔跑了五十里。这些人杀她灭口的心极为迫切,她的处境危险极了。
人地生疏,强敌群至,她唯一的念头是逃,找地方藏匿,不能再盲人瞎马般乱窜,以免留下踪迹。
不久,她从西端越过官道,窜入南面的荒野,远离这座危机四伏的镇市。
镇上的人,应付不了大群可怕的高手,那位口气相当强硬的“本官”,敢抗拒五六个人,绝对抗拒不了五六十个无所不用其极的高手枭雄,早晚会在胁迫下屈服,出动镇上的人大索镇内外。
她不敢躲在镇附近,她忘了饥饿,饥饿过度就会发生这种情形。心中焦灼过度,也会忘了饥饿。
刚钻入一丛草丛,前面二三十步异声大增,惊起一大群水禽,振羽声如风涛。
她一怔,有水禽在这一带栖息,可以想到的是:这附近一定罕见人迹,没有农庄,藏身不会有问题,问题是得饿肚子。
向前急窜,突然愣住了。
是一处河滩,芦荻密布,野草蔓生,前面水光粼粼,反射的星光表示河的宽度不小。
“怎么回到河边了?”她站在河滩尾端发怔。
那是不可能的,她夜间辨向的能力不差,天宇中繁星满天,北斗是每一个江湖人都知道的星座,用来寻找紫微星的座标,她不可能搞错,更不可能往相反的方向逃命。可是,前面确有一条不小的河。
人地生疏,她怎知这条河叫洛涧?名虽叫涧,其实是一条河,从定远往北流,在这里汇入淮河,河口叫洛口。本地人就称为洛河。
“真是岂有此理!”她坐下嘀咕。
不能再在夜间乱窜了,必须等天亮后才设法弄清身在何处,再乱窜乱跑,很可能一头钻入小镇去了,岂不自投罗网?
那个“本官”说话的口气,就表示已经知道江湖双娇不是好人。
钻入一处矮树丛,以包裹作枕,蜷缩着入睡,心中百感交集。
“于虹,你可无恙?”
她喟然低喟,感伤地失声长叹,于虹的音容笑貌,似在她眼前幻现。
在这段浪女生涯中,江湖双娇的名头颇有分量,涉入的罪恶事件也愈来愈广,恐吓、敲诈、盗窃、暗杀……大部分以美色作犯罪的媒介,接触的男人为数不少。她享受男人,利用男人,也找喜欢的男人,有过几次真正的不涉及利害的感情生活。
可惜的是,这些感情生活,最后皆以无疾而终收场。
江湖男女对情欲无法划清界限,对属于灵性的情,所占的分量不多。
于虹,是她最中意的男人,但她并没得到这个男人,也没有机会了解这个男人。
她喜欢中意这个男人,但更喜欢自己的生命,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旦面临生死关头,她的选择是直觉的:活下去是她唯一的最爱。
夜静更阑,孤寂的感觉涌上心头。
处境依然凶险,危机四伏,生死难卜,但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这里的夜并不死寂,四野虫声唧唧,零星的犬吠声似乎不怎么遥远,不时传出几声夜鹭凄切的鸣声,以及枭鸟的恐怖啼叫。
她陷入情绪低潮,思路集中在于虹身上。
她终于从紊乱的思路中,理出颇为清晰的头绪:她不但不了解这个男人,也无法掌握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反而控制了她的喜怒哀乐,甚至主宰了她的生死祸福。
她真应该坚决和于虹生死与共的,于虹像她的保护神,帮助她渡过多次危难,生死关头一直坚定地带领她脱出死神的掌握。
可是,她却在生死关头独自逃命。
她再三思索,总算冷静地理出头绪,结论是如果非死不可,她会选择与于虹向死亡并肩挑战。
这里面有浓厚的自私成分,这世间谁又不自私?
在满怀伤感胡思乱想中,终被疲倦所征服,在朦朦胧胧中入睡,噩梦连连,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异声把她从噩梦中惊醒。
一阵阴风拂动着枝叶,她听到啾啾鬼声,透过枝叶空隙,不远处草梢头出现一个朦胧的怪影。
一阵寒颤通过全身,毛发森立凉气袭人,她觉得浑身脱力,连抓剑的力量似乎也消失了。
桑家大院幽冥教秘密的情景,似乎重行出现在眼前。
“老天爷!”她绝望地呼天。
她以为叫声很大,其实叫声卡在她的喉咙里。
× × ×
量天一尺非常尽职,是一个有担当、肯负责、勇敢果决、忠于职守的治安人员。
凭经验他知道那些来历不明,态度恶劣的人,会从何处接近市镇骚扰,或者有意犯罪,所以带了得力的捕快,彻夜在可能有人潜入的地区,布下严密的防卫网。
他采取消极的手段应付,情有可原,不希望闹出不可收拾的血案,只要收到吓阻效果便心满意足了。
预防血案发生,避免伤害扩大,他不能认真公事公办,对方人多势众,他不可能有充足的人手,对付这些不法之徒。
三更天,官道传出人声,引起镇口家犬的骚动,激烈的犬吠声令他心中一紧。
麻烦来了,有不少人走夜路,绝不会是普通的旅客,赶夜路的旅客十分罕见。
会来的终须会来,他不能逃避。
不等把守镇口的人把信号传到,他已带了部属向镇口飞赶。
镇口设有栅门,夜间按例关闭。栅门只能管制奉公守法的善良百姓,为非作歹的人不需走栅门。
久久,毫无动静。
但他知道,那些人正在聚集在距镇一里左右的风水林内,可能与白天到达的人商议,即将有所行动。
他很后悔,处理这件事手腕不够灵活,操之过急,应该先和对方打交道,先了解对方的底细,再拟定对策。
迄今为止,他除了知道对方追查月华曹娇之外,其他的事毫无所知,连对方的姓名也毫无所悉。
略为宽心的是,对方可能不是为非作歹的江湖败类。月华曹娇这个江湖浪女,他略有风闻,不是个好东西,追查浪女的应该是正道人士。
一阵好等,等得好心焦。
等待事故发生,心情之紧张焦虑是可想而知的。
终于,栅门外出现三个人影。
一旦事故明朗化,焦虑的感觉一空。带了两名捕快,他到了栅门前。
双方隔着栅门面面相对,星光下面容依稀可辨,是三个佩剑的人,面貌颇为出色,不像穷凶极恶的人,没有吓人的狰狞面孔。
“在下姓贾,贾永豪。”
为首的人抱拳施礼,风度甚佳:“匪号叫伏魔剑客。请教阁下高名上姓?”
“哦!我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当代颇负时誉的剑客。”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侠义道的人士不会为非作歹:“量天一尺徐寿春,本镇的洛口镇巡检司巡检。你们从寿州来,如果曾在寿州打听沿途动静,或许也听说过我这号人物。”
伏魔剑客倒不是被官职所惊,而是被量天一尺的绰号怔住了。
江湖人士分类五花八门,但总分类只分正与邪。
官,不与江湖人士扯上任何关系,如果硬扯在一起,那就是官专门管理统治江湖人士的。
巡检,正是江湖牛鬼蛇神的顶头管制统治者。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最好别落在执法的巡检手中。
官既然不是江湖人,居然有江湖人的绰号,定非等闲人物。
如果真是侠义英雄,那就必须对执法的官史保持尊敬,除非对方是贪赃枉法的官吏。
“久仰久仰!”伏魔剑客口气略变,神气不起来了:“在下要缉拿一个叫月华曹娇的妖女,她逃至贵地藏匿,很可能隐身在贵地,因此不得不惊扰贵镇,以便早日将妖女擒获。妖女在湖广武昌犯下血案,谋杀了理问所吏目,向凤阳逃窜……”
“阁下,你要和我讲法吗?我是执法的官。”量天一尺打断他的话。
“这……”
“我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妖女,是不是在武昌犯案。武昌不会向怀远县行文通缉,我也没看过妖女在各地犯案的档案。没有任何罪案确证之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你可以用你们江湖人那套行侠仗义借口寻仇,本官不可以乱法把她看成罪犯。”
“在下无意要求贵官协助,只要求容许咱们入镇查问妖女的下落……”
“本官郑重告诉你,绝不可能有什么妖女在本镇藏匿。本官允许你们天亮之后入镇查访。但我得警告你们,绝不许在镇内动手缉拿。”
“这……”
“你们走,天亮后再来。”量天一尺声色俱厉,态度坚决强硬。
要让一群形如暴民的人,夜间入镇向睡熟的镇民查访,岂不鸡飞狗跳?巡检大人的脸往哪儿放?
“你不要逼我。”伏魔剑客怒火爆发了。
“逼你?你在逼我,逼我丢官撤职,逼我知法犯法。”
量天一尺也按捺不住,嗓音提高了一倍:“你如果敢撒野,今后我要你在江湖寸步难行,我要行文呈报,天下各地缉拿你伏魔剑客贾永豪的榜文,贴在每一座城镇。如果闹出人命,保证你要上法场,甚至抄家,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光棍充亡命。我量天一尺在凤阳所承办的巨豪枭霸大案,不下十件之多。横行天下的凶魔吃血夜叉胡亮,是我送他上法场的。”
“你在威胁我吗?”
“有何不可?”量天一尺厉声说。
“阁下……”
“你敢玩命,我也敢。你我玩死的机会各半,人总是要死的。你的人只要有一个落在镇民手中,那就成了铁案。我有把握杀死你们几个人陪葬,所以你最好不要用死来威胁我。听你的口气,你根本就侮辱了剑客的名头,我会请朋友查你的底,看你到底是那一种剑客。”
“在下的要求并不苛!”伏魔剑客口气一软:“再说,预防罪犯在你的辖区作案,你也该给我们方便呀!”
“你的要求不是苛不苛的问题,而是月华曹娇根本不可能藏匿在镇上,陆地水上进入本镇的外人,皆在镇民的有效监视下,可疑的人本官一定知道。”
“可是,那妖女善于化装易容……”
“本镇绝不可能收留外地人,而不向衙门呈报。妖女也许不敢在市镇投宿,很可能在以西一带村落歇息,你们何不回头追查?我可以保证,白天绝对没有驾小船靠泊本镇的单身舟子,没发现可疑的单身的旅客轻过洛涧桥。这是说,你们一定追过头了。”
走官道的旅客,需经过镇口的小街。东行的人,一定会从唯一的桥梁出镇东行。
“好吧!我们回头追查。”伏魔剑客并非有意让步,而是觉得量天一尺的估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