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在《读书》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写中国武侠小说在东南亚一带的影响。遗风流亚，马来西亚也有本土武侠《马打锣之剑》之类，看来，武侠也早已越过国门，传播异域了。

　　不过，日本的武侠该算特立独行，别具风格了。日本武侠，被称为“时代小说”，因为多半写战国江户时代，源流所出，应当也是中国的唐传奇，不过日本人偏激小气，却注重情调，小说继承了《聂隐娘》、《虬髯客》之类的诡奇，这个民族虽然不足取，但文字颇有可借鉴处。我读过的日本武侠，约略数来，有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龙虎八天狗》，柴田炼三郎的《凤蝶剑》、《冷月孤星剑》，小山胜清的《宫本武藏》，山田风太郎的《道魔大决斗》。(小说名都取中文译本名)

　　几个作家中，吉川英治最为有名，他的《宫本武藏》更是风靡一时，西方人了解日本，据说许多是从这本书开始。这本书据说是因为吉川英治有感于1931年在《读卖新闻》举办的座谈会中听到作家直木三十五和菊池宽在争论“宫本武藏到底强不强”的问题而写的。我读到的译本有几个，但都是从英文本转译，译笔很差，读了不如不读，实在很没意思。《龙虎八天狗》是一篇虚构历史背景故事，说关原大战后真田幸村与德川幕府的争斗。这篇是译日本武侠的专门名家樊学纲译，(山田风太郎的小说也是他译的)译笔不算坏，但读来总觉得不是味。我看了个开头觉得还有些意思，可后来虎头蛇尾。这也是日本小说的通病，连受日本武侠很深的古龙也沾染上了。可是日本人因为偏激，专工开头，写到最后却往往敷衍了事。至少我读了几篇吉川英治的小说，都不觉得他写得有多少好。相比较而言，小山胜清的《宫本武藏》就我个人感觉而言，要好些。

　　吉川英治的小说写到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船岛比武为止，小山胜清的小说情节紧接而下，一开始重写了一遍船岛比武，然后写武藏后半生事迹，前半部写他游历各国，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人鸭甚内和情妇铃姑不断设计谋害他，后半部写宫本武藏为报藩侯细川忠利的知遇之恩，在细川家出仕的事。前半部写得波谲云诡，时而有妙趣横生之笔，后半用大段篇幅写武藏与山僧春山参禅，颇为无味。像第六章《刀与枪》写枪法名人，出身宝藏院的高田又兵卫在大道上以十字枪袭击武藏一节：

　　天地万象，与武藏践踏大地的跫音节符相合，一切在武藏的掌握中，一切俯伏在武藏的脚下，他凛然朝着必胜的前途迈进。
　　武藏的这一心境，是累积几十次的生死搏斗而自然获得的三味境。这样时候，假如有人向他挑战，真可谓无妄之厄了。
　　小城渐近，已不到小半里路了。
　　这时，远远地从身后响起“得得”的蹄声。
　　蹄声渐渐逼近，但武藏仍阔步而前，绝不回头。　　“哦，是又兵卫……”
　　武藏自语着，一边数着马蹄的一起一落——突然，他煞住有力的脚步。
　　武藏微笑着。他把马蹄的旋律完全控制在自己的脚下，他不必回头，但背后飞驰着的马，明明白白地浮上他的眼底。
　　马蹄已迫近他的背后。
　　拍，拍，拍，……卷起尘土，刮起旋风，以惊天动地之势奔驰而来。
　　可是，武藏仍兀然不稍返顾。刹时，一阵砂尘把武藏吞噬了。
　　“武藏，看枪!”
　　马上一声大吼，枪尖随着声音，从马背腾空而起，宛如闪电，像是从武藏脊背直贯前胸似地。但间不容发，武藏跳出半步，枪尖只是掠过武藏的肋下。同一瞬间，武藏手中的大刀一闪，跟着是“卡”的一声轻微的振动。
　　“输了!”
　　留下一声沉痛的绝叫，马上的骑士宛如离弦之矢，掠身绝尘而去。
　　武藏停步不前，用手背揩着额上一颗颗如珠的汗渍。他缓缓地，把视线移向地面上，从枪头上齐根被削下来的枪尖，倒插在沙土之中。武藏俯身捡了起来，拂拭去尘土，看了半响说：
　　“哦，正是十字枪!”
　　枪尖成十字形，是很别致的。宝藏院流的枪原是一条鞭的笔管枪，是又兵卫看见扫帚脱头后，偶有感触，因而别出心裁发明了十字形的枪尖。但又兵卫很少用它，练习时都是用的笔管枪，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又兵卫是十字枪的创始人。
　　但武藏却知道这件事的，不，是昨夜把有关又兵卫的传说下工夫细作检讨时，偶然记起来的。假如武藏大意，不知道枪尖的奥秘，也许会被那横伸而出的枪尖，招致意外的挫败。
　　“哦，好一个又兵卫!”
　　武藏望着消逝于砂尘滚滚之中的马上武士，赞叹地说道。

　　甚内帮着又兵卫出的主意，就是出奇制胜，从疾驰而奔的马背上，用十字枪给武藏以闪电式的突击。使枪的名人，用他别出心裁的十字枪，利用得意的马上功夫，出其不意的突袭——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良策呢?
　　“好一个又兵卫!”
　　武藏的这一赞叹，亦即指此而言。
　　又兵卫的一枪是锐不可当的，堪称天下无双的枪法。而他疾击的刹那，夺去了武藏的心胆，使他额上的汗涔涔在下。但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奇袭，竟也无法击倒武藏，真是个可怕的剑客，无法测知底蕴的实力。
　　不厌其烦地引了一大段，便可以看出这与古龙小说的传承关系。一样的短句体，开始渲染气氛，把气氛渲染足后就横空一笔，真正的打斗描写只是一小段，然后又用武藏的感叹来总结。武藏也被惊得一头大汗，高田又兵卫之强，如在目前。而高田又兵卫之强，又烘托了武藏的更强。把一方写得胜来毫无曲折，实在是笨伯，写杀得昏天暗地如温瑞安然，自然也是一途，但那总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这样一刀即杀，一击即走，实在大有空空儿一击不中，便渺若冥鸿的古风，该算是屡试不爽的路数。

　　小山胜清这部宫本武藏，前半精彩纷呈，武藏的对手不时出现，有正有邪，正如高田又兵卫、丸目藏人佐，以及谈笑用兵的柳生兵库，有张有驰，都相当好。邪道一方，有以忍术掺入剑中的美少年松山主水、天主教海盗白鬼、用大猩猩来欺骗民众的狒狒丸，也各有特色。后半部武藏不再用剑，这些打斗就少了，但第八十章《光与音》写柳生一族的少年剑客柳生连也斋登门挑战，宫本武藏派义子宫本信行应战，以听音趋进决战柳生一族的斩影“天狗抄”绝技，写得也很有气氛。后半部大多谈禅说道，这一段在刀光剑影中又不失儒雅，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除了这两家，柴田练三郎的小说多半以短节构组成，我看到的两部小说都一样，《冷月孤星剑》写传教士留下的混血儿剑士眠狂四郎，《凤蝶剑》写源三九郎，前者虽也是樊学纲译，仍然没多大意思。后者译笔较差，更不值得一看了。樊学纲译的三部小说，还是以部头最大，也最有特色的山田风太郎《道魔大决斗》最佳。

　　山田风太郎也是推理小说家。在推理小说领域，他也属于描写超自然、恐怖的“变格派”。他最著名的小说是忍法帖系列，写忍者的，极受欢迎，可惜大陆没有进来。这部《道魔大决斗》原名《魔界转生》，(其实这名字更好些)，讲述德川家康的儿子，纪伊大纳言德川赖宣产生野心，想通过魔界转生来重新开始一次生命。而异人森宗意轩则通过妖术来完成他的心愿。这妖术很怪异，全书通过伊豆守平定天主教天草四郎叛乱开篇，通过在参加这次战斗的宫本武藏的眼睛，看到魔界转生的过程。在幕府军攻克城池，天草失败的一个夜晚，一个浪人由比民部之介(即后来的由井正雪)来拜访武藏，准备拜他学师学习剑术。这时，有人报告说，一个老人带着两个女子逃往海边。这当然是天主教叛军的余党，幕府军当即追杀，武藏也赶上去了。在海边，那老人和两个女子被追上了，而这时，那个老人突然间拔出刀来，向其中一个少女的胸部到腹部直直斩下。而这时，“那少女绸缎般的胸部到腹部有一条黑色的血道出现，血也随着渗涌而出。瞬间，从这条血痕开始往四周出现一些裂纹，就象鱼网般地往四周扩散。……突然间那网状般的细白皮肤仿佛蛋壳被剥落的样子，从“蛋壳”内跳出一个非人类般的人物。”

　　跳出来的，是柳生流的名剑士荒木又右卫门。荒木又右卫门当场斩杀追兵，然后老人又斩开另一个女子，从中跳出了本应在这次战役中阵亡的叛军首领天草四郎时贞。两个转生复活的剑士跟随老人离去后，这情景使得暮年的武藏也产生了奇想，希望自己也能转生。故事就这样展开了。森宗意轩一共为赖宣转生了七个剑士，而故事则是讲述柳生族的剑士柳生十兵卫与这七个魔剑士的斗争。

　　故事荒诞不经，从开始就笼罩着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氛。后来的五个剑士分别是拔刀流的少年高手田宫坊太郎、宫本武藏、江户柳生一族的掌门柳生宗矩，尾张柳生的柳生如云斋(这就是《宫本武藏》里出现过的与宫本武藏惺惺相惜，不相上下的柳生兵库。)宝藏院的枪术大师胤舜。这几个人都是日本传说中有名的武术家，因为年代关系，一般不可能凑到一块，山田风太郎却把他们全凑到了一起，也算敢想人之不敢想。

　　但这部小说也是一半精彩。上半讲述赖宣为自己物色转生用的少女，结果把三个老剑士的孙女或女儿选上了。三个老人心中不服，夜探赖宣居处，发现了魔剑士的秘密后，决定逃到柳生十兵卫居住的柳生谷去，一路被魔剑士追杀，三个老人相继阵亡。路上写三老反击，相当精彩，三个老人各有本领，其中一个还是赫赫有名的柔道之祖关口柔心。(这个人就是《姿三四郎》中姿三四郎学到猫技的前辈高人，在那里相当于《神雕侠侣》中的独孤求败，但这里却只是个走过场的人物，马上阵亡)其中写武藏斩杀关口柔心一段，相当有气氛。关口柔心布下竹签阵阻挡追兵，又用十手(铁尺，有点象三股叉，美国动画《忍者神龟》里有一个就是用这兵器。这是中国传到日本的，小日本没敢睁眼说瞎话。)击败了荒木右卫门。而此时，宫本武藏出手，制住关口柔心。这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关口柔心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临大敌的扎实感。若在平常，柔心的腿早就横扫对方，但是此时柔心的腿象是有千斤重负，想动也动不了。
　　“关口弥左卫门最后的请求。”
　　被制住的柔心说道。实际上他也差不多的揣测出对方的身份了，但此时他以至高的敬意问道。
　　“请教大名?”
　　“武藏。”
　　答应的同时，关口柔心的身体裂成两半倒在地上。

　　这一段干脆利落，绝肖古龙文风，我想古龙从日本小说中取到的，也正是这一类。古龙惯写的“刀意”云云，正是日本时代小说中惯用的伎俩。
　　当三老中最后一个木村助九郎被斩断一条腿，拼死逃到柳生谷后，柳生十兵卫终于出场。因为森宗意轩有意把柳生十兵卫也变成魔剑士，因此禁止魔剑士攻入柳生谷。这个情节很牵强，不过要我想也想不出太好的构思了。而柳生十兵卫出墙时斩杀前来探听消息的女忍者也十分精彩，可惜的是，柳生十兵卫的精彩也到此为止。上部到柳生十兵卫出墙，已近尾声，而下部自然想也不用想是柳生十兵卫一个个斩杀魔剑士的情节了。虽然也有相当精彩的描写，但上部中那种神秘气氛已荡然无存，故事显得一下单薄起来。尤其是柳生十兵卫的十个弟子一路被杀，简直如同儿戏，觉得这十个人和乃师实是天差地别，而十兵卫也只是把这十个人去送死。上部神完气足，下部却多少有点泄气了。相比较而言，富田常雄的《姿三四郎》就显得精美多了。

　　现代柔道，于一八八二年由嘉纳治五郎从柔术改造而成。当时嘉纳治五郎门下有四天王，其中最著名的是西乡四郎，合气道的创始人。在富田常雄小说中，嘉纳治五郎被称为矢野正五郎，西乡四郎被称为姿三四郎，那也是把实有人物改变一下名称，更有利于发挥吧。

　　这部小说背景比较近代，是明治维新时期，就给了小说以新的内容。日本人固然无耻无赖，但他们到底是些能干的无赖，明治维新使得日本远远超过了中国，当时的日本人就象一些初次发现自己力量的暴发户，充满了一股不太干净的朝气。但是富田常雄却把这股不太干净的朝气美化了，小说写得清新，的确很可一读。我记得小时候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连续剧在中国播放，轰动一时。后来看看，也不过如此，大概因为八十年代很有点类似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初次打开国门，看什么都是好的。记得那时剧中女主人公高子的衣服还成为中国时髦女郎的时装，叫作“高子衫”。把别人一百多年前的衣服变成时装，那时也算中国的一点肮脏的朝气吧。不过手头这部书一时找不到，等找到了再细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