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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后段           ★★★ 双击滚屏阅读

第08章 后段

作者:江户川乱步    来源:江户川乱步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4/2
  福寿互助银行成立后不久,弓子就因为患感冒转为肺炎,久治不愈,病床上躺了十几天,很快就去世了。只共同生活了三年多时间,我就痛失爱妻。最初不过是被偶然相识的酒吧女招待深深吸引,直到结婚后我才发现,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真正想要的女人。因此可以说,比起结婚以前,我是到结婚以后才开始真正的恋爱的。
  我们在那三年时间里,互相强烈地爱着对方。普通的夫妻要穷尽一生体验的爱情,我们在三年时间里就已经燃烧殆尽了。所以在我们的夫妻生活里,没有发生任何使彼此间产生隔阂的事情。只有一件事很奇怪,就是弓子好像遇到了幽灵。不是用眼睛能够看到的那种,而是用心感觉到的。
  那是结婚以后一个多月,我们刚刚搬到大阪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一打开起居室的隔扇,就看到弓子正靠在桌子上看杂志。她听到了隔扇的声音,肩膀猛地一震,急忙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脸,我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她满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完全是一副面无人色的恐怖表情。
  “怎么啦?”我问到。弓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勉强地笑了一下。
  “什么事也没有。刚才一下子被吓住了,也许是因为看了恐怖小说吧。”
  这样说了一阵子话,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又恢复了平日里弓子的模样。当晚,没发生任何事情。可是没过多久,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在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里,不停地发生同样的事情。仅我注意到的,就有将近十次。而且弓子的恐惧一次比一次严重。受她的这种恐惧心理的影响,连我也开始感觉到了幽灵的存在。
  那一定是银行劫犯大江幸吉的幽灵。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警察那样严密搜查都没有找到他,也许他还活着也说不定。转念又一想,幽灵不仅仅是死人的幽灵,也可能是活着的人的幽灵。不管是死人的幽灵还是活人的幽灵,大江的鬼魂一定深恨弓子变心,同时痛恨我横刀夺爱。这些仇恨化作了看不见的怨念,向我们步步进逼。这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虽然弓子和我再也没有提起过大江的名字,但大家的内心深处再明白不过了,那一定是大江的幽灵在作怪。
  晚上有好几次,当我和弓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弓子的眼睛就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虚幻的空间。视线是朝着我的方向,但不是在看我,而是盯着我身后的空间。
  这时候,弓子的恐惧就传给了我,我的眼睛也瞪圆了。
  我没有回头看的勇气,只是紧紧地盯着弓子那充满恐惧的脸,脸上也充满了恐惧的表情。两个人就像是石头一样呆坐着,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就这样互相注视着。这样的情形出现过好几次。
  有时候半夜里,怪事就突然发生在被窝里面。弓子会突然从我的身边飞快地逃走,一边发出可怕的惨叫声一边跑开。我真是被吓坏了,担心她是不是突然发疯了,心中非常不安。同时,我自己也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大江的幽灵附体了,变成了大江的模样,这才吓着了弓子。我不禁想,难道那个幽灵就是我自己吗?这种怪异的恐怖感觉实在是太复杂,根本说不清楚。我真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怒吼,好不容易才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
  这样的怪事持续着,弓子渐渐地瘦了下去,脸色变得苍白,只有眼睛大得吓人,闪动着诡异的光芒。我无计可施,只能一直在旁边痛苦地看着。在无法言传的恐惧和痛苦的煎熬中,我自己也开始瘦了下去。成天被恐惧包围着的弓子把我当作她惟一的依靠,开始缠着我不放。尽管如此,大江的幽灵好像就飘浮在我身后似的,她总是看着我恐惧不已。晚上还是时不时地从被窝中逃走。她拼命地甩开我紧紧抱着她的双手,仿佛我就是幽灵似的,逃得远远的。
  我感到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于是我终于决定要做一件事。这件事差一点就要实行了。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从这时开始,附体的幽灵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弓子的怪异动作突然全部停止了。她已经不再看到幽灵。于是,苍白的脸色一天天地变得红润起来,瘦弱的身体也渐渐胖了起来。她被鬼魂附体的时间大约是三个月,这一切结束之后,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可爱的弓子。接下来一直到大约两年前弓子突然病逝,我们俩一直享受着充满着爱情甜蜜的夫妻生活。
  弓子因为得了感冒转化成肺炎,虽然接受了精心的治疗,还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卧床半个多月之后,终于不治身亡。
  在咽气的前一天,她好像已经感到死期将近,泪眼迷茫地仰起头,看着坐在枕边的我,突然说了这样的一段话:“即使你有了别的爱人,我也不会恨你。我的灵魂会继续深爱着你。甚至能够把对你的爱分给你的爱人。”
  她这样说着,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嘴唇好像在渴望着什么。我的眼泪流下来了,紧紧地抱住她,两个人隔着被子相拥在一起,彼此间传递着最后的爱情。然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寒意,就像有虫子在爬一样。那个久违了的幽灵——大江幸吉的幽灵,又朦朦胧胧地出现在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我俩的中间。它那瘦弱的身躯一下子膨胀起来,仿佛要把我从弓子的身体上弹开。
  我松开紧紧抱着的手,离开弓子的身体,凝视着她的脸。她的脸又瘦又憔悴,脸色十分苍白,就像是幽灵一样。
  在那苍白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我不禁吓了一跳。因为我已经预感到她将要说些什么。
  “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带着淡淡的微笑,她轻声地说道。
  “啊,你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我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反问道。
  “这可不好。我曾经连续考虑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解决了那件事情……我就要和自己的这一生告别了,所以我想把我已经知道那件事的事情,坦白地告诉你。还有就是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继续爱着你。”
  一瞬间,我好像悟到了什么。在看到那个不可思议的幽灵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处于半信半疑之中。接下来,在经历了三个月的恐怖和苦闷之后,她终于发现了真相。即便如此,她还是继续爱着我。不仅如此,正因为发现了真相,她对我的爱又多了一重。
  “我思考了很久。经过了漫长的日子,我终于把真相一件一件地搞清楚了……最先弄清楚的是你在东京公寓里的电视机。当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你突然说我好像对你的电视机感兴趣,尽管我其实并不那么感兴趣,你还是把频道搜索了一遍,让我看了新闻。我总觉得你当时的举动有点不合常理,这个想法一直留在我记忆的角落里。但是我一直弄不懂其中的原因。直到我突然想起,还是在东京的时候,你曾经偶尔泄露了一件事。
  “那件事你只对我说过一次,可能是一不小心说出来的。
  就在发生银行抢劫案的那天,涩谷警署的搜查主任到你的房间里来调查,曾经打开过电视机的后盖。把这件事和案发几天后你让我看电视新闻的事情结合起来一琢磨,哈哈,原来如此,我终于得出了答案。
  “这以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啦,就是落水管!那栋公寓有很粗的落水管,比窗台还要靠近内侧,贴着墙面从屋顶一直延伸下来。我到你那里去的时候,曾经有几次靠在窗户上,无意中看到了那粗大的落水管的背面,就是贴着墙壁的那一面。那里的落水管的镀锌板已经腐烂,就像舌头一样剥落下来。那是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四方形的洞,只要把卷成舌头一样的镀锌板推上去,洞就看不见了。就是那里。我终于弄明白了,那个洞代替了电视机的作用。对吧,事实就是这样的吧?
  “另外,虽然你刻意隐瞒了,但我们认识以后,我很快就发现你装的是一副假牙。最难的是眼睛,这是最后才搞明白的。我无意中读到了一本小说,上面记载着类似的事情,这样我才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你的眼睑里面装了塑料镜片,也就是隐形眼镜……对不对啊?我什么都知道了。
  “其他的事情比起这四个大秘密来就无足轻重了。无论怎样,都是糊弄人的……对吧,你明白了吗?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是还继续爱着你。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我能够爱着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同时还爱着你,这是双份的爱。虽然有一段时间我曾感到非常恐惧,几近疯狂,但是当我明白了自己能同时爱着两个人之后,我就完全释然了。甚至觉得你变得比我知道真相之前倍加可爱了。”
  然后,她再次渴望得到我的拥抱和亲吻。我们流着眼泪,比刚才抱得更紧了,怎么也不分开。
  到了这里,我应该再跟您打个招呼,我以前曾经是个小说家。所以即使是在写这么一封内容严肃的信件,我还是忍不住犯了以前的老毛病。于是就有了这种故弄玄虚的写法。
  送走弓子已经两年了,这次轮到我走向死亡了。也许我只能再活一两个月了。即使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我还在玩着游戏。在叙述犯罪真相的时候,我尽可能地兜圈子,让您心神不定,最后跟你开了个大玩笑。我可真是个烦人的家伙啊。
  不过,接下来我不会再像上面那样兜圈子了。现在我就告诉您,那个抢劫银行的真正的罪犯就是我。
  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犯罪,取得了完全的成功。那些作案手段对于神灵来讲,不用说自然是漏洞百出,不过人们并没有发现那些破绽。尽管动用了全警视厅的力量,还是没有能够破案。从这个意义上讲,是不是应该可以说,我已经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犯罪”?
  当时,我虚岁三十五岁。自从某私立大学毕业以后,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是无论对什么工作,我都没办法全身心地投入。那是因为我老想成为小说家。虽然也经常有二流杂志花钱买我的稿子,但是光靠这些是没有希望过上富裕生活的。我卖掉了父母留给我的农村的房子,进行股票的炒卖,但这是我仅有的资金。而且我想着如果把本钱也赔进去了就糟糕了,所以我用的是安全第一的炒作方法,即使能赚钱,所得也非常有限。对我而言,这些已经无法让自己满足了。
  说起“安全第一”,这和前面讲过的,我和弓子到大阪去之前曾经做过孤注一掷的投机炒作的话相矛盾。其实那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当时我手里已经有了从东和银行支店盗来的一千万日圆巨款。到了大阪后无论是开弹子房还是放高利贷,本钱都是从那一千万里面拿出来的。但这两桩生意的确都赚钱了,再加上我原来就有一大笔钱,才能够仅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就筹划创办了互助银行。
  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就这样,我梦想着一夜暴富,继续过着自己的公寓生活。在去东和银行存钱和取钱的过程中,一个构思逐渐地成型了。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观察银行的运作情况,进行了详细的研究。比如现金是用什么方法运到总行去的;每个月,还有每周,哪一天运送的现金金额最多;以及那些成捆的钞票的号码是不是被监控了,都无一例外地进行了调查。
  银行旁边的巷子的拐角有一个派出所,这从一开始就被列入了我的计划之中。甚至可以说,那里的派出所在我的计划里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心里的计划最后成熟,是案发半年前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和外地的素不相识的牙科和眼科医生打起了交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关于“变身”的创意,终于决定了要实施这一构想。
  我从小就对“变身”有着浓厚的兴趣。成年之后,这种兴趣也没有丝毫减少。这是从神话时代起就深深地扎根在人们心底的美达米法西思。所谓“变身”的愿望,换句话说就是希望拥有“隐身衣”或“隐身帽”以达到隐形目的的愿望。很多人长大以后就不会再去想这些童话故事了,但我成年以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最后,终于发现了一种简易变身法。
  说起变身,如果不是达到连面对面地谈话,甚至一起上床都令对方无法分辨的地步,就没有实用的价值。假发和胡须等是题外话。最理想的变身术,是通过进行脸和全身的整形外科手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虽然这种做法肯定可行,但是却不能再轻易地变回原来的自己。如果不是既能够变成甲,然后在一瞬间又能变回乙的变身术,对我的计划来说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就研究出一种最适用于这种情形的简易变身方法。
  不过,这种变身法中有一部分是除了我之外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如果是牙齿健康的人就做不到了。我从小牙齿就不好,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满嘴蛀牙。所以我过了三十岁后不久,就全部拔掉装上了一副假牙,这就是我的变身术中最重要的条件。
  那些制作粗劣的假牙,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而我的假牙制作精良,再加上比较年轻,所以很容易骗倒大家,很多朋友根本就没有发现我装了假牙。这一点成了我的构想的基础。
  患者装了假牙之后,当然希望不要改变自己原来的形状。于是牙科医生就根据患者的要求来制作假牙。但是如果改变原来的样子也无所谓的话,那就怎么变都可以。通过改变牙齿的排列,既可以把原来的龅牙做掉,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把牙床加厚的话,甚至可以随意地把颧骨鼓起来,也能把下颚撑开。有些脸形瘦小的演员会在口中放入棉花,以使自己的双颊变得丰满,但假牙是通过改变牙床的形状来起作用的,所以效果比含棉花要好得多。
  说起这方面的名人,已经去世的上山草人在年轻的时候就使用假牙。他在美国演鬼怪电影的时候,就利用了假牙的这种功能。事先做好各种各样的假牙,根据角色的变化随时更换,实现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变脸。就是这个啦。我每天去横滨拜访一个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技术很高超的牙科医生,让他根据我的要求制作可以垫高颧骨,撑开下颚的假牙。我委托他的时候谎称自己是个戏剧演员,假牙是用来做舞台化装用的。
  因为不是为了咀嚼所做的假牙,而是变脸用的,装上后的感觉非常不舒服。由于是强行把颚骨撑开,假牙压在脸颊下部的黏膜上,戴的时间一长,那里会开始溃烂。为了达到犯罪的目的,这点痛苦就不得不忍受了。戴上这个厚厚的假牙,再一照镜子,我的脸已经发生了可怕的变化,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接下来是眼睛。在人的脸上最具个性的就是眼睛。只要能改变眼睛给人的感觉,即使不改变其他的部分,也能够摇身一变。要说证据,那就是化妆舞会,只要在眼睛上戴上面具,不是就分辨不出谁是谁了吗?于是我就使用化名来到了横滨的一个眼科医院。接着我还是伪称是在舞台上使用的道具,请求帮我制作可以嵌在眼睑里的塑料制的隐形眼镜。我的眼睛是俗称的“三白眼”,眼白的部分比较多,于是我就想让他们帮我做的与此相反,眼白较少,而瞳人较大。我让他们在隐形眼镜的表面用和做假眼一样的方法画上了瞳人。
  因为我的眼珠是黑色的,就让他们画上了醒目的咖啡色。把这个放入眼睑,一照镜子,原来难看的眼睛顿时一亮,简直就像是木偶的大眼睛,充满了咖啡色的光芒。如果被这双眼睛盯着看,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诡异的不详之感。
  虽然这两项是变脸的关键,但是光靠这两样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再着手进行两三道加工。我的眉毛非常稀薄,必须巧妙地用眉墨把它描粗一点;脸色太苍白,于是在不让人察觉的前提下上了点颜色,使它看起来很健康;还有我的头发太软,幸好有一点卷曲,我就顺势不擦发油,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这样一来发际就不明显了,额头看上去也变得窄了一些;为了遮掩眼睛上戴的隐形眼睛,我又配了一副新型的玳瑁色边框的轻度近视眼镜戴上。
  一切修饰完成之后,再照照镜子,我的样子完全改变了。北园壮助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镜子里面是一个笑嘻嘻的叫做大江幸吉的陌生人。
  下面只要换件衣服就大功告成了。作为一个男人,我的溜肩膀是一个明显的特征,所以为了使肩膀看起来宽一些,在变身用的西服的肩部,我下定决心放进了一个很大的垫肩(稍后我会再进行详细说明,那是我自己装进去的)。服装则选了一套灰底上有白格子的华丽的双排扣西服。由于脸色变得好看了,脸颊丰满了,下颚也张开了,加上一副年轻人戴的新潮眼镜,再穿上这套衣服,当时已经虚岁三十五岁的我,顿时看起来年轻了五六岁。鞋子我也买的是和自己的脚不符的尺寸。
  这样一来我的变身就完成了。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但是如果想抛弃伪装,变回原来的自己,只要花上一两分钟时间就可以了,非常简便易行,这也正是我这个方法的最大特点。我也没有忘记改变自己的体味。为此我决定在化身为大江接近女人的时候,多用点香水来改变体味。甚至对说话的声音和用词也下了一番工夫,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做完了这些准备之后,我又进行了各种实验。于是,大江幸吉这个全新的人物诞生了。我一会儿是北园,一会儿又化身为大江,在彼此相识的友人面前交替出现,花了很长时间来测试对方是否有所察觉。最后终于完全成功了。没有任何人产生一丁点儿的怀疑。我开始对自己的发明和演技有了绝对的信心。
  接下来的犯罪过程,对于您这样的专家来讲应该差不多都已经猜到了吧。不过,还有几个细节需要说明一下。
  案发前三个月,我化身为大江幸吉,加入了《名作读物》杂志社。加入的方法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在新宿的酒馆里,北园壮助和大江幸吉相识了。
  当然,实际上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碰面的。我只是作为北园壮助和变身后的大江幸吉,先后去了那个酒馆,向侍应生、女招待和酒友们分别开着对方的玩笑,吹嘘说两人已经成了朋友了。这样一来,因为是在醉汉们吵吵嚷嚷的酒馆里面,虽然两个人根本没有同时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却让人产生了一种一起喝过的错觉。在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弓子工作的龙酒吧,我也用过同样的手段,以致连弓子也产生了错觉,以为北园和大江曾经有一两次在龙里面一起出现过。
  在这种虚构的交往持续了一个半月以后,北园就把大江介绍到了松涛庄公寓,住进了相邻的屋子里。当时北园自然不能和大江一起去见管理人,所以是北园事先打了招呼,征得了同意,大江才趁北园不在的时候去办理了租房子的手续。不过,在做了邻居之后,一个人扮两个角色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大江上午必须去杂志社上班,那时候作为作家的北园还在关门熟睡。因为他喜欢在夜里写东西,所以经常从早睡到晚。公寓里的住户人人皆知这些习惯。晚上大江回来以后,就轮到北园外出了。于是有时候有人刚看到北园出去,其实很快就返回来,随即化身为大江出门,或者只是在走廊上现了一下身,就开始了又一次的转换,就像是舞台上换衣服那么忙。这些换装都是通过后窗外面的窗台这一通道进行的。就像耍杂技一样翻过水泥的隔墙,可以自由地到达任何一个房间,而且不用担心有人会看见。
  用这样的方法,我完全骗过了公寓里面的所有住户。这出戏连着演了十二三天,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如果让这样的角色转换持续到半个月以上的话,像我这样的身体就有点吃不消了。渐渐地,实施犯罪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至于银行抢劫案的过程您已经都知道了。当时,如果变身为大江的我在逃入公寓房间时没有被目击者清楚地看到的话,我的诡计就失败了。而且如果只有银行职员还不行,最好有警察一起追来。因为如果有警察亲眼目击,就会被当作确定无疑的事实来对待。现在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银行附近有派出所,对我的犯罪来说反而有用的意思了吧。
  大江一逃进自己在公寓里的房间,立即锁上门,从后窗的窗台翻越隔墙,进入了北园的房间,先把装有一千万日圆的麻袋藏到十七寸电视机的机箱里。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我是为了作案才特意买了这台十七寸的电视机。接着我又另外弄到了一个旧显像管,用玻璃刀把它切开,只留下外面可以看到的玻壳,再在反面涂上白色的颜料。这样从正面看去就和真的显像管没有什么两样了。于是把装在电视机里的完整的显像管拔下来,在前面换上了那块玻壳。接着把真空管和所有的附属设备都拆下来,把电视机内部掏空,到时再把装钱的麻袋放进去。估计那个机箱里面绝对放得下十个千元面值的一百万一捆的钞票卷。结果还绰绰有余。
  不过如果仅仅如此,只要一打开电视机的后盖,立即就会被发现。为了掩盖这一点,我又买了一个旧收音机,拆下一块黑色的电路板,在上面插满了真空管、各种配件和电线,把它嵌在麻袋的后头。这样即使打开后盖也不能直接看到麻袋了(顺便插一句,作案时间是下午两点,那时候没有电视节目)。
  案发后,木村搜查主任发现了电视机,打开后盖看了一下。不过在当时才刚刚开始有电视转播,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电视机里面是什么样的。木村先生也不知道。打开后盖一看,里面满是真空管和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设备,就被骗过去了。而且即使是外行人,也从广告画上看到过显像管是漏斗形的,很长。在里面装了这么大一个显像管之后,就会很自然地认为里面不可能装下一千万日圆的钞票。因为从正面看,的确是有显像管的,所以木村会产生错觉也无可厚非。就这样,我的计划顺利地实现了。
  不过,这只是罪案发生后的突击检查。不可能就这样了结。随后一定还会进行更周密的搜查。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第二个隐藏之所就是窗外的粗大的落水管。我已经事先在落水管靠近墙壁的一面,也就是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做了手脚。我在合适的高度上,用硝酸进行腐蚀,然后像开一个小门那样,把镀锌板轻轻地揭开,形成了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不规则的四方形洞穴。
  搜查的人一离开我的房间,我立刻从电视机里面取出麻袋。为了防止里面的钞票卷被雨淋湿,我用结实的尼龙布把一百万一捆的钞票卷仔细包好,然后用一根准备好的锈铁丝把这十个小包一个一个扎在一起,串成一串念珠,从落水管的破洞里垂了下去。接着把铁丝的顶端弯成一个勾子,挂在破洞的边缘上(因为是锈铁丝,所以和落水管的颜色没有分别),再把掀开的镀锌板推回原处,把洞掩盖了起来。之后,等风声过去,就找机会把铁丝拉了上来,把百万日圆的钞票卷一个一个取下来,再拆成较小的数额,或是用化名存到外地的银行,或是买证券,大约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全部处理和转移完毕。最后,那一电视机的纸币,就这样变成了几本银行存折和一些证券。
  在这里我先解释了一下纸币的隐藏方法,不过变身为大江的我一逃回到北园的房间,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装钱的麻袋藏到电视机里面,而在接下来的瞬间里要做的,就是变身了。首先我把大江那件华丽的西服脱下来,把它翻了个身,挂到了北园的衣柜里面。
  这件大江穿的西服是有机关的。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都没有里子,两面都可以穿。所以华丽的那一面一翻进去,就变成了一件土气的黑色西服。那是我各买了一套尺寸相同的黑色和格子条纹的宽肩衣服,把它们的里子都拆掉,然后亲自动手把两件衣服缝在了一起。虽然花了很多时间,但是如果委托裁缝做的话,就会留下证据。由于西服外面变成了黑色挂在西装架子上,华丽的里子被完全遮住了,搜查人员即使打开衣柜也不会发现。
  我已经事先在大江的衣服里面穿上了北园的衣服。所以只要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就完全是一副北园的装束了。然后是鞋子。我脱下不合脚的鞋子,把它混在排在衣柜底下鞋堆里面,然后穿上自己的鞋子。到了这里您可能已经想到了,我是在化装成大江去银行之前,瞅准对着后院的房间里都没人的时候,从窗台上跳到院子里,一直走到围墙,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串大江的脚印,还用那双脏鞋子在水泥墙上踩了一脚。那是为了让人以为大江已经翻墙逃走了。总之,那些用来吸引人注意力的鞋印,不是在案发后,而是在案发前留在那里的。
  您一定会问,我到底是怎样不留痕迹地从围墙回到房间里的呢?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那个后院是一块宽只有三米左右的狭窄的空地,把建筑物整个包了起来,原来全部铺了砂石,后来都被土盖住了,只在墙角和围墙边上还留着一条细细的砂带。所以虽然一眼看上去感觉整个院子都是柔软的泥土,其实在围墙边上和墙角的砂石都没有被埋住,还有一些坚硬的部分像小山一样突出来,即使用力踩过去也不会留下脚印。我在留下了大江的脚印之后,在围墙边上的砂石上向右边走了四五米,然后跳回到自己的窗边。这时候在可以看见我的那些房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而那些坚硬的地方虽然留有砂石,但是这个都被埋在土里面,乍一看谁都以为只是柔软的泥土,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手段。
  然后换好假牙,拿掉眼镜,再卸下隐形眼镜,用准备好的梳子把乱蓬蓬的头发梳理整齐。藏好麻袋之后,再做这些事情,只花了两分钟左右的时间。那是因为之前我已经进行了反复的练习。只是在作案这天,我没有画眉毛、化妆和擦香水,都是为了在变回北园的时候尽可能地少花时间。
  就这样,在案发当天对北园房间的搜查中,我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不过,事情当然还没有就此结束。我断定,一定还会有一次更周密细致的搜查。因此我就把成捆的钱转移到落水管里面,把电视机的显像管按原样装好。不过接下来还有很多重要的犯罪证据需要毁灭。
  那就是装钱的麻袋、装在电视机里面的嵌满真空管和零件的线路板、变身用的大江的衣服和鞋子、装在眼睛里的隐形眼镜,以及戴在外面的眼镜等等,都必须让它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里面最重要的是那只装钱的麻袋。当天晚上我就在自己的厨房里面把它烧掉了。下面是化装用的衣服。我把里外两层都拆了下来,把华丽的花格子的那一面用剪刀铰碎,花了两个晚上一点一点地烧掉了。虽然是和人造化纤混纺的,但里面还是有一点柔软的羊毛,我很怕它的气味会飘到别的房间里去。
  至于黑的那一面衣服不会变成证据,而鞋子烧起来恐怕会有很大的味道。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就没有烧。于是,我必须设法把黑衣服和鞋子以及装线路板的盒子一起藏起来。
  掘个坑埋掉太危险了。虽然可以趁旅行的时候扔进火山口,或是驾船出海的时候扔到海底,但是这样做的话都有被跟踪的危险。所以我决定把这些东西沉进满是淤泥的池塘里。
  案发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把这三样东西和一块很重的石头用天竺木绵包起来,捆得结结实实的,趁着夜色运出了公寓。目的地是善福寺的池塘。我乘电车一直到吉祥寺,然后走了几公里的夜路,来到了冷冷清清的福善寺的池塘边,按照作案前制定好的计划,把它们沉进了淤泥最深的地方就回去了。
  谁知过了一个多月,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人淹死在善福寺的池塘里面。那是小孩子失足落水,尸体却一直没有浮上来,于是就在池塘里展开了搜寻行动。我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消息,不由被吓得心脏嘭嘭乱跳。如果搜查队把池塘抽干,发现那个包袱的话就麻烦了。
  幸好,报纸上只刊登了孩子的尸体从淤泥中被找到的消息,其他什么也没提。也许是那个包袱虽然被发现了,但是一看里面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报纸也就没有去写。
  但我还是感到特别不安。如果警察发现了那个包袱带回去进行调查,不知道会发现些什么。于是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决定到荻警署去打探一下消息。报纸上登了,负责处理小孩溺死事件的是荻警署。幸好我有一个朋友是经常和荻警署打交道的报社记者,于是我就向他打听发生溺水事件后的事情。
  果然,那个包袱被捞了上来,并被送到了警察局。不过里面只是一些旧衣服旧鞋子和不值钱的破烂,就被当作没用的东西扔进了垃圾箱。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于是,事情到此为止。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让我感到不安的事情。银行的抢劫案完全走进了死胡同,犯人大江就像报纸所写的那样从人间蒸发了。靠着这个虚构的人物留下的大笔金钱,我得到了物质上的充分享受。不仅娶到了心爱的恋人做妻子,还过着相当奢侈的生活。
  我打算把大江幸吉作为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深埋心底,连对爱妻弓子也永远隐瞒。为此,我曾经非常小心谨慎。不仅是外表完全不同,连在语言的习惯,说话的声音上都把大江幸吉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连闺房中的技巧也考虑到了,大江的动作和北园的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我的秘密最后还是被弓子识破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在我的身上感受到大江亡灵的存在,单纯觉得恐惧而已。不久,她终于发现了我的可怕的秘密。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她第一次到我公寓去的时候,虽然她对电视机并不感兴趣,我却把电视机打开,找到新闻节目给她看。当时我的态度有些不自然。
  案发当天,搜查人员离开我的房间以后,我立刻把电视机里面的钱袋取出来,然后把零件都按原样装了回去,这样如果再有搜查的话就不怕了。因此,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了一种向别人夸耀的冲动。总想着证明给别人看:怎么样,这是一台真正的电视机,你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里面曾经藏了那么大一个麻袋吧。所以当弓子到我的公寓里来的时候,我特意把所有的频道都搜索了一遍。那时侯,我可能有一些故意做作的地方,隐隐约约留在了弓子记忆的角落里。
  在弓子到我公寓来过之后,木村搜查主任又一次登门拜访,问了我很多问题。那时我也曾打开电视机让他看,因为刚好是晚上,就看了一段戏剧。不用说,和弓子来的时候一样,我一定也表现出一些不自然的地方。尽管如此,木村却没有发觉弓子察觉到的东西。他一定以为,案发时我的电视机处于和那天晚上完全一样的状态。
  不过我想,如果要就此事责备木村主任的话有点太苛求了。因为弓子是我的爱妻,昼夜都和我在一起,我的每一个微妙的动作都看在她眼里,每一句细微的言语都传到她耳朵里,用不着思考就能靠直觉发现我的秘密。而木村主任只和我见过两三次,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对我进行观察和交谈。
  所以即使他没有弓子那样的洞察力,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惟一和我分享这一秘密的弓子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现在我自己也不久于人世了。用不了多久,这起犯罪的真相就会随之烟消云散。这样一来,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大江幸吉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的秘密了。这样很好。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放心地往生极乐了。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点不甘心,不想让这起犯罪的秘密从此湮没。为什么呢?大概是惋惜这样重大的秘密从此被彻底埋葬吧。人们不喜欢让自己的秘密被完全湮没,总想找人来分享,哪怕只有一个也好。或许可以简单地称之为犯罪者的虚荣心吧。不管怎样,我就想对您一个人透露这个秘密,只把真相告诉您这个当时负责搜查罪犯的涩谷警署署长——如今身居要职的警视厅搜查一科科长。
  刚才的记述我想您一定都已经清楚了。在这起案件中,警察至少有两次疏忽了就在眼皮底下的重要线索。其一是木村搜查主任由于不具备有关电视机的机械知识,中了我的圈套;其二是荻警署的办案人员把那个可以从中发现重要线索的包袱,当作没用的垃圾扔掉了。
  对于木村来说,即使没有机械方面的知识,只要再仔细一点,把手伸到那些乱糟糟的真空管里面摸索一下,肯定就能发现那个麻袋。不过,当时犯人刚刚逃走,追踪罪犯才是重点,再加上没有任何怀疑我的理由,所以对我的搜查难免会流于形式,这也不能责怪木村主任。况且木村主任连我的电视机都注意到了,毋宁说这是值得称赞的。
  至于荻警署,因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面都是没用的破烂,所以没有进行进一步的调查也不能说不对。但是警察对于在包袱里面发现的用来增加分量的石头这一点,为什么没有产生怀疑呢?如果像索塔克博士那样,对盒子中的玻璃碎片一一仔细甄别的话,就一定会发现画有咖啡色瞳人的隐形眼镜的奇怪碎片。再以此为出发点,对包袱中物品的奇怪组合进行各种推理,说不定就会和银行抢劫案联系到一起。只要想到了这一点,就会发现包袱里的鞋子和松涛庄后院里的犯人的脚印(肯定已经采制了石膏模型)完全吻合,这样不就掌握了一个非常有力的线索了吗?
  这两个疏忽,无论那一个都是可以原谅的,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办案警官的失职。人毕竟不是神仙,犯下难以避免的错误也情有可原。不过,我的犯罪却因此而成了“完美的犯罪”,可以一生都不受惩罚,安然地离开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神灵来说,这件事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看完了我的故事,我想您一定会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作为凡人,警察的搜查能力也总是有极限的。说不定接下来您还会对犯罪搜查中种种微妙的、深不可测的疑难之处慢慢地进行深入反思。
  最后,没想到这封信写得那么长。到这儿,我想自己想说的话应该都已经写完了。您也已经把我的这封冗长而杂乱的信读完了。我真想看看您读这封信时的表情,而且迫不及待地想听听您读完后的感想。不过,那可有点困难。因为当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么,在我这一生中写给您的惟一的这封信件,注定不能收到回信的信件,就到此结束了。祝您身体健康,多福多寿!再见。
  昭和三十×年12月10日北园壮助(备注)在寄出这封信的同时,我已经同样拜托朋友,给当时东和银行涩谷支店店长,现在任东和银行总行总务部长的渡边宪一先生,发出了一封挂号信。在信里面我对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道歉,并随信附上了一张当地住友银行开出的二千万日圆的支票。我把大部分福寿互助银行里的股份都转让给了别的股东,套现二千万日圆,存进了住友银行,并以此为抵押开了这张支票。这二千万里面,其中的一千万是作为这五年的利息加进去的。这也是为了对我当时的恶行略做弥补。总之,我希望藉渡边宪一先生之手把这笔钱还给东和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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