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爱情与仇怨”模式
爱与恨是文学中永恒的话题,爱与恨的交错最能绽放出异样瑰丽的光彩,吸引着作者和读者去创作去感悟。
古龙的武侠小说对这一模式的精彩演绎突出表现在“爱恋不成则仇恨”和“仇家子女相爱”两个母题上。
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中有一个惯常的母题,那就是“女性勾引不成则诬害”。六朝时《殷云小说》卷八就曾记载:
武子(王季)左右人,尝于阁中就婢取济衣服,婢欲奸之,其人云:“不敢”。婢云:“若不从,我当大呼。”其人终不从,婢乃呼曰:“某甲欲奸我!”济令杀之。
类似君子小人之争,情欲未获满足的侍婢诬陷得逞,拒绝诱惑者则偏因高尚而冤死。而对这一母题关注尤多的要算是明清时期,从《水浒传》写潘金莲构陷小叔武松,到《东周列国志》写骊姬巧杀太子申,乃至明清的公案、世情小说中,母题在一个普遍性的世界文学背景下频繁反覆地出现,显示出强韧的生命力(2)。古龙的武侠小说同样饶有兴趣地继续演绎着这一母题,但难得的是他又翻空出奇有所不同。
首先,“女性勾引不成则诬陷”中的“勾引”两字表现了世人对勾引者的鄙薄态度。在传统文学中,勾引者往往为居于弱势群体的女性,她们或为满足一己情欲,或为达到某种政治目的,而故意进行陷害,都体现了一种对于女性“人性恶”的揭露和性别谴责倾向。而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情况并非如此。小说《绝代双骄》写移花宫女婢花月奴与天下第一美男子在私奔途中被人劫杀,临死之际,产下了双生子。移花宫两宫主因为最终爱江枫而不得,爱极生恨,设下毒计,分头抚育两子,企图让两子长大后互相残杀以解心头之恨。两宫主的复仇方法虽未免狠毒,但无可否认两宫主对江枫的爱毕竟刻骨铭心,不是简单地为了一时情欲或别的什么目的,而就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爱,然而你爱的人不爱你,悲剧上演遂不可避免。而在《浪子风流》中,白凤公主得知他的心上人另有新欢,负心于己,一气之下竟然自毁容貌,然后把仇恨的种子种在“儿子”傅红雪心中,要他杀“父”报仇。这里白凤公主对他心上人的爱,似乎又难于用“勾引不成则诬害”模式来涵盖。不择手段的报复与痛恨竟然真切无疑地来自于刻骨铭心的真爱,这一现代化了的更为复杂的世间爱恨情仇,如果以传统表现模式来揣测,又有谁能解通读懂!
其次,古龙武侠小说对“勾引不成则诬陷”母题的另一突破表现在:复仇女性的“恨”绝不仅仅停留在一般性的“诬害”的层面上。女主人公为了这由爱生来的恨,复仇实施可谓苦心孤诣。《剑花烟雨江南》写小雷为使恋人纤纤逃过九幽一窝蜂的劫难而使其离开自己时,谎称另有所爱,不明真相的纤纤爱极生恨,为报复小雷的负心绝情,先是与金川虚情假意,后来又答应嫁给侯爷对小雷进行报复。然而这种以牺牲自己的幸福对“负心人”进行报复的方式,恐怕只对心里还爱你的人才会起作用,那么这个人到底是“爱人”还是“仇人”,可真正难以说清。同样属于操纵婚恋以报情仇而做得更为过火的要算是《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林仙儿了。林仙儿自有绝代风采,钟情于李寻欢的风流潇洒后,几次向李自荐枕席,极尽挑逗,媚惑未遂,便怀恨在心,发誓自己得不到他就要毁了他。中国人的“宁毁勿予”的国民劣根性再次发挥作用了。为报复李寻欢,林仙儿不惜牺牲了自己的人格与尊严,或许她应该明白,真正爱一个人是要让他(她)幸福,而不是占有他(她)!
就上述几例,至少出现了“有仇人之子使相残以报复”、 “有子杀父以报复”、“操纵婚恋以报复”、“毁容伺机以报复”等等叙事模式,均体现了女性作为复仇主体时的衔恨深切,不择手段。《礼记》中有“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返)兵”的规定,为血亲复仇的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已被儒家为主流文化的古代中原人称道、颂扬了两千多年。而在古龙的武侠小说里,爱恨情仇的交错对个体的左右至少不亚于血亲复仇。“勾引不成则诬害”母题在古龙武侠小说里已转变成“爱恋不成则仇恨”,这种看似不经意的转变,却是意义非凡的跳跃,在一定意义上是重视个体体验,超越传统伦理框架对人性束缚的一大进步,而对这种进步表现得更为突出的则是在“仇家子女相爱”母题结构中。
“仇家子女相爱”,在传统文学中基本上算是一个“缺项”(基于《春秋公羊传》定公四年“复仇不除害”即不延及子弟亲属的原则,以及正邪华夷之辨,小说中表现有些忠良子、汉将娶奸臣之女,番邦敌国的公主女将为妻妾,当不在此例)。武侠小说却填补了这一空白,从旧派武侠小说顾明道的《荒江女侠》、王度庐《鹤惊昆仑》到新派的《萍踪侠影》、《碧血剑》都或多或少关注了“仇家子女相爱”这一母题,而古龙于此下力最大。
《湘妃剑》写金剑侠仇絮,炼成绝技假扮书生报父仇,却得到仇人之女毛文祺的爱恋,而仇絮却偏不为情所牵制,暗中复仇不止,并且也没有为毛文祺的自暴自弃而怜悯,仍与毛的师姐相爱了。毛文祺毁容自伤的悲剧不仅在于单恋,而根源于其姑姑毛冰,她被兄长使美人计去接近仇敌,却动了真情怀孕,但仍履行使命暗算了仇敌。毛冰生下来的儿子就是仇絮,事实上仇絮是在向舅舅复仇,仇絮的表妹毛文祺不过是家族内世仇的牺牲品。作品严肃地提出了这一困惑:为什么上一辈的仇怨,非要下一辈牺牲幸福去承领?
《剑上光华》则写主人公将情与仇双双放弃,飘然出走。说是桑南浦偶救杀父仇人的妻女,与仇人之女互生情愫,但确切得知父死真相后,仍大义援救仇人子女,最后在心上人再三恳求下放过仇人,弃爱远去。因为爱,消减了个体雪怨的嗜血冲动,但仇未报,爱心亦死,终究做不到与仇家之女结为伉俪。不像《剑客行》中的展白,报父仇过程中竟得五位美貌侠女垂青,全是仇家之女,他索性先复仇再结缘,胜利凯旋而又挟女而归。而《月异星邪》中卓长卿、温瑾这一对仇人子女最终幸福的走在了一起,因为唯一知道温瑾是卓长卿杀父仇人亲生女的云中程,希望“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们的幸临了”,而将永远隐藏这个秘密。《楚留香传奇》第四部《蝙蝠传奇》中,仇人子女左明珠和薛斌相爱,为了克服来自家族的巨大阻碍,这对情侣竟然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罗蜜欧与茱丽叶那样玩起了诈死复活的把戏,左明珠为了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竟然可以装出连父亲部不认识。
个性要求同伦理规定的矛盾从来没有如此激烈的地冲撞,“仇家子女相爱”母题提出了在个体情感与群体使命的对立中,爱情这一人类最美好的感情更为珍贵,为了理念中的仇怨牺牲青年男女终身的幸福是不对的。母题向传统的复仇高于一切原则,提出了不容忽视的疑问和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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