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古龙导读]《陸小鳳傳奇》：江湖遊俠與金鵬王朝

　　本文作者为武俠評論家、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林保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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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陆小凤传奇之《陆小凤传奇》作品导读。
　　
　　陸小鳳系列的故事，是古龍一九七六～一九八一年創作的系列作品，總共包括了《陸小鳳傳奇》、《繡花大盜》、《決戰前後》、《銀鉤賭坊》、《幽靈山莊》、《鳳舞九天》（港版題為《隱形的人》）、《劍神一笑》等七部，屬於古龍晚期的作品。在此系列中，古龍設計了一個極富傳奇意味的英雄人物──四道眉毛的陸小鳳.短幅的故事，單一英雄的傳奇，是古龍後期小說最喜愛的模式，也是一種創意，因為短幅故事不僅迅起迅結，擺脫了舊式武俠小說動輒數十萬言的長篇壓力，足以在節奏迅速的現代社會中爭取到多數的讀者；同時，精簡而緊湊的情節張力，也最適於表現他奇詭、多變的風格；更重要的是，藉單一故事的烘托，英雄得以在情節中崛起，展現不凡的風采──而陸小鳳與楚留香又在一系列的故事中嶄露頭角，因此成為古龍小說中最具知名度的人物。
　　古龍小說中的知名人物相當多，如《絕代雙驕》中的江小魚、花無缺，《武林外史》中的沈浪、王憐花，《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李尋歡、阿飛，皆是讀者耳熟能詳的。不過，他們的知名程度，往往得力於後來小說中的推介。古龍對他筆下的英雄呵護備至，經常不忘在後期小說中隨處提及他們的豐功偉業（如《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提及沈浪與王憐花），這也是古龍擅長為人物造勢的手法。在短幅的系列故事中，楚留香營造了胡鐵花這一相當成功的第二男主角。胡鐵花的粗率、直爽，與楚留香的風流蘊藉，正好相得益彰，在此，古龍充分擷取了傳統小說中的人物對襯手法，相信《水滸傳》中的宋江與李逵、《說岳全傳》中的岳飛與牛皋，皆是他取法的模範。
　　在陸小鳳系列中，古龍刻意塑造第二男主角，不但人數、份量遠較楚留香為多，就是作用也完全不同。我們可以說，在陸小鳳故事中，古龍掌握了更重要的人物技巧，賦予了人物更多樣化的性格特徵。在陸小鳳故事中，古龍開宗明義提到了熊姥姥、老實和尚、西門吹雪和花滿樓四人，此外，還有「偷王之王」司空摘星與「大老闆」朱停。這幾個人的出場次與作用不一，其中尤以老實和尚、西門吹雪、花滿樓與司空摘星最為重要，屢次在幾個故事中佔有關鍵的地位。老實和尚名為「老實」，但究竟是否「真老實」，古龍刻意留下了想像的空間，藉他幾樁未必老實（如歐陽情、小豆子）的事件，增強故事的懸疑性（如懷疑他是「白襪子」組織的首腦）；西門吹雪孤傲絕俗，一生以追求劍道為命，是古龍內心世界的另一側面，而在故事中則往往充當正義的裁判者與執行者；花滿樓是個「眼盲而心不盲」的世家子弟，積極樂觀，心胸開朗，古龍藉他強調人生光明喜樂的一面；司空摘星無論輕功、易容術都是天下第一，妙的是語言之幽默犀利也是天下第一，他是故事趣味性的甘草人物，有時候也藉他的易容術製造懸疑。這四個人性格互異，行事也各有獨立的風格，陪襯著陸小鳳，可謂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陸小鳳當然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古龍曾將陸小鳳與楚留香作了個對照：
　　
　　楚留香風流蘊藉，陸小鳳飛揚跳脫，兩個人的性格在基本上就是不同的，做事的方法當然也完全不同。他們兩個人只有一點完全相同之處。──他們都是有理性的人，從不揭人隱私，從不妄下判斷，從不冤枉無辜。
　　
　　不僅性格相同，就是形貌的摹寫也頗有出入，楚留香「雙眉濃而長，充滿粗獷的男性魅力，但那雙清澈的眼睛，卻又是那麼透逸，他鼻子挺直，象徵著堅強、決斷的鐵石心腸，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翹的嘴，看來也有些冷酷」（真善美版，《楚留香傳奇》第一部，頁八）。塑造楚香帥，古龍已力圖擺脫武俠小說中「俊男」的造型，但用語及形容，還是不免有幾分「帥哥」意味，而且，楚留香永遠文質彬彬，不曾狼狽出糗，就是連他「摸鼻子」的習慣性動作，也頗為「風流蘊藉」。陸小鳳則不同，他的形貌，只有「眉很濃，睫毛很長，嘴上留著兩撇鬍子，修剪得很整齊」，古龍捨棄了一切俊美的形容詞，只為陸小鳳留下了他的註冊商標──「四道眉毛」。簡潔有力，讀者於想像中自不難捕捉到其神貌。陸小鳳經常出糗，不但擁有「陸三蛋」、「陸小雞」、「陸笨豬」等不雅的綽號（楚留香則是「老臭蟲」），而且在語言上也常吃虧露醜（尤其碰到司空摘星）。更重要的是，陸小鳳雖然武功深不可測，拿手絕技「靈犀一指」總是「來得正是時候」，卻不如楚留香的萬能；如果沒有周遭的朋友相助，陸小鳳不可能完全任何「事業」。換句話說，陸小鳳比楚留香多了一分「平凡」之氣，更易使人覺得分外親切，而「平凡」二字，正是古龍晚期小說刻意塑造的。儘管如此，楚留香和陸小鳳系列還是有相同點，那就是以「破案」貫穿整體故事。陸小鳳與楚留香，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是「神探」的化身，專門負責破解各種迷離詭異的案件，因此，古龍膾炙人口的詭奇風格，也在此系列中表現無遺.《陸小鳳傳奇》是陸小鳳系列的第一部，一開始，就展示了古龍不凡的情節營造功力。這個故事以「復仇」為主要線索，以大金鵬王委託陸小鳳搜尋三個叛臣「討回公道」為經緯。「復仇」是武俠小說慣見的情節模式，在此模式中，「仇家」通常採「隱蔽」（即隱蔽身分，以騰挪出「搜尋」的空間）的塑型方式，以製造情節的波瀾起伏。但古龍在此別闢蹊徑，三個叛臣（珠光寶氣閣主人閻鐵珊、峨眉掌門獨孤一鶴、青衣樓主人霍休）一開始就目標顯朗，無須陸小鳳「搜尋」。儉省下來的「搜尋」空間，古龍轉而將之致力於「陰謀」的設計。陰謀是個「局」，「局」的真相須加以戳破，一切才能水落石出。因此，整個故事充滿了「偵探推理」的氣息，這是很典型的古龍後期小說風格。「局」就是「騙」，其間含藏著許多亟待破解的隱秘。古龍在此書中設計了兩個「局」，一個是青衣樓主人之謎，一是大金鵬王之謎.此二謎交互穿插、影響，又形成了第三個「局」，使得全書波詭雲譎，張力極強。青衣樓的設計，有一百零八座分樓，是江湖上的神秘黑道幫會，主持人是誰，一直是個秘密，這與古龍另外一個「青龍會」組織的設計頗為類似。古龍在全書中，非常巧妙的利用了獨孤一鶴與霍天青為障眼法，極力掩飾霍休的真實身分。尤其是霍天青的障眼，運用得非常成功。他最先以珠光寶氣閣的總管出現，但武林輩份極高，居然願意屈身低就，本就令人懷疑：但古龍卻以「市井七俠」的義氣，加以消解；然後導出對獨孤一鶴的懷疑。當獨孤一鶴受到懷疑之時，霍天青又適時出現，藉故消耗了獨孤一鶴的武功，使西門吹雪一戰而勝，因而再度遭到質疑。二度遭到質疑的霍天青，原已堂皇出現，預備直接加以揭穿時，卻又因其死亡而消解；最後才由霍休現形，澄清一切疑點.古龍刻意以一連串的「質疑／消解」過程安排此「局」，一張一弛之際，無疑是很能掌控讀者心弦的。大金鵬王之「局」，安排得更是巧妙，其中，大金鵬王的真假是一關鍵.大金鵬王原是委託陸小鳳復仇的人，委託人居然是「假」的，這使得「復仇」行動顯得荒謬異常。實際上，這也是古龍此書的主題之一──對「復仇」的質疑。金鵬王朝的藏金，為三個叛臣私吞，陸小鳳執行復仇行動，就是在討回藏金，以供王朝重定；孰料真的大金鵬王安於逸樂，根本不想復國，其間的諷刺意味，頗耐人尋思。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委託者居然是假的大金鵬王，不但金鵬王為假，連丹鳳公主也是假的。書中安排了「上官飛燕／上官丹鳳」此一真假莫明的角色，又設計了一個言詞謊實不一的上官雪兒，使得真象撲朔迷離，令讀者在真假之間徘徊猶疑，極盡迂迴曲折之能事。最後以「六根腳趾頭」為線索，才算揭穿了一切的真相。這兩個「局」彼此之間互有關聯，古龍將假金鵬王的幕後操縱者與神秘的青衣樓主腦合而為一，使霍休成為最後的線索，又是第三「局」。除了叛臣是真外，復仇是假，上官丹鳳是假，霍天青是假……，幾乎無一不假，只有霍休幕後操縱是真；而最後真相顯朗時，陸小鳳受困於機關中，完全沒有「破解」的能力。眼看著大勢已定，古龍別出一筆，使劇情直轉急下，冒出公孫大娘「破壞機關」。

　　三局交錯為一局，構成了此書全部的情節；但古龍在〈前言〉中刻意點出的幾個人，雖全數皆已出場，但著墨有限，西門吹雪在與獨孤一鶴的交鋒中，初步展現了他「劍神」的鋒芒；花滿樓也以他充滿靈性的胸懷，在與上官飛燕的對手戲中，略有表現；但公孫大娘，古龍毫不說破，只是輕筆一點，有如神龍乍現；而老實和尚，則有如曇花一現，根本來不及發揮.古龍在寫陸小鳳故事的時候，事實上已經構思了好幾個相關故事，預備一一敘寫，在初集的牛刀小試下，已可以想見未來幾個故事的精彩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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