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用情深处 刻骨铭心
 
2021-12-18 10:27:03   作者:张梦还   来源:张梦还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三更已过,承恩公府之中,四下寂静无声,只余天边一弯新月,照着寂静的庭院。
  这是郡主的闺房,床上的小媚已经熟睡,白玉珍独坐窗下,遥望新月,只不住思潮起伏,前程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她在江南背着师姐贾燕飞,勾引师兄陆云亭时,也是这么一个夜晚,那时她的年纪也和床上熟睡的小媚差不多。转眼之间便过去了十六七年。
  今天梅凌波随小媚来白府探望她和周玉,梅凌波说冷云飘本想亲来拜候,但他是北方著名巨盗,尤恐不便。当时白玉珍便说:“当然该我去拜候他。”
  白玉珍和冷云飘见面时,两人都有点激动。去年在黑鹫帮两人初次见面,白玉珍一心要擒杀冷云飘,双方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后来化敌为友,还不免有点惺惺相惜。
  当时冷云飘稍作客套之后,便道“今天邀约郡主前来,是受郡主一位故人所托。”
  他引白玉珍到后进一间静室,陆云亭正在室中相候。
  白玉珍乍见陆云亭,也止不住心情激荡,泪流满面。
  冷云飘悄悄退下,并且轻轻带上房门。
  陆云亭长叹道:“师妹,愚兄对不住你。”
  白玉珍扑向陆云亭怀中,失声痛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陆云亭才扶她坐在椅上,替她拭泪,说道:“师妹,这么多年以来,你的情形我都知道,你也算是历尽沧桑,饱尝忧患了。幸喜师妹双亲健在,武功也有了大成,又颇受朝廷器重,愚兄也代你高兴,师妹,你要朝宽处想,你的福泽已经算是不错了。”
  白玉珍幽幽叹息了一声,说道:“三师兄,二师姐已经逝世多年,你为什么不另娶呢?一个大男人,没人照顾怎么行?”
  陆云亭摇头苦笑:“师妹岂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么?”
  “师兄这话差了。”白玉珍道:“往事已矣,已逝之情只留追忆,人生苦短,理当及时把握。三师兄英雄出众,怎会少了红颜知己,一定是你紧闭心扉,不肯和女人交往。师兄,你不要这样。”
  陆云亭只得苦笑,说道:“师妹,今天我托梅姑娘约师妹来,主要是为了小媚的事。”
  白玉珍当然明白陆云亭的意思,不禁又惊又喜:“师兄,你说小媚是你我的女儿?”
  陆云亭点点头,说道:“当年官府追杀我和二师妹,带着一个婴儿异常危险,才托好友唐子奇将孩子带到北方,交给二师姐的兄弟贾云飞照顾,今天贾云飞和唐子奇都在这里,可以作证。
  “三师兄,你这是什么话?”白玉珍道:“难道说我还不信你不成,还要什么作证不作证呢?不过唐,贾二位都是我们的恩人,该谢谢他们才是。三师兄,小媚能够有你照应,我也放心了。”
  白玉珍口里虽然如此说,心头当然还是很难受,自己怕亲生女儿却不能相认,这是何等痛苦的事。
  当下陆云亭便把冷云飘和梅凌波的想法说了一遍,冷,梅二人皆认为必须先开导小媚,万一小媚横性发作,岂不更伤白玉珍之心。
  白玉珍是个既要强又顾颜面的人,自己未婚生女,如今又闹得大家都知道,脸上很下不去。陆云亭知道她的心意,便道:“师妹,冷盟主一向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别的都不放在心上,古人说畏首畏尾,身余其几?这些地方我们都应当学他。”
  白玉珍忙道:“我不是畏首畏尾,只是……”
  “师妹你不要说了。”陆云亭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么?小媚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冷大哥和梅姑娘要带小媚去金陵,他们二人会好好的开导她,回来之后一定会还你一个孝顺女儿就是。”
  其实冷,梅二人带小媚到金陵,还想借重燕明珠。燕明珠心思细密,口才出众,又是小媚佩服之人,但陆云亭却不敢说出来,皆因白玉珍总觉得这是失面子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当下陆云亭又道:“师妹,我知道那位周公子对你情深一片,此人重情尚义,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子弟……”
  话未说完,白玉珍已经生起气来,愤然道:“三师兄,你心目中就只有一个二师姐,我比她鞋底的泥土都不如。你放心,你这个小师妹并不是没有骨气的人,我不会缠你。”
  “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陆云亭变色道:“师妹,老实告诉你,你三师兄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是个天生尤物,无人不为你倾倒,其实我恨不得能够和你长相厮守,同偕白首,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陆云亭这一番话,倒确实大出白玉珍意料,不免有点半信半疑,迟疑道:“三师兄,你知道,我这人最恨人家骗我。”
  “我说的是真话。”陆云亭道:“事到如今,我还骗你做什么?可是,师妹,我当年不能流露一点情意,还不能不装出厌恶你的样子来。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爱二师姐性情贞烈,为人贤淑,却讨厌你这种淫娃荡女,你还记得吧?”
  白玉珍切齿道:“句句伤人心,一千年也忘不了,怎会不记得。”
  陆云亭长长地叹息一声,幽幽地道:“师妹,你以处子之身而委身于我,纵使我心如铁石,也不会说出这种禽兽不如的话啊。”
  白玉珍疑惑道:“那么你为什么……呵,你是要逼我离开你和二师姐。”
  “这与燕飞无关。”陆云亭道:“是我要逼你离开我,自从我知道你是承恩公的独女之后,便一再要你回去,你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
  “奈何你极为任性。”陆云亭道:“我和燕飞是狮林门下,和满清誓不共存。你嫁我为妻会害你全家满门,就不说诛九族吧,满门抄斩势不可免。一旦你父母亲眷悬首刑场,你何以自处?你能够活得下去么?”
  白玉珍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初她对和坤说过:“……活捉冷云飘,宰了陆云亭给相爷报杀婿之仇。”确是真话,皆因陆云亭太伤她的心,此时才知道这位三师兄原来深爱自己,当初他如此绝情,正由于他全心全意为自己设想,一时心情激荡,几欲晕去。
  陆云亭又道:“师妹,多少年来,我梦魂牵挂,无时无刻你不在我眼前,心中脑中只有师妹的倩影,我这一生……”
  白玉珍颤声叫出一声“二师兄……”猛然一冲,整个人投入到陆云亭怀中,紧紧抱着他,人已昏晕过去。
  “师妹!师妹,你别这样。”陆云亭轻拍着白玉珍,一面连声呼唤。
  良久,白玉珍才苏醒过来,却把她师兄抱得更紧:“师兄,我才是个笨丫头,如今我什么都不管了,我要永远伴着你,弥补你多年的相思。”
  “师妹你又来了。”陆云亭想扳开她的手,奈何她抱得很紧,只得由她,又道:“师妹,你这冲动的性情要几时才能改?”
  “我改不了,也不想改。”
  “你一辈子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陆云亭皱眉道:“你难道把那个情深似海的小师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怎么办?”白玉珍紧紧偎着他:“把我斩成两片,一半给他,一半给你?还是把一年分成四季,春夏嫁给你,秋冬嫁给他?”
  陆云亭感到无可奈何:“师妹,你还是和十七年前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其实当年陆云亭逃不过这个小师妹的情网,一半也是沉醉于她这种敢做敢当的性情。
  白玉珍忽然笑了起来,陆云亭忍不住吻了她:“你又发什么神经病了?想起了什么,令你这么好笑。”
  “我想要是我是武则天,那有多好。”白玉珍笑得气也喘过来:“你们都成了我的面首,什么烦恼都迎刃而解了。”
  “好了,好了,我的女皇帝。”陆云亭扶她站起身,替她整理好衣裙,缓缓地道:“师妹,说正经的,若是我们能够长相厮守,我当年何必逼你离去?我明白你能舍弃富贵荣华,可是你的父母怎办?如今你还有个小兄弟白天赐,你今日伴我远走高飞,明日你全家就难逃那一刀之苦,这种事我们能够做么?”
  白玉珍禁不住泪湿衫袖,泣不可抑。她深深明白,陆云亭说的都是实情,只要一坐实了“私通叛逆”的罪名,哪怕是皇亲国戚,也免不了满门抄斩。有清一代,别的罪名都可遮盖搪塞,唯有沾到一个“逆”字,向来是有加无减,不容开脱的。
  白玉珍回府时已经很夜深了,是周玉去知会承恩公府的侍卫首领米文,派侍卫押车来接她回府的,这时小媚已经入睡。
  侍女初菊禀道:“贾姑娘一直在等郡主,后来伏在书案上熟睡了,是婢子和小莺姐扶她上床的。”
  “有劳你们了。”白玉珍道:“你们去睡吧,不必侍候我了。”
  这一夜白玉珍一直坐在窗前看月,思潮起伏,初识贾燕飞陆云亭的情景,一幕幕清清楚楚显示在眼前。
  再想到周玉,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的照应自己,呵护、等待,从无怨言,稍假辞色他便喜不自胜,这样的人,她又怎忍拒绝?
  她此时心中既是甜蜜,又觉烦乱,不禁在心中想道:“情思纠缠,真比对敌千军万马还要辛苦。”
  这时她又想到那陆慧剑,今日一早,曹孝便来见她,曹孝已把陆慧剑的底细查探明白,一一禀报,当时她嘱咐曹孝不要动声色,说道:“我自有主意。”
  白玉珍不能不承认她非常喜欢这个女人,陆慧剑清秀艳丽,却有书生的潇洒,学问渊博而善解人意,尽管白玉珍身为女人,却也不免为她着迷。
  可是在曹孝禀明一切之后,白玉珍不免有些光火,如今还来不及去找她算帐,便逢陆云亭再次出现,搞得她心烦意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才发觉自己竟伏案而寐,身上披着斗篷,小媚正站在她身边,此时已快到响午了。
  小媚道:“大姐,你怎么伏在书桌上就睡熟了?若是受了凉,怎么办?”
  白玉珍拉她近身,拉着她的手,笑道:“小媚真乖,你关心大姐,是么?”
  “当然啦,你待我好嘛。”
  白玉珍道:“我一直想教你写字,总抽不出工夫,我今天教你吧。”
  小媚很高兴,可是想想又摇头道:“我忘了给你说,今天我要和梅姑娘与大当家动身去金陵,还是下次你再教我吧。”
  白玉珍在心中叹息,她此时想亲近这个女儿,又强笑道:“小媚,你长得我和年轻时一模一样,真是叫人难信。”
  小媚想了一想,笑道:“小莺和初菊也这么说,这就是缘分吧,大姐,你先梳洗吧,我要准备走了。”
  “忙什么?”白玉珍道:“我还有好多东西要给你,等一会叫周大哥送你过去。”
  白玉珍给小媚的过年利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令小媚又惊又喜。前两年她收的利是不过五钱一两,这两年多了,像张富,林荣,顾全出手就是五两,各头领是十两,冷云飘给得最多,也只是二十两,五百两还是头一回呢。
  白玉珍又给她许多钗环首饰,这些东西多半是周玉买来孝敬师姐的,至于裙袄脂粉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白玉珍亲自给女儿梳妆打扮,小媚笑道:“大姐,你待我真好。”
  白玉珍给她梳头时,不觉泪下,小媚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说道:“大姐,我也舍不得你,再不然我去给大当家说,金陵我就不去了。”
  “不,你应该去。”白玉珍道:“小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记得许人一诺,千金不移。不能够说了话又不算数。再说上官丽婵,徐芸仙,燕明珠,石语情这些人都是难得一见的武学高人,和她们交往,你会增长很多见识,懂得做人的道理。若得她们指点你一招半招剑法,那更是受用不尽。”
  小媚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说道:“多谢大姐教诲,我一定会听你的话。”
  白玉珍挽着小媚出到庭院,车马早已备好等候,小媚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周玉道:“师姐放心,我会一直送他们出去。”周玉已经知道小媚确是白玉珍的女儿,巴不得她们母女团聚。
  白玉珍送走了女儿,回到房里总有些心神不定,从咋日见陆云亭之后,她心里很乱,总是静不下来。
  她细一回想陆云亭的话,确然句句实言。从前翁氏教她读史,读到三藩之乱这一节,翁氏便讲解道:“清史对吴三桂父子甚多污蔑之辞,其实吴应熊热爱公主,忠于大清,最终仍被玄烨下旨绞杀,同时绞死的还有公主亲生的长子吴世霖。公主是清世祖福临的幼妹,也是康熙的姑母,吴应熊是康熙的姑丈,吴世霖吴世藩都是康熙的表弟,三桂作反,应熊、世霖皆都不都免,清人对于‘叛逆’二字极为重视,德行不足以教化,只好用严刑峻法了。”
  这一段话她记得很清楚,陆云亭和冷云飘都是‘逆党莠民’,她白玉珍身为郡主,一旦坐实了私通“逆党”的罪名,她白氏一家就算完了,白玉珍虽说自来天不怕地不怕,这种事却不由她不怕。
  如今她其实只有“郡主”的空头衔,大可以坐享清福,欧阳云从已经不再来麻烦她,可是曹孝仍然常常来承恩公府,不但拜候请安,而且禀见,请示,仍然拿她当上司看待。
  白玉珍也曾说过:“曹大人如今圣眷极隆,凡事自有权衡,何须再事事知会我呢?”
  “郡主此言差矣。”曹孝道:“圣上心中也很明白,我们这些人,论武学,论心智,论才能,都不如郡主甚远。吃太平粮的差事,人人都干得行。一旦有事,还真少不得郡主,迟早会有这一天,卑职焉敢托大呢?”
  在官场应酬之际,白玉珍也常常称道曹孝,说他谦逊、能干,识大体,忠心可靠,人又廉洁,近日曹孝在京师名誉极好,此皆白玉珍誉扬之功。
  到了下午,小莺入禀道:“禀郡主,门上有位姓陆的姑娘求见。”
  “这一定是陆慧剑。”白玉珍道:“请到花园美云亭相见,好好侍候。”
  白玉珍换了一袭衣裙,带了初菊,来到花园,远望一位蓝衣丽人,正倚着栏杆,俯视池中游鱼,石桌上摆着香茗,小莺立在亭外侍候。见白玉珍到来,便低声道:“陆姑娘,我们郡主来了。”那丽人回过头来,正是陆慧剑。
  今天陆慧剑似是刻意打扮过来,眼如横波,眉似春山,清丽脱俗兼妩媚。
  白玉珍笑道:“一见了你,我就想起了李白的‘春风拂槛露华浓’,和‘沉香亭北倚栏杆’之句来。”
  陆慧剑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是承恩公府,不是长安宫阙,这美云亭也不是沉香亭,我既不是杨玉环,你也不是唐明皇,如何扯得上李白的诗?不过说真话,你这座园子实在漂亮,公侯府第,确实不同。”
  “我们这儿算得什么?”白玉珍道:“和坤的园林那才漂亮呢。”
  “那是自然,何消你说?”陆慧剑显得懒懒的:“玉珍,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
  “怎么?玩厌了,要回关外去?”
  “不是回关外,是打算到江南一游。”陆慧剑懒洋洋的:“我有话和你说,所以一个人来,四个丫头都托我问候你。”
  “谢谢她们。”白玉珍道:“我也有话要问你,我们就在这园子里随便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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