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约墙头花,分辉映衢路。 色随煦日丽,香逐轻风度。 蛱蝶巧窥伺,翩翩兢趋附。 缋绻不复离,回环故相慕。 蛛网何高张,缠缚苦相怖。 难张穿花翅,竟作触株兔。 朱文公有诗云:“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见得人到女色上最易动心,就是极有躁守的,到此把生平行谊都坏。且莫说当今的人,即如往古楚霸王,岂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输到虞姬身上,到死犹然恋恋。又如晋朝石崇,爱一个绿珠,不舍得送与孙秀,被他族灭。唐朝乔知之爱一妾,至于为武三思所害。至若耳目所闻见,杭州一个秀才,年纪不多,也有些学问,只是轻薄好挨光,讨便宜。因与一个赌行中人往来,相好得紧,见他妻子美貌,他便乘机色搭,故意叫妇人与他首饰,着他彻夜去赌,自己得停眠整宿,还道不像意,又把妇人拐出,藏在坟庵里。他丈夫寻人时反帮他告状,使他不疑,自谓做得极好,不意被自家人知觉,两个双双自缢在庵中。把一个青年秀才陪着红粉佳人去死,岂不可惜?又还有踹人浑水,占了人拐带来的女人,后来事露,代那拐带的吃官司,吃敲,吃打。奸人妻子,被人杀死,被傍人局诈,这数种,却也是寻常有的,不足为奇。如今单讲的是贪人美色,不曾到手,却也骗去许多银子,身受凌辱的,与好色人做个模样。 话说浙江杭州府,宋时名为临安府,是个帝王之都。南柴北米,东菜西鱼,人烟极是凑集,做了个富庶之地,却也是狡狯之场。东首一带,自钱塘江直通大海,沙滩之上,灶户各有分地,煎沙成盐,卖与盐商,分行各地,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桥设立批验盐引所,称掣放行,故此盐商都聚在杭城。有一个商人姓吴名,字尔辉。祖籍徽郡,因做监,寓居杭城箭桥大街。年纪三十二、三,家中颇有数千家事,但做人极是啬吝,真是一个铜钱八个字,臭猪油成坛,肉却不买四两,凭你大熟之年,米五钱一石,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外面恰又装饰体面,惯去闯寡门,吃空茶,假耽风月,见一个略有些颜色妇人,便看个死。苦是家中撞了个妇人,年纪也只三十岁,却是生得胖大,虽没有晋南阳王保,身重八百斤,却也重有一百二十。一个脸,大似面盘,一双脚,夫妻两个可互穿得鞋子。房中两个丫鬟,一个秋菊,年四十二,一个冬梅,年三十八。一个髻儿长歪扭在头上,穿了一双鞋,日逐在街坊上买东买西;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儿,龌龊也有半寸多厚,正是: 何处生来窈窕娘,悬河口阔剑眉长。 不须轻把裙儿揭,过处时闻酱醋香。 只因家中都是罗刹婆、鬼子母,把他眼睛越弄得饿了,逢着妇人,便出神的看。时尝为到盐运司去,往猫儿桥经过。其时桥边有个张二娘,乃是开机坊王老实女儿,哥哥也在学,嫁与张二官,叫名张谷。张家积祖原是走广生意,遗有账目,张谷要往起身进广收拾,二娘阻他,再三不肯,只留得一个丫鬟桂香伴,不料一去十月有余。这妇人好生思想,正是: 晓窗睡起静支颐,两点愁痕滞翠眉。 云髻半□慵自整,王孙芒草系深思。 尝时没情没绪的倚着楼窗看。一日恰值着吴尔辉过。便盯住两眼去看他。妇人心有所思,那里知道他看,也不躲避。他道这妇人一定有我的情,故此动不也动,卖弄身份。以后装扮得齐齐整整,每日在他门前晃。有时遇着,也有时不遇着,心中尝自道:“今日这一睃,是丢与我的眼色,那一笑与我甚是有情。”若不见他在窗口时,便踱来踱去,一日穿梭般走这样百十遍。也是合当有事,巧巧遇着一个光棍,道:“这塌毛甚是可恶,怎在这所在,哄诱人良家妇女。”意思道他专在这厢走动,便拿他鹅头。不料一打听,这妇人是良家,丈夫虽不在家,却极正气,无人走动。这光棍道:“待我生一计弄这蛮子。”算计定了。次日立在妇人门首,只见这吴尔辉看惯了,仍旧这等侧着头,斜着眼望着楼窗走来。光棍却从他背后轻轻把他袖底一扯,道:“朝奉。”吴尔辉正看得高兴,吃了一惊,道:“你是甚人?素不相认。”这光棍笑道:“朝奉,我看你光景,想是看想这妇人。”吴尔辉红了脸道:“并没这事,若有这事,不得好死,遭恶官司。”光棍道:“不妨,这是我房下,朝奉若要,我便送与朝奉。”吴尔辉道:“我断不干这样事。”板着脸去了。次日这个光棍又买解,仍旧立在妇人门前,走过来道:“朝奉,舍下吃茶去。”吴尔辉道:“不曾专拜,叨扰不当。”那光棍又陪着他走。说:“朝奉,昨日说的,在下不是假话,这房下虽不曾与我生有儿女,却也相得。不知近日为些什么,与老母不投,两边时常兢气,老母要我出他,他人物不是奖说,也有几分,性格待我极好,怎生忍得?只是要做孝子也做不得义夫;况且两硬必有一伤,不若送与朝奉,得几十两银子,可以另娶一个,他离了婆婆,也得自在。”吴尔辉道:“恩爱夫妻,我仔么来拆散你的,况且我一个朋友,讨了一个有夫妇人,被他前夫累累来诈。这带箭老鸦,谁人要他。”光棍道:“我写一纸离书与你是了。”吴尔辉道:“若变脸时,又道:‘离书是我逼写的’,便画把刀也没用,我怎么落你局中。”光棍道:“这断不相欺”。吴尔辉道:“这再处。”自去了。 到第三日,这光棍打听了他住居,自去相见。吴尔辉见了怕里面听得,便一把扯着道:“这不是说话处。”倒走出门前来。那光棍道:“覆水难收,在下再无二言,但只是如今也有这等迷痴的人,怪不得朝奉生疑。朝奉若果要,我便告他一个官府执照,道他不孝情愿离婚,听他改嫁,朝奉便没后患了。”吴尔辉沉吟半日,道:“怕做不来,你若做得来,拿执照与我时,我兑二十两,人到我门前时,找上三十两,共五十两,你肯便做。”光棍道:“少些,似他这标致,若落水,怕没有二百金?但他待我极恩爱,今日也是迫于母命没奈何,怎忍做这没陰骘事?好歹送与朝奉,一百两罢。”吴尔辉道:“太多,再加十两。”两边又说,说到七十两,先要执照为据,兑银。此时光棍便与两个一般走空骗人好伙计,商量起来,做起一张呈子,便到钱塘县。此时本县缺官,本府三府,署印,面审词状。这光棍递上呈子,那三府接上一看: 具呈人张青,呈为恳恩除逆事:切青年幼丧父,依母存活。上年蹇娶悍妇王氏,恃强抵触,屡训不悛,忤母致病,里邻陈情、朱吉等证。痛思忤逆不孝,事关‘七出’,妇不去,孀母不生。叩乞批照离嫁,实为恩德。上呈。 那三府看了呈,问道:“如今忤逆之子,多系爱妻逆母,你若果为母出妻,可谓孝子,但只恐其中或是夫妻不和,或是宠妾逐妻,种种隐情,驾忤逆为名有之,我这边还要拘两邻审。”光棍道:“都是实情,老爷不信,就着人拘两邻便是。”三府便掣了一根签,叫一个甲首吩咐道:“拘两邻回话。”这甲首便同了光棍,出离县门,光棍道:“先到舍下,待小弟邀两邻过来。”就往运司河下便走,将近肚子桥,只见两人走来。道:“张小山,仔么这样呆?”光棍便对张甲首道:“这是我左邻陈望湖,这是右邻朱敬松。”那敬松便道:“小山,夫妻之情,虽然他有些不是,冲突令堂,再看他半年三月处置。”光棍道:“这样妇人,一日也难合伙,说甚半年、三月?”陈望湖道:“你如今且回去,再接他阿哥,同着我们劝他一番,又不改,离异未迟。”光棍道:“望湖,我们要做人家的人,不三日、五日大闹,碗儿盏儿甩得沸反,一月少也要买六七遭,便一生没老婆也留他不得。如今我已告准,着这位老牌来请列位面审,便准离了。”敬松道:“只可打拢,怎么打开,我不去,不做这没陰骘事。”甲首道:“现奉本县老爷火签拘你们,怎推得不去。”陈望湖道:“这也是他们大娘做事拙,实的虚不得。”光棍道:“今日我们且同到舍下坐一坐,明日来回话。”甲首道:“老爷立等。”敬松道:“这时候早堂已退了,晚堂不是回话的时节,还是明日吧。”陈望湖道:“巧言不如直道,你毕竟要了落老牌,屋里碗、碟、昨日打得粉碎,令正没好气,也不肯替你安排,倒不如在这边酒店里坐一坐吧。”四个便在桥边酒店坐下,一头吃酒一头说,敬松道:“看不出,好一个人儿,怎么这等狠?”陈望湖道:“令堂也琐碎些,只是逆来顺受,不该这等放泼,出言吐语,教道乡村。”甲首道:“这须拿他出来,拶他一拶,打他二十个巴掌,看他怕不怕。”光棍道:“倒也不怕的。”敬松道:“罢,与他做甚冤家,等他再嫁个好主顾。”差人道:“不知什么人晦气哩。”吃了一会,光棍下楼去了一刻,称了差使钱来,差人不吃饭,写了一个饭票。这三个都吃了饭,送出差使钱来。差人捏一捏道:“这原不是斗殴户婚田土,讲得差使起的,只是也还轻些。”敬松道:“这里想有三分银子,明日回话后,再找一分。”差人道:“再是这样一个包儿吧。”陈望湖道:“酌中,找二分吧。”差人道:“明日我到那边请列位。”望湖道:“没甚汤水,怎劳你走,明日绝早,我们三个自来吧。”差人道:“这等明早懊来桥边会,火签耽延不得。”次早差人到得桥边,只见三个已在那边,就同到县中伺候。升了堂,差人过去缴签,禀道:“带两邻回话的。”三府便道:“怎么说?”光棍道:“小人张青,因妻子忤逆母亲,告照离异,蒙着唤两邻番问,今日在这边伺候。”三府道:“那两邻怎么说?”只见这两个道:“小人是两邻,这张青是从小极孝顺的,他妻子委是不贤,常与他母亲争竞,前日失手推了母亲一跤,致气成病,以致激恼老爷。”三府道:“这还该拿来处。”光棍便叩头道:“不敢费老爷天心,只求老爷龙笔赐照。”三府便提起笔写道: 王氏不孝,两邻证之已详,一出无辞矣。姑免拘究准与离异。 批罢,光棍道:“求老爷赐一颗宝。”三府便与了一颗印。光棍又用了一钱银子,挂了号,好不欣然,来见吴尔辉。吴尔辉看了执照道:“果然,你肯把他嫁我。”光棍道:“不嫁你告执照。”尔辉满心欢喜,便悄悄进去,拿了一封银子,十七两摇丝,三两水丝。光棍看了道:“兑准的么?后边银水,还要好些,明日就送过来。”尔辉道:“我还要择一日,今日初七,十一日好,你可送到葛岭小庄上来。”那光棍已是诓了二十两到手了。 第二日,央了个光棍,穿了件好齐整海青,戴了顶方巾,他自做了伴当,走到张家来。那光棍先走到坐启布旁边,叫一声:“张二爷在家么?”妇人在里边道:“不在家。”光棍便问道:“那里去了?”里边又应道:“一向广里去还未回。”只见戴巾的对光棍道:“你与他一同起身的,怎还未回?”光棍道:“我与他同回的,想他不在这边,明日那边寻他是了。”戴巾的转身便去。那妇人听了,不知甚意,故忙叫:“老爹,请坐吃茶,我还有话问。”那人已自去了。妇人道:“桂香,快去扯他管家来问。”此时这光棍故意慢走,被桂香一把拖住,道:“娘有话问你。”光棍道:“不要扯,老爹还要我跟去拜客。”桂香只是拖住不放,扯到家中。妇人问道:“你们那家几时与我二爷起身,如今二爷在那边?一定要你说个明白。”这个趑趄不说。妇人叫桂香拿茶来,道:“一定要你说个明白。”光棍道:“我姓俞,适才来的是我老爹,叫我在广东做生意,你们二爷一同起身。因二爷缺些盘缠,问我借了几两银子,故此我老爹来拜。”妇人道:“他仔么没盘缠?”光棍道:“他银子都买了苏木胡椒与铜货。身边剩得不多,故此问我们借。”妇人道:“他几时起身。”光棍道:“是三月初三。”妇人道:“你几时到的?”光棍道:“前月二十八。”妇人道:“怎同来,他又不到,你说明日那边寻,是那边?”光棍道:“我说明日再寻他,不曾说那边。”妇人道:“我明明听得的。好管家,说了我谢你。”光棍道:“说了口面狼藉,又是我的孽。”又待要走,妇人便赶来留说:“桂香,我针线匾里有一百铜钱,拿来送管家买酒吃。”光棍道:“说便说,二娘不要气。”妇人道:“我不气便了。”光棍道:“你二爷在广时,曾嫖一个杨鸾儿,与他极过得好,要跟二爷来,二爷不肯,直到临起身,那杨鸾儿哭哭啼啼,定要嫁他,身边自拿出一主银子把二爷赎身,二爷一厘不曾破费,因添了一个内眷,又讨了一个丫头,恐怕路上盘缠不够,问我借银十两同来。”妇人道:“既同来得知他在那里?”光棍道:“这不好说”,妇人道:“这一定要说。”光棍道:“这内眷生得也只二娘模样,做人温亲,身边想还有钱。二爷怕与二娘合不来,路上说要寻一个庄,在钱塘门外,与他住;故此到江头时,他的货都往进龙浦赤山埠湖里去,想都安顿在庄上,目下也必定回了。”妇人道:“如何等得他回,一定要累你替我去寻他。”光棍道:“我为这几两银子,毕竟要寻他,只是不好领二娘去,且等明日寻着了他来回复。”这光棍骗了一百钱去了,这妇人气得不要,人上央人,去接阿哥王秀才来,把这话一说,连那王秀才弄得将信将疑。道:“料也躲不过,等他自回。”妇人道:“他都把这些货发在身边发卖,有了小老婆,又有钱用,这黑心忘八还肯回来,好歹等那人明日回复,后日你陪我去寻他。”兄妹两个吃了些酒,约定自去。等到初十下午,只见这光棍走将来,桂香看了忙赶进去道:“那人来了。”这妇人忙走出道:“曾寻着么?”光棍道:“见了,在钱塘门外,一个庄上。早起老爹去拜,你二爷便出来相见,留住吃饭,这货虽发一半到店家,还未曾兑得银子,约月半后还。姨娘因我是同来熟人,叫我到里面与我酒吃,现成下饭,烧鸭、蹄子,湖头鲫鱼,倒也齐整,姨娘不象在船中穿个青布衫,穿的是玄色水纱衫,白生绢袄衬,水红胡罗裙,打扮得越娇了。二爷问我道:‘你曾到我家么?’我道:‘不曾’。他说:‘千定不可把家中得知?’昨日不曾吩咐得,我又尖了这遭嘴。”这妇人听了,把脚来连顿几顿,道:“有这忘八,你这等穿吃快活,丢我独自在家,明早央你替我同去寻他。”光棍道:“怕没工夫,况且我领了你去,张二爷须怪我,后边不好讨这主银子。”妇人道:“你只领我到,我自进去吧,日后银子竟在我身上还,没银子我便点他货与你。”又留他吃了些酒,假喃喃的道:“没要紧,又做这场恶。”妇人又扎缚他道:“我们明日老等你,千定要来。”光棍去了。妇人隔夜约定轿子,又约了王秀才。清晨起来,煮了饭,安排了些鱼肉之类,先是轿夫到,次后王秀才来,等了半晌,这光棍洋洋也到。那人好不心焦,一到便叫他吃了饭,吩咐桂香看家。妇人上了轿,王秀才与光棍随着,一行人望钱塘门而来。 这厢吴尔辉自行了执照,料得稳如磐石,只是家中妪人不大本分,又想张家娘子又是不怕阿婆的,料也不善,恐怕好日头争竞起来。他假说芜湖收账,收拾了铺陈,带了个心腹小郎欢哥,一个小厮喜童,来到湖上,赁了个庄,税了张好凉床,桌椅,买了些动用家伙,碗盏簇新,做顶红滴水月白胡罗帐,绵绸被单,收拾得齐齐整整,只等新人来,只见这张家轿夫抬个落山健,早已出钱塘门。光棍与王秀才走了一身汗也到城外,妇人推开帘儿问道:“到也不曾?”光棍道:“转出湖头便是,只是二娘这来,须儿得张二爷好说话,若他不在,只见得姨娘,他一个不认账,叫我也没趣,况且把他得知了,移了窠,叫我再那里去寻。如今轿子且离着十来家人家歇,等我进去先见了,我出来招呼,你们便进去,我不出来,你们不要冲进,我真要骗他到厅上,叫他躲不及你们方好。”王秀才连声道:“有理,有理。”就歇下轿,王秀才借人家门首坐了。光棍公然摇摆进去,见了吴尔辉。吴尔辉道:“来了么?”光棍道:“轿已在门前,说的物可见赐。”吴尔辉说:“待人进门着。”光棍道:“这吴朝奉,轿在门前,飞了去?只是在下也有些体面,就是他令兄也是个在庠朋友,见在外这送,当面在这时兑银子去,不惟在下不成模样,连他令兄也觉难为。如今我自领银子去,等他令兄进来。只是他令兄,朝奉须打点一个席儿待一待,也是朝奉体面。”吴尔辉便叫小厮去看,道:“果然轿子歇在十来家门前。”尔辉便叫小厮去叫厨子,将银子交出,都不是前番银子一半九二三逼冲,一半八程极逼火。光棍道:“朝奉不忠厚,怎拿这银子出来?”要换过,吴尔辉道:“兄胡乱用一用罢,这里寓居,要换不便。”光棍定要换,吴尔辉便拿出一两逼火,道:“换是没得换,兄就要去这两作东罢。”光棍恐怕耽延长久,妇人等不得赶进来,便假脱手道:“罢,罢,再要添也不成体面。”作辞去了。走到轿边,道:“两个睡得高兴,等了半日才起来,如今正在厅上与个徽州人说话,快进去。”妇人听了,忙叫轿夫,一个偏在那里系草鞋带不来,妇人恨不得下轿跑去,便与王秀才一同闯进庄门。吴尔辉正穿得齐齐整整的,站在那边等王秀才,这妇人一下轿道:“欺心忘八,讨得好小。”那吴尔辉愕然道:“这是你丈夫情愿嫁与我,有甚欺心?”妇人一面嚷。王秀才道:“舍妹夫在那里?”吴尔辉道:“学生便是。”王秀才道:“混帐,舍妹夫张二兄在那里?”吴尔辉道:“他收了银子去了,今日学生就是妹夫了。”王秀才道:“他收合银子躲了么?闻他娶一个妾在这里。”吴尔辉道:“娶妾的便是学生。”王秀才道:“妹子不要嚷,我们差来了,娶妾的是此位,张二已躲去了,我们且回罢。”吴尔辉道:“怎么就去,令妹夫已将令妹嫁与学生,足下来送,学生还有个薄席,一定要宽坐。”王秀才道:“这等叫舍妹夫出来。”吴尔辉道:“他拿了银子去了,还在轿边讲话。”此时说来,都是驴头不对马嘴。妇人倒弄得打头不应脑,没得说。王秀才道:“才方轿边说话的是俞家家人,是领我们来寻舍妹夫的。”“那里是舍妹夫?”吴尔辉道:“那是你前边令妹夫,他道令妹不孝,在县中告了个执照,得学生七十两银子,把令妹与学生作妾。”王秀才道:“奇事,从那边说起?舍妹夫在广东不回,是这个人来说与他同回,带一个妾住在这厢,舍妹特来白嘴,既没有妾在此,罢了,有甚得你银子嫁你作妾事。”吴尔辉道:“拿执照来时,兑去二十,今日兑去五十,明明白白,令妹夫得银子去,怎么没人得银?”扯了王秀才道:“学生得罪,宅上不曾送得礼来,故尊舅见怪,学生就补;桶儿亲,日后正要来往,恕罪,恕罪。”王秀才道:“怎么说个礼,连舍妹丧公婆,丈夫在广,有甚不孝,谁人告照?”吴尔辉道:“尊舅歪厮缠,现有执照离书在此。”忙忙的拿出来看,王秀才看了道:“张青也不是舍妹夫名字,是了你串通光棍,诓骗良人妻子为妾。”一把便来抢这执照,吴尔辉慌忙藏了道:“你抢了,终不然丢去七十两银子,这等是你通同光棍假照诓骗我银子了。”王秀才道:“放屁。”一掌便打过去。吴尔辉躲过,大叫道:“地方救人,光棍图赖婚姻打人。”王秀才也叫道:“光棍强占良人妻子,殴辱斯文。”哄了一屋的人,也不知那个说的是。王秀才叫轿夫:“且抬了妹子回去,我自与他理论。”吴尔辉如何肯放。旁边人也道:“执照真的,没一个无因而来之理。”两下甚难解交。巧巧儿按察司湖船中吃酒回,一声:“屈。”叫锁发钱塘县审。 发到县来,王秀才说是秀才,学中讨收管;吴尔辉先在铺中受享一夜。次日王秀才排了“破靴阵”,走到县中,行了个七上八落的庭参礼,王秀才便递上一张是:假照诓占事。道:“生员有妹嫁与张谷。土豪吴乘他夫在广,假造台台执照,强抢王氏,以致声冤送台,伏乞正法。”你一句,我一句,那三府道:“知道,我一定重处。”就叫这一起。只见吴也是一张状子,道诓动事,道:“无子娶妾,遭光棍串同王氏,诓去银七十两。”那三府道:“王生员,你那妹子没个要嫁光景,怎敢来占?”王秀才道:“生员妹子,原有夫张谷,在广生理,土豪吴贪他姿色,欺他孤身,串通光棍,假称同伙,道生员妹夫娶妾在吴家,诓生同妹子去;若不是生员随去,竟为强占了。”三府叫吴道:“你怎敢强占人家子女?”吴道:“小人因无子要娶妾,王氏夫张青拿了爷台执照,说他妻子不孝,老爷准他离异,要卖与小的,昨日他送这妇人到门,兑七十两银子去,却教这王生员道小人强占,希图白赖。”就递上抄白执照。三府道:“王生员,这执照莫不是果有的事?”王秀才道:“老大人,舍妹并无公婆,张谷未回,两邻可审,现在外边。”三府道:“叫进来。”只见众邻里一齐跪在阶下。三府道:“叫一个知事体的上来。”一个赵裁缝便跪上去。三府道:“张青可是你邻里么?”赵裁道:“小的邻舍只有张谷,没有张青。”三府道:“是张谷么?”赵裁道:“是,是。”三府道:“如今在那里?”赵裁道:“旧年八月,去广里未回。”三府道:“王氏在家与何人过活。”赵裁道:“他阿婆三年前已死,阿公旧年春死在广东,家里只有一个丫头桂香。”三府道:“他前日为什么出去?”赵裁道:“是大前日,有个人道他丈夫讨小在钱塘门外,反了两日,赶去的,余外小的不知。”三府道:“你不要谎说。”赵裁道:“谎说前程不吉。”三府道:“你莫不是买来两邻?”赵裁慌道:“见有十家牌,张谷过了,‘赵志裁缝生理’便是小的。”三府讨上去一看,上边是: 周仁酒店。吴月织几。钱十淘沙。孙径挑脚。冯焕篦头。李子孝行贩。王春缝皮。蒋大成摩镜。 共十个,并没个陈清、朱吉,心里也认了几分错。就叫吴道:“执照是你与张青同告的么?”吴道:“是张青自告的。”三府道:“你娶王氏,那个为媒?”吴道:“小的与他对树剥皮,自家交易的。”三府道:“兑银子时也没人见了。”吴道:“二十两摇丝,五十冲头,都是张青亲收。”三府道:“在那家交银?妇人曾知道么?”吴道:“昨日轿子到门交的银子,原说瞒着妇人的。”三府道:“好一个兀突蠢材,娶妾须要明媒,岂有一个自来交易的?”吴道:“小的有老爷执照为据。”三府道:“拿上来!”吴道:“小的已抄白在老爷上边。真本在家里。”三府便叫前日拘张青两邻差人。那甲首正该班,道:“是小的。”三府道:“张青住在那里?”答应道:“说在荐桥。”三府道:“你仍旧拘他与两邻来。”甲首道:“那日他自来的,小的并不曾认得所在。”三府道:“又是一个糊涂奴才。”三府便叫王生员:“我想你两家都为人赚了,你那妹子原无嫁人的事,不消讲了。”便叫吴:“你这奴才,若论起做媒没人,交银无证,坐你一个诓骗人家子女也无辞。”吴便叩头道:“老爷,冤枉。”“只是你还把执照来支吾,又道见妇人到门发银,也属有理。如今上司批发,不可迟延,限你五日内,与那差人这奴才寻获张青;若拿不到,差人三十板,把这朦胧告照,局骗良人妇女罪名坐在你身上。”叫讨的当保,王生员与王氏,邻里暂发宁家。可笑这吴在外吃亲友笑,在家吃妇人骂,道:“没廉耻,入娘贼,让我去讨甚小老婆,天有眼,银子没了,又吃恶官司。”耐了气,只得与差人东走西闯,赔了许多酒食,那里去寻一个人影儿?到第四日,差人对吴道:“吴朝奉,我认晦气,跑了四日了,明朝该转限,我们衙门里人,匡得伸直脚打两腿,你有身家的人,怎当得这拷问?况且朦胧诓骗都是个该徒的罪名,须寻得一个分上才好。”吴原是一个臭吝不舍钱的,说到事在其间,也啬吝不得,便与他去寻分上。正走间,一个人道:“张二倒回来了,王秀才妹子着甚鬼,东走西跑,打官司。”差人道:“我们也去看看,莫不是张青?”走时,只见张家堆上许多货,张谷还立在门前收货,妇人立在帘边,这张二且是生得标致,与张青那里有一毫相像。吴见了,越觉羞惭。正是: 柳姬依旧归韩子,叱利应羞错用心。 差人打合吴,寻了一个三府乡亲,倒讨上河,说要在王氏身上追这七十两银子,分上进去,三府道:“他七十两银子再不要提起罢了,只要得王秀才不来作对,说你诓骗,还去惹他,但是上司批发,毕竟要归结,只可为他,把事卸在张青身上,具由申复。”只这样做,又费两名“水手”。三府为他具由,把诓骗都说在张青身上,照提缉获。吴不体来历,罚谷,事完也用去百十两。正是: 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膻。 当场街坊上编上一个《桂枝儿》道: 吴朝奉,你本来极臭、极吝。人一文,你便当做百文。又谁知,落了烟花阱。人又不得得,没了七十金。又惹了官司也,着什么要紧。 总之,人一为色欲所迷,便不暇致详,便为人愚弄。若便吴君无意于妇人,棍徒虽巧,亦安能诓骗得他?只因贪看妇人,弄出如此事体,岂不是一个好窥良家妇女的明鉴?古人道得好:“他财莫要,他马莫骑。”这便是个不受骗要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