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
黑虎寨。
× × ×
夜已深,黑虎却方从醉中醒来,他是黑虎寨的寨主,本来的姓名其实并没有忘掉,所以一向都自称黑虎,只因为黑虎这两个字比他本来的姓名更有气势。
山寨是由他一手建立,所以以黑虎为名,连他这个寨主在内一共才得二十七个人,所以近来的买卖虽然不太好,日子仍过得很快活,窖藏的美酒就是日以继夜地喝,喝上三个月大概也没有问题。
黑虎喜欢喝酒,但酒量并不太好,醉得快醒得也很快,一天总要醉上三四次。
这是他今天的第三次醒来,揉了揉眼睛,顺手抓起桌上的酒坛子摇了摇。
坛子已空,他反手一拍桌子,振吭大呼:“小六──”
小六是他最忠心的手下,也一直侍候在他左右,任何时候只要他叫一声,立即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却是例外,黑虎也有些意外,等了等,振吭再一声:“小六──”
还是没有反应,非独小六,其他的人也不见跑来一问究竟。
“这还成什么体统?”黑虎手抓酒坛咆哮着走了出去。
除了酒香,空气中仿佛还有一种香气,黑虎开始没有察觉,突然察觉后,他抽了几下鼻子,却是嗅不出那是什么香气。
这座所谓的忠义堂也没有多大,他嗅着走着很快便走到了堂外。
没有风,寒意却甚重,夜雾迷离,堂外檐下挂着的两个灯笼未灭,灯光迷离在夜雾中,灯笼也仿佛在夜雾中飘浮起来。
黑虎突然怔在那里,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夜雾,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竟然有七种颜色,就像是一幅七色的薄纱,从天上垂下来。
那七种颜色显得很清楚,黑虎也看得很清楚,以为是酒醉眼花,但揉揉眼睛再看,还是那样子。他不由伸手抓去,一抓便乱了,那七种颜色的雾气纠缠在一起,颜色千变万化,随着他那双手的缩回,一齐向他涌至。
他不由倒退了一步,这一动,周围的雾气亦动,将他裹起来,那种香气,也就更浓了,如兰似麝,销魂蚀骨。
一个女人也就在这时候向他走过来,赤裸的女人,丰姿卓约,一脸的媚态亦是令黑虎有一阵销魂蚀骨的感觉。
“好美──”黑虎脱口一声,有生以来,他只见过一个这样动人,这样令人动心的女人。
眼前这个女人跟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同的是那个女人并未对他显露过这种媚态,而且反抗到底,结果被他一怒之下,一刀劈杀了。
天下间怎会有这么相似的人?黑虎心念一动,一凛,突然就想起了一样东西。
──鬼!此念方动,黑虎眼前那个女人便变了,一脸媚态陡然消失,头颅一分为二,鲜血奔流,那种神态既狰狞,又恐怖,双手一张,便向黑虎扑来。
黑虎惊呼,手抓着那个酒坛立即迎头砸去,既快且狠!
一声异响,酒坛碎裂,酒花激溅,那个女人在摇摇晃晃的碎片中倒下,到她倒在地上的时候已不再是一个女人,也不再赤裸。
她竟然变成了一个男人,黑虎很熟悉的男人,他一呆,脱口大叫一声:“小六──”
小六的头颅已碎裂,脸上却竟然充满了笑容,痴痴呆呆地笑着道:“好美──”
这也是他最后的一句话,到底是重复黑虎所说的还是在这不久之前或者临终那刹那看见了一样很美丽的东西,只有他才知道了。
他是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看着小六那种笑容,黑虎不由一阵寒冷。
到底是怎么回事?黑虎张目四顾,堂外空地上彩雾迷离,看不到多远,他随又单脚支地迅速转了一个圈,也是看不到其他什么,然后他暗运了一口真气。
一阵昏眩的感觉立时袭来,那刹那,在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东西,有他梦寐以求的,也有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是幻觉!他终于肯定,他不知道怎会有这种幻觉,右手往腰间一抹,抽出了一柄缅刀,长啸一声,往前扑去。
他不知道凭自己的武功能否将吸入的毒气迫出来,却知道必须先闯出这重毒气才能够得到生机。
彩雾迎着他的身形裂开,在他的面前却突然多了一张巨网,到他发觉的时候,一头已然撞在巨网内。巨网立即收紧,他的刀也立即斩出,斩到十三刀,网眼一个也没有破,他的刀却已施展不开,鲜血从他的七窍奔流出来,迅速变成了紫黑色。
网随即散开,飘飞入彩雾中,
彩雾消散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一声鸟喧也没有,栖息在黑虎寨的飞鸟无一幸免,全都倒死在地上,黑虎寨上下也一样,变成了二十七个死人,横尸寨内,一个个肌肤肿胀,七窍流血。周围的草木尽皆枯黄,整座山寨找不到丝毫生机,是什么毒药,这样厉害?
黑虎的脸上除了惊惧之外还有疑惑,事实上临终他仍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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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四,黄昏。
柳东湖飞骑奔驰在古道上,他没有急事在身,所以飞骑只因为他喜欢刺激,快剑杀人,逆风飞马,在他来说都是一种刺激,能够令他生出很大的快感。杀人的机会在他来说不多,虽然很多人他都瞧着不舒服,却不能够随便拔剑去杀掉,他到底是一个侠客,一直以来他杀人也都有一个原则。
有时他实在很想放弃这个原则,杀一个痛快,但想到十年辛苦挣扎得到的侠名,不由又将这种心情按下来。
平日他唯一的刺激也就只有奔马。
古道没有他人,他不由自主放开缰绳,逆风像刀一样吹着,他的眼睛也不眯成一条缝,但即使他睁大了眼睛,以他这种速度,看到那张巨网撒下来的时候,还是不免连人带马撞了进去。
那张巨网从树上撒下来,正好迎着柳东湖,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织成的,散发着一种令人寒心的寒芒,其间还弥漫着七色烟雾。
巨网落下来的时候烟雾七色分明,可是柳东湖一骑撞进来,烟雾便激荡起来,七色混合出现了种种难得一见,瑰丽已极的七彩。
柳东湖的反应并不慢,立即从马鞍上拔起来,剑同时出鞘。他的剑用得也很快,浑身上下刹那间闪起了一团剑芒,身子裹在剑芒中往外倒射。
巨网却已经收缩,他已经被罩在巨网内,剑芒射在网上,一点作用也没有,随着巨网的收缩迅速消散,千锋变为一剑。
“什么人!”柳东湖脱口暴喝,面色同时骤变,像他这种高手,又怎会觉察不到彩雾中有毒。
没有人回答,古道两旁树上树下出现了二三十个黑衣人,一个个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双手各抓着一支铜管子,管口都向着柳东湖。
他们都是逆风立在巨网前三丈的地方,瞬也不瞬的看着柳东湖。
疾风很快将彩雾吹散,绿叶青草迎风逐渐地枯黄,柳东湖没有看见,在他身上出现的变化已足以令他心惊胆战,瞠目结舌。
七色烟雾混合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一张瑰丽多变的怪网,沾上衣衫肌肤竟然吹不去,而且继续渗入。
他不敢再喝问,一口真气运行,便要将渗进去的烟雾化成的怪网一缕缕吹碎,已渗进他体内的眼看着也一缕缕从他肌肤的毛孔内被他以内力迫出来。
他脸上却一丝笑容也没有,眼瞳中反而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与他的真气游窜的同时,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痛,那种刺痛来自他全身上下,他全身的皮肤仿佛都要裂开了。
然后他倏地发觉这并不只是一种感觉,他的皮肤的确已经开始进裂,就像久旱龟裂的土地,蜘网般裂开,一缕缕鲜血接着从其中冒出来。
那刹那他心中的恐惧已不是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够形容的,也幸好他不能够看见自己的脸庞。
他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叫,也就在他接近疯狂的叫声中他的眼珠“波”的迸裂了。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瑰丽已极的血红色,这也是他最后的感觉。
那些蒙面黑衣人看着他倒下,突然一齐发出了一声欢呼,其中却还有一声叹息。
那一声叹息似乎不属于他们,听入耳的几个蒙面人立即回头。
他们看到了一个不属于他们一伙的人,那个人很年轻,一身灰衣,一双手猴子也似攀附在不远处的一株高树上。
他本来藏得很好,只想看看那些黑衣人到底在干什么,看见那张毒网的威力,却不由惊叹出来,也为了要看清楚,早就不知不觉间离开了本来藏身的地方。
其他的蒙面黑衣人相继亦往那边望去,第一个反应是怔了怔,其中一个髓即压低嗓子,道:“是龙山。”
“牧场的龙山?”旁边另一个黑衣人语声陡沉。“不能让他走!”接着一挥手。
两旁树上树下的黑衣人立即向那边扑去。
龙山这时候亦知道行藏暴露,处境危险,轻啸一声,身子离开了那株高树,猿猴般扑向旁边的另一株高树。
那些黑衣人显然受过训练,并不着急,弧形散开,两个一组的向龙山走的方向包围过去。
竹哨声同时在他们当中响起来!
龙山一听这竹哨声便知道那些黑衣人在附近还有接应,横越十来株高树,随即窜上了树梢,以最快的动作放出了一只信鸽,然后向另一个方向掠去。
他的轻功非常好,但在这种环境下能够迅速往前移动,主要还是他模仿猴子的那种动作,即使双脚踏空,双手也能够迅速抓住树木的枝干。
竹哨声四面八方响起来,他越前了数十丈,竟然还是在那些黑衣人的包围中。
是什么组织这么庞大?以前怎么一直都没有人发现?
动念间,在他前面的树梢上已冒出了两个黑衣人,一个左手执铜管,右手握把刀,另一个双手执刀,只等他接近。
他不敢接近,对于那种铜管他有一种强烈的恐惧,也就在他这稍为迟疑之际,在他的后面,又冒出了三个黑衣人。
他回头一看,反而向前掠去,那是因为他逆风而行,挡在他前面的黑衣人若是施放铜管中的毒气,不难祸及在他后面追来的同党。
那个黑衣人果然没有使用铜管,右手长刀却扎到,另一个双刀飞舞,亦袭向他要害。
龙山右手已多了一柄软剑,迎风抖得笔直,接着借力使力,从那两个黑衣人头上翻过,再往前掠去,他剑用得很刁钻,身形也是,武功显然在那两个黑衣人之上,因为逃命,潜力都发挥了出来,更见矫活。
那两个黑衣人转身急追,在龙山的前面随即又冒出了两个,一个突然从一丛枝叶中出来,可惜龙山早已发现了枝叶中闪亮的刀光。
他的刀尚未扎到,龙山的剑已削进了他的咽喉,随又连人带剑撞进了另一个黑衣人的怀抱。
那个黑衣人惨叫中往下倒,龙山却以他的身子借力往上拔,翻腾着落向另一丛枝叶。
一落又起,就是他自己也奇怪身手竟然这样的敏捷,他不怕死,也有足够的信心多找几个黑衣人同赴幽冥。
可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却是必须将看到的送回去,让大家知道有这种暗器,小心防范。像柳东湖那样死亡的江湖人他已是第三次看见,也因而追查到这里,现在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并不认识死去的那些人,就是柳东湖,他也只是见过面,知道有这个人,并无任何交情,所以追查下去,只因为他是天武牧场的弟子。
× × ×
天武牧场养马万千,弟子千百,非独懂得驯马赶马养马,还有一身上乘武功。
牧场已存在百年,第一代的主人楼步云义薄云天,管尽天下不平事,天下武林均推他为首,他虽然拒绝组什么武林盟,做什么武林盟主,武林中人亦逐渐将天武牧场当做武林的圣地,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都会考虑到天武牧场,找场主主持公道。
武林中的青少年也以投入牧场,以做天武牧场的弟子为荣。
牧场传了三代,到了这一代,弟子是最多的,场主楼天豪的武功据说也是在前两代之上。
牧场的作风一点也没有变,管尽天下不平事。
像这种毒药暗器的出现,龙山这个天武牧场的弟子,又怎能袖手旁观。
× × ×
夜渐深,百家集的灯火已寥落,以百家为名的地方很多,这个地方倒是名符其实。
天武牧场与这个地方并无关系,龙山所以逃进来,也只是因为这个地方邻近大城镇,绝不相信那些黑衣人敢在这个地方公然采取什么行动,而那些黑衣人若是见得光,也不会用黑布将面庞蒙上。
再说这个地方虽然不大,以他的经验,已足够走动,应付那些黑衣人的搜猎,等到了天亮,在附近的天武牧场的弟子接得飞鸽传书后,也应该赶到了。
他绝无疑问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在正常的情况下,事情也应该是这样,只是那些黑衣人显然都有些不正常,正如他们所用的毒药暗器一样。
他们的行动也因此大出龙山的意料,而且与他们所用的毒药暗器同样恶毒。
龙山若是知道会引起这种恶果,一定不会走进来,现在他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现在正在集中唯一的小酒家内,要了酒,还没有喝酒,却已吃光了佐酒的两碟东西。
在进来之前,他已经看清楚周围的地势,所选择的座头是整间小酒家最有利的地方,可以应付任何突来的袭击,甚至有六条生路。
所以他虽然看见彩烟由门窗飘进来,一点也不慌,感到意外的只是那些人竟敢公然走进百家集施放毒气。
难道他们就不怕百家集的人将秘密泄漏出去。
毒烟封住了五条生路,龙山立即闭住呼吸,走第六条生路,双手往桌子上一按,整个身子往上飞起来,撞碎瓦面,穿了出去。
这等简陋的屋子,要将瓦面撞碎在他来说当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事实上亦一撞即碎,与之同时他看见酒家那个唯一的小二同时也是掌柜老板,烂泥般倒在门边。
天武牧场的弟子虽然都是侠义为怀,可是他现在自救也都不及,还能有什么作为?
等他撞破瓦面穿了出去,立即明白那些黑衣人所做的事,他整个身子也立时就像坠进冰窖里一样。
在瓦面上他看得很清楚,整个百家集都彩雾迷漫,那些黑衣人没有进来搜索,却竟然索性顺风施放毒烟,不惜将整个百家集的人都毒杀死。
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办法了。
龙山穿破瓦面,身形横窜,越过屋脊,随即往下一伏,他的动作与他的预算并无出入,软剑同时在手,即使有人在瓦面上等着,要将他击中也不易。
这一伏之后,还有一连串的动作,可是那刹那,他仿佛已亦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石像。
彩雾迅速将他裹起来,那其实是被他冲散之后再聚合的。
他知道这种彩雾的厉害,只是他的思想那刹那已接近空白。
那刹那,他突然站起身子,发狂地大叫:“我在这里,在这里!”没有反应,周围一片死寂,有如鬼域,他再叫,狂叫着跃下,步出青石板的长街。
长街上倒着十数具死尸,男女老幼,甚至有一个是手抱的婴儿。
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欢乐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爱的东西,龙山看见这种笑容,心都要碎裂了,他继续往前走,脚步已变得软弱而踉跄。
“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牲,都给我滚出来!”他疯狂地吼叫着,语声由激昂而嘶哑。
没有人回答,这个百家集已变成了一个死域。
龙山声嘶力竭,终于倒下,在他倒下之前,一双眼珠子已经在悲愤中爆裂。
彩烟奇毒无比,销魂蚀骨,对于普通人却显然并无太大的影响,反而带给他们美丽可爱的幻象,让他们在兴奋喜悦中死亡。
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彩烟有毒,不知道自己将会毒发身亡。
倒是那些练家子,发觉中毒要运功迫之出来的人,有的只是惊惧的感觉,而内功越好,死得便越惨厉,令人不忍目睹。
像黑虎、龙山,在他们死亡之时,脸上哪里还有丝毫的欢乐,这种死亡的感受除惊惧之外就只是痛苦,静夜中龙山的呼叫声传出老远,在集外山坡上顺风施放毒烟的黑衣人听着亦不禁毛骨悚然。
高坐在石头上的那个黑袍人却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也是惟一穿黑袍的。
他的眼闭着,一直到龙山的声音继绝,才张开来,异常的明亮,然后他站起身子,在石头上更显得高大。他的头上罩着一个黑布袋,亦是只露出眼睛,目光射向百家集,一射之后仿佛已看清楚百家集变成什么样子了。
“龙山不是一个这么笨的人。”他摇头,语声竟然是那么温柔。
旁边一个黑衣人道:“他应该看出这种毒烟的威力。”
“你以为像他这种天武牧场的弟子,会为了自己的生死,不惜连累许多无辜的人。”黑袍人干笑了一声,那种笑声令人不寒而栗,与他的语声仿佛出自两个人。
另一个黑衣人不觉插口:“就是为了……”
黑袍人截道:“要知道威力,什么时候不可以,只是在目前,不宜太多人知道。”语声猛一沉。“我不希望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这是责怪那些黑衣人在暗算柳东湖之前没有弄清楚周围的情形,竟然让龙山在一旁偷窥。
那些黑衣人又静下来,一个个垂着头,对那个黑袍人显然都非常畏惧。
“半个时辰之内毒烟必散,一个时辰之后进入可以确保安全,你们在一个时辰之后进入百家集逐户查看。”黑袍人接着吩咐:“我要清楚地知道毒烟在这种情形之下施放能否达到预期的威力。”
对于毒烟的性质黑袍人显然了如指掌,甚至已预测到毒烟在这种情形之下威力有多大,现在只等证实。
以他的能力,要将龙山从百家集逼来应该有很多种办法,所以选择施放毒烟,目的显然是要证实自己的判断。
百家集这许多人命对他来说竟有如草芥,无动于衷,这个人的心肠如何恶毒、残忍!
× × ×
破晓。
百家集又迷漫在雾中,这种雾是乳白色的,来自远方的山林,没有七彩的幻变,也没有剧毒。
那些黑衣人在离开百家集之后便远去了,他们查看的结果,是百家集绝没有生物存在,已无须再施放毒气或什么。
也因为虽然破晓,却既没有鸟喧,亦没有鸡啼。
朝雾与旭日的东升同时逐渐消散,一骑快马也就在这个时候从东面奔来,青骢马,紫丝缰,鞍上是一个锦衣青年。
锦衣绚烂,金冠束鬓,青年却一点也不觉得俗气,相反却显得非常潇洒。
未入街,青年远远已看见倒在长街的死尸,不由催快了坐骑,疾奔了进去。
那些死尸仍然是一脸欢容,死人的表情当然是不会再有变化的,只是面色俱都已变成了赤红色,赤红得有如血。
青年看着放慢了坐骑,奔前了约莫十丈,终于勒住:“唰”地滚鞍下马,将一具小孩子的死尸扶起来,剑眉随即深锁。
那个小孩子看来不到七岁,一脸纯真的笑容。
青年将他放下,不禁摇头道:“到底为了什么?”
他叹息着走向另一具死尸,一阵笑声也就在此际传来,得意而怪异。
“凶手?”青年心念一转,身形一动,掠向笑声传来的方向,脚着地无声。
转过弯,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在笑的人。
那个人一身灰衣,装束极随便,年纪与他差不多,头发蓬松,胡须疏而参差,加上一双兔子也似的大眼睛,令人有一种既可爱又滑稽的感觉。
这也是锦衣青年的第一个感觉,是好的。
眼看就是坏的了,那个灰衣青年连笑声虽然都很可爱,但在做着的一件事在锦衣青年的眼中,却一点也不可爱。
他正在抓着一个人的两条腿,将那个人倒提起来直抖,那个人身上藏着的银币杂物全都给他抖了出来,散落在地上。那个人也就是龙山,肌肤已变成了紫黑色,眼珠爆裂,一身血污,死状惨不忍睹。
锦衣青年认识龙山,却已辨不出那是龙山,毒发变成那样是一个原因,灰衣青年将尸体倒转不住的抖动也是。
令他发觉是同门的,是散落在地上的一个香囊,那个香囊形状很特别,上面还绣着“天武”两字。
只有天武牧场的弟子才会佩戴这种香囊。
灰衣青年再抖动几下,将尸体往旁边一丢,一双手随即落在地上的银子上,将那些银子全都拾起来,塞进怀中,一面大笑不绝。
他总算留意到那个香囊,左看右看,再打开来看看,只有一个铜牌,上刻“龙山”二字。他又看看,喃喃道:“铜的。”随即将牌子丢向锦衣青年。
锦衣青年接过一看面色骤变。
“龙山?”他脸色一变再变,一个箭步掠到龙山的尸体前。
反复再看,他的目光回到灰衣青年脸上的时候,已有如利剑一样。
灰衣青年正走向另一具尸体,似乎突然感觉到了锦衣青年锐利的目光,怔了怔,也好像这才发现锦衣青年的存在,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锦衣青年一个字出口,已被灰衣青年截住,灰衣青年摇头道:“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这具尸体我已经看过了,哪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剩下来?”
锦衣青年一怔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人?”
“什么人还不是一样?”
“他是天武牧场的弟子。”锦衣青年面寒如冰、语声沉重。
“管他天武地武,死人就是死人。”灰衣青年再走向第二具。
锦衣青年看在眼内,剑眉陡扬,暴喝声:“站着!”
灰衣青年停步回身:“这儿有许多死尸,我先来,你后到,我也不与你计较,各自发财就是,你在大呼小叫什么?”
锦衣青年接着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管你也是天武牧场的弟子。”灰衣青年若无其事地说。
“我正是。”锦衣青年语声再沉。“天武牧场弟子秦玉骢。”
灰衣青年大笑道:“名字很动听。”说完,接着又道:“我叫郭胜,交个朋友怎样?”
锦衣青年秦玉骢冷笑道:“先说清楚。”
“什么?”郭胜反问。
“人可是你杀的?”秦玉骢追问,声色俱厉。
“谁杀的还不是一样。”郭胜笑应着将脚下的一具死尸挑起来,双手一探,便抓住死尸的双脚,随即头下脚上,将死尸一倒转,一阵抖动,抖下了尸体怀中放着的各物。
这具死尸是百家集的一个农夫,怀中只有几枚铜钱。
郭胜只听这铜钱声响便大摇其头,目光一落,道:“这种人就是死上一千八百,对我也并无好处。”
秦玉骢一怔,道:“贼我是见得多了,像你这样残忍的,却是绝无仅有。”
郭胜一面将尸体抛开,一面道:“这是观点与角度不同。”
秦玉骢上下打量着郭胜道:“看你也不像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就为了这几枚铜钱……”
“难道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办法。”郭胜拾起那几枚铜钱随手抛动着。“反正这种钱他们到了地狱也用不着,不拿走未免太对不起自己。”
“你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秦玉骢其实是问郭胜用什么毒杀了这些人。
郭胜却以为秦玉骢问他在人间用什么,疑惑地看了秦玉骢一眼,一面抛着铜钱一面大笑,道:“你原来是个傻瓜。”
秦玉骢又是一怔,道:“那也有很多种的。”他说的是毒药。
郭胜却以为说钱,大笑道:“当然了。”将铜钱往怀里一塞,一面走向另一具死尸,一面道:“这种没有意思,起不了多大作用。”
秦玉骢耸然动容道:“还有更厉害的?”
郭胜一声:“傻瓜!”抓起了那具尸体。
秦玉骢接着一声断喝:“住手!”
郭胜才要抖那具尸体,给他喝住,看了他一眼,还是要抖。
秦玉骢再喝一声,身形急上,一掌切向郭胜的左臂。
郭胜的反应也不慢,偏身,转身,挥手,那具尸体疾扬起来,一头撞向秦玉骢。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尸体从下向上撞,撞的是胸腹。
秦玉骢急退。
郭胜竟就将那具尸体当做武器使用,上下翻飞,连连撞向秦玉骢,有意无意,面部总是正对着。
那具尸体也是百家集的人,本是一脸笑容,中毒之后,毒发死亡之前,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情,生出了什么美丽的幻觉,可是这下子给郭胜一抖再抖,一脸的笑容竟然被抖散,变得恐怖而狰狞。
秦玉骢一阵儿恶心的感觉,倒退丈外。
郭胜冷不防死尸荡回,打了一个照面,立时一个冷颤,一声怪叫,将那具死尸疾抛了出去。
秦玉骢闪身避开,尸体从旁边飞过,飞出了三丈,他随即欺身上前。
郭胜喃喃道:“今天也不知倒了什么霉,遇上你这个疯子。”
说话间秦玉骢已攻出了二十七掌。
郭胜居然都接下了,说了声:“果然有几下子。”
“岂止几下子!”秦玉骢反手一撩长衫,连脚也用上了,三拳七掌十四脚,攻势排山倒海般,最后一脚终于将郭胜踢了一个筋头。
郭胜是用脚接下了这一脚,只是想不到秦玉骢的内力那么雄厚,虽然接下了,着地身形便起,却不是扑向秦玉骢,而是往外溜。
秦玉骢急喝:“是好汉就别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走的是孙子!”话说完,郭胜身形已在十丈之外。
秦玉骢急迫,身形在半空,一具死尸便向他飞来,急忙偏身让开。
第二具死尸紧接飞至。郭胜死尸出手又抓住了另一具死尸,掷向秦玉骢。
连掷七具他已经将秦玉骢抛离十多二十丈,一溜烟也似逃进了一条小巷子。
秦玉骢的身形也很快,可是到他追到了巷口,郭胜已经不知所踪。
巷子很短,两面都是天井的高墙,秦玉骢如飞掠过巷子,前面又是一道高墙,左右却都有巷子,就是不见郭胜。
他的身子随即拔起来,掠上了最高的一道高墙,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还是看不见郭胜。
这个人别的不知怎样,逃走的本领绝无疑问是属于第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