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武侠小说,日本有这样的说法:一般书店里,武侠小说的架子上半壁江山是司马辽太郎的,另外的半壁,二分之一由池波正太郎和藤泽周平平分秋色,二分之一是其它作家们的。
有人说:拼命要发迹的家伙读司马辽太郎,对发迹死了心的读藤泽周平,想显摆渊博的读池波正太郎。
专攻英语法史的论客渡部升一看见年高八十的岳母读藤泽周平,便也找来读,惊为可以和日裔英国作家一雄·石黑比肩。
我也知道一个事实:一位企业家卧病,读藤泽周平慰藉愁绪,死后家属按遗愿资助中国翻译出版了藤泽周平短篇小说集《玄鸟》。
文艺评论家秋山骏为藤泽周平的长篇小说《蝉噪》写解说:“我从事文艺批评近三十年,读书是老油条了,这本《蝉噪》竟然把我这老油条返回到一颗少年心。”
继司马、池波之后,藤泽周平于一九九七年去世。文学家丸谷才一撰文悼念,说:通观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武侠小说,藤泽是第一高手,文章如美玉无瑕,未有出其右者。每有新作问世,对于为数众多的读者来说,是比政变、比股市起落大得多的事件。
藤泽周平出道比较晚,获得新人奖已经是四十三岁,此后二十余年,创作量惊人。更惊人的是全集二十三卷,可能有败笔,却没有一篇粗制滥造,我觉得他是日本寥寥无几值得移译其全集的作家之一。虽然得的是直木奖,压根儿被类归为大众作家,但几乎唯有他,例如《浦岛》《玄鸟》均发表在纯文学杂志上,可以与当代纯文学作家为伍。对人的洞察与同情,时隐时现的幽默,美丽而严酷的自然景色,他的作品犹如水墨画,素雅而不嫌贫,精致而不闹心,情趣似杉林晨雾弥漫在字里行间。
常见小说家忽而写武侠或历史,一读便知是生活素材告罄,拿远离现实的时代来蒙事。藤泽也写过现代小说如《早春》,写过历史小说如《一茶》《世尘》,但基本上一贯写武侠小说。他说:“我写市井,写人情,主要把时代假定在江户,但很少从过去的随笔之类挖掘材料,多是以现代日常当中所见所闻、生活在现代的我本人平时所思所感为启示来写。”江户时代处于偏执的中国化与浅薄的近代化之间,有真正的日本。藤泽讨厌狂热,讨厌流行,而战争是最大的狂热和流行,他也讨厌嗜杀的织田信长。他抒写的人情是现代的,规制人情的义理看似传统,却实在是被他美化的,由剑豪充当化身。他们保守、拘谨,用意志自律,不明显表露情思和欲望,对女人的感情乍暖还冷,暖的是情,冷的是理。决斗不是主题,情趣才是基调。藤泽好似乐手,奏出人生的旅情,又好似名厨,读者的心理被料理得苦辣酸甜。
写市井人情,藤泽周平的视角和笔调颇类似前辈作家山本周五郎,甚至被视为一脉相承,其实,两人炯然有异,真所谓“名流各有千秋在,肯与前人作替人”。山本从不谈故乡,小说里几乎全是人,有情无景,而藤泽爱谈故乡,甚而遭讥讽:如此执着于乡里的作家真少见。他的小说里无处不见景, 有鲜明的季节感和时刻感。老作家中野孝次赞曰:在现代所有的小说家当中,大概藤泽最善于描写自然,像乡愁一样对读者述说各个季节的山川街镇之美。
藤泽在随笔《小说周边》里回想故乡的山:“山在附近,有一天就会发现意外的风景。例如我小时候把水墨画上的山色云形完全当作画,但有一年梅雨时节,猝然看见了水墨画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我记忆中的羽黑山也沉浸在水墨画的世界里。羽黑山大概不是秋天赏红叶、五月看嫩芽的山。枝叶相连的巨杉和深处的幽光是这座山的魅力。而且,这样的羽黑山似乎最相宜小雨蒙蒙,最相宜四季雾霭。”
他在随笔《周平独言》里想念故乡的天:“我喜爱家乡初冬的风景。阴翳的云密布,空中不时从那里撒下雨挟雪或者雪糁。而且从好像只能说是裂开的云隙之间射下一点点日光,照亮黑色的原野和灰色的大海。这样一天天反复之后,某夜, 雪静静地无休无止地飘落,早上世界就成了白的。到了初冬,我生长的土地呈现不会与别的土地混同的、只这片土地才有的容貌。我喜爱这个季节,或许缘故即在此。”
雨蒙蒙的山,阴沉沉的天,给作家养成的感情是阴暗的,流进作品里,那就是一股淡淡的哀愁。他在短篇小说集后记中写道:“这是因为在我的内心有只能用写来表现的阴暗感情,作品形式不同,但都是这种阴暗感情所产生的东西。给读的人以勇气和生存的智慧,展开快活明朗的世界,倘若把这样的小说作为正的浪漫,那么,这里汇集的小说是负的浪漫。”
藤泽家乡是山形县鹤冈,那里有《看见龙的男人》的海,有《春秋山伏记》的山,海与山之间有一片《蝉噪》的原野。他在作品里名之为海坂藩。站在海边眺望大海,水平线缓缓画出一条弧,他说,那若有若无的缓缓的倾斜弧叫海坂。日本武侠小说最爱把地点落到实处,这样虚构一个北国小藩很罕见。《蝉噪》写的是一个武家少年从十五岁的二十年成长历程,有秘剑,有友情、亲情,也有淡淡的爱情,那是一种“爱怜之情”,这样的恋情才强烈而持久。昨秋观看了据之改编的电影,一时兴起,拿着井上厦的图示(这位小说家爱读藤泽小说,居然手绘十几幅海坂藩草图)去游览鹤冈,探寻从根抵支撑这个作品的如火诗魂。青龙寺川就是主人公牧文四郎晨起洗脸的小河罢,川边残留着一栋厚厚稻草顶的老屋。日枝神社就是文四郎带领阿福看夜祭的熊野神社罢,大红栏杆的三雪桥就是文四郎护送阿福下船的地方罢。阿福帮文四郎用板车拉回含冤切腹的父亲的坡道在哪里呢?师傅把空钝派秘剑村雨传授文四郎的武馆遗址呢?太阳西斜,这是藤泽常描写的日暮,我坐在圆照寺檐下,蝉噪如雨,打开刚买来的当地特产盐渍小茄子品尝。
近年不少武打电影拜好莱坞超人、黑客为师,越来越花哨,科幻似的打斗,再加上巴蕾的大劈叉和章子怡的媚眼,在这种风潮中,日本电影《黄昏清兵卫》,还有《隐剑鬼爪》,令人眼前一“暗”,心弦被浓于血的人情、淡如水的人生震颤。山田洋次的导演手法固然可圈可点,但不要忘记原作者,这两部电影的原作者就是藤泽周平。其实,山田完全保持了小说的故事、情趣及氛围,比如武打场面少,又好像少了些阳刚之气,却正是藤泽文学的特色。他不大把笔墨泼在剑侠的修炼、绝技等常规描写上,琢磨之功集中于日常生活人。始自“隐剑”系列(十七个短篇),如《怯剑松风》,藤泽刻意把剑豪写成上班族,每天进出藩主的居城上下班,养家糊口,这种类型写到《黄昏清兵卫》达至巅峰。平静的日常被藩主即老板的命令等不可抗拒的外力打破,无奈拔出刀,“一挥头白不闻声”(清末黄遵宪咏日本刀),这一挥,简单而爽快, 人物形象却为之一变,显露剑的一面,顿时把日常生活人的一面提升为侠,读者这才明白了剑侠原来一直是严守义理地生活着。“怯剑”取胜,老板给涨了薪水(五十石禄米),但妻子“满江并非为了那个爱丈夫,她爱晒黑的、规规矩矩值勤的、懦弱的丈夫,这就满足了”,于是,好似一阵风过后,松一般根深的生活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我甚至感觉,独具现代感和样式美的藤泽文学使山田电影终于超脱了渥美清的吊儿郎当和高仓健的闷头闷脑,谓予不信,那就请读读看,已经为品味高、感觉好的读者翻译在这里了。
礼尚往来,三国年间魏明帝回赐日本,礼物有两把“五尺刀”。日本出土过这种刀,铭曰:百炼精钢,上应星宿,下辟不祥。日本传承了吴越之地的铸剑技艺, 多能工巧匠,把刀打造得更其精良,似剑非剑,单刃而长身,尤其那弧度别具美感。到了宋代就臻于用刀进贡,欧阳修赞之为宝刀,明代更成为大宗贸易。日本刀集杀人与审美于一身,恰好代表了他们的两重性德行。剑在前秦时代已极为发达,但日本拿了来基本是用作祭祀,而后被接踵传来的铁刀取代,只挂在贵族腰间装饰身分了。刀也混称为剑,是一个美称,明明在那里耍大刀,却称作剑道。他们的剑士或剑豪,让我们来看其实是刀客,却不妨人云亦云。日本人爱刀,不管他由爱刀而尚武,抑或因尚武而爱刀,总之,刀与武都不现实了,就只有向“剑豪小说”寻求所爱,乐在其中。
剑豪小说类似于我们的武侠小说,是“时代小说”的一个种类。时代,指的是过去的时代。当初时代小说基本写江户时代(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叶),但时代推移,后来明治时代也被当作小说的时代舞台。而今时代演变得更快,或许过不了多久,昭和时代也将蒙上历史尘埃,满纸苍茫了。时代小说不同于历史小说,虽然两者的泾渭从来不分明。历史小说应该是虚构为史实服务,站在现代的高度审视已往如烟的历史,进而思考今天以及明天的生活方式,而时代小说向来是史实为虚构服务,作家用天马行空的想象编造故事,人物穿戴了历史衣冠,底下却还是一颗现代心,所以又称作“头上挽髻的现代小说”。读者可以藉时代小说游离不胜其烦的日常,让剑豪武侠替自己整治这难以顺心如愿的世界。从文学史来说,时代小说滥觞于中里介山的《大菩萨峠》,大成于吉川英治。《大菩萨峠》中以滥杀为能事的一刀流机龙之助,吉川英治创作的剑禅如一的二刀流宫本武藏,皆仗剑横行,可见时代小说本来以剑豪小说为主流。吉川说:“历史上的人物,所谓故人,绝不是一死了之,无论何时应社会形势一招呼就活在地下,帮助日本的文化。故人被唤回,那就是小说,就是电影,就成了书,在人们中间传播。”日本战败,美国占领军认为剑豪小说里魂兮归来的是封建武士道、军国主义,当即下禁令,对砍砍杀杀的小说及电影严加限制。在这样的社会形势下,作家们随风放下“屠刀”,当春乃发生的是“捕物帐小说”,也属于时代小说,近乎我们以前的公案小说,由冈本绮堂的《半七捕物帐》发轫,一时滋润得蓬蓬勃勃。境未迁而时过,一九五六年日本“不再是战后了”,经济起飞,出版社竞相创办周刊杂志,剑豪小说因之重振江湖,蔚为大观,掌门人就是五味康佑。
五味是大阪人,生于一九二一年。三十岁时浪迹东京,身无分文之中偶然结识了《新潮》杂志编辑长斋藤十一,写小说找他换钱。有了钱吃饱肚子再接再励,但写了多少篇都不能刊用,终于对自己的写作才能绝了望。斋藤帮他找生计,做社外校对。五味从中学时喜欢听音乐,太想给旧收音机配一个好喇叭。打算向斋藤预支工钱,没容他开口,斋藤说:你来得正好。原来杂志要出一期专号,给五味机会写一篇。那就赚来这笔稿费买喇叭,可是写甚么好呢?听着德彪西的《西风所见》忽现灵感,决定写一个男人的自杀,但切腹没意思。到图书馆查了四、五天资料,一气呵成了《丧神》,写的是天下无敌的剑豪。还加了副题“西风所见”,这一抹文学青年的乳臭被斋藤去掉。西风看见了甚么?不知为何,我读《丧神》不由地联想日本与中国以及美国的历史关系,似乎是一个隐喻。五味买了喇叭,没能买最好的。《丧神》刊登在《新潮》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号上,新年伊始,获得芥川奖。五味笔下的剑豪造型截然有别于克己修行的宫本武藏形象,开启战后剑豪小说新潮流。梦想成真,五味有点晕,夫妻俩高兴得一夜没阖眼,晨起听莫扎特的交响曲。就势把以前不被采用的旧作翻出来交《别册文艺春秋》杂志发表,惨遭苛评,被打击得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只能听音乐,听汉德尔和巴赫,还有维瓦尔迪。日子更难过,把奖品欧米茄怀表也送进当铺,这当口电影公司购买了《丧神》。电影上映,携妻去电影院看。五味突然流泪了,从电影上分明看见了一个作家的才能,没有才能是写不出这样的原作的。自信油然而生。几天后偏巧在街头遇见《别册文艺春秋》编辑长,约他写稿,从此再起。《秘剑》《柳生连也斋》等佳作频频出手,率先垂范,卷起一场剑豪小说热。他感叹:培育一个作家的,不是作家本身的才能,而是编辑。我想,还有音乐。
五味兴趣广,简直是五味杂陈,评论棒球,讲授麻将,也会看手相,更擅谈音乐,是音响发烧友先驱。据说《柳生连也斋》的决斗也是从俄国作曲家拉赫马尼诺夫的交响乐听来的。真正使他名声鹊起,作品走俏的,是这个短篇小说。最后的决斗别开生面:在城外天白原,铃木纲四郎背向朝阳,柳生连也斋脚踏他身影的尖端。太阳上升,万象运行。连也斋看似不动,其实随纲四郎身影一点点缩短而逼近。云遮日的瞬间,双剑交辉,谁的额头现出一道红。上应天道,挥剑斩影,但到底谁倒地,需要读者来自作结论。《丧神》的结尾,究竟是幻云斋要杀死哲郎太,还是打算让他如愿复仇,杀死自己,作家也不去点明。笑而不答心自闲,东方剑客的刀光闪处飘渺着西洋乐曲。
文艺评论家秋山骏推崇五味康佑,说他的《柳生武艺帐》在多如繁星的时代小说中首屈一指,远远超过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三岛由纪夫也同意这个看法。剑豪小说写剑写人,高低首先取决于打斗的描写。《柳生武艺帐》中,霞多三郎和独眼柳生十兵卫在左贺街道不见身形的捉对拼博,十兵卫、友矩、又十郎三兄弟对浮月斋、印南勘十郎、井元庸之介的连手对阵,独出心裁的场面此伏而彼起,令人称快。剑豪给人的印象每每是孤傲的,凭莫须有的绝妙剑法独步天下,自五味始, 组织与个人的问题意识被纳入小说,出现了集团群像,单打独斗也变为成群结伙的厮杀,这是战后日本上班族社会的反映。他毕生写“柳生”系列,《柳生武艺帐》是集大成之作,也是战后时代小说代表作。所谓武艺帐,不是中国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剑谱,而是柳生派门徒名簿。柳生派表面是武艺流派,其实是忍者集团,所以这个小说也先于司马辽太郎的《枭城》,是另一类时代小说即“忍者小说”的嚆矢。忍者集团隐藏在幕府内部,为首的柳生宗矩充当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家的剑道教头。秀忠施压,把女儿和子送给后水尾天皇为妃。天皇不愿皇家血脉里流有德川幕府的血,要杀掉兴子所生皇子。宗矩呈上武艺帐,听凭天皇指定杀手。两个皇子接连遇害,宗矩也不知何人所为。要知道谁接受了天皇密诏,唯有把散在三处的武艺帐合在一起。三卷武艺帐攸关皇室和平、幕府安泰,而一旦暴露也危及柳生一门。各路英雄寻找武艺帐,你争我夺,大显身手,或许因故事繁杂,规模宏大,终于是未完成品。
刀是凶器,闪着生的光,溅起死的血,就在这生死之间,作家写出人情世态。日本人凡事好新,从推理小说、恋爱小说来看,确然如是,但时代小说及历史小说多有例外,人们更爱读过去有定评的作品。五味康佑于一九八○年去世,最后在病榻上听的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他在读者心目中宝刀不老,从未退出时代小说的江湖。
“让你在此世的最后一眼看看眠狂四郎的圆月杀法罢。”
狂四郎声音冷漠,摆出架势,刀尖指向脚前三尺远的地面。接着,徐徐由左伸臂画圆。对方决眦欲裂,瞪大了双眼追随着转动的刀尖,说来奇怪,那眼里斗志消沉,却好似着了魔,渗出茫然若失之色。
刀身转到头顶,画成一个半月形的刹那,狂四郎五体跳跃。
对方的身体溅起血雾,往后倒仰。
还没有敌手能撑持到眠狂四郎的刀画出一个完整的圆。
──这就是柴田炼三郎笔下的圆月刀法。凭此刀法,他与挥刀斩影的五味康佑两雄并世,双璧争辉,卷起了一场剑豪小说热。武林智者百晓生若万幸躲过小李飞刀,让他来品评,恐怕也评不出这两位日本武侠小说家的高下。不过,五味所创作的剑豪,杀敌的瞬间在做着“丧神”,而柴田让眠狂四郎走一条与所谓剑豪正相反的生路,被圆月刀法斩杀的对手是“丧神”,狂四郎意识里充满杀人的现代罪恶感。
柴田炼三郎威震江湖,人称“柴炼”。生于一九一七年,三岁时多才多艺但一事无成的父亲去世,留下些汉籍在书房,留下些资质在他的血液里。源于这些资质,他自幼好读书,小学时认识的汉字比老师多,但不爱上学,爱的是游泳,更爱编瞎话讲给同学听。寄居叔父家,因为叔父开医院,他就考了庆应义塾大学医学系预科。念了半年,了无兴趣,便转到文学系预科,并开始写小说。庆应的文学刊物《三田文学》是他修习文学的道场。三年预科,只记得乱读一气。或许是父亲留下的汉籍之缘,大学本科攻读中国文学。不喜交往,晨起放声读杜诗,不睬与文学全然无缘的同学。毕业论文是《鲁迅论》。年长一轮的大哥有文才,上大学时自费出书,诱发他立志当作家。
柴炼生长的时代是他最喜爱的作家芥川龙之介漠然不安的时代。一九四二年接到一纸征兵令,本来他身体不合格,可见战局已不妙。二哥蹬军靴,挎军刀,来家祝贺,但柴炼说:有甚么可祝贺的,这仗是你们军人随意搞起来的,我们老百姓不懂甚么圣战不圣战的。已经是陆军中尉的二哥大怒,把瘦弱的弟弟抓起来丢到屋外。炼三忍住泪争辩:我只问一句,当兵是你选的路,文学是我选的路,逼人放弃自己选择的道路,谁能爽快答应!让你现在弃武从文,你高兴吗?二哥无言以对。这时的柴炼已经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文久志士遗闻》,是历史小说。
入伍后偷偷喝酱油,跑百米,装出“发作性心动异常疾速症”,终于被除队。但一年后又征召,他只带了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的短篇集和杜甫诗集,上了往南线运送兵员物资的运输船,当卫生兵,这次看来是死定了。卫生室在甲板上。黎明前的黑暗里航行在台湾以南的巴士海峡,被潜艇的鱼雷击中,船首朝天竖起,这时若还有闲心的话,从甲板上看海面,就好似从十层楼上俯瞰街道。听从一大尉的教导,柴炼护住股间,跳进大海,奋力游离行将沉没的万吨巨船。浮出海面的人寥寥无几,那景象大概像晚秋罢园的西瓜地。柴炼体力差,但知道不消耗体力的方法。这时想故乡,想父母、妻儿、恋人,大动感情,就消耗体力,再强壮的躯体也难免一死。他从脑子里赶走留在日本的一切,完全处于虚无状态。这是莱蒙托夫、梅里美、利尔阿达姆支撑了他的生命。学生时代读过这些文学家的作品,学来了虚无思想,使他能够把体力消耗控制在最小限度。他回想:“我被抛进最悲惨的极限世界,能侥幸活下来,靠的是‘护住股间’的形而下的动作,与‘学文学知道了虚无 ’的形而上的思惟。”虚无地漂浮了七个多小时,被驱逐舰救起。
柴炼从来不打算想把这段恐怖经历写成小说。复员又回到日本出版会工作,编辑周报《日本读书新闻》,后创办月刊《书评》,半年而废。妻病子幼,只好给低级而盛行的娱乐杂志写色情小说,以图自救。被文学之师佐藤春夫叫去训诫了一顿,从此改邪,归而写正经的小说,第二篇《耶稣的后裔》便获得直木奖(一九五一年)。本来以纯文学自负,却被直木奖贴上了大众作家的标签,茫然若失,觉得自己在文坛上好像是猿头狸身虎足蛇尾的怪物,烦恼得简直要自杀。归属问题是那个时代的文学所特有的炼狱,并驾荣获芥川奖的五味康佑、松元清张也经历过。
报社周刊杂志印数诱人,一九五六年新潮社在出版业率先创办《周刊新潮》,没有新闻业的报道优势,但文学蓄积丰厚,扬长避短,以小说连载取胜。主持周刊的是军师似的人物斋藤十一,独具慧眼,当年就是他引导五味康佑以小说《丧神》成名,周刊从创刊号连载他的《柳生武艺谱》。大家谷崎润一郎的连载因故中断, 斋藤登门请柴田炼三郎出山。期限紧迫,柴炼赶忙读吉川英治、大佛次郎的作品,但不愿写《宫本武藏》式的求道者、《鞍马天狗》式的正义汉,也不想写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之类玩权术的历史幸运儿,不写内心和外貌没有阴翳的人物,不写向前看的人物。他要无视以往武侠小说的法则,干脆对着干。去旧书店搜购数据以供参考,看见中里介山的《大菩萨峠》,这是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虽然没读过,但也知道主人公的名字“机龙之助”。这个“机”(书桌),但凡上过小学的人就用过,所以自己创作的主人公也要有一个平易近人的名字。睡不着觉,想到了“眠”,人人都需要睡觉,那就叫主人公以此为姓。人物的性格呢?必须是日本故事中从未有过的性格。出生阴惨,命运扭曲,随时被杀也毫不在乎,那就让他是混血儿,荷兰传教士在酷刑下背叛信仰,衔恨強 奸了武家女子生下的,天生的虚无主义者。他手中的刀,也不是武士的灵魂,完全是凶器。既然是凶器,剥女人衣裳也好,杀狗戳粪也好,随便怎么用。“眠狂四郎”就这样出世了。主人公的魅力在于人格与遭遇,西方文学有哈姆雷特、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而日本战后武侠小说中最具魅力的形象是眠狂四郎。
系列小说《眠狂四郎无赖抄》在杂志上连载不多日,柴炼又另辟用武之地,在报纸上连载《遗剑知情》,与后来的《美男城》《孤剑不折》合为战国三部曲,笔墨酣畅,大获好评。《孤剑不折》尤为扛鼎揭旗之作。这部长篇小说的背景是德川家第三代将军家光当政的时代,幕府体制尚处于草创阶段。家光忧惧弟弟忠长谋反,家光的乳母春日局命柳生宗矩暗杀忠长,而辅佐家光的松平信纲认为杀掉忠长只会使世局更动荡,遣小野一刀派门徒神子上源四郎除掉柳生的暗杀团伙。旧武田家的五十万两藏金,天主教徒们的浴血苦难,美音的姐姐丝耶行刺春日局,病弱的美音被卖进青楼,错综迭起的故事由刀串联,构成刀的世界,而源四郎对美音的纯爱是狂四郎身上所不见的。对决是剑豪小说的模式,小说家的高低取决于模式翻新,看谁把对决的场面写得更出彩,出奇制胜。柴炼描写源四郎与宫本武藏的养子伊织对决,教人不能不佩服他确是个中高手。可是,一把剑能救助几个人呢,源四郎黯然伤神,踏上旅途。柴炼说他喜欢写孤独的人,忍耐孤独比叱咤十万大军更难。没有雷同,打斗场面总是能作家本人也颇为自诩。
柴炼玩命写剑豪小说,某日更深,写累了仰卧,呆望天井,感到一种奇妙的空虚:为甚么一直过这种日子呢?他自问自答:这就是自虐精神罢。当初眠狂四郎系列约定每周一篇,写二十篇,最后一篇杀掉他,但读者要他活,结果断续写了近二十年,总计三百三十七篇。
柴炼的风貌,作家安冈章太郎是这样描述的:脸干瘦,像晒干的鲱鱼;一直抱着胳膊,嘴抿成八字形,不时翻动一下无边眼镜后面的黑眼珠靠上、三面露白的眼睛,目光灼人;成天皱着纵沟似的眉头,下巴弄成个梅干,似乎世上一切事情都教他厌烦。传闻某杂志费了两个小时才总算拍到了他的笑容。但柴炼自道:“我如果是冷酷无情的人,那肯定就不写武侠小说,而是一个劲儿写‘纯文学’甚么的。”
晚年,柴炼在《周刊花花公子》杂志上开设《圆月说法》专栏,对年轻人说教人生,关于“无赖”,他说:“依循自己的规则,也就是有理智的操控罢。不管世间说甚么,只要自己相信那规则是对的,就照此行动。这样有自尊心的行动就是无赖。”
柴田炼三郎的一生是“无赖”的一生,卒于一九七八年。
我住在离东京不远的浦安;如你所知,此地有日本惟一、亚洲已经不惟一的迪斯尼乐园,每晚八点半便望见那边的天空绽放几分钟花火。但也许你不知道,那里本来是一片海,特产紫菜和蛤仔。一九五九年,经济到处都跃跃起飞,浦安敢然不跟着起哄似的发展工业,填海造地,兴建游乐园。你听了或许就顾惜远浦秋苇、归舟唱晚,那么我建议你读山本周五郎的《蓝划子》。一九二八年他在此地住过一年多,三十年后,偏等到三十年后的一九六○年才把这段生活写成了小品味浓浓的小说,公认是山本文学代表作,更有人推举为日本现代文学的杰作。于是你读过之后也承认,有了这个小说,足以慰抚人们对东京湾上不见了渔民打捞紫菜的简陋小舟 “蓝划子”的惋叹。
由于“地缘”,我第一次读山本文学就是《蓝划子》,感动之余,闲逛旧书店还曾以搜购山本小说新潮文库本为乐,多达六十册吔。大半藏而未读,所谓美味不可多贪,我觉得读三五本,比如说《SABU》《红胡子诊疗谭》《五瓣山茶花》,尝鼎一脔,也可以知足。日本历史文学(时代小说与历史小说)有两大潮流,分别由司马辽太郎与山本周五郎开浚。司马写志,山本写情。写志是鸟瞰历史,写情则需要探入历史的街头巷尾。山本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对世态人情的观察之透,理解之深,闲闲地写来,道人所不能道,入木三分。庶民的悲欢,武士的苦衷,千姿百态都跃然纸上,恰似《清明上河图》,而且是京都陶板名画之庭里纵横放大了两倍的陶板画,读来更清晰。写志是高迈的,顺势而应时,惜乎司马之后无司马,而情乃人之常情,山本有时代小说家藤泽周平、乙川优三郎等继武其后。
山本周五郎本姓清水,是明治三十六年出生的,取名三十六。读完小学进当铺学徒,老板叫山本周五郎。吃住在店里,通信就写作“山本周五郎转清水三十六收”。二十二岁时创作了短篇小说《须磨寺附近》,入选《文艺春秋》杂志征文,发表时名字被署成“山本周五郎”,此后将错就错,用作了笔名。他对这位老板感恩戴德。少小就想当小说家,但家里没条件,而老板仁义,给他创造条件,允许夜里读书,还供他念簿记和英文的夜校。关东大地震,学了八年徒的当铺关门。灾民乘车不要钱,山本也闯荡关西。寄居同学的姐姐家,姐姐是美人,绰号“须磨寺夫人”,山本不免如在河之洲。半年后返回东京,把这份单相思写成《须磨寺附近》,踏上文笔生涯。年轻时恋爱几度失败,使他格外注意女人心,审视入微,而败因可能在尊容。生得短粗胖,双眼有点凹。成名后也不爱照相,怕读者特别是女读者拿他笔下的武士来比照,一个个英姿飒爽,对小说家本人就大失所望。而今作家也时兴俊男靓女,若天不假山本周五郎以彼时,怕是出道都有点难。
山本的祖上是武将,为武田家看守秘藏军资,虽然周五郎出生时家已败落,但长大后也颇以武士血统为荣,性情孤傲。一九四二年创作的《日本妇道记》由三十一个短篇小说构成,原型是他的妻子,不事张扬地描绘日本妇人的善行美德,基本是一种不声不响地忍耐着甚么的生存姿态。这位妻子是护士,山本患病住院时相识相爱,他回忆却说是自己横刀夺爱,恐怕是再三失恋的卑微心理作怪罢。《日本妇道记》收入新潮文库时,作者手选十一篇为定本。一个故事一段情,善于抒写人情的小说家每每是短篇高手,山本尤为翘楚。直木奖要授与这个系列小说集,但山本拒而不受。这当中可能有他跟文艺春秋的恩怨。试想,菊池宽创办文艺春秋,设立芥川奖与直木奖,是文坛大老,而山本虽不是初出茅庐,也几几乎一个如天上月,一个似水中鳖,岂能无隔阂。换了别人也就忍了,山本骨子里可是有那种饿着肚子叼牙签的武士气质,睚眦必报,就留下了直木奖历史上惟一不领赏的佳话。他后来也不领任何奖,理由是“文学不是为文学奖的”。日本文学有纯文学与大众文学之分,菊池宽界定:作家随意而作是纯文学,为娱人而作是大众文学。山本不以为然,说:文学没有纯与不纯,没有大众与少数,只有好小说和坏小说。然而,死后只好任凭活人摆弄,新潮社对抗文艺春秋社设立双奖,其一的大众文学奖名为山本周五郎奖,让他在九泉之下哭笑不得。
山本出生在山梨县,四岁时山洪吞噬了祖父母等亲属,随父母迁入东京。一九四五年妻子病逝,当时正遭受美军空袭,物质匮乏,只好拆了书架做棺材,用大板车拉到火葬场。翌年跟照顾病妻及孩子们的邻人再婚,迁居横滨。在旅馆“间门园”租赁一间工作室,远离本宅,专事笔耕,直到一九六七年在这里溘然长逝。山本向来对权威不以为然,一九五二年写的《予让》跟吉川英志作对,把剑圣宫本武藏写成了一个虚荣矫饰的俗人。他说这个短篇小说是“把拉威尔的《达夫尼与克罗埃》反复单纯的数小节以表现主题的手法用在了文学上”,“打开了创作后期的道路”。也许真像他说的,“不过五十岁写不出好小说”,五十一岁开始在报纸上连载《枞树残存》,为实在的人物翻案,从史实中探寻具有普遍意义的人及生活,是战后历史文学的划时代作品。
读山本小说要准备落泪;度世维艰,正好用泪水来滋润我们干枯的心田。最让你感泣的首先是《SABU》,不为人物的命运,为那种庶民之间相濡以沫的真心和爱情。主人公是帅哥荣二,SABU跟他同龄,是一个屋檐下的工匠,为人笨拙憨直,连活儿也干不好,被人轻贱,但他的善良人性笼罩着整个小说,用他的名字作书名表明了作家的劝善之意。两个女性阿末和阿信都爱着荣二,SABU在爱情上也甘心避让。不知谁栽脏,荣二被逮去做苦力,恨得他执意要报复社会。 SABU傻到底似的关怀他,鼓励他,帮助他新生。事出意外,原来是阿末为独占爱情坑害了荣二,情有可原,最终彻悟的荣二原谅了她。故事很单纯,却读得你滴滴泪水都顺着SABU的情感流淌。他不是缺心眼,那就是诚挚,你已经做出了判断,掩卷四顾,想要在自己身边也找见SABU。
你也听说过,日本有两大“名医”,一位是黑杰克,再一位是红胡子;“黑”是手冢治虫的漫画,“红”是山本周五郎的小说《红胡子诊疗谭》。名医新出去定绰号“红胡子”,是穷人的救星,他的言行使年轻的保本登觉悟了医师的真正使命,由愤世嫉俗转向治病救人。世界级大师黑泽明把这个小说搬上银幕,好评如潮。山本作品自战前以至于今经常被改编成电影,不下三十部,这事情在日本很有名。黑泽明喜爱山本文学,还导演过《椿十三郎》(原作《日日平安》)等。他和木下惠介、市川昆、小林正树组成的“四骑会”第一次共同执笔的电影是山本的《町奉行日记》。黑泽明在京都旅馆里跌倒骨折,以致不能再执导,就是为改编山本的《雨后》。二○○二年熊井启导演的《海在看》,脚本是黑泽明据山本的几个作品改写的。《SABU》《五瓣山茶花》也都有电影可看。
山本好酒,喝也只是喝大众等级的酒,喝了就说教。谈文学,谈人生,争执不休,甚而动武,据说跟《姿三四郎》的作者富田常雄打个平手。他的小说也充满说教,“女人做梦都不说实话”,“爱与背叛是双胞胎”云云,但这类话被他说得与故事融为一体,更没有跟读者争辩的腔调,娓娓动听。在日本作家里,山本最把读者当回事儿,但对于“高级读者”不客气,说:“高级读者容易骗,给他几个中听的句子就马上受骗。”也怪他酒喝得太多,六十三岁溘然长逝。纪念馆多如牛毛, 居然没有山本周五郎纪念馆,这是我对日本最不满意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