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愈不了解他,他愈痛苦,酒喝得也愈多。他的酒喝得愈多,做出来的事也就更怪异,别人也就更不了解他了。”这是古龙在他的《楚留香传奇》的开场白中,用来说明他笔下那位嗜酒如命的人物胡铁花的一段话。在古龙终于因酗酒伤肝而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人们或许将会发现,这段话其实是他内心深处的自白与自剖。
二十年来,古龙为台港新马各地的武侠小说读者,制造了不少英雄偶像,提供了不少休闲趣味。自从他的《流星·蝴蝶·剑》改编电影大为卖座之后,古龙式的武侠影片曾经盛极一时,港版“楚留香”在电视连续剧上的成功,将古龙笔下的人物和情节带入了极多家庭,更使人们以为古龙已是名利双收的作家,应该志得意满了。
其实,古龙一直解不开他内心的困结。他那不足为外人道的童年身世,他与自己亲长之间的情怨纠葛,他与异性之间数不完的离合悲欢,他那已经缘尽情了的妻儿骨肉,他那永不餍足的欲望追逐……,彷佛形成了一个交互加强的“业障轮回”,使他的心情永远不得安宁。
于是,他狂热地歌颂友情的可贵,他执着地沉酣于醇酒的世界,试图藉由友朋环绕的热闹,与酒酣耳热的快感,来纾解他内心的压力。不幸的是,了解他的朋友不能一直恭维他这种生活方式,不了解他的朋友只有使他更加痛苦,而酒,终究无情地吞噬了他的健康,甚至夺去了他的生命。
但古龙不愧是一个自我要求极端严格的作者,他不断在尝试突破既有的模式,追求风格的变化,攀登更高的境界。他一直认为:尽管他的作品已在影剧圈中受到肯定,但他的根柢仍在小说本身。他将写作武侠小说,视为他的终身职业,所以他不但要求自己“敬业”,而且自觉要做到“乐业”的地步。
不断地追求风格的变化。毕竟不是容易达成的事情。虽然古龙以为武侠小说开创了不少新的技法和导向,甚至已成为金庸之外最受各界瞩目的武侠作家,然而,他仍永不止息地经营他那“新派武侠”的进一步突破与精炼。就这一点而言,古龙的写作精神是极值得有心人士推重的。当然,他因自我要求过高,或突破成绩不如理想,而感受到的苦闷,也增加了他内心本已负荷过重的压力。
古龙早期的作品如《苍穹神剑》、《飘香剑雨》等,文字典雅,情思曲折,但布局与情节尚不够紧凑生动,到了他写《孤星传》、《湘妃剑》之时,已俨有《文艺武侠》的格调。三十岁到四十岁是他写作的全盛时期,从《武林外史》开始,古龙在人物刻画与结构 展上,渐入佳境,《楚留香》、《陆小凤》两个系列,风格明朗,造型突出,《七种武器》自成单元,却又互为唿应。到了《多情剑客无情剑》推出时,古龙的写作技巧已充分成熟,阳刚而俐落的文字魅力,加上逼真而感性的气氛烘染,为武侠小说开拓了崭新的局面。后期的古龙,则因急于突破自己甫才建立的风格,所以在作品上的表现并不稳定,虽然仍是屡有佳构,但试验失败的作品也不鲜见。不过,他在如《大地飞鹰》、《离别钩》、《英雄无泪》等新作中表现的气势与巧思,确有不少匪夷所思的创意,非他自己全盛时期的作品可比。从今而后,这种“古龙式”的武侠小说,恐将成为绝响了。
人们公认古龙是继金庸之后,为武侠小说缔造高潮的作者。据我个人所知,金庸对古龙的作品也很推重,甚至早在古龙名声尚未鹊起之际,金庸即认为古龙作品的过人之处,早晚有一天会获得读者的赏识。然而,即使在古龙的全盛时期,他的《天涯明月刀》居然还曾在连载时遭到“腰斩”,可见人们对于接受新的技法与新的风格,总落在创作者本人的后面,这恐怕也正是古龙内心极不平静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古龙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再需要忍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痛苦。一个公平的论断似乎应该是:他这个人虽然不免引起争议,他的作品却自有不容否认的地位与价值--------至少,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而或许,他那浓得化不开的内心矛盾,与他那永不止息的自我突破,正是使他的作品具有魅力的真正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