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目罗博士_江户川乱步《二钱铜币》

　　我在寻觅灵感，构思自己的侦探小说时，经常到处溜达。如果不离开东京的话，一般都有固定的去处：浅草公园、花园、上野的博物馆和动物园、隅田川的汽渡，还有两国的国技馆(那里的圆形屋顶会使人联想起昔日的全景画馆，很是吸引我)。现在，我也是刚看了国技馆的“妖怪大会”回来。时隔多年再次进入那个变幻莫测的迷宫，触动了我对记忆中儿时岁月的怀念。
　　故事还得从那一天说起。那几天由于稿子催得很急，我在家里坐不住了，一个星期时间都在东京市区里到处走动。
　　有一天，在上野动物园，偶然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物。
　　那时已是傍晚，临近闭馆时间，参观者大都已经回去了，园内一下子恢复了寂静。
　　无论是在戏院还是曲艺场，你都会发现这样类似的情景。等不到完全落幕，出口存鞋处的人已经是一片混杂了。
　　这种所谓的江户(东京)人脾气和我的性格怎么也不合拍。
　　动物园里也是如此。东京人不知为什么总是喜欢急着往回赶。还没有到关门的时间，园内已经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心不在焉地独自站在猴子笼前，享受着园内异样的静谧。不久之前，这里还曾是一片杂沓。
　　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来逗它们玩吧，猴子们也静悄悄地呆着，显得十分寂寞无聊。
　　正因为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当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的时候，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那是一个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青年，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感觉就像个流浪汉。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十分愉悦，开始逗弄起那些笼子里的猴子来。
　　可以看出这是个经常光顾动物园的人，耍起猴子来很拿手。每投一块饵料都会尽情发挥使出各种招式，等玩够了之后才投出去，非常有意思。我一边笑着，站在旁边观看。
　　“猴子这家伙，为什么，总想模仿对手的动作呢？”
　　那个青年突然开始跟我搭话。他说话的时候，手里正在把橘子皮不停地向上一抛一接。笼子里的一只猴子也学他的样，用完全一样的动作，把橘子皮向上一抛一接。
　　我冲着他笑了起来，于是他又接着往下说。
　　“模仿这种事情，仔细想一想还真是可怕。是神赋予了猴子这种本能喔。”
　　看不出这个男人还是一个流浪哲学家呢，我不由自主地想。
　　“猴子会模仿别人的动作很奇怪，但人会模仿别人的动作就一点也不奇怪了。神也赋予了人一些与猴子相同的本能。这让人一想起来就感到恐怖。你听过在山里面遭遇巨猴的旅人的故事吗？”
　　青年看来很喜欢说话，渐渐地越讲越多。我这个人生来就认生，一般不喜欢别人跟我搭话，但对这个青年却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兴趣。也许是他那苍白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吸引了我，又或许是我喜欢他那种哲学家式的讲话方式。
　　“不知道。那猴子怎么了？”
　　我很想听对方接着往下讲。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一个独自旅行的男子遇到了巨猴。紧接着，他的腰刀就被猴子抢走了。猴子拔出刀，半闹着玩似地挥舞着向他扑过来。那人只是个普通人，一旦腰刀被抢就变得手无寸铁，连性命都岌岌可危了。”
　　黄昏时分，就站在猴子笼前面，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开始讲述那个奇怪的故事。这一情景使我感到兴奋。我一边听一边轻声应和着。
　　“他想把刀抢回来，可对手却是善于爬树的猴子，根本无从下手。然而这个男子是个十分机智的人，终于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办法。他拣起落在周围地上的树枝，把它当作刀，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做给猴子看。而猴子那一方，很悲惨地被神授予了模仿他人动作的本能，开始一一模仿起旅人的动作来，后来，终于自杀而死了。怎么回事呢？旅人看准了猴子已经模仿得兴起的时候，就用树枝一个劲地猛抹自己的脖子，做给猴子看。猴子也模仿人的动作用刀刃抹自己的脖子，这一下可受不了啦，鲜血直流，就这样子了还在不由自主地割着自己的脖子，终于一命呜呼了。旅人不仅取回了自己的刀，还得到了一只巨猴作战利品。整个故事就是这样子。哈哈哈哈哈……”
　　青年讲完了故事开始大笑，但他的笑声却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
　　我也笑了起来，青年却突然认真了起来。
　　“不，这可是真人真事。猴子这种动物，天生就有这种悲惨而恐怖的宿命。让我来证明给你看吧。”
　　青年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根落在旁边的树枝扔给一只猴子，自己就用随身携带的手杖假装抹脖子给猴子看。
　　这样一来，到底怎么样呢？看来，青年已经把猴子的习性全摸透了，猴子捡起树枝，突然开始一个劲地割起自己的脖子来。
　　“你看啊，如果那根树枝是真的刀子的话会怎么样呢？那只小猴子，此刻恐怕早已经一命呜呼了。”
　　整个动物园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看不见。浓浓的夜色，在苍翠茂密的树林底下投射出恐怖的阴影。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开始直打哆嗦。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决不是一个普通人，似乎会使魔法。
　　“你现在明白模仿的可怕之处了吧？对人来讲也是一样的。即使是人，也是生来就有不得不进行模仿的可怕而悲惨的宿命。社会学家特鲁迪不就是用‘模仿’二字来概括和总结人类生活的吗？”
　　现在已经不能一一记清楚了，总之青年随后又就“模仿”的恐怖发表了很多见解。而且，他对于镜子也怀有一种异常的恐惧。
　　“一直盯着镜子看的话，难道不感到恐惧吗？我认为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事情了。为什么可怕？因为在镜子的另一面，有着另一个自己，像猴子一样在模仿人的动作。”
　　我记得他说过这样的一段话。
　　动物园关门的时间到了，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我们离开了动物园，但并没有就此分手，一边说着话，一边并肩在已经暮色霭霭的上野的森林中漫步。
　　“我认识你。你就是江户川先生吧？写侦探小说的。”
　　走在昏暗的林荫道上，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禁又吓了一跳。看来对方果真是个来历不明的可怕的对手，与此同时，我对他的兴趣也更加浓厚了。
　　“我喜欢看你的小说。最近的几部老实说没什么意思，但之前的作品都挺不错的，我很喜欢看。”
　　青年无论好坏，直言不讳地加以评论。
　　“啊，月亮出来了。”
　　青年的言语动不动就发生急速的跳跃。这使我不禁突然怀疑他是否精神有问题。
　　“今天大概是十四号吧？几乎是满月了呢。所谓的月光如注，大概就是指这样的情景吧。你不觉得月亮的光芒很奇怪吗？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月光拥有邪恶魔力的词句，事实的确如此。同样的景色，在月光下看起来不是和白天完全不一样了吗？即使你的脸也是如此。和刚才站在猴子笼前的你相比，现在的你看起来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我被他这么一说，又被他直盯盯地注视着，自己也感到有点怪怪的。对方脸上陷在阴影中的双眼和黑漆漆的嘴唇不知为什么，都看上去非常可怕。
　　“说起月亮，它和镜子很有缘分。之所以有‘镜花水月’和‘月明如镜’这样的词，就证明了月亮和镜子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共通之处。请你看看这儿的景色。”
　　在他的指点下，展现在眼前的不忍池云雾霭霭，泛着一层银黑色的光芒，看上去感觉比白天大了一倍。
　　“如果白天的景色是真实的，那么晚上月光照射下的景色就像是白天的景色映在镜子中的倒影。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青年这样说道。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脸色微微发白，自己就像是镜子中的影子。
　　“你不是到这儿来寻找灵感的吗？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很适合的题材。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要不要说一说啊？你愿意听吗？”
　　事实上，我的确是在想方设法构思新的小说。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想听一下这个奇怪的青年的经历。而且照目前的谈话情形来看，我似乎能感觉到，这决不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无聊的故事。
　　“那就听一听吧。到哪里去好呢，或者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我们找一个僻静的房间再听你慢慢讲。”
　　听我这么一讲，他立刻摇头，说道：“并非是我不领情，我是不会和你客气的。只是我的这个故事不太适合在明亮的灯光下来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在这儿讲好吗？就坐在那边的石头上，沐浴在拥有邪恶魔力的月光下，眼前可以眺望如镜子一般平静的不忍池。反正，这个故事也不是很长。”
　　我对青年的建议感到很满意，于是就和他在石头上并肩而坐，决定听他讲那个奇怪的故事。那块石头位于高坡上的树林中，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不忍池。
　　“柯南道尔有一部小说，名叫《恐怖谷》。”
　　青年立刻开始了他的叙述。
　　“那是关于一个夹在两山之间的险峻峡谷的故事。但是恐怖谷并不只存在于自然界中，就在东京闹市区的丸之内，就有这样的恐怖的峡谷。
　　“那是些夹在高楼和高楼之间的狭窄的道路。然而比起自然界的峡谷来，却更加险恶，更令人不寒而栗。这是文明和科学制造出来的峡谷。从谷底的小路往上看，两边是六七层高的刹风景的钢筋混凝土大楼，就像是自然形成的悬崖峭壁，既看不到一片绿叶，又没有四季盛开的鲜花，甚至无聊得连一点凹凸不平的地方也没有，简直就像书上描写的刀削斧砍的一般，不过是一条巨大的灰色裂缝。仰头看到的天空细得就像是一条带子。一天之中只有几分钟时间能有阳光或月光照射进来，阴翳得仿佛在大白天都能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冷风不可思议地一个劲地吹着。
　　“发生大地震以前，我就住在这样的一个峡谷里。大楼的正面正对着丸之内的S大街，非常醒目和气派。但是，如果绕到它的背后，就会发现它和另一幢大楼的背面紧挨着，中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道路，如同两座有窗户的钢筋混凝土的悬崖。所谓的都市峡谷，就是指这样的地方。
　　“大楼的房间除了极少数有人用来兼作住宅，大部分都是只在白天使用的办公室，到了晚上就变得空无一人。正因为白天十分热闹，夜里才显得格外孤寂冷清。明明是地处丸之内的闹市，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是在深山里一样，甚至让人怀疑好像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只要夜幕降临，大楼后面的峡谷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深山幽谷。
　　“白天我在大楼里做值班员，晚上就住在大楼的地下室里。虽然有四五个同伴一起合住，但我喜欢绘画，有空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独处，在画布上涂抹上几笔，自然平时就很少和同伴们说话。
　　“我要讲的那个案件就发生在现在所说的这个峡谷里，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先对这个地方作个描述。在这座建筑里面，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说是巧合，实在太过相似了，以至于有时我甚至觉得，这很可能是设计大楼的建筑师即兴发挥的恶作剧。
　　“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这两栋大楼大小差不多，都是五层楼。正面和侧面的颜色及装饰虽然不同，面对着峡谷的背面却惊人的相似。无论从屋顶的形状，到灰色的墙壁，以及各层每四个一排的窗户，简直就像翻拍的照片似的完全一模一样，或许连水泥墙上裂纹都毫无二致也未可知。
　　“大楼背面朝向峡谷的房间一天之中只能享受到几分钟转瞬既逝的阳光，自然租用的客户就很少。特别是最不方便的五楼，几乎总是空关着。我有空的时候经常带着画布和画笔，跑到那些空房间里去作画。每次从窗子里面朝外看时，看到对面的大楼就像是这边的照片一样惊人地相似，不禁会感到心里发毛。似乎给人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要发生。
　　“不久，我的预感就变成了事实。在五楼北头的窗户上，有人上吊自杀了。而且，没隔多久，相同的事件重复了三次。
　　“最初的自杀者，是一名做香料经纪的中年人。当初这个人来租房子的时候，我就对他有些印象。虽然是个经商的，却不太像商人，看上去有些忧郁，好像老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当时我想，说不定这个人会租下终日不见阳光的大楼背面的房间，果然猜得没错。他选择了五楼北头最荒凉的(或许在大楼里用到荒凉这个词你会觉得很奇怪，但那个房间的确给人十分荒凉的感觉)，最阴暗的，因此也是最便宜的两室户。
　　“就这样，他搬进来以后，大概不到一个星期，总之只有很短的时间。
　　“因为是单身，他把其中的一间作为寝室，在那里安置了简陋的床铺，晚上就独自住在那个能够俯瞰整个峡谷，阴森可怕且十分荒凉的，宛如悬崖上的洞窟一般的房间里。然后，就在一个月光很亮的晚上，他用一根细麻绳把自己吊在窗户外面用来挂电线的横木上，自杀死了。到了早上，负责这一带道路清洁的清洁工发现了他的尸体高挂在悬崖上轻轻地摇晃着，随即造成一阵恐慌。
　　“到底他为什么要自杀，最后也没能搞清楚就不了了之了。从各方面的调查结果来看，既不是因为事业进展有问题，也不是因为债务缠身，由于是单身未婚，自然也就不存在因家庭纠纷而烦恼的问题，也就是说，并非殉情自杀，例如因为失恋而遭受打击之类的。
　　“‘大概是中了邪吧，当初他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奇怪，总是莫名其妙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大家这样纷纷议论着，简单地处理了后事。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没过多久，第二个人又租了这个房间，但他并不在这儿留宿。一天晚上，据说是通宵盘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出房门，谁知道第二天，又引起一阵骚动。第二个房客也用一模一样的方法，上吊自杀了。
　　“自杀的原因仍然无从知晓。这次的死者和那个香料经纪不同，是个性格十分活泼开朗的人，之所以选择那个阴森森的房间，完全是因为房租低廉这个极单纯的原因。
　　“于是谣言不胫而走，说是恐怖谷中的那个房间的窗户受到了恶魔的诅咒，只要人一进入那个房间，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一个人去自杀。
　　第三名牺牲者，并不是大楼里的普通房客。在大楼的管理员里，有一个特别胆大的家伙，说是要去亲自试一试看看有什么情况，颇有些打算到鬼屋里去探险的意思。”
　　青年讲到这里，我对他的故事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就插了一句：“接下来，那位好汉是不是也一样上吊自杀了？”
　　“是的。”
　　青年感到有些吃惊，他看着我的脸，好像有点不高兴似地回答。
　　“一个人上吊自杀了，于是乎就在同一个地方，不断有人上吊自杀，总之，这就是你所谓的模仿本能的可怕之处吗？”
　　“哦，是这样啊，你一定是觉得有点无聊了吧？不对不对，这个故事可不是这样简单。”
　　青年好像松了一口气，立刻修正了我的错误想法。
　　“这可不是司空见惯的那种例如有人中了邪，总是有人不断死亡的无聊透顶的故事。”
　　“那真是对不起，请你继续往下讲。”
　　我急忙为我的误解而表示歉意。
　　“管理员单身一人，接连在那个古怪的房间里呆了三个晚上。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个管理员就像驱魔成功了似的非常得意。于是我对他说：‘你在那儿的三个晚上都是阴天吧？都没有出月亮吧？’”
　　“哦，难道自杀和月亮也有什么关系吗？”
　　我感到有些吃惊，急忙问道。
　　“是的，有关系。我发现第一个自杀的香料经纪，还有接下来的那个房客，都是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死去的。只要没有月亮的话，自杀案件就不会发生。而且案件应该是发生在银白色的月光照射到峡谷里的那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我坚信这一点。”
　　青年一边说着，一边昂起看上去朦朦胧胧的苍白的脸，凝视着脚下沐浴在月光下的不忍池。池边的景色倒映在青年所谓的巨大的镜子里，衬着白色的月光，萦绕出一股妖异的氛围，横亘在我们面前。
　　“就是它，这不可思议的月光的魔力！月亮的光辉就像是冰冷的火焰，能够诱发出邪恶的激情。人们的心会像磷火一样燃烧起来。就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激情，催生了例如《月光曲》那样的名作。即使你不是诗人，在月光下也会不由自主地慨叹人生的无常。如果可以把这些都说成是‘艺术的疯狂’的话，那么月亮不正是这些所谓‘艺术的疯狂’的始作俑者吗？”
　　我不禁为青年的精妙言辞所折服。
　　“那么，你的言下之意，是月光使这些人自缢而死的喽？”
　　“是的。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月光的缘故。但是光有月光是不能使人自杀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恐怕现在正沐浴着月光的你我都快要去上吊自杀了。”
　　青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像是倒映在镜子里的影子一样。我就像乍听恐怖故事的小孩子一样，不由得感到一阵发冷。
　　“那个胆大的管理员第四天晚上仍然睡在了鬼屋里面。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
　　“那天晚上，我在地下室的被窝里面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从高高的窗户中射进来的月光，心里好像觉察到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一下子爬了起来，然后就穿着睡衣，沿着狭窄的楼梯不顾一切地一口气奔上五楼。一改白天的喧闹，你简直想像不出深夜的大楼里是何等的寂静和恐怖。整幢大楼如同一座拥有数百个房间的庞大的墓地，就像是传说中古罗马的地下墓穴。楼里并非是一片漆黑，走廊的路口也亮着灯，但那一点点昏暗的灯光看上去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我就像患了梦游症似地在废墟般的大楼中摸索着，感到难以形容的恐惧。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摸到那个房间，我发疯一样地敲打着房门，嘴里喊着那个管理员的名字。
　　“但是，房间里听不到有任何的回答。只有我自己的喊叫声，孤独地回荡着，直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一拧把手，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角的桌子上，无精打采地亮着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借着灯光放眼望去，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床上是空的，而窗户却敞开着。
　　“朝窗外望去，对面的大楼从第五层的中间到楼顶，在马上好像要逃开去的最后的月光的照射下，朦朦胧胧地闪着银光。和这边正对的相同形状的窗户也敞开着，就像是张开的黑咕隆咚的大嘴，借着奇异的月光看去，简直就和这边的情形一模一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为了确认，我颤抖着把头探出窗外，却不敢马上转过头去，先朝着楼底下扫了一眼。月光只照到大楼上面的一小部分，两座楼之间完全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接着，我好像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把头转向右边。大楼的墙壁虽然完全处在阴影之中，但借着对面墙壁反射过来的月光，还隐约能够看到物体的大概形状。事实果然不出我所料，随着视角一点点地往上移，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一双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的脚，接着是一动不动低垂着的手，身体直挺挺的，脖子紧紧地勒在绳子里，头低垂着，几乎折成了两半。那个胆大的管理员，果然也中了月光的魔法，吊死在那根挂电线的横木上。
　　“我倒吸了一口凉气，急忙把头从窗外缩了回来，也许是怕自己也会被月光的妖术所迷惑吧。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视线无意中朝对面望去，突然看到在对面敞开的四四方方的窗子里，有一张正在向这边窥探的脸。因为只有这张脸被月光照到，所以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即使是在月光底下，也能够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张黄黄的、干瘪的、甚至是畸形的令人作呕的脸。那张脸，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
　　“我大吃一惊，一瞬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之所以这么讲，可能我还没有讲过，是因为对面的那栋大楼由于其所有者和担保银行之间正在打官司，当时应该是空置着的。
　　“半夜里空置着的屋子里居然有人！而且，就在出事的窗子对面的窗户里，居然有一张蜡黄的脸在那里窥探着。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幻影？说不定我也中了那个家伙的妖法，很快也会上吊自杀了。
　　“仿佛被人从背后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我感到浑身冰冷，不由得直打哆嗦，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蜡黄色的脸。仔细一看，那是个瘦瘦的、矮矮的五十多岁的老头。那个老头也一直盯着我瞧，过了一会儿，突然好像意味深长地一笑，就消失在窗子的阴影里。他的笑容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简直就像是整个脸变了形，上面全是皱纹，只有嘴巴往左右像是裂开似地飞快地咧了一下。”
　　“第二天，我急忙向同事和别的办公室的勤杂工打听，果然对面的大楼是空置的，晚上连值班的人也没有。难道我看到的真的是一个幻影？
　　“连着发生了三起莫名其妙的自杀事件，警方虽然也就此展开了一系列的调查，但由于在自杀这一点上并无疑议，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意外。我无法满足于住在那房间里的人全都是精神错乱的病人这样一个荒唐无稽的解释。我一直都认为那个脸色蜡黄的老头才是真凶，是他谋杀了那三个人。正好在发生上吊事件的那个晚上，那个家伙在对面的窗户里向这边窥视，还不怀好意地阴笑着。
　　这笑容里面似乎潜伏着某些可怕的秘密。
　　“接着，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我终于有惊人的发现。
　　“那天我外出办完事回来，路过那座空置大楼正面的街道，紧挨着那座大楼排列着一长溜供出租的小型旧式砖瓦砌成的事物所，好像叫做什么三菱几号馆。有一个绅士打扮的人正噔噔噔的飞快跃上房子前面的台阶，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个穿着晨礼服，瘦小，略有些驼背的老绅士。感觉他的侧面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停下来仔细看时，绅士已到了门口，正擦着鞋上的灰尘，忽然朝我这边转过脸来。我大吃一惊，仿佛连呼吸也停顿了。为什么？那个气派的老绅士竟然和那天晚上从空荡荡的大楼窗户里看到的那个黄脸的怪物长得一模一样。
　　“绅士的身影消失在事物所里。我随即看了一下门口的铁牌，上面刻着目罗眼科、目罗聊斋的字样。我又找到那里的勤杂工，从他的口中证实了刚才进去的那人就是目罗博士。
　　“医学博士半夜潜入空无一人的大楼，看着上吊自杀的人嘿嘿笑。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叫人无法解释。这不禁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从那时开始我就尽可能千方百计从很多人那里打听目罗聊斋的历史和生活情况。慢慢地我了解到目罗是个很有资历的老博士，却没什么名气，也不太会挣钱，到了老年还在租借的事物所里执业，是个非常古怪的人，对待患者一点都不和蔼，有时甚至看上去有点疯疯癫癫的。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一直是独身一人，现在把办公室当作住处，晚上就留宿在那里。此外还听说他非常喜欢阅读，除了专业书籍之外还拥有许多古老的哲学著作和心理学犯罪学方面的书。
　　“‘在那间诊所里面的房间里，排列着各种各样的假眼，那几百个玻璃做的假眼球好像在一直盯着你看。光是排列着那么多的假眼，就令你有点不寒而栗。另外还摆放着两三个死人的骸骨和真人一样大小的蜡像，真不知眼科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用。’“在我工作大楼里的一个商人，告诉了我他在目罗博士的诊所里看病时的奇怪体验。
　　“从那以后，我只要有空就密切注意着博士的一举一动。
　　另外，我还不时留意着对面大楼的五楼的窗户，却没有发现什么怪异的地方。那张蜡黄的脸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管怎么说目罗博士十分可疑。那天晚上，在对面窗户里窥视的蜡黄色的脸准是目罗博士。那么事情真是奇怪，假设是目罗博士策划的这起杀人事件，那么，为什么，他又是用什么手段来达到目的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如此，我仍然认定目罗博士就是整个事件的幕后真凶。
　　“我每天都思考着这件事。有时侯，我甚至还爬上事物所后面的围墙透过窗户观察目罗博士的房间。房间里果然摆着商人所说的死人骸骨、人形蜡像和装满假眼的玻璃柜。
　　“但是我什么也没打探得到。我怎么也不明白，怎样才能从隔着峡谷的对面大楼自由地控制峡谷这边房间里的人。
　　是催眠术吗？不，这不可能。据说催眠术对例如死亡这样的重大暗示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在最后的自杀事件过去半年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让我解开谜团的机会。那个房间里又来了一个新的房客。租房子的人是从大阪来的，对发生的怪事一无所知。而大楼的管理处为赚取租金，什么也没讲就把房间租出去了。的确，已经过了半年了，人们根本没有考虑是否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但至少我坚信，那个新住户最后一定也会上吊自杀的。
　　于是，我打算凭自己的力量来阻止惨案的发生。
　　“我从那一天起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全力注视着目罗博士的一举一动。我终于嗅到了线索，找出了博士的秘密。”
　　“那个大阪人搬来后第三天的晚上，一直紧盯着博士事物所的我终于发现他遮遮掩掩地，连出诊的包都没带，只身出了事物所。不用说我立刻尾随而至。接着发现博士出人意料地来到附近一所大楼里的一间有名的西装店，从众多的成衣中选购了一套西服，就直接返回了事物所。
　　“作为一个很少交际的医生，博士自己没理由要买成衣穿。如果是给助手穿的衣服的话，也用不着身为主人的博士自己偷偷摸摸地去买。这真是太奇怪了。到底那套西装是做什么用的呢？我心烦意乱地盯着博士刚走进去的事物所的大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猛地想起可以像前面讲过的那样爬到后面的围墙上去监视博士的房间。或许可以看到博士在房间里干什么，这样想着，我立刻朝事物所的后面奔去。
　　“攀上围墙，悄悄地往里一看，博士果然在房间里。而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博士正在做着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不禁思索，这个脸色蜡黄的医生究竟在干什么呢？人形的蜡像！瞧，就是前面讲过的和真人一样大小的蜡人像。他正在给蜡人像穿上刚才买的衣服。而那八百个玻璃做的假眼，正直直地盯着他。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听到这里，你大概已经有点明白了吧。我也是当时才领悟到的，不由得为这个老医生的奇妙构想而感叹不已。
　　“你看，蜡人像穿的西装成衣，和那个鬼屋里新来的住户的西装，无论是从颜色还是花样条纹都分毫不差，是博士专门从众多的成衣里面挑选出来的。
　　“已经用不着再多费口舌了。正好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今天晚上，说不定那样的恐怖事件就会重演。我应该怎么做呢？我一边下台阶，一边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紧接着，我突然想到了连自己都吃惊的绝妙办法。如果说给你听，你一定会拍手称赞的。
　　“我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静待夜幕降临，然后抱着一个大包袱进入五楼的那个房间里。新来的住户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所以房间上了锁。我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门进入房间，坐在办公桌前，装出一副晚上加班的样子。桌上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映出我伪装成住户的身影。衣服呢，正好我的同事有一件西装的样式和住户的很相似，我就借来穿上。
　　连发形什么的也搞成一样。然后，就背对着窗户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用说，这样做就是想把我的存在通知对面窗户的黄脸人。但我决不会转身，让对方有可乘之机。
　　“三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有没有猜对呢？或者我的计划能够奏效吗？这实在是漫长等待的心里惴惴不安的3小时。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要回头看，脖子都快挺不住了，差点就转过去了。终于等到了那个时刻的来临。
　　“手表的指针指向10点10分。耳中听到“嚯，嚯”的两声猫头鹰的叫声。哈哈，不出我所料，这是想通过猫头鹰的叫声吸引我朝窗外看的小伎俩。在丸之内的闹市中听到猫头鹰的声音，无论是谁都会想探个究竟。我一下就明白了，我不再犹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玻璃窗。
　　“对面的大楼完全笼罩在月光之中，闪着银色的光芒。
　　前面已经介绍过，两边大楼的结构是完全一模一样的。那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你很难想像那种怪异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面硕大的壁镜，而镜子里就倒影着这边大楼的模样。相同的构造再加上月光的魔力，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我可以从对面看到自己所站的窗户。窗户是一直开着的。还有我自己……耶，这个镜子还真是奇怪。我突然发现我自己的影子像是被抠掉了一样，没有映在镜子上？这不可能啊。这里面肯定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陷阱。
　　“到底我自己(的影子)到哪儿去了呢？我的的确确是站在镜子前面的呀。我急忙四处张望，找不到可不行。
　　“接着，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但不是在窗子里，是在窗外的墙壁上，发现了用细绳子吊在挂电线的横木上的自己。‘哦哦，原来是这样，我在那个地方呀。’“我这样嘀咕着，听起来或许会很奇怪。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简直是噩梦。是的，在噩梦中自己虽然不想那样做，却有一种不知不觉被吸引的感觉。我盯着镜子看，自己当然是睁着眼睛的，而镜子里的自己却闭上了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我自己也会一样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吗？
　　“那么，为了和镜子里的自己一样，我不就也得把自己吊起来了吗？对面的我的脖子是吊着的，真正的自己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上吊的姿势看不出有一点恐怖啦、丑陋啦，只是美丽，就像是一幅画。我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和画融为一体的冲动。
　　如果没有月光魔力的帮助的话，恐怕目罗博士的奇幻的诡计就全无效力了。
　　“我想你一定全明白了吧，所谓目罗博士的诡计，其实不过是很简单的事情而已。就是给蜡人穿上和这边房间主人一模一样的衣服，然后在同这边的挂电线的横木相同的部位装根木头，把蜡人用细绳子挂在上边给你看。
　　“完全相同的房子结构和充满魔力的月光，赋予了这一切极其出色的效果。
　　“这个诡计的恐怖在于，即使已经事先预知的我，也到了一不留神就把一只脚踏上了窗台，直到这时才突然惊觉的程度。
　　“我从麻木中清醒过来，一边抗拒着恐怖的感觉，一边打开了准备好的包裹，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窗户。
　　“等了几秒钟……果然，和我预测的一模一样。为了观察我的状况，那张蜡黄的脸，也就是目罗博士突然从对面的窗子里冒了出来，向这边窥视。
　　“正潜伏着等待的我，怎么可能不抓住这一刹那的机会呢？
　　“我两手高举着包袱里的东西，猛地把那东西放到了窗台上。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也是一个人偶。是我从那个服装店里借来的人体服装模特。模特身上穿着晨礼服，和目罗博士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时，月光已射到了谷底附近，在月光的反射下，这边的窗户也映得发白。可以清楚地看清物体的形状。
　　“我以决斗的心情，紧盯着对面窗子里的怪物。嘴里一边念着，混蛋！你来吧，你来吧。
　　“接下去会怎样呢？人到底和猴子一样，也被神授予了同样的宿命。
　　“目罗博士落入了同他自己想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圈套中。
　　这个瘦瘦的老头摇摇摆摆地凄惨地跨过窗台，和这边的模特一样，坐在了窗框上。
　　“我操纵着人偶。
　　“我站在人体服装模特的后边，高举双手，对面的博士也举起了双手。
　　“抬起模特的腿，博士也抬起腿。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哇……我杀了人！
　　“我从后面猛地用力一推坐在窗台上的模特，模特发出咣的一声，从窗台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从对面的窗户里，就像这边的影子一样，穿着晨礼服的老人，嗖的一声，随风而落，坠入深深的谷底。
　　“紧接着，隐约可以听到发出‘啪’的一声物体摔破的声音……目罗博士死了。
　　“我就如同我曾经在一个晚上见到过的黄脸人一样，丑恶地大笑着，一边将右手抓着的一根绳子拖了上来。那个系在绳子上的借来的人体模特，刺溜溜地越过窗户，被拉回到房间里。如果任其落到谷底的话，我就摆脱不了杀人的嫌疑，那就糟糕了。”
　　故事讲完了，青年人脸上浮现出一丝黄脸的目罗博士似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
　　“至于目罗博士的杀人动机吗，就没有必要解释给你这个侦探小说家听了。你应该知道的，即使没有任何的动机，人有时也会为了杀人而杀人的。”
　　青年说完，站起身来，对我的挽留充耳不闻，朝对面飞快地走掉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之中，月光悄然洒落下来，我迷迷糊糊地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一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和青年的邂逅，以及他的离奇的故事，末了连这个青年人本人，都是由他所讲的“月光的魔力和妖法”幻化出来的奇怪的幻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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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目罗博士

第13章　目罗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