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复眼比其它的吸血蛾更红,红得就像是鲜血在火焰中燃烧,瑰丽而夺目!
说不出的恐怖,说不出的迷人!
崔北海的目光一与这双复眼接触,亦不禁感觉恐怖。
这份恐怖的感觉却很快就被另一种感觉取代。
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连崔北海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似乎正在离开自己的躯壳,神智已逐渐昏沉。
他的剑本已准备出手,可是这下子,他的手不觉已自松开。
剑已举起了半尺,他的手一松,剑就落下,落在他的小腿上。
是剑脊,并不是剑锋,他的小腿虽没有伤在这一剑之下,森冷的剑气已如冰针刺入他的小腿,刺入他小腿骨髓的神经。
他打了一个寒噤,猛然清醒过来!
──是那双眼在作怪!
他立时惊觉那是什么回事。
──它非独会吸血,还会吸走我的魂魄,我一定要坚定自己的意志,绝对不能够再给它那双眼迷惑。
他这样告诉自己,双眼虽然又与那只吸血蛾的一双复眼对望,意志却已如铁石般坚定,神经亦已如钢丝般坚韧!
练剑的人大都会同时练心,他并不例外。
剑已又紧握在手中,他的目光刹那亦变得剑一样锐利!
那只奇大的吸血蛾仿佛亦觉察崔北海已经清醒,自己的眼晴已经不能再对崔北海发生作用,血光闪亮的那一双复眼忽变的黯淡。
它突然振翅,“霎”一下,疾转向窗口那边。
莫非它亦已知道危险,准备飞走了?
也就在这刹那,崔北海人已从床上飞起!
“嗡”一声,七星绝命剑抖得笔直,人剑合一化成一道飞虹,飞击那吸血蛾!
剑锋未到,凌厉的剑气已激荡,“哧哧”两条火蕊在剑风中熄灭!
整个书斋一暗,一声与人一样的惊呼突然响起!绝不是崔北海的声音。
声音尖而娇,竟然是女人的声音!哪来的女人?
书斋就只有崔北海一个男人。
这女人的声音竟是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口中发出!
惊呼声一起,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就魔鬼般通透,魔鬼般向窗口飞逝,魔鬼般消失!
崔北海一剑刺在虚无之中!他的人却落在浮盘的边缘之上!
火光照亮了他的人,也照亮了他的剑!
剑尖上赫然闪着血光!
崔北海将剑移近眼前细看。
的确是血,豆大的一点鲜红的鲜血正染点剑尖!
崔北海以指蘸血!血竟然仍有微温!哪来的鲜血!
剑虽然刺入虚无之中,却也是那只吸血蛾还未消失之前所在之处!
这一剑莫非已刺中那只吸血蛾?
这点血莫非就是那只吸血蛾的血液?
蛾血怎会是红色?蛾血又怎会温暖?
莫非那只吸血蛾真的是一只蛾精?一只蛾妖?
那要是事实,必然是一只女妖精!
方才她发出的那一声岂非就是女人的声音?
崔北海站在浮盘的边缘上,瞪着手指上的血,一脸的惊恐之色。
他无意低头望一眼,心更寒,血更冷,冷得已像要冰结。
一盘的伤蛾,碧玉般铺满了水面,鱼鳞般起伏,正在垂死挣扎。
那种呻吟一样的奇怪声响已更强烈。
触目惊心,入耳同样恐怖。
崔北海几乎已怀疑自己是置身地狱之内。
他的目光一转,忽落在窗前的地上,又是一滴血!
崔北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形又飞起,穿窗而出!
窗外有风,天上有月,月明风袅。
崔北海越窗落地之时,月却正隐入云中。
庭院随而变的阴沉起来,温暖的春风也仿佛森冷。
近窗的地上因为照着书斋内透出的亮光,仍可以看得清楚。
地上也有一滴血,崔北海那一剑刺得倒不轻。
那只蛾妖精虽然魔鬼般隐没,但它伤口滴下来的血液却暴露了它的行踪。
追着地上的血渍也许就能够找到它藏身的地方。
崔北海却已不能望得更远。
月已完全隐入了云中,庭院由阴沉转成黑暗。
他突然回身跃入房中,房中有灯火,他准备取过灯火追下去。
身形一落下,他整个人就怔在那里。
木盘仍然在盆中,铜钵上的火蕊也仍然在燃烧,木盘附近地上那的些伤蛾却已一只都不见。
木盘内铺满了水面的吸血蛾亦已完全消失。
他们已负伤,不能再展翅飞翔,怎能够离开?
崔北海一个箭步窜到木盘旁边,瞪大了眼睛,往盘里望去!
火蕊虽然熄灭了四条,还有三条在燃烧,仍照出光亮,他看得非常清楚。
一只蛾的确已没有,一盘的清水却变成了血水!
那些吸血蛾莫非就是化成血水?
崔北海一剑探入血水之中。
剑还未进入血水之中,那一盘血水已完全幻灭。幻灭的只是血,不是水。
盘中仍载满了水,清水。
崔北海那一剑哪里还探得下去。
他突然回顾窗前那边,那边的地上本来有一滴鲜血,可是现在仿佛渗入地下,完全消失。
他惊顾自己的手,他曾以手指蘸血,还感觉到那点血的微温,可是他那只手指之上,现在哪里还有血?这难道是幻觉?这难道是魔血?
崔北海不知道。这种事情尽管连他都难以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清水?血水?
连他都难以相信的事情,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他苦笑,也只有苦笑。
× × ×
三月十一日。东风又吹,落花如雨。
崔北海没有站立在落花中。他站立在走廊上。
也有落花被东风吹入廊中,他却没有再去接。
他怕落花上又伏着吸血蛾,当他接在手中时,又刺他的手,吸他的血。
他望着那些落花,心中却全无伤春之意。
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的目光呆滞,心也已有些麻木。
恐惧、失眠,一连十天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还能够支持得住,没有变成疯子,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他也没有发觉易竹君的走来。
易竹君同样也意料不到这个时间竟会在这条走廊碰上崔北海,这条走廊已远离书斋。
这条走廊曲曲折折,崔北海不是站立在当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发觉崔北海时,已经来不及闪避了。
一瞥见崔北海,她的面上就露出惊惧之色,那身子一缩,竟真的企图闪避。
只可惜崔北海虽然没有看见她,但她的脚步声已够响亮,已足以将崔北海惊醒。
崔北海缓缓回头,呆滞的目光落在易竹君的身上,突然一凝,瞳孔同时暴缩。
“蛾……”
崔北海一个“蛾”字出口,话声便中断!
易竹君今天穿了一袭翠绿的衣裳,翠绿如碧玉,就像蛾身,蛾翅那种颜色。
崔北海就像是惊弓之鸟,看见这种颜色,不由就想起吸血蛾。
他的手旋即握在剑上。
幸好他总算看清那是一个人,是他的妻子。
跟着出口的说话立即咽回,却没其他任何话说,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易竹君。
易竹君没说话,面上的惊惧之色却更浓,就像是遇上了一个疯子。
一个人遇上了一个疯子,那个疯子又是目露杀机,手上握利剑,当然最好就是赶快开口。
易竹君没有开口,也不能开口。因为她是这个疯子的妻子。
两个人就一如两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这哪里还像一对夫妇?莫说是夫妇,连陌生人都不如。
两个陌生人清晨相遇,有时也会打一个招呼,更不会远远看见,就企图回避。
崔北海不免心中一阵悲哀。
终于还是他首先开口道:“这么早你去哪儿?”
易竹君嗫嚅道:“到荷塘那边去散散心。”
崔北海道:“是为了什么?竟这样烦恼?”
易竹君没有作声。
崔北海也不追问,叹了一口气,道:“那边的杏花已快飞尽,要看的确就得趁现在这个时候,去走走也好。”他虽然说好,脚下并没有移动半分,目光也没有回转,仍是望着易竹君。他似乎完全没有意思陪同易竹君到荷塘那边。
易竹君仍不作声,也没有举步。
崔北海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等什么?”
易竹君轻声问道:“你不去?”
崔北海反问:“你希望我去?”
易竹君又不作声,仿佛不知道怎样回答。
崔北海凄然一笑,道:“我也想陪你去走一趟,只可惜我还有事等着要办,去不得,还是你自己去好了。”
他笑得这么凄凉,眼中也充满了悲哀。
他真的去不得?
真的有事等着要办?
易竹君没有问,垂下头,默默地举起脚步。
崔北海亦是默默地瞪着眼,看着她从自己的身旁走过。
走出了半丈,易竹君的脚步便开始加快。
崔北海即呼一声:“竹君!”
这一声叫得非常突然,语气亦非常奇怪。
易竹君给他这一声叫住了。
刚开始加快的脚步应声停下,却没有回头。
崔北海一声“竹君”出口,连随放步追上去。
是不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要陪易竹君到荷塘那边散散心?
易竹君等着他追上来,脸上并没有丝毫欢愉之色,也没有回头。
崔北海一直走到易竹君的身旁,才停下脚步。
易竹君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问道:“什么事?”
崔北海没有应声,一双眼睁得老大,盯着易竹君的左手。
易竹君的双手都深藏在衣袖之内,他盯着的其实也就是衣袖。
翠绿如碧的衣袖之上赫然有一片触目的红色,红得就像是鲜血。
易竹君一瞬间亦发觉崔北海在盯着什么,下意识一缩左手。
崔北海比她更快,已将她这只左手握住。
易竹君似乎被他握着痛处,一皱眉,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崔北海没有看见,他的目光仍在那衣袖之上,忽问道:“你的左手怎样了?”
易竹君混身一震,嗫嚅着道:“没有事。”
崔北海冷冷地道:“没有事又怎会有血流出来,衣袖都染红?”
“那莫非不是你自己的手臂流出来的血?”
他再问这一句,却不由分说,自行将易竹君左手的衣袖拉起。
易竹君的手臂晶莹如玉,小臂上赫然缠着一条白布。
白布的一边已变成了红色,已被血湿透。
崔北海面色一寒,道:“这是什么回事,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易竹君吞吐吐地道:“我方才裁衣,一下不小心,给剪刀伤了手臂。”
裁衣?剪刀?她那把剪刀到底怎样拿的?
怎会将手臂伤得这么厉害?
崔北海心意一动,道:“给我看看你到底伤成怎样?”
也不等易竹君表示意见,他就将那条白布解开来。
果然伤得很厉害。小臂上五六寸长,深有两三分的一道血口,血犹在渗出。
这怎会是剪刀弄出的伤?
崔北海细看一眼,当场就变了面色。
──是创伤!
他心中大叫,一个字却说不出来。
他深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没有错误。应该没有错误。
要知他到底也是一个用剑的高手,是否创伤也应该可以分辨得出。
──她为什么要骗我?
崔北海的目光不觉移到易竹君面上。
易竹君一脸惊惧之色。她惊惧什么?
崔北海怔怔地盯着易竹君,心中的恐惧绝不在易竹君之下。
──她不懂武功,也没有理由无端用剑,怎会是自己用剑刺伤自己?
──不是她,又是谁?
──在这个地方,谁敢用剑伤害她?
──只有我!
──莫非昨夜出现于书斋的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就是她的化身?
──莫非昨夜我那一剑就是刺在她的手臂之上,剑上的血,地上的血,就是她的血?
──那些血又怎会一下子消失?莫非她变成吸血蛾时,体内的血亦变成妖血?
──这要是事实,她岂非真的是一只吸血妖?一只蛾精!
崔北海越想越惊。
──那么说,我要保存自己的性命,岂非将她杀死?
──她到底是我妻子,叫我怎能如此忍心?
崔北海眼旁的肌肉不住地颤动,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易竹君的手,终于将自己的手松开了,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只是用布包着是没有用的,烧饭的刘婆子懂得刀伤,你找她看看,敷些药,否则伤口发烂就糟了。”
易竹君点点头,脱口道:“我正要去找她!”
崔北海淡笑,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到荷塘散散心?”
易竹君一怔,垂下头。
崔北海却接道:“散心是小事,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不过那还不严重,刘婆子大概可以应付得过来。”
易竹君道:“嗯。”
崔北海挥挥手,道:“那还不快去?”
易竹君倒是一个很服从的妻子,立即就退开。
目送她远去,崔北海眼中的悲哀之色更浓。
娶着一个蛾精的化身、一个吸自己的血的妻子,娶着一个欺骗自己、不忠的妻子,这两件事都同样可悲,若全都是事实,更就可悲的了。
又一阵东风,又一阵落花,崔北海叹息在落花中。
花落明年还会重开,破裂的感情,却往往终生难以弥补。
× × ×
三月十二日,风雨故人来。
来的这个人却是与崔北海非亲非故。
这个人是易竹君的表哥。
“表哥”这个称呼据讲未必只代表表哥,还代表情人。
很多女人据讲都喜欢将自己的情人叫做表哥,因为这非独解决了称呼上的问题,而且出入也方便得多,不会惹人说话。
易竹君这个表哥当然未必就是那种表哥。
这个表哥叫郭璞,表面上看来似乎比易竹君还要年轻。
他不只年轻,还英俊。
好像他这样的年轻,岂非就是年轻的女孩心目中的对象?
崔北海越看这个郭璞就越不顺眼。
他忙了一个上午,将店务打点妥当,折回书斋内,方想好好地休息一下,易竹君就带着她这个郭璞表哥来了。
他们竟然是两个人同来书斋,总算他们还是有所先后。
易竹君走在前面,头却不时回望。
郭璞跟在后面,一双眼似乎并没有离开过易竹君窈窕的身子。
崔北海看见就有气!他居然忍得住气,没有发出来。
他还笑,笑着第一个招呼道:“这位小兄弟是哪一位?”
易竹君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表哥。”
崔北海“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的表哥,叫什么名字?”
易竹君道:“郭璞。”
崔北海沉吟道:“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易竹君道:“其实你也应该见过他的了。”
崔北海缓缓道:“是不是在你养母那里?”
易竹君点点头。
崔北海道:“怪不得总觉似曾相识,坐!”
他摆手请坐,表面上倒是客气的很。
郭璞真如受宠若惊,赶紧在一旁椅子坐下来。
崔北海冷冷地看着他坐下,他口头说得客气,心里其实想一脚将这个表哥踢出门外。
他虽然窝心,还是将之留下来,因为他很想知道易竹君为什么将这个表哥带到自己面前?
他若无其事地对郭璞道:“我已有三年没有到易大妈那里,所以就算见过面,最少也是三年之前的事情,现在认不得也怪不得。”
郭璞道:“岂敢岂敢。”
崔北海随即转入话题道:“只不知道这次光临有何贵干?”
郭璞还未开口,易竹君已抢先替他回答:“我这个表哥本是名医之后,自小就饱读医书,精通脉理,这两年在城南悬壶,也医活过不少人命。”
崔北海道:“哦?”
易竹君接道:“我看你这几天心神恍惚,举止失常,又尽在说些奇怪的话,所以找他来给你看看。”
原来是这个原因。
听易竹君这样说话,竟似全不知情,竟当崔北海的脑袋有毛病,在发疯。
──难道她并不是一只吸血蛾的化身?并不是一个蛾精?
──难道这几天她真的没有看见那些吸血蛾?
──难道她真的这样关心我?
崔北海心中冷漠,面上也浮起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既像是冷笑,又像是苦笑。
他笑道:“我心情虽然恍惚,举止并没有失常,说话也并不奇怪,根本就完全没有毛病,无须找大夫诊治。”
易竹君轻叹,道:“讳疾忌医,并不是一件好事。”
崔北海漫应道:“硬要说有病,我也只有一种病!”
易竹君不由地追问道:“什么病?”
崔北海道:“心病。”
易竹君一怔,道:“心病?”
崔北海道:“就是心病。”
他霍地转身回顾郭璞,道:“你可知心病如何方能痊愈?”
郭璞一怔。
他正想回答,崔北海已自说道:“别的病也许一定要找大夫才有办法,心病却是不必的。”
郭璞点点头,方待说什么,崔北海的话又接上:“医治这种病其实也就只有一个办法。”
他的目光忽变得迷蒙,轻叹,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要医治心病,也就只有用心药。”
他再声轻叹,道:“心药却比任何的一种药还要难求。”
易竹君与郭璞呆呆望着。
崔北海的话一收,两人不约而同就相顾一眼,这一眼之中,仿佛包含着很多很多只有他们才明白的意思。
然后他们的目光齐转向崔北海的面上,这一次,却满是怜悯之色。
他们就像是在望着一个染上了重病的人。
崔北海看得出来,他笑笑,忽又道:“我的话你们也许听得懂,也许听不懂,无论懂或不懂,我都不在乎。”
他又再转向郭璞,突然伸出手,放在茶几上,道:“你既然饱读医书,精通脉理,不妨替我诊察一下,看我可是真有病?”
郭璞瞟了一眼易竹君,道:“我这就看看。”
他欠身伸手,搭住了崔北海的手腕,面容变得严肃,聚精会神的样子,看来倒像个大夫,也像在认真其事。
崔北海木无表情,心里在暗笑。
他虽不是名医之后,对于这方面也颇有心得,早在这之前,亦自行检查过两次。
他深信自己绝对没有病,却仍由得易竹君、郭璞两个摆布。
因为他一心疑惑,想弄清两人在打什么主意,也想试试这郭璞到底是不是一个大夫。
好像这样的一个英俊潇洒的年青人,莫说是一个大夫,就说他懂得替人看病,也很难令人置信。
几乎一开始,崔北海便已怀疑易竹君的说话。
不过人有时实在难以貌相。
这个郭璞居然真的懂得脉理,而且实在有几下子。
把过脉,郭璞再看看崔北海的面庞,眼神便变得奇怪起来。
崔北海一直就在盯着他,实时问道:“如何?我可有病?”
郭璞道:“脉搏十分正常,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就只是有些睡眠不足。”
崔北海一怔,大笑,道:“果然有几下子,老实说,我也懂得一点儿岐黄之术,是否有疾自己也心中有数。”
郭璞苦笑,道:“看来你如果有疾,似乎真的是只有一种必须心药方能医治的心疾。”
崔北海笑声一落,道:“本来就是真的。”
郭璞道:“这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崔北海淡淡地道:“心疾本来就不必找什么大夫,要找到了病源,即使是完全不懂岐黄之术的人,亦不难想出却病的方法,自我疗治。”
郭璞道:“你找到病源没有。”
崔北海点头,道:“早就找到了。”
郭璞道:“却病的方法?”
崔北海:“也有了。”
郭璞叹了一口气,道:“我来的敢情多余?”他忽然笑了起来,笑接道:“不过这却是最好,省得我这个表妹日夜担心。”
他笑顾易竹君!
易竹君也笑笑,笑得却很勉强,那表情倒像宁可日夜担心,只怕崔北海不病。
──我若是真的病倒,她只怕未必就会日夜担心。
崔北海心里想,表面却又是一种表情,他又有了笑容,笑对郭璞道:“你来得倒也是时候。”
郭璞愕然道:“哦?”
崔北海道:“我正闷得发慌,正想找一个人喝上几杯。”
郭璞怔在那里。
易竹君连随又问道:“你用过午膳没有?”
郭璞道:“还没有。”
崔北海又问道:“懂不懂喝酒?”
郭璞道:“几杯倒可以奉陪。”
崔北海拍膝道:“好极了。”
他目光一转,方待吩咐易竹君打点,易竹君已自趋前,道:“我去吩咐准备酒菜。”
这句话说完,她便带笑退下。
看样子她似乎很高兴郭璞能够留在这里。
她甚至高兴得忘记了问崔北海应该将酒菜准备在什么地方。
× × ×
酒菜准备在偏厅!
这是崔北海通常宴客的地方,易竹君总算还记得崔北海这个习惯。
她叫人做了六样小菜。
六样小菜五云拜日般摆开,当中的一样还用一个纱罩覆着。
崔北海目光闪动,连声说出五样小菜的名字,目光终于落在纱罩上,道:“这里头又是什么。”
易竹君应声揭开纱罩,道:“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水晶蜜酿虾球。”
翻花的虾珠,酿上水晶一样透明的蜜糖,衬着碧绿的配菜,既像是水晶,也像是一颗颗的碧玉。
色香俱全,易竹君在这上面显然已花了不少心机。
郭璞瞪着这一碟水晶蜜酿虾球,露出了馋相。
看样子,对于这样小菜,他似乎并不陌生,却又似已很久没有尝到。
崔北海却是一面诧异,连听他都没有听过这名字,他更不知道易竹君有这种本领。
他怔怔地望着易竹君,忽然道:“怎么你还懂得做几样小菜?”
郭璞替易竹君回答:“她本来就是这方面的能才。”
他这个表哥知道的竟然比崔北海这个做丈夫的还要清楚。
崔北海这个做丈夫的心里头实在不是滋味,淡应道:“哦?”
郭璞又道:“这水晶蜜酿虾球她做得尤其出色,我却已有三年没有尝到了。”
崔北海心里头更不是滋味,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淡淡道:“我从来没有尝过。”
他尽管在笑,语气已有些异样,易竹君也听出来了。
郭璞不是呆子,他同样听得出来,再想崔北海方才的说话,一脸的笑意不由凝结。
崔北海大笑,道:“这次大概是因为你到来,她特别亲自下厨弄来这些小菜,哈,我倒是沾了你的光!”
他这句话出口,易竹君的面色亦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郭璞赶紧陪笑,道:“嫁入大富人家,谁还想到亲自动手烧菜。这次,想必是因为我这个表哥到来,记起自己还有这种本领,才下厨去,大概是想试试,自己还能否做得来。”
他转顾易竹君,道:“表妹,你可是这意思?”
易竹君当然点头。
崔北海随即笑道:“这就非试不可了,果真做得好的话,以后可有你忙的。”
他笑得倒也开心。
易竹君、郭璞听他这样说,一颗心才放下。
崔北海接又笑道:“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来!趁热吃!”
未入口已是香气扑鼻,入口更香甜。
蜜糖本来说香甜可口
,食欲不由大增,一口咬下去。
“吱”一声,这一口像是咬在一只老鼠的身上。
死老鼠!一股血红的浓汁从虾球里流出,流入他的咽喉!
浓汁之中透着一种难言的恶臭,就像是死老鼠那种恶臭。
虾不是这种味道,绝不是!
水晶虾球的蜜糖内到底是什么东西?
崔北海实在不想在客人面前失仪,但也实在忍不住。
那一股恶臭的浓汁才入咽喉,他整个胃就像已倒翻了。
“哗”地他张口吐出了那个虾球!
虾球滚落在他面前的桌上,已几乎被他咬开两边,他看得非常清楚,裹在蜜糖内的并不是一只虾,而是一只蛾!
碧玉般的翅,血红的眼睛──吸血蛾!
水晶蜜酿吸血蛾球!
那一只吸血蛾也不知是给他活活咬死还是本来就是一只死蛾,血从被咬开的蛾身中流出,染红了水晶般的蜜糖外壳。
血红色的血,带着一种难言的恶臭。
流入崔北海的咽喉中的也就是这种恶臭的蛾血!
崔北海不看犹可,一看整张脸就变成白色。
他双手扶住桌子,当场呕起来。
腥臭的蛾血,呕下了桌面。
连胃液也几乎呕出。
易竹君、郭璞吃惊地望着崔北海。
他们的目光先落在崔北海呕吐出来的那个水晶蜜酿虾球之上,却一带而过。
在他们眼中,那似乎不可伯。
是不是他们早就知道蜜糖之内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也并未下箸。
崔北海继续呕吐,呕吐出来的只是苦水。
他的面色由死白转变成赤红,身子也似乎因为呕吐变得衰弱,已摇摇欲坠。
易竹君、郭璞看在眼内,不约而同地一齐站起身子,急步上前去,伸手正要扶住崔北海,冷不防崔北海突然将头抬起来,狠狠地瞪着他们。
给他这一瞪,易竹君、郭璞伸出去的两只手不由都停在半空,人也怔住。
呕吐已同时停下,崔北海咽喉的肌肉筋骨犹在不停地抽搐。
他的口仍然张大,口角挂满了涎沫,一额的汗水,珠豆般纷落,面部的肌肉似乎已全部扭曲了起来,显露出来的那种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易竹君望着他,不觉脱口道:“你……怎么了?”
崔北海口角牵动,好容易才吐出一个字:“蛾……”
易竹君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神色,道:“什么蛾?吸血蛾?”
崔北海立时半身一偏,戟指易竹君,哑声道:“你哪来这么多吸血蛾?”
易竹君一声轻叹,道:“你这次又在什么地方见到吸血蛾了?”
崔北海那只手指颤抖着,转指向那水晶蜜酿虾球,道:“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易竹君一怔,道:“不就是水晶蜜酿虾球?”
崔北海惨笑,道:“虾球虾球,蜜糖内裹着的真是虾球?”
易竹君轻叹一声,道:“不是虾球又是什么?”
崔北海道:“蛾!吸血蛾!”
易竹君摇摇头,没有作声。
崔北海接道:“水晶蜜酿吸血蛾,你亲自下厨弄这道小菜,到底是准备给谁吃?”
易竹君又是摇头,仍然不作声。
郭璞一旁插口道:“何来什么吸血蛾?”
崔北海怒道:“这难道不是……”
话一出口,他那只手指亦向吐在桌面上的那个虾球指去。
那个虾球内本来是一只吸血蛾,现在竟变了金黄芬芳的蜜汁。
这刹那之间,他忽然亦觉自己犹带腥臭的口腔不知何时亦变成芬芳。
蜜汁芬芳,崔北海目定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才转回易竹君、郭璞两人的面上。
他立时看到两个非常可怕的“人”!
青绿如碧玉的面庞,赤红如鲜血的眼睛,没有眼瞳,整个眼球就像是一个蜂巢,就像是无数的筛孔结合在一起。
人怎会这个样子?
妖怪!崔北海心中惊呼。
这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两个妖怪已然消失,幻影般消失。
消失的其实只是那两张妖脸。
那两张妖脸其实也不是如何消失,只不过面庞不再青绿,眼睛不再赤红,黑漆一样的眼瞳又再出现。
那两张妖脸只是变回两张人脸,易竹君、郭璞的两张人脸。
青绿如碧玉的脸庞,赤红如鲜血的眼睛,简直就是吸血蛾的化身!
──莫非他们两个人都是蛾精?
崔北海混身的血液都几乎凝结,木然地望着易竹君、郭璞。
易竹君、郭璞一直就在盯着崔北海,一见他回头,郭璞便问道:“吸血蛾在什么地方?”
崔北海没有回答,眼中又有了惊惧之色。
易竹君实时一声叹息,转顾郭璞,道:“他就是这个样子,好几次突然说看见吸血蛾,依我看,你现在最好立即替他诊察一下,也许现在就能够找出病因。”
郭璞点头,道:“我正有这个意思。”
他两步跨前,手刚待伸出,崔北海猛地一声怪叫:“不要接近我!”
好惊人的一声怪叫。
郭璞几乎没有吓死,勉强一笑,道:“你现在还是给我看看的好。”
崔北海冷冷地道:“还有什么好看?现在……现在我什么都明白……”
易竹君、郭璞对望一眼,仿佛不明白崔北海说话的意思。
“吸血蛾,吸血蛾!我到底有何对不起你们?”
崔北海喃喃自语,突然狂笑了起来。
他一脸悲哀,笑声中更无限的凄凉。
易竹君、郭璞面面相觑,两个忽地都叹息起来。
易竹君叹息,道:“他这个毛病又来了。”
崔北海居然听在耳里,惨笑,道:“是我的毛病又来了!”
这句话出口,他倏地转身奔了出去。
× × ×
荷塘的水冷如冰。
崔北海双手掬了满满的一捧水泼在脸上,激动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一颗心却仍乱如春草。
──易竹君嫁给我的时候已非完璧,我虽然因为实在喜欢,没有当面揭破她,也没有与易大妈计较,仍不免耿耿于怀,一心要找出那个先我夺去她清白的人。
──这个人,莫非就是她这个表哥郭璞?
──好像易竹君这么可爱的女人,无论谁得到,都不会放手,郭璞之所以由得她嫁给我,想必是当时有所顾虑,不敢出面与我争夺。
──这三年之间,也许他学来什么妖术,所以走回来,要从我的手中将易竹君抢回去,那些吸血蛾的出现,也许就是出于他的驱使,一切可怕的怪事完全是他从中作怪亦未可知。
──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两个蛾精,郭璞是故意让易竹君嫁给我,一待时机成熟便现出原形,吸我的血,要我的命!
──这如果是事实,他们的目的只怕不会这么简单,那除非我的血特别宝贵,是以他们才不惜在我的身上花费三年的时间。
──要不是,他们的目的又何在?
崔北海越想心越乱。
──他们如果真的是存心害我,就绝不能对他们客气,无论是人抑或是蛾精,都非杀不可!
杀机一动,崔北海的手不觉就握在剑上!
──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并没有任何证据,再多等一天看看,说不定这一天之中让我找到他们害我的证据,那时下手,方是道理。
心念再转,崔北海才将握紧的那只手又放松。
他决定多等一天。
× × ×
三月十三日,今夜月仍缺,缺的却已并不多,满院虫声半窗月。
书斋向月那边窗户的窗纸全都被月色染得苍白,死白。
崔北海独卧榻上,静对苍白、死白的窗纸,面色亦显得死白、苍白。
他一脸倦容,眼睛仍睁大。
忙了整整的一天,他已经找遍整个庄院,易竹君所有的东西他亦全都找机会暗中加以检查。
他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甚至一只吸血蛾都没有遇上。
──难道他们早已知道我准备采取什么行动,预先将所有有问题的东西全都藏起来?
──难道那些吸血蛾的巢穴并不是在这个庄院之内?
找了整整的一天,他都找不到一只吸血蛾,可是,才卧下,那些吸血蛾便又来了。
成群的吸血蛾出现在书斋外,“霎霎”的扑翅之声,静夜中听来,分外的刺耳,分外的恐怖。
那群吸血蛾仿佛从月亮中飞来。
月光照在窗纸上,它们的投影亦落在窗纸上。
飞舞的蛾影直似群鬼乱舞,由远而近,由大而小!
月光已经被蛾影舞碎,窗纸也似被舞碎了。
崔北海居然沉得住气。
也不过片刻,“霎霎”的群蛾扑翅之声突然停止,蛾影亦同时静止。
千百个蛾影全都静伏在死白的窗纸上。
窗纸,却不因此昏暗,反而变得碧绿。
月色竟照透蛾身。
崔北海死白的面色亦惨绿起来,他的身子实时从榻上飞出!
箭也似“飕”的飞出,飞落在窗前。
他瞪着那群吸血蛾,一直到它们完全静止,才采取行动!
人犹在半空,他的双手已伸出,身形一落下,双手就将其中的一记窗户劈开!
窗户一劈开,他的右手便收回,“呛啷”拔剑出鞘!
他早已准备那些吸血蛾在窗户打开之时,扑进来向他袭击。
??大出他意料之外,伏满了窗纸的吸血蛾便已消失。
夜雾凄迷的院子却隐约闪烁着千百点鬼火一样,惨绿色的光芒。
崔北海没有追出,一脸的悲愤。
他突然挥拳,痛击在窗子之上。
整个窗子都被他击碎,他心中的悲愤,却并未因此消散。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吸血蛾连日如此出现,并不进一步采取行动,是吸血之前的习惯,还是着意恐吓,却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不难就变成疯子。
长时期活在恐惧之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的神志完全崩溃。
幸好今天已是三月十三,后天就是三月十五。
十五月圆之夜,据讲蛾王就会出现。
蛾王出现的时候,事情据讲就会终结。
这种恐惧的生活最多还有两天。
崔北海只希望这两天之内自己还没有变成疯子。
事情的终结虽然也许就是他生命的终结,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必再恐惧。
恐惧本来就比死亡更难堪。
× × ×
三月十四,又是夕阳坠西。
崔北海徘徊在西院中,夕阳下。
也就在这时,一个仆人将杜笑天带来了。
杜笑天一身副捕头的装束,满面风尘仆仆。
崔北海一眼瞥见,大喜若狂,赶迎上去,道:“杜兄,怎么现在才来,可想死我了!”
崔北海大力地拍着杜笑天的肩膀。
这一拍之下,竟拍起了一大蓬尘土。
崔北海不由一怔,一双手停在半空。
杜笑天连忙偏身让开,仰面大笑,道:“再这样拍下去,连你也得变成灰头土面的了。”
崔北海闻言一怔,道:“你打从哪里来的,怎么竟像一条泥土里钻出来的臭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