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_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程光亮在四谷下了电车。之后他大概将乘坐地铁或者出租车回到拔弁天的公寓。我来到了新宿。尽管我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回到房间睡着，还会做那个黑色的梦，我有一种这样的预感。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柏油道路。我站在新宿站熙熙攘攘的东侧出口，正在不知去哪里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以为是小文打来的电话。虽然我知道应该不会是她，但是这种任性的希望膨胀起来。我打开手机屏幕一看，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刘健一打来的。
　　“喂？”
　　“你现在在哪里？”
　　“新宿。车站附近。”
　　“正好。我这里有了一些情况，你能来一趟我的店里吗？”
　　“有雪茄招待吗？”
　　“我早就为你准备了好抽的雪茄。”
　　我抿嘴笑着挂了电话。我回到站内，乘坐地铁直奔歌舞伎町。我穿过通道，在靖国大道的歌舞伎町一侧走出站。可能是突然下起雨的原因，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我淋着雨从樱花大道进入了歌舞伎町，用上衣遮着头部的职员从我的身边跑过，撑着塑料雨伞的皮条客脸上露出了谄笑。招揽客人的站街小姐被冻得发抖，她们抚摸着裸露的胳膊。打湿头发的雨水顺着脸庞滴到了我的鼻尖。
　　我第一次迈进歌舞伎町的时候也下着这样的雨，那个时候我也是没有打伞淋着雨。我来到了流氓社会的边缘，使用日语作为日本人的窗口，终于……
　　穿着制服的警察进入了我的视野，打断了我的回忆。虽说比前几天的人数减少了，但是管制仍然继续加强。当初歌舞伎町的各个地方安装监控摄像机的时候，流氓们都不寒而栗，他们担心什么也干不了了。不过这种担忧也就持续到他们发现摄像头有死角的时候，如今在歌舞伎町扎根的犯罪者已经在嘲笑这些监控摄像机了。比起那些摄像头，现实中的警察更让他们害怕。
　　为了避开警察，我从樱花大道向东大道转移，那里也有警察。虽然我也考虑过走区役所大道，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区役所大道估计也有警察，最重要的是我和美琪相遇的店铺在区役所大道，看着韩豪被杀的地方也在区役所大道。区役所大道那边有太多的不好的回忆。
　　我沿着东大道直行，向右拐进了一个胡同。
　　刘健一的店和平时一样在那里。在我按下对讲机之前，铁门的锁就打开了，我登上了狭窄的楼梯，楼上弥漫着浓厚的雪茄的烟味。刘健一坐在店内最里面的座位上，和往日一样盯着电脑的屏幕。他简直就像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直那样坐着。
　　“没想到你这么久才到。”刘健一盯着电脑屏幕说道。他的两手匆忙地操作着电脑，桌子上放着雪茄专用的烟灰缸，升起浓浓的烟气。
　　“街上的警察还是很多，为了避免被盘查，我是绕道过来的。”
　　“即使被盘查也没有问题吧？”
　　“虽然没有问题，但是也感觉不好。”
　　“说得也是。”
　　刘健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垂下眼皮，使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不过，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到他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毫笑意。刘健一敲击了一下回车键，他背后彩色箱子最上面的打印机开始运转起来，好像是个性能不错的打印机。
　　不一会儿，刘健一拿着打印机里吐出来的东西，示意让我坐下。我坐在了刘健一的对面。
　　“首先，你看一下这个。”
　　刘健一将一页资料放在桌子上，推到了我这边，上面印刷着住址和手机号码。葛饰区东新小岩，小岩一带也是中国人聚集的区域。
　　“这是赵浩的住址。”我默默地看着刘健一。
　　一个小时前我刚刚委托陈去调查赵浩的住址，现在刘健一却将赵浩的住址告诉了我。难以想象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怎么了？不满意吗？”
　　“陈跟你联系了？”
　　“陈？哪个陈？姓陈的烂大街了吧？”
　　“别跟我开玩笑了！”刘健一手拿雪茄，吸了一口后，慢慢吐出烟。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不告诉我你说的陈是谁，我怎么跟你说？陈的名字是？”
　　我摇了摇头。即使我告诉他陈的名字，他肯定也会巧妙地岔开话题的。
　　“将这个住址告诉我的，是一个叫章伯达的男人。他在小岩一带不务正业。你也认识这个章先生吗？”
　　“我认识陈和伍。”
　　“伍也是一个烂大街的姓氏啊……说说你今天在哪儿干了什么吧！我们有这样的约定吧。”
　　刘健一又抽了一口雪茄烟。烟气中略带有湿润柔和的木头香气。
　　“也给我一支雪茄烟吧。这应该也是我们约定好的。”
　　“当然了，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刘健一从衣服内侧口袋中取出一个细长的皮革烟盒，里面放着雪茄烟。他和上次一样，先用小刀削掉烟嘴，然后用喷灯炙烤烟头。他递给我的这支雪茄冒出了与刘健一的相同的香气。
　　“这次的雪茄烟比上次的甜味要淡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别的味道。”我接过雪茄抽了一口说道。
　　我清晰地回想起我和小文玩耍的牛圈里那牧草的味道。
　　“你都知道什么？”我一边吐着烟圈，一边问道。
　　“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情，我基本上都知道。”
　　前一天晚上被岔开的话语，从刘健一的口中蹦了出来。
　　“那个女人，你指的是谁？”
　　“是叫任美琪吧。她是唐真的女人，三年前被杀死了。”
　　雪茄的潮湿烟气和刘健一低沉的声音把我带回了过去，努力去忘却的记忆完全暴露在了我的眼前。我将刚刚点着的雪茄烟摁到了烟灰缸里。
　　“别浪费啊，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才培育出现在的味道。”
　　刘健一小声说道。他并不是心疼雪茄，而是在戏弄我。虽然我知道自己被戏弄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生气。只是深深的悲痛压在我的心底，记忆不断地涌出。
　　美琪是唐真的女人。唐真是一个福建人，他当时在歌舞伎町很有势力。我和美琪的邂逅，互相吸引和危险的约会越来越多。美琪是大连人，她不适合做流氓的情妇。但是，她与其他的大多数女人一样，除此之外在日本也找不到其他的出路。我想解救美琪，想让她成为我自己的女人。可是，做唐真的情敌实在是太危险了。唐真的戒心和疑心很强，既狡猾又机警。没有一定能力是无法与其较量的。即便如此……
　　“你们貌似很谨慎。绝对不在新宿一带见面，不让任何人有所察觉。但是，人嘴是封不住的。你一个人的话另当别论，任美琪太引人注目了。只要稍微做些调查，就会找到记得你们的人。”
　　我们见面的时间仅限于晚上。在那个时间段，唐真已经睡熟，他的手下们也都睡意正浓，两眼蒙眬。我和美琪在五反田的酒店亲热后，连惜别的工夫都没有就匆忙分开。
　　我们避开了别人的视线，避开了人多的地方，即便如此……
　　“唐真虽然现在逃到了名古屋那边，但是他只要一知道杀害任美琪的凶手，一定会复仇的。”
　　我说：“杀死美琪的凶手是唐真。”
　　“不，是你。”刘健一用低沉的声音断言。
　　他的声调让我抬起了眼睛，他那乌黑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从他嘴中冒出的浓烟笼罩着他的脸，简直就像将自己置于虚空与现实的界限。刘健一确实是一个恶鬼。刘健一那乌黑眼睛是恶鬼的眼睛。
　　“你调查了我的情况，听说了我的传言。你知道我过去是干什么的了。对吧？”
　　刘健一仍然盯着我。我无法动弹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你和我具有同样的气味。任美琪是你杀死的。你在现场被发现或者是被觉察出来，所以变成了缉毒警察的走狗。只要稍微琢磨一下，连傻子都能想到。”
　　“不是……不是这样。”我回过神儿来说道。
　　我和美琪如此谨慎，可还是遭到了唐真的怀疑。他让手下调查了我，我得知自己被调查后失去了理性，也害怕自己胡编乱造的经历露出马脚。
　　不过，唐真并不是调查我的过去。即便如此，我的恐惧感仍然不减。自从编造了信口开河的经历以后，我就一直带着不安和恐惧活在世上。
　　刘健一说错了。我不是杀了美琪后被矢岛抓住小辫子的，矢岛最初将我视为一名情报提供者的候选人，所以将目光转投向我。他试图接近我，所以一直观察着我。逐渐失去理性的我没有注意到矢岛的存在。
　　我的恐惧感越来越厉害，将我从内部吞噬。
　　歌舞伎町是原始森林。茂密的树木中不知何时会蹦出一头食肉类的空腹野兽。我决定选择逃离这里，带上美琪离开歌舞伎町，离开东京。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如果能从唐真的眼皮底下逃走，即使生活在破农村也没有关系。
　　我利用唐真外出的空隙去见了美琪，劝她和我一起逃走。
　　美琪悲痛地摇着头，问我为什么要来。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我已经陷入了唐真设下的圈套。
　　唐真只是假装外出的样子，实际上他一直在等着我来。
　　“你想说不是你直接下的手，是吧？杀害任美琪的是唐真，你自己只是看着他杀的，你想这么说吧？你想说你只是见死不救吧？”
　　刘健一笑着说道。他脸上浮现的表情是难以捕捉的，但是他确实在笑。我无法看清刘健一的笑容。
　　“别说了！”当时的恐怖、厌恶、屈辱和绝望再次向我袭来，我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论你是亲自动手也好，还是见死不救也罢，是没什么区别的。因此，你才会像现在这样颤抖。”
　　“闭嘴！”
　　“因此，你才不得不按照矢岛那个杂种的指示活动。”
　　“如果你不闭嘴的话……”
　　“你就杀了我吗？你做不到。别说些没用的话，让我失望！”
　　刘健一抽着雪茄烟。他将烟气存在嘴中，露出销魂的表情慢慢地吐出。浓密的烟气停留在刘健一脸的周围，过了很长时间才变得稀薄。
　　“你想获得自由吗？”刘健一说道。
　　“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想活得轻松点儿吗？”
　　“如果可以的话……谁都想活得轻松些吧？”
　　刘健一笑了。附着在头盖骨上的皮肤似乎在抽搐，不过他确实笑了。
　　“有什么不对劲吗？”
　　“人类啊，总是想要那些明知道绝对得不到的东西。或者，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到了，还想着去获得。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忘了吧，只是一些胡话。”
　　如同魔术师响指的瞬间消失一样，刘健一的笑容不见了。刘健一瞅了一眼发呆的我，拿着另外一份资料递给了我。
　　“接下来是徐锐的情况，第一页是徐锐所经营的店面名录。”
　　在刘健一的催促下，我看了看这份资料。上面印着很多店的名字、行业种类以及地址。其中七成是“夜来来”那样的俱乐部，三成是色情场所，所在地为锦系町和小岩各占一半。名录中也有“堕落天使”的名字。徐锐和赵浩，以及韩豪，他们的脸孔在我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徐锐的背后好像没有什么大人物为其撑腰。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和手下们管理。”
　　“作为一个年轻的台湾人，能够拥有如此的实力很少见吧？”
　　“跟他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没有任何关系。问题只是那个家伙是否有能力。”
　　刘健一淡淡地说道。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徐锐好像有这个能力。”
　　“应该是吧。最先经手的店是‘夜来来’，开业于六七年前。从那以后，渐渐地壮大起来。”
　　“他的手下们也是台湾人吗？”
　　“不是，”刘健一慢慢地摇着头说，“基本上都是东北人。”
　　“他们都是用钱收买来的家伙吧？”
　　“也没有其他的方式了吧？”
　　我又重新看了一遍手中的资料。考虑到经营店铺的数量，应该也有相应数量的人像自己兄弟那样使唤吧。管理小姐们、应对抢劫的流氓们等一系列事情，如果不是相当能干的人是无法妥善处理好一切的。徐锐应该就是这么能干的男人。
　　小文是这种男人的情妇。
　　唐真和徐锐、美琪和小文，他们分别重叠在了一起。因恐怖和绝望而龇牙咧嘴的美琪变成了小文。
　　我不会重复与那时一样的过去。我不会违背约定。
　　“你怀疑是这个徐锐袭击了韩豪？”
　　对于刘健一的提问，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目前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刚才去了锦系町。有人告诉我看到了赵浩……他们就在这个‘堕落天使’的店里玩乐。”
　　刘健一瞟了一眼资料说：“是这样啊。他是嫌疑很大的家伙吧。是从哪里找上徐锐的？”
　　我的头脑中拉响了警报，找上徐锐是因为小文。小文牵连着我的过去。她有能力摇撼支撑我胡编乱造经历的根基。
　　“偶尔发现的。我在锦系町收集各种情报的过程中，听到了徐锐的名字。”
　　“这样啊……那么，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之前在我的留言电话中，听你的声音好像对其相当执着啊。”
　　刘健一又拿出一份资料递给了我。小文的全名——蓝文慈，在我的视野中不断扩大，印在纸上的现住址和出生地已经模糊不清。
　　“她是五年前来到日本的，应该是通过蛇头偷渡过来的吧。偷渡费是三百万，她上船的时候好像只交了预付款五十万。剩下的二百五十万欠款，她一点一点地还，并于三年前还清了余款。我推测她是那个时候成为徐锐女人的。”
　　刘健一的话语如同锋利的针一样扎入了我的脑袋。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他能够调查得这么详细，如果他具备这样的调查能力，看破我那伪造的经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对那个女人如此执着？”
　　“她很像美琪。”我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声音，理性地回答道，“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可是，我知道她是徐锐的女人……让我想起了美琪和唐真。于是，我在你的留言电话中留下了那样的消息。”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健一噘着嘴说道。他没有笑，刘健一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发笑。
　　“徐锐和唐真不同。据我所知，那个女人不是被金钱和暴力所束缚，她是真心想成为徐锐女人的。”
　　“我也没想对她怎么着。”
　　“是吗？不过，当你看到蓝文慈的名字时，你的脸色不同寻常啊。那是愚蠢男人才有的脸孔，是我所讨厌的那种人的脸孔。”
　　“我来这里又不是让你喜欢上我的。”
　　“我可是想喜欢上你呢。”刘健一静静地盯着我，乌黑的眼睛中释放出奇妙的光芒。
　　我像逃跑似的离开了刘健一的店。恐惧纠缠着我的脚步，头脑中一片混乱。
　　我唯一确信的是刘健一对我所说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因为小文长得像美琪，所以吸引了我，像这样的胡说八道他完全不关心。
　　我必须杀了刘健一。在我那胡编乱造的经历暴露之前，必须堵住他的嘴、他的眼睛和他的耳朵。
　　雨已经停了，云的缝隙中可以窥见皎洁的半月。黑暗张开嘴，似乎在嘲笑着我，冰冷的月光照在我湿漉漉的身上。我孤零零地站在歌舞伎町的大街上，一边咬着牙，一边面对着内心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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