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是杨柳岸,没有晓风残月。
阿吉也没有醉。
× × ×
昨夜他几乎已醉了,却没有醉。
他走过许多卖酒的地方,他有许多次想停下来买醉,可是他忍住。
一直忍到午夜,他已将忍不住时,他就去找娃娃和苗子。
他相信这时候去找他们一定已经很安全。
因为大牛虽然不是个很正常的人,他的家庭却是个很正常的家庭。
正常而平凡。
像这样的家庭,在午夜时,都已应该睡了,都不应该再有访客。
那么他就可以悄悄的溜进去,去握一握苗子的手,看一看娃娃的眼睛,纵然惊醒了大牛的妻子,他也可以说一声道歉再溜走。
他见过大牛的妻子,那也是个平凡而拙朴的妇人,只要自己的丈夫和儿女过得好,她就已心满意足。
她们的家,就是她凭着这种爱心,节省,和一双会做针线的手买下来的。
那是栋很简陋的平房,三间房,一个厅,丫头住最小的一间,她和幺儿陪丈夫住最大的一间,剩下的一间让她的长子和女儿同住。
她的长子才十一岁。
阿吉到他们家去过一次,送娃娃和苗子去的。
看了他们的家庭,阿吉心里不但有很多感触,也很奇怪——
为什么一个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家之后,还会去做那种事。
“我为了养家!”大牛解释:“为了要活下去,让大家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做。”
他说的也许是真话,也许不是,阿吉听了心里却觉得有点酸酸的。
经过了这一段艰辛的日子后,他才发觉一个人要活下去确实并不像他以前想像中那么容易,确实要被迫做某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虽然他只去过一次,这个家庭却已让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他再去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些糖果给他们的子女。
可是现在糖果却已掉落在地上!
因为大牛夫妻都不在,他们的子女也不在,甚至连丫头都不在。
事实上,这栋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在——
只有苗子一个人痴痴的坐在客厅里,面对着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子,两眼发直。
× × ×
客厅里布置得也很简陋,神龛里供着的是两位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相同之处的神衹——观世音菩萨和关夫子。
神龛就在这张桌子前面的墙上。
一张很破旧简陋的桌子,现在却摆着桌很丰富奢侈的酒菜,绝不是他们这种人家所能负担的酒菜。
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再加上从阳澄湖快马运来的大闸蟹和红烧鱼翅。
苗子正对着这一桌酒菜发怔,一双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完全没有表情。
阿吉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已从这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和灾祸。
苗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坐。”
他对面有个空位,阿吉就坐了下去。
苗子忽又举杯,道:“喝!”
座前有杯,杯中有酒,阿吉却没有喝。
苗子板着脸,道:“这桌菜是特地为你准备的,酒也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阿吉道:“所以我一定要喝?”
苗子道:“一定!”
阿吉迟疑着,终于举杯,一饮而尽:“这是竹叶青。”
苗子道:“竹叶青是好酒。”
阿吉道:“虽然是好酒,却不是好人!”
苗子的脸立刻抽紧,耳上的铜环也开始在不停的抖动。
阿吉道:“你已见到过竹叶青这个人?”
苗子咬咬牙,忽然拈起个大闸蟹,抛到他面前,道:“吃!”
刚蒸透的大闸蟹,满满一壳蟹黄几乎还是滚烫的。
这桌酒菜显然刚摆上来还不久。
难道竹叶青早已算准了阿吉要来,所以就摆好这桌酒菜在等着他?
阿吉忍不住问:“现在他的人在哪里?”
苗子道:“谁?”
阿吉道:“竹叶青。”
苗子拿起了满满的一壶酒,道:“这就是竹叶青,竹叶青就在这里。”
他的手也在抖,抖得几乎连酒壶都拿不稳。
阿吉接下酒壶,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比这锡壶还冷。
他已发现自己的判断错误,因为他低估了竹叶青。
这错误虽未必能令他致命,却已一定害了别人。
又满满的喝了一杯酒下去,他才有勇气问:“娃娃呢?”
苗子双拳虽握紧,还是抖得很可怕,忽然大声道:“你还想不想见她?”
阿吉道:“想。”
苗子道:“那么你就最好听我的,多吃,多喝,少问。”
阿吉果然连一句话都不再问。
苗子叫他吃,他就猛吃,苗子叫他喝,他就猛喝,芳香甘美的竹叶青喝到他嘴里,竟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可是无论多酸多苦的酒,他都要喝下去,就算是毒酒,他也要喝下去。
苗子看着他,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
阿吉却不忍看他,也不敢看他。
苗子自己也连干了几杯,忽然又道:“后面屋里有床!”
阿吉道:“我知道。”
苗子道:“吃饱了,喝足了,才睡得好!”
阿吉道:“我知道。”
苗子道:“睡得好才有精神力气,才能去杀人。”
阿吉道:“杀大老板?”
苗子点点头,道:“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得到娃娃!”
这句话说完,他眼中的泪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
阿吉的瞳孔在收缩,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得到娃娃!”
说完了这句话,他立刻又开始猛吃猛喝。
苗子喝得也绝不比他慢,吃得也绝不比他少。
两个人一言不发,一坛酒,一桌菜,很快就被他们一扫而空。
阿吉道:“现在我已该去睡了!”
苗子道:“你去!”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走入后房,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才发现苗子已泪流满面。
(二)
大老板在灯下展开竹叶青交给他的纸卷,上面有九个人的名字。
白木。武当弟子,被逐出门墙后仍喜着道装,佩剑,身长六尺八寸,面黄体瘦,眉角有痣。
土和尚。出身少林,头陀打扮,身长八尺,擅伏虎罗汉神拳,天生神力。
黑鬼。关西浪子,使刀,好杀人,身长六尺,终年着黑衣。刀为缅刀,可作腰带。
佐佐木。东瀛岛,九洲国浪人,所使东洋刀长八尺,残酷好杀。
江岛。佐佐木之弟,擅轻功暗器,本为扶桑忍者“伊贺”传人。
丁二郎。本为关中豪富子,败尽家财,流浪江湖,好酒色,使剑。
青蛇。机智善变,身长六尺三寸。
老柴。年纪最长,络腮胡子,好酒常醉,早年即为刺客,杀人无数,近来却常因贪杯误事。
斧头。九尺大汉,使大斧,粗鲁健壮,性如烈火。
看完了这九个人的名字,大老板才轻轻叹了口气,抬头问:“你看怎么样?”
他问的是垂手肃立在他对面的一个人,这人年纪很轻,可是满面精悍之色。
平时很少有人在大老板身边看到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在大老板心目中的地位已日渐重要,所以人人都叫他“小弟”,他自己似也忘记了本来的名字。
他一向很少说话,只有在大老板问他的时候才开口:“看来这九个人都是杀人的好手。”
大老板同意:“他们杀的人都不少。”
小弟道:“是。”
大老板又问:“你看他们能不能对付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小弟迟疑着,道:“他们有九个人,阿吉只有一双手,他们杀的人也一定比阿吉多!”
大老板微笑,将纸卷交给他:“明天一早就叫人分头去接他们,只要他们的人一到,就送到韩大奶奶那里去!”
小弟道:“是。”
大老板道:“他们一定是分批来的,这么样九个人聚在一起,太引人注意。”
小弟道:“是。”
大老板道:“要杀人,就不能引人注意。”
小弟道:“是。”
大老板微笑着,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一次:“你一定要记住,要杀人,就不能引人注意。”
(三)
凌晨。
早市已开,正是茶馆里最热闹的时候,茶馆里也正是大老板的小兄弟们最活跃的地方。
那其中有些人甚至连大老板的面都未见过,可是每个人都肯为大老板效命。
大老板能够在这里站得住脚,就因为有这些亡命的小伙子做他的基层部属。
所以他们听到有人问起大老板的时候,就全都跳了起来。
× × ×
问起大老板的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杆枪,腰上佩着的却是一柄剑。
他很高,很瘦,穿着紧身的黑色衣服,行动矫健而剽悍。
他是骑快马来的。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看他们脸上的风尘之色,无疑赶过远路。
快马一停,他的人就箭一般窜入,兀鹰般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立刻问:“这里有谁是大老板的兄弟?”
当然有。
一听见这句话,茶馆里至少有十来个人跳了起来。
黑衣人道:“你们都是?”
这附近一带兄弟们的老大叫“长三”,立刻反问道:“你找大老板干什么?”
黑衣人道:“我有点东西要卖给他!”
长三道:“什么东西?”
黑衣人道:“我们这三条命。”
长三道:“你们准备卖多少?”
黑衣人道:“十万两。”
长三笑了,道:“三条命十万两并不贵。”
黑衣人道:“本来就不贵。”
长三沉下脸,道:“但我却看不出你们凭什么能值十万两。”
黑衣人道:“就凭我这柄剑!”
“剑”字出口,剑已出鞘,只听“嗤”的一声,剑风破空,接着又是“叮”的一响,桌上已有三只茶杯被剑锋贯穿。
长剑挑起了茶杯,茶杯居然没有碎,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就算不会用剑的人也该看得出。
长三的脸色变了。
黑衣人道:“怎么样?”
长三道:“好,好快的剑!”
黑衣人道:“比起那个阿吉来怎么样?”
长三道:“阿吉?”
黑衣人道:“听说这里出了个叫阿吉的人,时常要跟大老板过不去。”
长三道:“你们就是来替大老板办这件事的?”
黑衣人道:“好货总得卖给识货的。”
长三松了口气,陪笑道:“我保证大老板绝对是个识货的人。”
只听一个人冷冷道:“只可惜这三位仁兄却不是好货。”
× × ×
长三怔住。
这句话并不是他的兄弟们说出来的。
说话的人就在黑衣人身后。
刚才他身后明明只有两个跟他一起来的伙伴,现在忽然已变成了三个。
谁也没看清多出来的这个人是几时来的?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也穿着身黑衣服,身材却比这黑衣人瘦小些,站在他两个高大健壮的伙伴之间,就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挤扁。
可是他这两个高大的伙伴,却偏偏连动也没有动。
他们本来并不是那种受了别人侮辱却不敢出头的人。
他们都已跟随这黑衣人多年,也曾出生入死,身经百战。
黑衣人听见背后的人声,还没有回头,人已窜出,厉声道:“拿下来!”
他的两个伙伴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脸色有些变了,变得很奇怪。
黑衣人回过头,脸色也变了。
他的两个伙伴不但脸上的颜色变了,连五官的部位都已变了,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们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站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瘦小黑衣人,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脸很小,眼睛也很小,眼睛里却带着种毒蛇般恶毒的笑意。
毒蛇不会笑,可是如果毒蛇会笑,一定就是他这样子。
看见他这双眼睛,黑衣人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厉声问:“是你杀了他们?”
这个有一双毒蛇般恶眼的黑衣人冷冷道:“除了我还有谁?”
黑衣人道:“你是谁?”
这人道:“黑杀,黑鬼!”
听见了这四个字,黑衣人脸色变得更可怕:“我姓杜,杜方!”
黑鬼道:“黑煞剑杜方?”
杜方点点头,道:“我们一向河水不犯井水,你……”
黑鬼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们就不该到这里来。”
杜方道:“难道这件事你们已接了下来?”
黑鬼道:“难道我们不能接?”
杜方道:“我知道只要是黑杀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人能插手。”
黑鬼道:“你知道就很好!”
杜方道:“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们已插手!”
黑鬼道:“哦?”
杜方道:“所以你一定要杀人。”
黑鬼道:“一定要杀!”
杜方道:“为什么?”
黑鬼道:“我喜欢杀人。”
他说的是真话。
无论谁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应该看得出他喜欢杀人。
杜方在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的瞳孔同时收缩,杜方的剑已刺出。
这一剑的力量比刚才贯穿茶杯时更强,速度也更快,刺的是黑鬼胸膛,不是咽喉,因为胸膛的目标更大,更不易闪避。
可是黑鬼闪开了。
他的人一闪开,两旁的大汉立刻迎面向杜方倒了下来。
杜方一惊抬手,黑鬼已到了他肋下。
没有人看见黑鬼出手,只看见杜方的脸突然变了,就像是他那两个伙伴一样,不但脸色改变,眼鼻五官的位置也已改变,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七窍中同时流出。
茶馆中立刻散出一阵臭气,两个人红着脸蹲下,裤裆已湿透。
可是没有人笑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已几乎吓破了胆。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种杀人的方式。
对他来说,杀人已不仅是杀人。而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直到杜方的身子完全冰冷,黑鬼还紧贴在他肋下,享受着另一人逐渐死亡的滋味。
如果你也能感觉到紧贴在你身上的一个人身子逐渐冰冷僵硬时,你才会了解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三才能移动自己的脚。
黑鬼忽然抬头,看着他,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
长三垂头道:“是。”
他不敢面对这个人,他的衣服也已被冷汗湿透。
黑鬼道:“你怕我?”
长三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黑鬼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杀过人,为什么要怕我?”
长三道:“因为……因为……”
黑鬼道:“是因为我杀人的方法可怕,还是因为我喜欢杀人?”
长三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黑鬼忽然问道:“你见过白木没有?”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能见到他杀人,才会明白要怎么样杀人才能真正算杀人。”
长三的手里又捏起把冷汗。
——难道白木杀人还能比他更准确,更冷酷?
黑鬼又问:“你有没有见过江岛和佐佐木?”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见到他们,才会明白要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喜欢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杀人至少还有原因,他们杀人却只不过为了自己高兴。”
长三忍不住道:“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会杀人?”
黑鬼道:“随时随地,随便什么人!”
× × ×
杜方也已倒下。
他倒下去后,大家才能看见他肋下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却还是看不见黑鬼的刀。
只有长三看见刀光一闪,就入了衣袖。
衣袖上也有血。
黑鬼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血是什么味道?”
长三立刻摇头。
黑鬼伸出手,将衣袖送到他面前:“你只要尝一尝,就会知道了。”
长三又摇头,不停的摇头,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黑鬼冷笑道:“难道大老板手下,都是你这种连血都不敢尝的脓包?”
“不是的!”
说话的人本来在门外,忽然就到了他身后。
黑鬼霍然转身,就看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少年。
他本来年纪一定还很轻,但面上已因苦难的磨练而有了皱纹,所以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黑鬼道:“你也是大老板的手下?”
这人道:“我也是,我叫小弟。”
黑鬼道:“你尝过血是什么味道?”
小弟弯下腰,拾起了杜方的剑,在血泊中一刺,剑尖沾血。
他舐净了,忽又反手,将自己左臂划破道血口,鲜血涌出时,他的嘴已凑上去,然后才慢慢的抬起头,神色不变,淡淡道:“活人的血是咸的,死人的血就咸的发苦。”
黑鬼的脸色却不禁有点变了,冷冷道:“我并没有问你这么多。”
小弟道:“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确实道地。”
黑鬼道:“这话是谁说的?”
小弟道:“大老板说的。”
黑鬼忽然大笑:“好,能够为他这种人做事,我们这趟来得就不算冤枉了。”
小弟躬身道:“那么就请随我来。”
他转身走出去时,每个人脸上都已不禁露出尊敬之色。
只有长三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羞愧与痛苦。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四)
上午。
闹市中的人声突然安静,只听见“踢跶踢跶”的木屐声,由远而近,两个人穿着五寸高的木屐,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两个发髻蓬松,相貌狞恶的扶桑浪人,宽袍大袖,其中一个人,七寸宽的纯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八尺长刀,双手却缩在衣袖里。
另一人黑袍木屐,连脸色都是乌黑的,看来更诡秘可怖。
江岛和佐佐木也来了。
看见了他们,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虽然没有人认得他们,可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带着的那种邪恶的杀气。
连孩子们都能感觉得到。
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正抱着她五个月大的孩子从“瑞德翔”的后室中走出来。
瑞德翔是家很大的绸布庄。
这少妇就是少掌柜的新婚夫人,本来就是花一样的年华,刚经过女人一生中最辉煌美丽的时期,就像是一块本就肥腴的土地,刚经过春雨的滋润。
一看见她,江岛和佐佐木的眼睛立刻发了直。
佐佐木道:“花姑娘大大的漂亮!”
江岛道:“大大的好。”
少妇本在逗着怀里的孩子,看见了他们,一张苹果般的脸立刻吓得惨白。
佐佐木已冲了进去,店里一个伙计刚陪着笑迎上来,刀光一闪,左臂已被削断。
孩子吓哭了,妈妈的腿已吓得发软。
佐佐木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刀,狞笑道:“花姑娘不怕,我喜欢花姑娘!”
他又准备扑上去,这次已没有人敢来阻拦。
可是他的腰带却忽然被江岛一把抓住,反手一提,手肘一撞,他的人就飞了出去。
江岛大笑,道:“花姑娘是我的,你……”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佐佐木已凌空翻身,一刀砍了下来。
这一刀又狠又准又快,用的正是扶桑剑道中最具威力的“迎风一刀斩”,就好像恨不得一刀就将他弟弟的脑袋砍成两半。
这个人果然是随时随地都会杀人,而且随便什么人都杀!
可是江岛也不差,就地一滚,从刀锋下滚了出去,反手打出了三枚铁角乌星,正是伊贺忍者们用的独家暗器。
这兄弟两人竟为了一个别人的妻子,就真的拼起命来。
佐佐木长刀霍霍,每一刀砍的都是江岛要害,江岛的身法更怪异,满地翻滚,各式各样的暗器,层出不穷。
突听“叮”的一声,三枚铁星被削落,长刀也被挡住。
一个又高又瘦的蓝袍道人,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白木簪,手里一柄青铜剑,削落了暗器,架住了长刀,一脚将江岛踢出五丈开外,顺手给了佐佐木三个耳光,冷冷道:“要找花姑娘,到韩大奶奶那里去,有孩子的女人不是花姑娘。”
这两个横行霸道,穷凶恶极的扶桑浪人,见了他居然服服帖帖,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连屁都不敢放。
人丛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冷笑:“这道士想必就是被人从武当山赶下来的白木了,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威风。”
另一人笑声更难听:“在自己人面前不发威,你叫他到哪里发威去?”
白木面不改色,眉角的一颗痣却突然开始不停跳动,冷冷道:“看来这地方倒真热闹得很,居然连朱家兄弟也到了!”
人丛中又传出一阵大笑:“这老杂毛好灵的耳朵。”
笑声中,两道剑光飞出,如惊虹交剪,一左一右刺了过来。
白木没有动。
江岛、佐佐木却迎了上去。
可是他们也没有机会出手。
两道剑光中的人影后,还有两条人影,就像是影子般紧贴着他们。
朱家兄弟仗剑飞出,这两个人也跟着飞了出来。
只听一声惨呼,剑光中血花四溅,两个人平空跌下,背后一柄短刀直没至柄。
另外两个人凌空一个翻身,才轻飘飘的落下,落在血泊中,一个人脸色发青,另一人脸上还带着酒意,正是丁二郎和青蛇。
丁二郎还在叹着气,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喃喃道:“原来朱家双剑也不过如此,我们一直盯在他们后面,他们竟像死人一样,完全不知道。”
青蛇淡淡道:“所以现在他们才会真的变成死人。”
白木冷峻的脸上露出微笑,道:“青蛇轻功一向是好的,想不到二郎的轻功也有了精进。”
丁二郎道:“那只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死。”
在这种行业中,你若不想死,就得随时随地磨练自己。
白木微笑道:“好,说得好,这件事办得也好。”
丁二郎眨了眨眼,忽然问道:“最好的是什么?”
白木抚长剑,傲然道:“最好的当然还是我这把剑。”
× × ×
剑已入鞘。
没有人敢反驳这骄傲的道人,因为没有人能抵挡他的剑。
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而且随时随地都不会忘记提醒别人。
在黑杀中,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忽然间,人丛中一阵惊呼骚动,四散而开,一条血淋淋的大汉,手持板斧,飞奔而来。
青蛇皱眉道:“不知道斧头又闯了什么祸?”
白木冷笑,道:“闯祸的只怕不是他。”
看见他们,斧头立刻停住脚,面露喜色,道:“我总算赶上你们了。”
白木道:“什么事?”
斧头道:“老柴又喝醉了酒,在城外和一批河北道上的镖师干了起来。”
白木冷笑道:“闯祸的果然又是他。”
斧头道:“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挨了两下子,想不到连我加上去都不行,只好杀开一条血路闯出来找救兵。”
白木道:“哼!”
斧头道:“那批镖师实在扎手得很,大家再不赶去,老柴只怕就死定了。”
白木冷冷道:“那么就让他去死吧!”
斧头吃了一惊:“让他去死?”
白木道:“我们这次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救人的。”
× × ×
白木居然真的走了。
大家当然也都跟着走。
斧头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终于也赶了上去。
他们当街杀人,扬长而去,街上大大小小几百个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没有人敢惹他们,因为他们有的不要脸,有的不要命。
还有的又不要脸,又不要命!
× × ×
直到他们都走远,又有个胖大头陀,挑着根比鸭蛋还粗的精钢禅杖,施施然从瑞德翔对面一家酒楼走了出来。
那少妇惊魂初定,刚放下孩子,坐在柜台里喘气,突听“砰”的一声响,坚木做成的柜台,已被这和尚一禅杖打得粉碎。
这一杖竟似有千斤之力,再反手横扫出去,力量更惊人。
这家已有三百年字号的绸布庄,竟被他两三下就打得稀烂,店里十二个伙计,有的断手,有的断腿,也没有几个还能站得起来。
那少妇已吓得晕了过去。
和尚一伸手,就把她像小鸡般抓了起来,挟在肋下,大步飞奔而去。
看见他刚才的凶横和神力,有谁敢拦他?
和尚肋下虽然挟着一个人,还是健步如飞,顷刻间就已赶上他的同伴,转过脸,咧开大嘴,对着白木一笑,就越过了他们,走得踪影不见。
青蛇皱眉道:“这和尚是不是疯了?”
白木冷冷道:“他本来就有疯病,每隔三两天,就要犯一次。”
佐佐木道:“他抱着的那个女人,好像是刚才那花姑娘。”
江岛一句话都不说,拔脚就追。
佐佐木也绝不肯落后。
突听前面横巷中传出一声惨呼,竟像是和尚的声音。
等大家赶过去时,和尚一个百把多斤重的身子,竟已被人悬空吊了起来,吊在一棵大树上,眼睛凸出,裤裆湿透,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都一起流了出来,臭得巷子外面都可以嗅到。
这和尚不但天生神力,一身外门功夫也练得很不错,却在这片刻之间就已被人吊死在树上,杀他的人已连影子都看不见。
白木反手握紧了剑柄,掌心已被冷汗湿透,不停的冷笑道:“好,好快的身手!”
青蛇皱眉道:“想不到附近居然还有这样的高人,出手居然比我们还毒。”
丁二郎弯着腰,仿佛已忍不住要呕吐。
斧头在大吼:“你既然有种杀人,为什么没种出来跟老子们见见面?”
深巷中寂无回声,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佐佐木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忽然问:“那个花姑娘呢?”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还被和尚挟在肋下的女人已不见了。
那条用百炼精钢打成,和尚连睡觉都舍不得放手的禅杖也不见了。
难道这女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