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虽然看得不怎样清楚,也听得不怎样清楚,已经能够分出敌我,等到那些手举火把的人完全进入了峡道,立即将堆在绝壁边缘的石块推下。轰轰发发的滚石声震耳欲聋,飞扬的尘土亦遮蔽了本已不清晰的视野,可是从峡道口急闪出来的火光,他已经知道收到预期的效果。
与之同时他亦由心寒出来。若非他赶至,将那些石块推下去的是中原五义的弟子,鸟帮将会有什么结果实在不难想像得到,何况在峡道之外还有燕南郭胜等人?
可是他的心并未因此放下,那主要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没有听到凤生的声音。
以凤生的性格,若是没有事,必然在后掩护,也必然振吭呼喝那些手下赶快进峡道。
即使他已负伤,只要还能叫得出,也一定会叫出来。到底怎样了?凤栖梧前所未有的焦躁,所以没有将那些石块全推下去,暗忖差不多,身形便展开,向鸟帮逃走的方向,往山下掠去。
× × ×
铁雁等人当然也听到滚石之声,却已经全都出了峡道,也所以无不惊讶之极。
马嘶声,曹廷的吼叫声紧接传来,还有惨叫声,虽然很快便已给轰轰发发的巨石滚落声掩盖,使他们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清楚记得并没有在峡道上设伏,在进入之前,甚至恐怕中原五义的弟子已在峡道上埋伏好截击他们,现在埋伏不错是发动了,但对象竟然是曹廷等追兵,若说这是看错弄错,实在难以令人置信。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的人发现了峡道的埋伏,将之夺为己有,掩护他们撤退。
那是谁?没有人想得到,也就在他们怔在那里,大惑不解的时候,衣袂声入耳,一条人影如飞从山上掠下。
所有人无不紧张起来,一直到他们看清楚那个人,不由自主的爆出一声欢呼:“二爷──”
凤栖梧在欢呼声中掠到凤生旁边。
凤生仍躺在矛杆架成的床上,昏迷未醒,凤栖梧亮着了一个火摺子,细看一遍,一张脸不由白起来。
凤生的伤口已然洒上金创药,可是凤栖梧仍然不难看得出伤势的严重,他再探凤生的脉搏,面色更难看。
铁雁移步到凤栖梧身旁:“二爷,大爷伤得很重。”
凤栖梧微一颔首道:“怎会弄成这样子?”
铁雁道:“我们夜袭胡家庄,怎知道鸽组的人原来就是中原五义的弟子,暗通消息,我们一入庄便中埋伏。”
凤栖梧摇头,铁雁接道:“大爷掩护众兄弟后退,金鹏替大爷挡击曹廷一枪,当场命丧,霍青竹乘机偷袭,大爷不忍以金鹏的尸体挡住来剑,才伤成这样。”
凤栖梧微喟一声:“大哥是一条好汉,也所以才得到你们的爱戴。”
铁雁握拳道:“中原五义却都是卑鄙小人,四个联手攻大爷一个……”
凤栖梧道:“不要说了,大哥与你们前次偷袭柴家庄,此次又偷袭胡家庄,都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铁雁垂下头:“大爷从来都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只是这两次。”霍地又将头抬起来:“我们本来也以为是大爷不当,但今夜──”一顿,诧异的望着凤栖梧。
凤栖梧追问:“今夜怎样了?”
铁雁奇怪道:“二爷不知道大爷与中原五义之间有宿怨?”
“什么宿怨?”凤栖梧想不透。
铁雁更觉奇怪,道:“听大爷跟曹廷他们说,他们曾经伤害了大爷的一个好朋友。”
“是谁?”凤栖梧追问下去。
“这个没有说。”
凤栖梧看看凤生,又看看峡道那边,道:“我们先过去那边树林。”
那些黑衣人应声一齐移动脚步,铁雁紧随着凤栖梧,接问道:“二爷只是一个人?”
“也是入夜之后才从燕南郭胜口中知道你们夜袭胡家庄的事。”
“燕南郭胜?这不都是中原五义的弟子?”
“不错,他们原是要会合埋伏峡道两旁峭壁上的人截击你们。”
铁雁骇然:“现在他们……”
“大都死了。”凤栖梧摇头:“我不想杀他们,可是他们一定要杀我,因为我姓凤,而且还要来这里救人。”
“幸好二爷及时赶到来。”铁雁犹有余悸,打了一个寒噤。
凤栖梧轻叹了一口气:“你将他们的说话跟我详细说一遍。”
铁雁的记性很好,事实说话也不多,所以他几乎一字不漏,说得很详细。
凤栖梧也听得很仔细,双眉不觉深锁,嘟喃道:“十三枪,十七剑,二十三刀,还有扇骨流星鎚痛扎乱搥,中原五义到底与那个人有什么仇恨,竟然用到这么凶残的手段?”
铁雁一直留意凤栖梧的神态变化,忍不住问:“二爷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
凤栖梧摇头:“大哥肯为他不惜牺牲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可见得他一定是大哥的好朋友,大哥的好朋友有那一个我不认识?”
铁雁亦道:“我跟随大爷也有十多年了,一样对这件事全无印象。”
“曹廷他们知道了原因,除却那些话之外,没有其他的话了。”
“没有了。”铁雁一再摇头。
凤栖梧叹了一口气:“那只有待大哥醒来,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铁雁走了几步,又问:“二爷,一个人给弄成那样子,是否还能够活下来?”
凤栖梧道:“你应该知道我会怎样回答。”
铁雁道:“奇怪曹廷竟然说──”
“他真的又活下来。”凤栖梧冷然一笑:“又活下来是什么意思?一个人难道竟然能够活上很多次?”
也就在这时候凤生发出了一声呻吟,凤栖梧脚步一顿,脱口道:“停下来。”
抬着凤生的黑衣人应声停下,其余人随即围上来,不待凤栖梧吩咐,一齐剔亮了火摺子。
火光照耀下,凤生眼盖颤动,终于张开来,眼神已变得黯然无光。
凤栖梧俯下身,呼道:“大哥──”
凤生应声浑身一震,无神的目光落在凤栖梧的面上,亦自一亮,嘴唇颤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凤栖梧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少得我份儿?”
凤生凄然一笑,缓缓抬起他的右手,凤栖梧握住了这只右手,道:“我们是兄弟,好兄弟!”
凤生的神情更激动,瞪着凤栖梧,眼角竟然淌下两颗泪珠,凤栖梧还是第一次看见凤生流泪,心头一酸,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凤生的嘴唇颤动两下,没有声响。
“灾祸?”凤栖梧只有凭口形推测。
凤生勉强一点头,那个头一侧,终于气绝。
那一剑原就已割开了他的喉管,所以连话也说不出来,若非内力深厚,根本支撑不到现在。
凤栖梧瞳孔骤然收缩,双手抓住了凤生的双臂,嘶声叫出来:“大哥──”
铁雁等一齐涌上,乱成了一片。
× × ×
火摺子一个个灭去,众人亦终于一个个平静下来。
凤栖梧缓缓松开双手,站起了身子,仰首向天,急风吹舞着他的衣袂头巾,杀气也同时飞扬。
铁雁等突然举起了兵器,大叫:“我们杀回去,替大爷报仇!”
他们的神态都非常激动,这些江湖人最重义气,何况凤生对待他们一向都亲如手足。
也所以,凤生虽然没有跟他们说清楚,他们仍毫不犹疑的服从凤生的命令,去偷袭柴家庄,胡家庄。
他们甚至不惜为凤生两胁插刀。
凤栖梧完全明白他们的心情,他同样也有一股杀回去的冲动,但他还是抑压下来。
等到各人停止了嚷叫,他才道:“死的是我的大哥,我比各位愤怒,但对方有备而战,我们又只剩下这些人,这样攻回去,不难会全军覆没!”
“我们不怕死!”
凤栖梧截道:“我知道各位都是好汉,也所以我更不能要大家这样去送死,现在杀回去只是送死,而且,中原五义一定会乘势袭击总坛,以绝后患。”
铁雁道:“那么二爷的意思……”
凤栖梧道:“先回总坛,整顿一下,等他们杀来,迎头痛击。”
“他们若是不来……”
“一定会来的,他们总不会等我们集合各地分坛的力量,全力向他们攻击。”
铁雁点头:“那就等他们到来的时候将他们杀一个干净。”
凤栖梧沉着声,接道:“另一方面,我们也好趁这一段时间,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铁雁沉吟道:“这也好──”
凤栖梧又道:“不管怎样,这件事都必须要用血来解决。”
“血债血偿!”众人齐声呼应,群情汹涌。
凤栖梧无言挥手,举步前行,严格说来他并非鸟帮的一份子,但现在鸟帮的人,已然将凤栖梧奉为首领,这一来,是因为他与凤生是兄弟,其次,他的武功事实亦足以继承凤生的地位。
一场激烈的报复也就在这一刻开始。
× × ×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将胡家庄烧为平地,火势熄灭的候,已经是翌日正午。
曹廷一面设下障碍,以防止敌人的反击,一面吩咐弟子清理尸体,到正午,亦已经有一个明确的报告。
鸟帮一共来了一百八十三人,却留下了一百二十七具尸体,可谓损失惨重。
中原五义方面亦一样伤亡惨重,五百六十九人死了二百五十七个,剩下的过半受伤。
霍青竹的尸体已给捞上来,一条右臂却已消失在水里,叶南溪挨了凤生那两刀,连站也几乎站不起来,幸好是外伤。
最令曹廷震惊的还是燕南的回报,那在峡道将石块推下,袭击他们的不待言就是凤栖梧,他只是一个人,却将郭胜等十八人杀一个干净,若非那坛酒,连燕南也难幸免。
凤栖梧杀了郭胜等人,还将峡道的埋伏完全解决,转过来截击追兵,充份的表现出非独是武功好,而且有脑筋。
也是说,这个人比凤生更难应付。
“血浓于水,凤生与凤栖梧之间即使曾经发生过什么冲突,在这种情形之下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曹廷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立在火场前面的空地上。
胡子玉燕南左右立在曹廷身旁,燕南垂下头,胡子玉神态落寞。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这其实亦是意料中事。”曹廷叹了一口气:“幸好他们并不是联手来袭,否则这一战,我们只怕没有多少个活得下来。”
胡子玉道:“也所以,凤生必然伤得很重,不能不撤退。”
曹廷颔首,又叹了一口气:“我们并没有轻视鸟帮的实力,但集中全力,结果仍然落到这般田地,鸟帮之所以能够称霸绿林,的确有他们的条件。”
胡子玉亦自叹气:“看来我们得准备应付他们下一次的袭击了。”
曹廷道:“要看凤生的情形,若是他只是重伤,我们大可以不必着急,若是他死了,他们的报复一定会立即进行。”一顿道:“据说鸟帮这一次调动的只是总坛的部份精锐,他们仍然有足够的能力摧毁我们。”
胡子玉道:“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就此停下来,应该依照原定的计划,乘势直捣鸟巢,以绝后患。”
曹廷摇头:“原定计划是郭胜燕南堵住峡道的出口,配合两旁的石块攻击,一举而将鸟帮残余尽歼在峡道之内,但凤栖梧的出现,却非独破坏了我们这部份的计划,而且令我们损折了二百五十七人。”
“弟子该死。”燕南的头垂得更低。
“怪不得你。”曹廷摇头:“这就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胡子玉接问:“那大哥意思──”
“凤栖梧绝无疑问,比凤生更难应付。”曹廷目光一远:“凤生有勇无谋,此前一次的袭击成功,只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但凤栖梧却懂得一看见势色不对,抢救不及,攻夺峡道埋伏,反制追骑,鸟帮若是由他来统率,不向我们采取行动则已,一开始行动,我们必凶多吉少……”
“鸟帮的人未必服从凤栖梧。”
“凤栖梧与鸟帮的人一向合得来,而鸟帮中大概还没有能够与他相比,何况他还是凤生的亲弟弟,以后不得而知,在目前,鸟帮的人一定会拥护凤栖梧,也一定会团结起来,向我们报复。”
“那大哥应该及早有一个决定了。”胡子玉一向都比较温和,现在却显得异常急躁。
曹廷颔首道:“我已经决定了。”
“如何?”胡子玉追问。
“原是鸟帮鸽组的弟子已经动身去打探鸟帮的情形,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启程。”曹廷沉着声:“要攻鸟帮的总坛,必须在鸟帮各地分坛赶赴总坛之前,他们若是集中在一起,我们除了一战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了。”
“难道一战之外,还有第二条路?”
曹廷道:“这要看凤栖梧是否还有理智。”
胡子玉一怔:“那有什么关系?”
“他若是还有理智,我们就可以跟他说清楚这件事。”
“不错,告诉他真相……”
“真相,你以为那就是真相?”
“难道不是?”胡子玉又一怔。
“你相信,是因为你曾经目睹那个女人可怕的变化,但对其他人来说,那只是一个故事,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凤栖梧还有耐性让我们将整件事说完。”曹廷笑了笑:“但倘若鸟帮已集结在一起,只怕说故事的人连说故事的机会也没有。”
胡子玉叹息一声:“我们只是光说故事?”
“也为了阻止灾祸蔓延。”曹廷一皱眉:“说不定凤家兄弟的冲突也是与这件事有关。”
胡子玉道:“江湖上传说,凤生借醉抢走了凤栖梧未过门的妻子。”
“凤生怎会是这种人?”
“我们兄弟五个又何尝是?”
曹廷苦笑:“不错。”
燕南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师父,这到底是……”
曹廷截道:“该知道的时候,你总会知道的。”转过背身,目光落在烧毁了的庄院上,无限地感慨。
胡子玉心情一样沉重,不完全因为多年基业毁于一旦,还因为未来的渺茫。
燕南疑惑的看着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他仍然些头绪也没有。
什么时候才是该知道的时候?
× × ×
凤栖梧一行人还未回到鸟帮的总坛,消息已经传到了,所以到他们返回总坛的时候,周围都已聚满了一脸悲愤、手执兵器的帮众。
群情汹涌,铁雁好容易令他们平静下来,也还是因为有凤栖梧在。
对于铁雁的建议鸟帮由凤栖梧统率,并没有人反对,用不着一个时辰,整个鸟帮总坛已布置得铜墙铁壁般,老弱妇孺都已给迁往安全的地方。
与之同时,侦骑信使四出,一面侦查中原五义等人的动向,一面急报各地分坛,召取援兵。
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附近两个分坛的坛主已然率领帮众到来,鸟帮总坛所在的整个市镇亦遍布死亡陷阱。
整个市镇亦陷入一片死寂。
× × ×
总坛的大堂同时被布置成灵堂。
凤生给放在铜棺内,到现在一双眼仍然睁大,看来像是死不瞑目,又像在咒诅什么。
凤栖梧一直留在大堂内,处理一切事情,婷婷一身素白,在两个丫环侍候之下,亦一直留在铜棺之旁,不停的流泪。
凤生的尸体还未进门,她便已迎出去,哭得就像个泪人,而眼泪,一直都没有停下。
一个人竟能够流这么多泪,是不是有些奇怪?
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投以同情的目光,却没有一个留意到这件事,凤栖梧更就不用说,他甚至没有多看婷婷一眼。
在步向鸟王府的时候,他的心情仍很乱,路上他一直都是在想着怎样找中原五义算账,看见鸟王府,才突然想起婷婷,才乱起来,可是到看见婷婷,非独不再乱,而且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年后的婷婷,并没有多大改变,岁月无情,可是她反而更动人,更美丽。
这也许就是年轻的女人与年老的女人不同的地方。
凤栖梧在第一眼那刹那,却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完全就像是在看到一个陌生人。
连他也奇怪,到现在为止,除了一声称呼之外,一些说话的兴趣也提不起来。
这难道就是一年浪迹江湖,沉醉于梦乡的结果?
凤栖梧不能够肯定,也没有细思,只是想着如何部署报复的事情。
婷婷一双泪眼却不时望向风栖梧,悲伤之外,还有一丝疑惑。
在支开了那两个丫环之后,这双泪眼除了悲伤疑惑之外,又多了一份狡黠。
凤栖梧没有理会,盘膝静坐在灵前,眼盖低垂,身子一动也都不动。
婷婷目送那两个丫环步出灵堂,目光落在凤栖梧的身子好一会,凤栖梧仍然一些反应也没有,婷婷终于站起来,移步走过去,衣衫抖起了阵阵“悉索”声响。
她脚步移动时并不快,但灵堂寂静,好像凤栖梧这种高手,又怎会不知道有人接近?却始终毫无反应。
婷婷在凤栖梧身旁停下来,幽香一缕,飘进了凤栖梧的鼻子,随即一声:“二叔──”
凤栖梧垂目如故,冷应道:“嫂嫂若是倦了,无妨回房休息,江湖人,不在乎俗礼。”
婷婷幽声道:“我不倦,只是二叔日夜赶路,忙到现在,该休息一下的了。”
凤栖梧一扬眉:“我正要休息去。”霍地站起身子,举步前行。
婷婷追前几步,“哎哟”一声,身子一栽,倒在地上,凤栖梧应声止步,回头一望,只见婷婷黛眉轻蹙,手抓着罗裙一角,半卧着支撑欲起,他一皱眉,还是走近去:“怎样了?”
婷婷摇头:“没什么,是我不小心扭伤了足踝。”
她挣扎欲起,却有心无力,已哭得红肿的眼睛又淌下了两行泪水。
凤栖梧终于伸出手将婷婷扶起来,婷婷很自然的抓住了凤栖梧的手臂,领子半敞,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
凤栖梧目光落下,甚至看见那一道深深的乳沟,急忙将目光移开。
婷婷身子是站起了,但摇摇欲堕,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凤栖梧又一皱眉,道:“我叫人送你回房间去。”
婷婷摇头,道:“不用,一会就没事的了。”她随即松开扶着凤栖梧的双手,但立即就倒下。
凤栖梧手急眼快,忙一把扶住,这一把,手臂却正好压在婷婷的胸脯上,那刹那,凤栖梧有如电殛,浑身猛一震。
婷婷粉脸飞红,嘤咛一声,一个身子缩入了凤栖梧怀中。
凤栖梧的目光也就在这时落在凤生那副铜棺上。
铜棺在灯光下散发冰冷的光芒,凤栖梧心头不由一凛,就像给一盘冷水当头淋下,双手一送,将婷婷送出怀抱,送坐在那边的白布座子上。
婷婷意料之外,半身一倒,右手有意无意,抖开了罗裙,一对晶莹的玉腿展露在凤栖梧眼前。
凤栖梧目光一落,绮念又生,猛咬牙,偏开脸,眼睛接闭上,再将头一甩,才将这绮念甩掉,随即举步往外走去。
“二叔──”婷婷在后面叫:“凤大哥──”
她的语声充满了诱惑,尤其是那一声“凤大哥”,凤栖梧入耳不由一呆。
在未遇上凤生之前,婷婷一直是这样称呼凤栖梧,每一声都带着浓情蜜意。
凤栖梧意志不知怎的竟变得那么脆弱,脚步停下来同时,旖旎的种种往事亦纷纷涌上心头。
他几乎已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还是在那刹那打消了这念头,举步再往前行。
每一步踏出去都好像很费力,那么慢,又那么重,每踏出一步,仿佛就听到婷婷的那一声“凤大哥”。
凤栖梧很想掩上耳朵,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双手拳握,继续前行。
婷婷并没有再叫出声,嘴唇颤动着,无声的重复着一个变比,从她嘴唇的变化看来,那应该就是在重复着“凤栖梧”这三个字。
她的眼瞳同时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凤栖梧若是在这个时候向她看,应该就会发觉婷婷的异常之处。
如果他回头接触婷婷这双眼睛,未必再能够保持冷静,说不定立即就会在婷婷的目光中迷失。
他移动得虽然慢,终于还是走出了大堂。
婷婷的神态也起了变化,由焦急而失望,然后整个人都仿佛崩溃。
凤栖梧走出了大堂,继续前行,终于消失不见,婷婷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垂下头,无言将罗裙拉拢。
大堂只剩下她一个人,灯光下,看来是那么凄凉,一直到她将头抬起来。
与她的目光落在灵前同时,那些烛火突然一齐冒起了尺高。
没有风,即使有,亦不会将火吹得那么高,难道是她那双眼睛的影响?
× × ×
明月在中央。
今夜的月仍然是那么圆,那么明亮。
凤栖梧步向石阶,仰首看着那一轮明月,脑袋里仍然像塞满了乱草,涌现的都是与婷婷亲嫟的诸般情景,怎也驱不去。
他继续前行,就转入了一条回廊,来到了一个水井之前,打了满满的一桶水,将整块脸都浸在水里。
一阵阵清凉直沁心头,他逐渐冷静下来,又过了一会,他才从水里将脸抬起,然后转过身。
铁雁站在他身后三丈之外,奇怪的望着他,看见他回过头来,一面走过来,一面道:“二爷怎样了──”
凤栖梧摇头:“只是要清静一下。”
铁雁道:“方才我远远看见,还以为是大爷……”
凤栖梧苦笑,道:“我也不相信,大哥这么年轻便离开这人世。”
铁雁上下看了凤栖梧一眼,道:“这年来大爷也是时常要这样清静一下。”
凤栖梧一怔,道:“这样?”双手从桶里掏起了一捧水。
铁雁点头道:“以前没有的。”
凤栖梧目光转向大堂那边,脑海中仿佛又响起了婷婷的一声声凤大哥,还有诸般诱惑的神态,一双剑眉不觉锁起来,那捧水亦不觉从掌中漏尽。
铁雁道:“我曾经问过大爷,是什么事这样子烦恼,大爷却只是摇头,可是我看得出,大爷是真的有些心事。”
凤栖梧目光转回,道:“你是来找我的?”
铁雁点头:“二爷一年没有到来,有些事,我认为二爷也应该知道一下。”
“正如我大哥不时的将脸埋在水里,要求头脑清静。”凤栖梧接问:“这年来是否出了什么事而令大哥很烦恼?”
铁雁道:“我们已经打好了基础,能与我们公开一战的帮派可以说完全没有,甚至可以说现在只有我们去攻击别人。”
凤栖梧点点头,铁雁接道:“这一次我们的攻击中原五义,也只是我们做主动,事前中原五义一些表示也没有。”
风栖梧道:“在袭击柴东升之前,你们是否已知道袭击的对象?”
铁雁摇头:“事前大爷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到大爷下令袭击,我们才知道对象是柴东升。”
凤栖梧道:“不错,鸽组既然大都是中原五义的弟子,若是一早将目的地说出来,柴东升纵然不能够及时请来其他四个兄弟,要逃走应该绝不成问题。”
铁雁道:“大爷也就因为一击成功,跟着带我们赶程往袭胡子玉,这一次却给鸽组的人先将消息送到去……”
“站在他们的立场,这实在是无可厚非。”凤栖梧在井旁坐下来:“在柴东升一事之后,大哥也没有跟你们说是什么原因?”
“没有。”铁雁叹了一口气:“也没有人敢问。”
“大哥一向都平易近人。”
“可是这年来,大爷的脾气变得很怪,很少跟大夥儿在一起,对帮里的事情,都是爱理不理,平日阴阴沉沉,大夥儿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凤栖梧一声微喟:“我本该每隔一个时间就回来看看。”
铁雁看看凤栖梧,没有作声,凤栖梧沉吟着又问道:“大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铁雁道:“二爷走后不久,大爷平日的习惯便开始一一改变的了。”
凤栖梧又沉吟起来,口里虽没有说,心底已不由暗问:“难道就因为婷婷?”
他沉吟了一会,才试探着问:“我大嫂又怎样?”
铁雁竟然回答道:“夫人的事情,我们可一些印象也没有。”
凤栖梧忍不住追问:“什么原因?”
铁雁道:“夫人平日极少走出来的,别的人不知,据属下记忆所及,这一年来,只不过见过她三次。”
凤栖梧微喟:“她本来就是一个很深沉的女子,大哥说不定就是受她影响。”
铁雁考虑着道:“有句话属下本来不该说……”
凤栖梧道:“只管说,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应该明白。”
铁雁仍然吞吞吐吐的说道:“夫人美丽温柔,但不知道何故,属下每次见到她时,总觉得有些心寒。”
“心寒?”凤栖梧甚奇怪。
铁雁苦笑道:“属下也不知道是否完全是因为夫人心寒,也许当时属下有些不适,亦可能因为风太冷。”
凤栖梧淡然一笑,转问道:“这年来,帮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铁雁道:“有些事的确很特别。”眼中同时露出了奇怪之色。
凤栖梧看在眼内:“到底什么事?”
铁雁目光一转道:“帮中有十一个小伙子无故失踪,每当明月之夜,帮中养的猪牛鸡鸭等都显得有些慌乱,大叫大鸣,不少更迹近疯狂。”
“那十一个小伙子也是在月明之夜失踪?”
“正是。”铁雁皱眉:“只找回一个,乃是在一个枯井之内,当时群鸦集栖在井旁,发现的兄弟觉得奇怪,用绳垂下去,结果找到了那个小伙子的尸体。”
凤栖梧诧异地问:“死因是什么?”
“兄弟们都说是喝醉了酒,不慎掉进枯井里,给井底石块割破了咽喉而死。”
“伤口在咽喉?”
“很深的伤口,可是附近一滴血也没有,伤口亦毫无血色,有如死鱼肉,属下觉得奇怪,暗自扎了尸体一刀,发觉亦是一滴血也没有。”
凤栖梧道:“那个小伙子已经失踪很久了?”
铁雁道:“才一夜。”
“那么他的血那里去了?”凤栖梧脱口追问。
铁雁苦笑道:“不知道,属下曾经想过那可能是渗进泥土内,但挖了一尺并无发现,这件事令帮中的兄弟恐慌过好一段日子。”
“大哥对这件事情有什么表示?”
铁雁道:“完全提不起兴趣,对一切事情,大爷都是那样子无动于衷。”
凤栖梧深注铁雁,转问:“只是这些了?”
铁雁道:“有两条牛亦是这样子,突然倒毙,咽喉破裂,滴血不存。”
“亦是月圆前后发生的?”
铁雁点头:“没有人能够解释,也所以出现了诸般鬼神传说。”
“这是说,到现在仍然是茫无头绪的了。”
铁雁点头道:“那被找到尸体的小伙子是失踪的第十个,之后我们曾经加派兄弟在夜间逡巡,尤其是月圆之夜,可是到上个月,仍然又有一个小伙子失踪。根据住在他附近的人说,当夜他一如往常回自己房间睡觉,到天明父母见他久久仍不见出现,将门撞破,才知道他并不在房间之内。”
“房门紧闭,那么窗户?”
“西面一个窗户是给打开了,但窗下地面却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因为那天入夜之后下过雨,地面遍是泥泞,有人经过,总有脚印留下来。”
“那只有凌空飞去的了。”凤栖梧仰首向大,笑了笑,却笑得那么无可奈何。
铁雁微喟道:“也只有那样解释。”
凤栖梧道:“这的确是奇怪得很,与我大哥性格的突变一样奇怪,可惜我没有在。”
铁雁正色道:“属下所说的,全是事实。”
凤栖梧摇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如果我也在,大哥就是提不起兴趣,我也会积极的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雁垂下头,道:“不瞒二爷,这年来大家的确因为大爷那样,变得没精打采,所以大爷去突袭中原五义,大家反而很兴奋,那最低限度证明一点,大爷还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凤栖梧轻叹一声:“明天你去替我将那些人的家人找来,希望在详谈之后,多少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铁雁道:“以二爷的精明,一定会有所发现……”
语声未已,正门那边已传来嘈杂的人声。
凤栖梧铁雁一齐回头,铁雁随即道:“又出了什么事?”
凤栖梧站起身子:“也许是中原五义的人来了。”放步疾奔了出去,铁雁忙跟了上去。
他们才走到大堂石阶下,两个堂主已迎上来,急道:“二爷,中原五义──”
凤栖梧道:“在那里?”
“不用半盏茶便到镇口的了。兄弟们都已准备好,保管他们来得去不得……”
凤栖梧笑笑:“他们难道真的以为可以将我们击倒?”
铁雁道:“也许有诡计。”
一个堂主道:“属下已四面打听过,除了东面那一行人之外,其他三面俱都未见敌踪。”
凤栖梧道:“他们懂得伏击大哥,绝不会孤军深入来送死,吩咐三面的兄弟小心戒备。”
铁雁一挥手,一个堂主疾奔了出去,凤栖梧接问:“由东面来的,一共有多少人?”
仍留在他们面前那个堂主道:“约莫有百来人。”
凤栖梧转问铁雁:“一切防备措施已经做妥了?”
“二爷放心。”铁雁接道:“莫说百人,就是万人也休想将这个镇拿下来。”
凤栖梧点头:“切不可大意轻敌,小心为上。”一顿又接道:“鸣钟示警。”语声一落。身形亦动。
铁雁急步相随,那个堂主却向钟楼奔去。
还未到王府大门,几个帮众已牵着马奔来,凤栖梧铁雁双双上马,策马飞奔。
才奔出长街,沉雄的钟声已然惊破静寂长空,远远传开去,数不清的灯笼随即四面八方亮了起来,不到片刻,整个镇已然光亮得有如白昼。
一个个手执兵器的帮众紧接着奔出,有条不紊的奔向不同方向。
凤栖梧铁雁的后面也很快跟上了数十个帮众。
镇后面是大江,设有木排,其他三面都筑上高墙,在高墙之外还一条护壕,引入江水,虽然不过两丈来阔,若是吊桥给收起来,要攻入这个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吊桥现在已给收起来。
墙头上也早已立满了帮众,手执弓箭与各种兵器,凤栖梧奔上墙头,远远已看见一条火龙向这边迅速接近。
一个堂主随即道:“二爷,那就是中原五义的人。”
凤栖梧微一颔首:“镇外的兄弟全都已回来?”
“都已在候命出击,二爷,这一次要他们来得走不得。”
凤栖梧道:“吩咐各位兄弟,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擅自离开岗位。”
那个堂上应声退下,铁雁一旁插口道:“二爷,你看他们用什么阴谋诡计?”
“看不出。”凤栖梧冷笑:“除非他们全都疯了,否则绝不会就以百人之力正面攻击我们。”
语声未已,夜风已然吹来急骤的马蹄声。
铁雁道:“奇怪到现在为止,另外三面仍然没有任何的发现,那若是只有几个人,起不了多大作用,若不是,我们的人似乎不可能完全没有……”
凤栖梧截道:“只要各位兄弟提高警惕,不管是什么阴谋诡计,相信我们都应付得来。”
铁雁点头,回首望去,更多的灯笼已亮升起来,非独镇内,就是镇外,亦能够看出老远。
× × ×
曹廷胡子玉亦看到鸟镇的灯光大盛,听到那一下钟声。
“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曹廷第一句就是这样说。
那不过片刻,在他们前面不太远的地方就逐渐亮起来,使他们看到了整个鸟镇的轮廓。
胡子玉半眯起眼睛,缓缓道:“那只不过千盏灯笼。”
曹廷道:“也是说,他们最少有过千的人可以攻击我们。”
他们两骑奔在较前面,那些弟子策骑紧跟着,看见前面的亮光,无不露出惊异的神色。
胡子玉无意回头望一眼,道:“大哥,你考虑清楚了?”
曹廷点头道:“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胡子玉叹了一口气:“希望凤栖梧如你所说,是一个还讲理的人。”
“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曹廷亦自叹了一口气:“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让凤栖梧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子玉回头望一眼那些弟子,道:“用我们全部人的性命去证明那是事实?”
曹廷摇头道:“我们原是打算乘胜追击,才将他们带来,他们也以为已经将鸟帮的主力歼灭,才毫无畏惧。”
胡子玉道:“我们也是的,甚至怀疑原是鸟帮鸽组的人的说话,但现在看来,我们若只凭这些人,除非对方那些灯笼只是虚张声势,否则只怕难免全军覆没。”
曹廷忽然一笑:“幸好讲理是绝不用这么多人的,我一个便可以。”语声一落,勒住坐骑。
胡子玉一面勒马一面道:“片面之词,不足为信,怎少得了小弟?”
那些弟子很快追近,纷纷将坐骑勒住,胡子玉随即道:“鸟帮的势力证实在我们之上,我们兄弟考虑清楚,决定不牵累任何人。”
燕南催骑再上前两步,道:“那么多师兄弟死在他们的手上,怎能……”
曹廷截道:“生死有命,况且我们也杀了他们不少人。冤冤相报何时得了?”
一个弟子应道:“只怕鸟帮的人不是这样想。”
胡子玉道:“不管我们能否说服他们,你们回去之后,立即迁避他处。”
一排十二个弟子随即从旁策骑上前,为首一人接道:“我们十二人却是必须追随前去。”
那些都是原属鸟帮鸽组的人,胡子玉一皱眉,说道:“你们为了师门,通风报信,不惜背叛鸟帮,他们是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的家人都在帮内。”
胡子玉曹廷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那为首的鸽子接道:“即使我们都忍心弃子抛妻,也没有用的,鸟帮从来不会放过叛徒,那怕十年,二十年,也要将叛徒抓回去治罪。”
曹廷叹息道:“难为你们了。”
为首的鸽子道:“弟子等只想问师尊一句话。”
曹廷道:“你们是要知道这件事到底谁是谁非?”
“正是──”非独那十二个鸽子,所有弟子连燕南在内都以切望的眼神看着曹廷。
曹廷又一声叹息。道:“这件事两方面都没有错,只错在为师五人早年不慎开罪了一样东西,凤生那样做也完全是身不由己。”
“一样东西?”燕南脱口一声,其他人亦无不一脸诧异之色。
曹廷点头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到现在仍然是一个谜。我们伤害了那样东西之后,原以为事情完结的了,那知道她并没有灭亡,竟到了凤生那边,对我们采取报复。”
燕南等人仍然是一脸诧异之色,曹廷也知道,除了他们兄弟之外,其他人实在很难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曹廷看了看他们,接道:“这种事就是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除非亲眼目睹,在凤生袭击我们之后,我们若是能够保持冷静,先避免与凤生正面冲突,再探查出真相,事情也许不会弄得这样坏,可是大家当时都非常激动。”
燕南道:“鸟帮的人现在也是必有这种情绪,未必会让两位师叔伯有说话的余地。”
曹廷道:“到这个地步,已经很糟了,我们若再不说话,鸟帮整个迷失,后果更不堪设想。”目光落在那十二个鸽子的面上,道:“你们跟去也好的,若是凤栖梧不让我们有说话的余地,总要有人将我们的话记下来。”
燕南抢着道:“弟子也去走一趟。”
曹廷考虑了一下,终于点头道:“至于其他人,还是回去……”
一个弟子道:“既是如此,我们索性留在这附近接应。”
曹廷终于同意,一挥手,与胡子玉继续前行。
燕南与十二个鸽子跟了上去,其余的人随即将火把熄灭,两旁散开。
× × ×
凤栖梧看着那条火蛇停止前进,散断,陆续熄灭,只剩下十来点,毫无反应,到那十来点火光再向前移动,嘴角才露出一丝冷笑来。
铁雁即时道:“他们难道是要部份诱我们出击,部份向我们暗袭?”
凤栖梧摇头:“即使鸽组背叛我们的那些人全部死光了,他们多少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实力,知道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铁雁道:“那是给我们的灯光吓着,大部份的人临阵退缩?”
“到底是怎样,很快就会有一个明白的了。”凤栖梧盯着那继续接近的火光。
那的确没有要他们等多久,曹廷等十五骑便已奔到来,看见那些鸽子,鸟帮上下无不显得异常激动。
“叛徒!”不知那一个当先叫出来,其他的也跟着高声大叫,乱成一片。
那若是乱箭,跟着曹廷胡子玉那十二个鸽子已经变成刺蝟,他们坐在鞍上,腰身原挺得很直,到了壕前,已变得很佝偻,现在更就不由得一个个垂下头去。
曹廷胡子玉燕南无不替他们难过,却都没有说什么,他们都不喜欢说废话。
灯光照射,壕中的水流有如一条闪亮的银带,自下望上去,那道高墙更觉得高不可攀。
曹廷三人从未到过这地方,远看虽然已觉得这地方不寻常,走近了,才发觉这地方的险固仍然在他们意料之外,他们若是明攻,莫说百来人,就是十倍这数目,亦未必能够将之攻下来。
胡子玉终于一声叹息,道:“大哥的决定,果然没有错。”
曹廷亦自叹息:“鸟帮能执绿林牛耳,威震天下,事实有他们成功的地方,她利用鸟帮向我们报复,也选正了对象。”
“叛徒”之声仍然不绝于耳。
曹廷胡子玉的对话也只有燕南才听得到。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明白那到底什么回事,头才抬起来,就发现凤栖梧正在盯着他。
凤栖梧的目光是那么冷酷,只看这目光,燕南绝不相信这一次凤栖梧仍然会对自己刀下留情。
胡子玉接道:“凤生可不在,难道真的已倒下?”
曹廷道:“他到底怎样,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了。”
胡子玉道:“凤栖梧看来很冷静,这对我们多少也许有些帮助。”
曹廷淡然一笑,勒稳胯下已被惊吓着的坐骑。
喝骂声终于逐渐停下来,曹廷这才一抱拳,振声道:“中原五义曹廷胡子玉率领门下弟子到来拜访凤帮主……”
下面的话还未接上,喝骂声又起,鸟帮一众显得更激动。
曹廷胡子玉燕南总算清楚他们喝骂什么,那十二个鸽子亦惶然抬起头来,一个失声道:“帮主死了?”
胡子玉看了曹廷一眼,只是笑了笑,却笑得那么苦涩,曹廷并没有作声,只是望着凤栖梧。
尽管喝骂,那些鸟帮的弟子没有一个将箭射下来,虽然他们表现得已恨不得射出那么一箭。
他们绝无疑问都受过严格训练,也绝无疑问,对凤栖梧绝对服从,在未得凤栖梧命令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凤栖梧出奇的冷静,一直到那些鸟帮弟干停止了喝骂,才应道:“家兄已去世,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曹廷看了胡子玉一眼,胡子玉松过一口气,只要凤栖梧肯跟他们说话,事情便有希望了。
“难得凤公子如此胸襟──”曹廷目光一抬,话才说到这里,已给凤栖梧截住:“这是废话,我只要你们说清楚,此来是战是降?”
曹廷一怔,道:“中原五义绝不会降服任何人,战与否,只决定在公子。”
凤栖梧道:“江湖人以血还血,何须再问?”
鸟帮弟子轰然齐应,曹廷高声道:“公子难道不想知道何以有这种事发生?”
凤栖梧剑眉一扬,道:“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在未明白你们的来意之前……”
曹廷道:“我们的来意,就是要说清楚……”
凤栖梧截道:“你们一共来了百多人,其他的那里去了?”
曹廷道:“等在路上,我们只是不希望再有不必要的伤亡。”目光转向那十二个鸽子:“他们所以跟来,只因为非来不可。”
凤栖梧道:“他们本来就是你们的弟子。”
鸽首插口道:“因为佩服帮主的为人,才投到鸟帮,那知帮主竟然偷袭……”
凤栖梧截道:“这件事是我大哥不对还是怎样且不说,你们加入鸟帮,并没坦白说出你们的本来身份,则绝无疑问。”
“那是因为我们恐怕传出去……”
凤栖梧喝道:“你们若是一片诚意投靠我大哥,又怎会在乎别人说话,鸟帮之中,不管名门弟子出身,却不见他们像你们这样。”
“我们承认是……”
“墙头之草,首窜两端,你们若真的是佩服帮主,则如何能忍心看着他与一群兄弟踏入死亡的陷阱?”
“帮主夜袭我们五师叔……”
“你们已知道谁是谁非的了?”
“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通知胡子玉暂避一时就是。”
曹廷插口道:“这倒不能完全怪责他们,是我们兄弟会商决定……”
凤栖梧冷笑道:“那他们怎么不阻止帮主与一群兄弟的前去,只要那一战能够避免,大家总有机会坐下来谈清楚。”
曹廷叹息道:“我们承认当时都非常激愤,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方面,所以现在才……”
凤栖梧道:“你们现在要谈,只因为不能不谈,这之前不谈,眼看形势不利才来谈,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胡子玉闷哼一声:“那你到底打算怎样?”
凤栖梧道:“只是要看清楚你们是否有诚意?”
胡子玉道:“要怎样看?”
铁雁忍不住道:“先让我们处决叛徒,以慰帮主与死难诸兄弟在天之灵。”
胡子玉尚未作答,鸟帮各人又叫嚷起来了,凤栖梧等他们稍静才道:“帮有帮规……”
胡子玉道:“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门规。”
凤栖梧冷笑道:“我只知道他们是鸟帮的人,不依帮规处置,难息众怒,就是我愿意谈,鸟帮的人也会反对。”
帮众又轰然齐应,为首的鸽子面色灰败,上前道:“二爷要怎样处置我们?”
凤栖梧道:“我不是鸟帮的人,我不知道。”
铁雁厉声道:“你们加入的时候念的帮规难道完全忘掉?”
鸽首摇头道:“我们死不要紧,只是我们的妻儿……”
铁雁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东西,你们已经反叛了,到现在为止,我们何尝有片言迁怒你们的妻儿。”
鸽首道:“只要他们平安,我们便已经放心。”转对群鸽道:“你们听到了,这件事我们并没有做错,只错在我们不该既为中原五义门徒,又是鸟帮的一员。”
群鸽无言垂下头,鸽首又道:“事既至此,我们也只有依照帮规自行了断。”
群鸽尚未有反应,燕南已嘶叫起来:“你们并没有做错,为什么……”
鸽首截道:“燕师弟不必为我们说话,我们未得师长许可,擅投鸟帮,已是该死,身为鸟帮一员,竟然出卖鸟帮龙头帮主,更是罪无可恕……”
燕南道:“你们都是血性汉子,大师伯──”
曹廷挥手道:“我明白──”接问凤栖梧:“凤公子能否等……”
话口未完,一枝箭已“飕”地射向鸽首,快而狠准,但以鸽首的武功,要避开要击下这枝箭却是绝不成问题,所以曹廷胡子玉并没有飞身去扑救,到他们发觉鸽首木立不动,静待死神降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箭直射入鸽首的眉心,鸽首惨叫中倒坠马下。
凤栖梧霍地回头,望向箭射处,道:“那一个?”
一个汉子应声跃上墙头,嘶声道:“不是他们反叛,帮主不会死,我三弟也不会死,赵勇未得命令,擅自放箭杀叛徒,也是该死!”左手抛弓,右手一柄短刀已反插进心窝,闷哼一声,倒堕下高墙,“通”的掉进壕水里。
没有人作声,凤栖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好!好汉子!”语声一落,帮众齐皆怒吼,群情汹涌。
剩下那十一个鸽子也就在怒吼中一个个拔刀或刺进心胸,或抹进咽喉,溅血倒在坐骑下。
燕南一旁看得真切,要救,却不知该救那一个,怔在那里,目眦迸裂,血泪奔流。
胡子玉偏过头,不忍目睹。
曹廷须发皆颤,嘶声道:“好,他们都是好汉子。”
燕南咬牙切齿道:“大师伯──”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
曹廷断喝道:“你是要他们十二个就这样死去,一些价值也没有?”
燕南如晴天霹雳,怔住在当场。
曹廷接仰首,一字一顿道:“现在可以谈的了……”
凤栖梧颔首,振吭道:“放下吊桥!”一顿,再吩咐:“铁雁跟我来,其余人紧守岗位!”身形倒翻,掠下高墙,跃回坐骑。
铁雁亦跃了下来,上马紧跟着凤栖梧,也就在这时候,“轧轧”声响,那道吊桥缓缓放下。
墙头上的帮众弩箭纷纷上弦,集中向着曹廷胡子玉燕南等三人。
曹廷的身子挺得笔直,胡子玉显得有些无可奈何,燕南仍然一面的悲愤之色。
吊桥落下,凤栖梧即飞骑奔出,铁雁紧紧相随。两骑先后在曹廷之前停下,凤栖梧右手按着刀柄,虽然没有拔刀,但绝对可以应付任何突然的袭击。
铁雁的手紧握在雁翎刀柄上。
曹廷看在眼内,摇头道:“凤公子还是不信任我们?”
凤栖梧冷冷的道:“只凭十二条人命就要我们信任,那有这么容易……”
燕南叫出来:“姓凤的──”
曹廷断喝截道:“住口!”
燕南恨恨的咬着嘴唇,双拳紧握,凤栖梧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曹廷接道:“在我们到来之前,凤公子相信亦已问清楚,就算凤帮主的亲信,也不知道凤帮主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攻击我们。”
凤栖梧默认,曹廷又道:“两位乃同胞兄弟,自小在一起,凤公子当然亦清楚,我们与两位的长辈亦无任何的仇怨。”
凤栖梧点头:“以我们所知,这之前家兄与你也曾见过面,拉过交情,家兄私底下也曾对我说及,中原五义都是好汉子,可以交朋友。”
燕南冷笑道:“那就是他交朋友的方式?”
铁雁冷笑道:“帮主从来没有枉杀过一个人。”
燕南方待回话,曹廷已厉声道:“南儿若再多说这种废话,我便将你赶掉。”
燕南一听便知道曹廷动了真怒,垂下头,不敢再作声。曹廷转对凤栖梧道:“令兄快人快语,在你面前当然更不会作违心之言,可见得这之前,他对我们兄弟五人并无恶感。”
凤栖梧道:“那是为了什么?”
曹廷道:“在胡家庄一战之前,我们也仍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到我们听了令兄那一番话。”
“也是说,你们真的做过那件事。”
曹廷道:“是真的,那也是我们兄弟五人有生以来所做的最糟的一件事。”
凤栖梧道:“那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要那么残忍?”
曹廷却道:“凤公子首先得明白,我们五兄弟都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侠义之名,完全是行侠仗义得来。”
凤栖梧冷截道:“我只是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曹廷反问:“以凤公子的见识广阔,可知道有什么人在挨了十三枪,十七剑,二十三刀,再给扇骨痛扎,流星鎚乱撞,仍然能够活下来?”
凤栖梧沉默了一会,问道:“有什么人?”
“没有──”曹廷摇头。
凤栖梧道:“那个人当然是死定了,但是你们的恶行却给别人看见,告诉我大哥……”
曹廷道:“那件事发生在一人村。”
凤栖梧诧异的重复了这一句:“一人村?”
曹廷缓缓道:“出兰州经永登上鸟鞘岭,沿庄浪河前行,古浪后便是武威。”
胡子玉接道:“那也就是薛平贵所谓一马离了西凉界的古凉州,最出名的一样产品就是王虾蟆家传的狗皮膏药,远近驰誉,专治风湿。”
曹廷继续道:“再西进永昌,即古沙陀国,更过,到山丹,便可以看见祁连雪峯,胭脂小山,霍去病大破匈奴于祁连,匈奴有首歌:﹃夺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夺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凤栖梧道:“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地方。”
“然后就是张掖,汉书所谓﹃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的张掖,西魏时更名甘州,出张掖西门,是流沙地带,过高台便是酒泉,穿越大戈壁,是塞上第一雄关嘉峪关,再西进抵玉门,安西,疏勒河,便可看见瓜州古城,四周皆沙,堆积之间,几与城齐,再进才是甜水井。”曹廷一顿才接道:“一人村就是在甜水井。”
凤栖梧沉吟不语,曹廷看看他又道:“一人村只有一个人,乃敦煌县府所派,除了不必纳粮之外,尚有一院平房可住,职责却非常重要,非独要供给旅人饮水管理住宿,还要警戒马贼,负有放哨使命。”
“你们到那儿干什么?”凤栖梧忍不住问。
曹廷道:“我们是追一个人追到那儿去。”
“就是那个人?”凤栖梧追问。
曹廷摇头。“我们追的是一个采花贼,千里独行。”
凤栖梧对千里独行这个人并无印象。
曹廷接道:“这个千里独行在不足百里之内,先后奸污了二十七个女孩子,杀了四十六个人,其中三男一女,是我们的弟子。”
“我们由中原西追至安西,几次差不多要将他抓住,但都给他逃掉,到了瓜州古城附近,更就完全失去他的踪迹,再过那附近只有甜水井有水可饮,所以我们追到了一人村。”曹廷叹了一口气说:“那条一人村,的确只有一个人。”
胡子玉补充道:“我们说的那个人就是这个人。”
“一个女人。”曹廷又叹了一口气:“一个既年青,又美丽,身材又动人的女人。”
凤栖梧一怔:“怎会是一个女人?”
曹廷道:“是一个女人本来不足为怪,却怪在这个女人年青美丽动人。”
胡子玉道:“若是给千里独行遇上,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女人,我们在惊讶之余,不禁为之捏一把冷汗。”
“她告诉我们,她叫做依依,看守那条一人村的人,是她的爹爹,早些时病逝,官府还没有找到继任的人,所以暂时由她来看着。”曹廷摇头道:“我们当时都没有考虑到这是否谎话,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当时已入夜,我们也就在那儿住下来。”
胡子玉接道:“我们给了她一些钱,叫她弄一些吃的。”语声甫落,他突然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凤栖梧看在眼内,一皱眉。
曹廷随即道:“她给我们弄来了一盘肉,味道很鲜甜,很可口,她告诉我那是兔肉,我们却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兔肉,却只以为那是关外的烹调手法不同,怎也想不到,那竟是人肉……”
胡子玉的表情变得更奇怪,曹廷的说话亦在寒噤下中断。
“人肉?”凤栖梧看看曹廷,看看胡子玉,看不出半点说谎的样子。
曹廷点点头道:“也就是千里独行的肉。”
胡子玉苦笑接道:“他杀了我们心爱的弟子,我们虽然有言恨不得寝他的皮,吃他的肉,但只是说说而已,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真的吃到了。”
凤栖梧不禁道:“那你们是怎会知道的?”
曹廷叹息道:“我们吃光了那盘人肉,仍然不知道,因为饱着肚子,索性四面逡巡一下,我因为是老大,给留下来。”
胡子玉道:“这主要因为大哥不服水土,途中曾感染风寒,而我们亦只是打算四个人从不同方向四面随便看看。”
曹廷接道:“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摊开地图,正要推算千里独行将会逃到那儿去,那个叫依依的女人就来了,送来了一杯茶,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动人的女人,那会儿更加动人。”
凤栖梧方待问,曹廷已说道:“她的领子敞得很开,俯身将茶放下的时候,甚至可以完全看见她整个胸膛,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荒唐过一段日子,成家立室之后,已没有在外面胡混,可是,我竟然禁受不住她的诱惑,贪婪的盯着她的胸膛。”
曹廷垂下头,凤栖梧铁雁这时候已开始相信曹廷他们的诚意,好像这种话,本不是曹廷这种身份的人还会说出口的。
“然后她突然抱着我痛哭,恳求我带她离开一人材,带她到中原。”曹廷说下去:“好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孩子,留在那样的地方,绝无疑问是一件很令人可惜的事,跟着她说只要我答应,她愿意一辈子侍候我,在我还没有答应之前,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卸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胴体,竟就与她立即在床上干了那回事,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跟着就整个人都迷失了。”
胡子玉接道:“我闯进去的时候,大哥就像是一个白痴。”
凤栖梧追问道:“你干什么闯进去,疯了?”
铁雁冷笑道:“也许他是瞧上了那个依依,想不到却给老大占先。”
胡子玉不以为意,自顾道:“我走了一段路,看见并无发现,回到那口甜水井旁边,觉得有些渴,本待打一桶水上来喝几口,那知道桶子是那么沉重,我还以为那个桶子必定很大,水载得多,那知道越拉越觉得不对劲,及至拉上来,才发觉桶上倒着一个尸体,其他三个人那时候都已回来,听得我惊呼,一齐走过来。”
凤栖梧道:“一具尸体便将你吓成那样了?”
胡子玉又打了一个寒噤,道:“那具尸体一丝血色也没有,背上的肌肉不见了老大一片,那显然是用刀割下来,割口亦毫无血迹,若是已死去多时的人,肌肉绝不会那样鲜,若不是,怎可能没有血?”
凤栖梧皱眉道:“会不会给井水浸洗干净?”
胡子玉道:“尸体只有头脚部份湿水,而更令我们震惊的是那竟然就是千里独行的尸体,然后我们想到了刚才吃的那些肉,每个人都想吐,再想到了大哥,怎么我们那么嘈吵也不见他走出来一看究竟?”
凤栖梧忍不住追问:“你们闯进去,除了发现白痴般的老大之外,还有什么发现?”
胡子玉道:“那个叫做依依的女人赤裸着身子,怪可怜的偎在大哥身旁,当时我们都很尬尴,若非大哥神态有异,真的会先退出去,我们叫了几声,大哥都没有反应,问那个依依,她却只是流泪,三哥着急起来,冲出去拿了一桶水,依依要阻止,三哥已然将那桶水尽泼在大哥身上,大哥这才突然清醒过来。”
曹廷道:“我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非常不悦,大家不错是兄弟,但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也应该知道回避才是,但到他们说吃的竟然是人肉,才转为惊讶。”
“依依仍然说那是兔肉,但兔骨头却拿不出来,还有井里的尸体,还有像千里独行这种高手,竟然会倒在她手中,这所有的问题她都不能够答覆我们,她也显然不习惯这么被人喝问,终于生气了。”胡子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若非目睹,绝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生气起来,竟变得那么可怕。”
“是怎样?”凤栖梧急急追问。
“她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本来白玉一样的肌肤亦变得通红,那给我们的感觉已不是美丽,而是恐怖。”胡子玉摇头接道:“人怎会变成那样?”
曹廷道:“当时我认为是一种邪门内功,他们却认为她不是人,老五在惶恐中劈出第一刀,一场恶战就那样展开了。”
胡子玉道:“她全身赤裸,没有兵器,只是用她的指甲将我们一一弄伤,那到底是她真的那么厉害,还是因为她浑身赤裸,使我们下不了手,所以只有挨打,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想不透,就是五弟,也不知怎会砍出那一刀,事后他告诉我们,当时他实在很想杀人,而奇怪的是,我们也都有那种感觉。”
曹廷苦笑道:“那也许是因为吃了人肉的影响,总之,我们很想很想杀人,到全都伤在依依指甲之下,杀机更浓,依依当时不住笑,好像觉得很有趣,那又给我们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大概因此原因,那一份怜香惜肉之心没有了。”
胡子玉道:“当时大家都显得有些疯狂,也不知是怎的,她的一只脚给我抓了一个结实,然后大哥的枪就刺进了她的身子。”
“十二枪,老二剁了她十七剑,老五砍了她二十三刀,还有老三的流星鎚。”
胡子玉接道:“还有我的扇。”
曹廷苦笑道:“我们当时大概都疯了,竟然会对一个女人这样做。”
“然后我们看到了亮光。”胡子玉半眯起眼睛:“那种亮光好像由那个女人的身上射出来,光亮得令人目眩,一闪即逝,到我们看清楚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倒下。”
凤栖梧奇怪问道:“你们是真的看到亮光?”
曹廷道:“一个人也许会看错,可是五个人……”
胡子玉截道:“我们却也不敢太肯定,那刹那,我们的脑袋完全空白。会不会是错觉,谁也不敢说,而更可怕的事情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凤栖梧目光一紧,铁雁亦呆视着胡子玉。
“那是血。”胡子玉的声音陡然高起来:“大量的血由依依的身上流出来,很快便染红了整块地面,她的肌肤同时逐渐苍白起来,最后变成死鱼肉一样,那些血继续流过不休,一个人竟然会流那么多血,实在难以想像,也是我们生平仅见。”
凤栖梧目光更紧,面色沉下来,一颗心亦同时沉下去,他想起了连云庄密室内安顺那个宠妾的尸体。胡子玉说的情形,不正是那样?
“她就像是血做的,血流尽了之后,肌肤便皱摺起来,丰满的乳房甚至干瘪萎缩。”
凤栖梧脱口道:“肌肤跟着也失去光泽,就像是蛆虫,刚取出来的骨髓?”
胡子玉曹廷齐皆一怔,曹廷道:“我们的确有那种感觉,你……”
凤栖梧截口接问道:“那之后又怎样了?”
曹廷道:“我们呆到了天亮,尸体再没有变化,之后我们遍搜屋内每一个角落,也没有任何可疑物件发现,倒是从那口井里再捞出了六具尸体,装束虽然不一样,死状都并无不同,浑身的鲜血好像都给放尽。”
凤栖梧剑眉深锁。
曹廷跟着道:“之后,我们翻开了屋后两个沙堆,发现了两具马尸,也是滴血无存,我们开始怀疑那个女人依依……”
胡子玉道:“那七个人与两匹马的血都是给她吸进了体内,所以她体内才有那么多的血。”
“吸血的女人……”凤栖梧倒抽了一口冷气。
铁雁再也忍不住悄声道:“二爷,那两条牛,还有我们那些不见了的兄弟。”
他虽然放低了声音,曹廷胡子玉仍听得真切,一齐望着铁雁。
凤栖梧突然问:“五位可记得,到达一人村是不是月圆前后?”
曹廷道:“那是七月的十五。”
凤栖梧沉默了下去,铁雁惊讶的看看曹廷三人又看看凤栖梧,虽然没有说出口,这表情已无疑告诉曹廷等人月圆前后鸟帮也曾出过怪事,与他们所说的有些相似。两条牛,失踪了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曹廷正要问,凤栖梧已道:“那之后又怎样了?”
曹廷道:“我们带着疑惑的心情回中原,之后虽然没有任何事发生,也经过多年才将之忘掉,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日那个女人才向我们报复。”
凤栖梧又沉默下去,胡子玉接着说道:“令兄问我们,有没有忘掉我们做过的那件事。他是问最糟的一件,也只有这件了。”
曹廷道:“但他若不提及那十三枪,十七剑,二十三刀,我们还省不起来。”
胡子玉呻吟着道:“当时即使有他人在一旁,但除了我们,除了她本人,有谁会清楚?”
凤栖梧不由点头:“怎么你们不跟我大哥说清楚?”
胡子玉苦笑:“令兄若非已迷失,相信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既然迷失了,在当时那种环境,还有什么话能说得动他,相信就是阁下赶到来,亦难以令他改变主意。”
凤栖梧仰首向天,没有作声,胡子玉接道:“站在我们的立场,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一战之外,亦无选择。”
曹廷叹息道:“这种事无疑难以令人置信,却是事实。”
凤栖梧接问道:“你们要说的只是这些?”
曹廷道:“令兄是怎样的一个人,阁下应该比我们更明白,令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鸟帮之中发生过什么事情,与我说的是否有关系,阁下亦应该清楚,这件事虽然是怪异一些,我们似乎只有接受。”
凤栖梧冷笑道:“应否接受,有待事实证明。”
曹廷道:“在我们来说这是报复,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一场灾祸,我们何妨先将这场灾祸中止,待事了之后,才了断彼此间的恩怨?”
凤栖梧道:“我们需要考虑。”
曹廷道:“我们可以等。”
凤栖梧沉吟道:“那边不远有一座空置的农庄,你们可以暂时留在这里。”
曹廷毫不犹疑的道:“好,我们就等在那儿。”
“请──”凤栖梧伸手送客。
曹廷一抱拳,勒转马头,燕南旁边急问道:“这十二个师兄弟……”
“他们的家人都在鸟帮,留他们在这里,不是更适合?”曹廷神色黯然,策骑缓缓离开。
胡子玉无言跟着离开,燕南看在眼内,亦只好跟在后面。
凤栖梧目送他们离开,没有动,脑海中却没有平静过,不住翻腾,铁雁呆望着凤栖梧,亦没有作声。
× × ×
走出了老远,曹廷仍是头也不回,也没有作声,胡子玉终于忍不住道:“老大,你看姓凤的会不会相信我们的话?”
曹廷道:“一定会。”
胡子玉轻“哦”一声,曹廷接道:“你难道看不出,就是他们也不清楚凤生与我们之间有何仇怨?而且鸟帮之中显然也曾发生一些极不寻常,也不能够解释的事,那与我们所说的,也显然大有关系。”
胡子玉忽然发出了一声苦笑。
曹廷当然明白胡子玉的心情,叹息道:“这种事,我们虽然是当事人,仍然是满肚子疑惑,其他的更就不在话下。”
胡子玉道:“大哥真的相信依依那样子仍能够活下来?”
曹廷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解释这些事?”
燕南脱口道:“怎会有这样的人?”
“那是什么东西,现在有谁能够肯定?”曹廷亦苦笑起来。
燕南叹了一口气,道:“那种事,真的有?”
曹廷道:“自古以来,不少人说过一些令人难以相信的遭遇,我们虽然不知道那是否完全出于胡诌,却也不能够完全否定,因为,不见过并不等于不存在。”
燕南不能不同意。
曹廷接道:“我们当时吃的是人肉,是绝不会错的,既然有吃人肉的人,就是有吸人血的人亦不足为怪。”
燕南没有作声,只是摇头。
再前行,那幢农庄已在望,曹廷突然勒住了坐骑。一群人立时从前面林子里奔出来,正是他们的弟子。
看见这些忠心的弟子,曹廷胡子玉无不感慨之极。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只因为一片忠心,被牵入这件事之内。
这真的是一场灾祸,到什么时候才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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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曹廷三人消失,凤栖梧仍然呆在那儿没有移动。铁燕看出他是在沉思,不敢惊扰,几个要出来的坛主都被他挥手示意回去。
凤栖梧其实是在将凤生性情大变前后的事情反覆细想。
开始是由婷婷被掳,他独闯连云庄,那之前,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入了连云庄之后,也没有,一直到他押着安富步出密室,当时他只是想寻回婷婷的尸体。
到他进入了密室,下了石阶,碎去珠帘,看到了地上的血,那具倒在血中的女尸。
血都是由那具女尸流出来,而那具女尸的情形与曹廷胡子玉说的并没有不同。
萎缩皱摺的肌肉,干瘪得有如两个空布袋的乳房,那么年轻的女人,死后的肌肤怎会变成那种样子?
安顺曾说过婷婷已经嚼舌自尽,当时似乎并没有说谎的必要,那只有令凤栖梧更愤怒。
死的应该是婷婷,然而他们看见的却是怜怜的尸体。
安富说怜怜是一个女妖精,既可爱,又可怕,“小妖精”这三个字与“淫妇”那两个字似乎已没有多大分别。
他甚至默认与怜怜私下勾搭上,安家兄弟虽然是黑道中人,对于这种事,相信他也不会那么随便,而他言下的意思,显然那是由于怜怜挑逗。
凤栖梧不由想到去年中秋发生的事。
凤生极少会醉酒,但那天夜里竟然会醉到与婷婷发生关系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奇怪?而凤生更不是那种重色轻义的人。
凤栖梧也清楚记得凤生当时并不像醉得那么厉害,正如他在连云庄大堂看见安顺。
这两件事是不是太巧合?
然后凤栖梧想起婷婷当时的话。
她说的若全都是事实,那个怜怜的行动非独有些疯狂,而且邪得很。
安顺既然与怜怜干了那回事,似乎没有杀她的必要。
婷婷跟着的说话,却似乎不像说谎,可是以平日胆小的她,怎敢看下去?
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安富的神态举止也是妖异,那种像猫叫,像狼嗥的声音,像野兽的爬行,现在想起来,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婷婷当时对自己的态度是否也有些陌生?
跟着是那匹马,不住悲嘶,尤其是婷婷骑的那一匹,而凤栖梧催骑接近婷婷的时候,他胯下的坐骑不是又悲嘶起来?
马若是因为都忠于安家兄弟,才作出那种反应,实在难以相信。
那种反应与其说是讨厌,毋宁说是恐惧。
凤栖梧现在却才想到那会是恐惧。
之后就是鸟庄总坛的突变。
凤栖梧没有忘记那一轮明月给他的恐怖感觉,在发现凤生婷婷二人在床上那刹那的惊讶。
在他离开之后,鸟帮总坛就发生了那些怪事,那些被吸干了的尸体,不就是曹廷胡子玉他们说的那样。
跟着就是凤生的袭击中原五义。
柴东升一家鸡犬不留,以凤生的为人,怎会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
那完全是一种报复。
鸟帮的人都听得很清楚,十三枪,十七剑,二十三刀……凤生是为了倒在中原五义手下那个人报仇。
凤栖梧却完全不知道,也从未听过凤生提及这件事,他们是兄弟,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事不可以说?
那难道是婷婷进入鸟帮总坛之后才有的事情。
凤生也是在有了婷婷之后,变了另外一个人,鸟帮总坛也是在婷婷进入之后,出现了种种奇怪的事情。
月明之夜,猪牛鸡鸭等大叫大鸣,迹近疯狂。
十一个小伙子无故失踪,被发现的尸体滴血无存,两条牛也一样,突然倒毙,咽喉破裂……
凤生不时将脸埋在冷水中,是不是为了头脑需要冷静一下?什么事令他那么烦恼。
凤生临终的那种凄凉的笑容,那两颗眼泪,还有那无声的两个字“灾祸”,又在凤栖梧脑海中浮上来。
灾祸──这难道还不是灾祸?
方才自己不也是几乎迷失在婷婷的挑逗中?凤栖梧机伶伶突然打了个寒噤。
──依依,怜怜,婷婷……
连名字也竟然是这么巧。
凤栖梧霍地回头,道:“随我来!”策骑往吊桥奔回。
高墙上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所有的目光都充满了疑惑。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铁雁也一样不知道凤栖梧在打什么主意,虽然想问,但到底没有问,默默跟在凤栖梧后面。
进了门,凤栖梧一挥手,道:“拉上吊桥,小心看守,任何人未经我许可,若擅自进出,格杀勿论!”
他的话声异常沉重,也异常认真,面容肃穆,丝毫笑意都不见。
那些帮众齐应一声,吊桥旋即轧轧的拉起来。
高墙前面的空地上,悍立着的十队手执兵器,随时准备杀奔出去的帮众,凤栖梧在他们面前一转,道:“你们都随我来。”策马往前行。
众人齐应一声,鱼贯跟在凤栖梧铁雁身后,步履整齐。
铁雁终于忍不住问:“二爷,到那儿去?”
“总坛──”凤栖梧一字一顿:“找一个人,问清楚一件事。”
铁雁知道那是什么人,没有问那是什么事,紧跟在后面。
长街到处灯火辉煌,凤栖梧一骑走在最前,目光亦逐渐亮起来,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群人默默走向前。
经过详细的考虑,他已经知道要问什么。
× × ×
婷婷仍然一个人守在灵堂内,只是已经没有流泪。也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干。
她垂着头,眼盖亦垂着,一个身子动也不动,面容亦无变化,泥塑木雕也似,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漂亮动人。
灵堂中香烛长燃,烟飘缭绕,灯火凄迷,烟飘到婷婷的身上,仿佛就黏凝在那儿,由淡而浓,婷婷逐渐迷离在烟中,看来是那么的不真实。
马蹄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婷婷似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风从门外吹进,衣袂声响,凤栖梧当先走进来,后面跟着铁雁,内外四个堂主,四个舵主。
凤栖梧率先在凤生的灵前跪下,叩了三个头,跟着他的人跟着叩头,眼瞳中都露出疑惑之色,就是铁雁也不例外。
婷婷没有回礼,维持原来的神态,丝毫不变。
凤栖梧接着在婷婷的面前跪下:“嫂嫂──”
婷婷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第一句话却是:“曹廷胡子玉走了?”
凤栖梧反问:“是谁告诉嫂嫂他们走了?”
婷婷道:“有关系么?”
凤栖梧道:“我们问过灵堂外面的兄弟,不见嫂嫂外出,也没有敢进来惊扰嫂嫂。”
婷婷道:“我只是猜想。”
凤栖梧接问:“那么嫂嫂可猜想得到他们到来说过什么话?”
婷婷道:“我只知道他们是杀你大哥的仇人,而你竟将他们放走了。”
“他们没有走远,我所以放走他们,是因为我绝对有把握将他们抓回来,只要我能够肯定他们该死。”
“他们难道不该死?”
“大哥虽然是死在他们手上,却也杀了他们不少人,当他们甘愿一死来请我们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们便不该拒绝。”
婷婷道:“看来他们的口才远远在我之上。”
凤栖梧接道:“胡家庄一役之前,我不知道大哥在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与中原五义结下了仇怨,鸟帮所有的帮众也全部不知道,但他们都甘心为大哥卖命。”
“甘心便成了。”
“听他们说,大哥找中原五义,是因为中原五义曾经严重的伤害了他的一个好朋友。”凤栖梧一顿接道:“大哥不惜倾尽鸟帮的所有人力,为那个人来报仇,那个人当然是他的好朋友。”
婷婷道:“这大概没有什么不对。”
“没有。”凤栖梧道:“胡家庄前,随去的兄弟都听到,中原五义曾经联手将那个人刺了十三枪,砍了十七剑,剁了二十三刀,还以扇骨扎脸,流星鎚痛击。”
婷婷接问:“你见过这样残忍的人没有?”
凤栖梧摇头:“我也没有见过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仍然能够生存,关于那件事,曹廷胡子玉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
“仇人的话你也相信?”
“只要是真话我就相信。”
“那是真话?”
“他们说得很真实,虽然他们说的是我从来没有听过,也似乎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但我仍然觉得他们不是在说谎。”
“所以你放走他们?”
“主要是因为他们说的话令我联想起一件事。”凤栖梧重重一顿:“嫂嫂大概还没有忘记在连云庄密室我们看见的那具不停流血,头颅给剁下来的女人尸体。”
“那是怜怜的尸体。”
“一个尸体怎会有那么多的血?”
婷婷淡然一笑:“我说我不知道。”
凤栖梧又道:“近年来总坛这儿有十一个人无故失踪,只有一具尸体被发现,那具尸体滴血无存,就像当年一人村甜水井所找到的尸体。”
婷婷道:“说得太远了。”
凤栖梧道:“我其实只是想问嫂嫂一件事。”
婷婷道:“没有人会阻止你。”
“嫂嫂到底是什么人?”
“婷婷。”婷婷好像觉得很可笑,失笑起来。
凤栖梧一声叹息,婷婷接问道:“你可以问我,关于我的任何事。”
凤栖梧道:“要问的已问了,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嫂嫂答允。”
婷婷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齐皆怔住的话。“只要你不是在这个时候要我嫁给你就成了。”
凤栖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只是斗胆请嫂嫂将舌头伸出来,让我看清楚。”
这一次到婷婷怔住了,凤栖梧接道:“这只是一件小事。”
其他人亦无不甚感诧异,看看婷婷,又看看凤栖梧。
凤栖梧一些也不像在说笑,目光灼灼,盯稳了婷婷。
婷婷呆了好一会,又笑笑,道:“你一定要看?”
凤栖梧道:“我不想用强,嫂嫂坚持不肯,那也是无可奈何。”
婷婷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清楚的好。”
凤栖梧道:“事情到这个地步,却非弄清楚不可。”
婷婷笑问:“你对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凶?难道真的因爱成恨?”
凤栖梧道:“嫂嫂没有必要说这些话。这对你我都无好处,对事情也没有任何帮助。”
婷婷道:“你真的怀疑我已不是你深爱的婷婷?”
凤栖梧冷冷的道:“我只是要嫂嫂伸出舌头来看看,嫂嫂何必说这些废话?”
婷婷娇笑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看,否则,你一定后悔。”
凤栖梧道:“这之前我所做的事情已经够我后悔的了。”
婷婷道:“你是说你将我救出连云庄,将我带到来这里?”
凤栖梧道:“也许都是。”
婷婷笑起来,银铃也似的笑声,很动听,在场众人的心情也竟然要在笑声中动摇。
凤栖梧也不例外。舌绽春雷,突然大吼一声:“别笑!”
喝声震动灵堂,众人的心神亦为之一清,婷婷的笑声没有给喝停,但听来已弱很多,凤栖梧接道:“这是什么时候,嫂嫂竟笑得这样开心,难道不觉得过份?”
蟀婷笑笑问:“这也是你对嫂嫂的态度?”
凤栖梧脸一寒,道:“都是废话,嫂嫂再不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来,我们可不客气了。”
婷婷笑容一歛,道:“凤栖梧,有生之日,你都会为今夜的事情后悔。”
凤栖梧道:“除了这些废话之外,你不懂得说其他的了。”
“就是废话,也只有这一句的了。”婷婷终于伸出了她的舌头,只是短短一截,这却已足够。
灯光照射之下,凤栖梧看得很清楚,婷婷的舌头异常鲜红,近舌尖寸许,一条浅红色的伤痕横过,显然是曾经断下来。
婷婷的眼睛同时大亮,凤栖梧目光深注,那刹那不由得一阵目眩,婷婷的双瞳仿佛就是两个漩涡,非独目光,凤栖梧的灵魂也不由自主投进去。
铁雁也就在这个时候脱口叫出来:“二爷──”
他站在凤栖梧身后,一样看见婷婷发亮的眼睛,远比别人强烈,却没有凤栖梧所受的影响那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当然想不到那一声惊呼,反救了凤栖梧。
那一声若是再迟一些,凤栖梧也许已迷失。
“二爷”一声,凤栖梧浑身一震,目光一清,婷婷的目光却一黯,娇靥接红起来。
凤栖梧一皱眉,仿佛已知道那刹那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一紧,道:“果然不出所料。”
婷婷的舌头缓缓缩回,道:“看清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